王冬梅
(淮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世界文化遗产之一的西递,位于古徽州的黟县,因“东水西递”得名,又称“西川”、“西溪”。经九百余年发展,形成了矗立至今的壮美的明清建筑群,也彰显出胡氏商族的雄厚实力和儒学修养。胡氏原本为流落的李唐后裔,由5世祖胡士良率亲族从婺源迁居而来,因代代单传,“传家无别法,非耕即读”[1]。15世祖时家族的扩大迫使外姓迁出,西递村成了聚族而居的胡氏村落,但土地资源的紧缺动摇了传统的“重农抑商”观,胡氏族人开始求利四方,以贾求生,营商成为“第一等生业”。随着明中叶经济的发展,终于促成了由乡族关系为纽带的徽州商帮群体,有“富甲天下”“无徽不成镇”等美誉。清道光年间,胡氏24世祖胡贯三经济与政治并举,资产居江南巨富第6位,他富贵归乡大兴土木,将胡氏家族的发展推到鼎盛,形成了拥有600座宅院,99条巷子的庞大规模[2]。1850年后帝国主义的侵略,内战不断,西递走向衰微。建国后宗族观念的瓦解,经济与政治支柱倒塌,西递后裔陷入了生活模式的大调整中。而20世纪中文革的毁灭性破坏,使西递商族文化彻底终结。
徽州是程朱阙里、理学之邦,西递古风淳朴,胡族徽商儒学积淀颇深,将“仁义礼智信”的价值观秉承在商业经营和乡梓营建中。而族产的不断增值更推动了村落的全面发展。
虽为商家,碍于森严的等级制度,西递古民居的建造遵循着唐宋以来住宅制度上的尊卑礼仪。商人地位卑微,即使贵为大富,在宅地面积、屋顶样式、色彩材质上仍不得达到官造标准。明代就有庶民庐舍“不过三间、五架,不许用斗拱、饰彩色”[3],不得用重檐、藻井、歇山、转角,就连瓦脊式样、门色、门环的质地,梁、栋、檐的色彩,都有不同等级的规定。因此,西递民居追求以有限面积下的朴素淡雅、紧凑通融为建造标准,其规模稳定,多做三间格局,山墙为硬山马头墙造型,整体建筑群色调为纯净的黑白灰,建筑雕饰也凸显天然本色、质朴肌理,并且在空间分隔上尊卑有序、内外有别。当然也非一尘不变的依循,随着徽州经济的发达,富贾和既贾又儒者的增多,在官商一体的态势下,也有突破旧制者,但基本延续着一脉相承的建筑礼制。
徽州的祠堂众多,据《歙县志》记载:“邑俗旧重宗法,姓各有祠,支分派别,复为支祠”[4]。西递胡氏聚族而居,明清时期建造祠堂28座,其中宗祠1座,总支祠2座,其余都是分支祠和家祠。村落发展中逐渐形成了以总支祠敬爱堂为轴心的格局,表达了徽人对儒教忠孝观念的恪守,和“光宗耀祖”的神圣感。宗祠主要担当着敬祖、誉祖、励学、议事和执法五大功能,其中赈济、兴学、修桥筑路等公益项目的实施,全然取决于族产即宗族经济实力的厚寡。而族产的积累除先祖遗产、贮银放贷、各类典项收入以外,大多来源于囊丰箧满的商人和位显名高的官宦的自筹募捐,他们视族产增值和世代传承为大孝。因此,西递祠堂的兴建规模很大,不论工程技术还是造型艺术都十分高超,敬爱堂面积达1800多平方米,气势壮阔,粗犷古朴,材料名贵,雕刻工艺极具艺术价值。这些都是徽商经济的物化结果。
徽商之所以成为称雄商界的劲旅,与其“贾而好儒”重视教育有着必然联系。徽商是一个文化素养较高的商帮群体,有的先贾后儒,有的先儒后贾、亦儒亦贾,其雄厚的经济实力带动了教育,教育也对商贸经营产生了积极影响。古徽州孔孟儒学的长期熏陶和程朱理学的厚重积淀,使读书做官的官本位思想在徽州人的意识里根深蒂固。因此,徽商大贾们富而思教,自觉捐资广建书院,徽商鲍柏庭就提出了“富而教不可缓”的思想,西递商人胡尚焘甚至晚年弃去贾业,专意课督诸子,其他诸多成功的徽商中也不乏弃商归儒、跻身仕宦行列的,使古徽州发展成为了一个教育发达的地区,出现了“十户之村,不废诵读”[5]的景象。当时徽州书院多达54所,大半为徽商募资创办,西递商人胡元熙、胡积成就曾捐白银5000两资助歙县的紫阳书院,胡尚熷捐白银18000两修建黟县的碧阳书院,并赠1.5万亩学田扶养书院,而西递如“桃李园”的私塾书院也不下10余所。在这样大力的投资下徽州人才辈出,据统计,清代112名状元中徽州即占19名,全国居首,而西递胡氏在明清两朝实授官职者累计可达数百人[6]。而另一层面上,“贾而好儒”也是徽商得以攀附封建势力、广交官僚的捷径,书院的建立即是徽商政治远见的佐证。
徽商儒贾结合,经商中讲求儒道,致富后追求名高,所谓“要以利为德于当世,富而仁义附焉”[7]。他们的义举和善行在道路桥梁的建造上最为显著,徽州境内自古多水多桥,有“川河似练水如天,千年徽州皆古桥”[8]之相。单西递村前后就有各类桥梁数十座,如汇源桥、古来桥等。对于徽商而言,桥具有走向外部世界实现财富梦想的特殊意义,所以衣锦还乡后总要建桥铺路,既是对这一精神寄托的告慰,也是造福乡梓的善举。尽管胡氏商族一贯奉行勤俭的家训,但在面对社会公益事业的捐助活动时,都表现得乐善好施、慷慨大方,虽然造桥工程浩大,耗资甚巨,仍然会自发捐资,甚至倾尽所有积蓄,不少徽商被冠以“赈施义士”“富而好礼”的美誉,这在徽州各县志和宗谱上都有很多感人至深的记载。西递商人胡贯三就曾独自承担歙县河西大桥的修建,为筹钱关闭了12个钱庄和当铺,还曾捐重资重建休宁的登封桥,铺设休宁至黟县及祁门的石板大道等。因此被时任清廷军机大臣的曹振镛直言称颂,并结为儿女亲家。西递村的街道,正是胡贯三为了迎接曹振镛,显示经济地位与亲家权位的门当户对而斥巨资铺设的。
西递建筑装饰的徽商特质主要表现在三雕工艺、货币纹样和楹联匾额等方面。首先,受森严等级的制约,徽商富而不贵,住宅建造只得另辟蹊径,注重建筑构件的精美,砖、木、石雕应运而生,不仅增色了颐养天年的住所,也满足了与乡党争阔的心理。加之新安画派、徽州版画、金石篆刻的影响,表现形式颇具文化品位,它既是徽州深厚艺术底蕴的产物,也是徽商财富优渥沃润的结果,因为雕刻面积的大小、数量的多寡、技法的高低、雕后的色彩处理等,都是对主人财力的检验。至于雕刻题材与风格,徽商们虽见识广博,审美标准和追求不尽相同,但多以山水花鸟、戏文人物居多,其中对三国的热衷尤甚,可见徽商的成就不免于对民谣中“看三国,生谋略”的深切参悟。其次,建筑中象征财富的图形频繁运用,商业特质显著。如大门就颇为讲究,门罩形似元宝,与门构成的整体框架形似“商”字,彰显出浓郁的聚财心理,也反映了徽商的自尊,因为无论何人从门下通过,都补足了商的“口”字,“商”就成了登堂入室的必经之道;下水孔盖也是铜钱符号,因水主财,积水排入钱孔中寓意财源永不流失;堂前的道路铺设着圆形方孔纹,象征着居堂内读书求官、出大门则首要生财的寓意;建筑窗雕的铜钱纹,大多以筒瓦交叠搭砌、四方连续。再者,室内陈设的楹联进一步烘托着家族门庭的商文化氛围,是对环境内涵的点睛和成功商人对经营处事哲学的人生体味,像教科书直白地训诫后人承继家声。如笃敬堂的“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瑞玉庭的“快乐每从辛苦得,便宜多自吃亏来”,其中“辛”字多了一横,“亏”字多了一点,寓意多一份辛苦、多一点吃亏,往往会获利更大,但吃亏要吃在“点”上。
西递的商人笃信风水,在村落布局、建筑形态与方位等方面都贯穿着求财护财的祥瑞观念,以较为隐晦的方式传达着徽商心理。在村落选址之初,就运用风水学说对村落环境做了理想化的布局和修正,以满足胡氏族人对宗族繁盛、财源广进、文运兴旺的希冀。胡氏族人将西递村落形态比作船体,流传有“船行西递,大吉大利”的说法,村落的建设也保持着两头尖、中间阔的船形。为了应对规模扩张导致的外形膨胀,不惜借助宗族管理加以制约和修正,使整体布局始终遵循“船行西递”和敬爱堂居中的两大原则,以贴近风水的趋吉理想。此外,西递的村址坐落在三条有汇聚之势的小溪上,符合风水中对平静、澄清、团聚之水的推崇。在风水中水象征着财富,“夫水本主财,门开则财来,户闭财用不竭”,因此村内各宅院的入口几乎都迎水而立,或者朝向山峰和山口,敬爱堂的门向就有“对汉百之峰,收西流之水”的考究,寓意源源不断地接财纳富。可见门被赋予了特殊的象征意义,宅之凶吉全在大门,它是出入之咽喉,吐纳之气口,也是贫富、规模的显示。历来,各地民居多信奉坐北朝南的方位观,以东南为“青龙门”的最佳选择,但西递徽商的大门却不朝正南开设,因西递人从商,商是他们的第一等生业,从汉朝起,王充《论衡》就曾有“商家门不宜南向,征家门不宜北向”[9]的说法,南向五行属火,火克金,不吉利;其二,“南”与“难”谐音,出门正南(难)不可取;其三,正南为尊,南向开门恐犯忌讳而获罪。不仅如此,各家门户忌互开,忌对巷口、瓦头、墙角等,否则应采用错开轴线的方法化解,或设立照壁、贴门神、放置泰山石敢当等来屏蔽宅前的“煞气”。
西递商人的宅院风水还淋漓尽致地体现在天井设计中。天井是住宅与自然在垂直维度上的沟通,上承阳光雨雪,有藏风聚气的功效。在风水理论中,天井和“财禄”相关,《相宅经纂》卷三中说“凡第宅内厅外厅,皆以天井为明堂,财禄之所”[10]。因此西递民居的天井以及天井池起着聚财蓄财的作用,雨水自屋檐流入天井被称为“四水归堂”,符合徽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朴素心理。同时天井还是集中排水处,宅内各处的废水首先汇集到天井中,再在吉向处开下水口,然后排入公共巷道中的排水系统,这样一来,宅地下的排水势必曲折盘长,正应了风水中财水“曲则留而不去”的民俗说法。可见,风水观念对徽商有着强大制约力,并对西递建筑意象的形成发生着潜在的塑造力。
西递的村落与建筑营造,反映着徽商富庶的财力及对财富的美好期冀,而由此带来的典型建筑型制,也在某一层面上担当着维护徽商群体生态的作用。
古西递十男七商,在外经营的徽商们往往将过半财力倾注在家宅的建造上,于是家宅的安全就成了头等大事。马头墙作为徽派建筑的独特形态,是构成徽州建筑意象的重要符号,其节奏韵律与形式色彩都有深厚的美学意蕴,但至为重要的是其强大的防御功能。徽州建筑多木质结构,易毁于火。据记载,历史上火灾频繁,宋绍兴二年,徽州城内失火烧毁官舍19所,计520余间,祸及民宅房舍1500多家。宋元两朝,仅徽州府志记载的火灾就达8次和6次,明朝弘治14年以前,更高达12次之多[11]。最终,徽州人对火的防御促成了马头墙这一特有型制的诞生。马头墙又称“封火墙”,主要为砖石结构,高而阔的墙体构成了住户与住户间的分界,使各院保持相对独立,遇火时能够有效实现隔离并防止火势蔓延。同时,马头墙墙高壁厚难以逾越,且形象上具有威慑感,可以防御盗贼出入。不仅如此,由于它遮盖面广,夏可庇荫,冬可御寒,在寒暑交替中具有一定的调节作用。因此,由马头墙实现的家宅安全对游走在外的徽商群体而言,在心态上起到了重要的安定作用。
徽州古牌坊是与徽州古民居、祠堂并列的典型建筑型制,徽州牌坊数量之多、工艺之精、类型之广,堪称天下之最,足见其经济实力和宗法势力的根深蒂固。牌坊在徽商心里的份量极重,树牌坊是旌表德行、承沐后恩、百世流芳之举,是徽商奋斗一生的最高价值追求。它既是徽商家族借以传世显荣的象征,又是捍卫礼教、夫权、稳定家庭的标志。徽人世代习商的族风使商妇的空守庭门成为徽州地区独特而普遍的社会现象,所谓“一世夫妻三年半,十年夫妻九年空”。在夫权至上、夫贵妻贱的观念下,为了维持传统礼教、纯净家族风化、稳定徽商心态,徽州贞节之风盛行,由官府与宗族齐力完善了旌表制度并附加奖掖。徽州最晚的一座牌坊,是光绪年间官府对徽州65070名贞妇的集中旌表。而徽商发财回乡后除了大兴家宅外,也倾力投资在牌坊及女祠的修建上,以加大道德约束力。无怪乎清人赵吉士感慨道“新安节烈最多,一邑当他省之半”[12],西递村历史上15座牌坊和牌楼中,贞节牌坊就占据大半。这些无不反映着徽州商妇在封建伦理纲常下深受戕害的历史,以及背后隐含的宗族观念和徽商特质。但正是徽州妇人在婚姻观念上的自守、家族延续上的付出,才给了远游的徽商群体世代维系的最有力的宽慰。
徽商深受儒学熏陶,虽然营商是徽人的第一等生业,但主观上仍推崇“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13]。客观上,在徽商发展过程中,形势与利益也必然驱使徽商与官宦之间建立密切的关系,他们以对政治势力的依附来维系自身利益,为保全之计寻求政治保护伞,或借此获取垄断经营的特权,扩大影响,提高声望,增强竞争,总之,官儒结合决定了徽州商帮的性质。而西递历来儒商辈出,且不乏由商及官、既商又官之人,都和西递村独特的建筑立意有关。在西递村头明经湖畔建有一座走马楼,原名“凌云阁”,为清道光年间户部员外郎胡积成所建,意在鼓励族人有凌云壮志。它是西递商人、读书人、做官人汇聚交流的“沙龙”,在这里各种身份人物在宗族亲情的促成下,可互通有无、拓展视野、提高修养,他们之间得以连接的共同语言仍是儒学文化。西递走马楼这一典型建筑型制所实现的官商互济,是徽州其他聚族而居的古村落少有的,这是西递胡氏家族对徽商群体生态的扶持和维护。但恰是因为这一官商交好的密切关系,直接导致了徽商最终的命运,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与封建社会的同荣共枯。
徽州建筑是徽商研究的重要视角,徽商研究是徽州建筑的历史与人文支撑。西递胡氏作为徽州商帮的缩影,其贾而好儒,聚族之地恪守传统的儒家规范和宗族观念,古宅院、宗祠、书院、牌坊无不是徽商意志、财力及政治观的显现。而维系徽商文化得以传承的内在因素,是徽州商妇对夫权和家庭的贞烈精神。因此,西递建筑作为徽派建筑的典型代表,在村落构成、建筑类型、建筑装饰与意象等各个方面,都渗透着浓重的徽商特质,是徽商文化的表征。
[1][13]倪国强.黟县民间古楹联集粹[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8.
[2][8]赵焰.徽州老建筑[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
[3]张廷玉,等.古典名著普及文库——明史[M].长沙:岳麓书社,1996.
[4][7]张海鹏,王廷元.徽商研究[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
[5]休宁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休宁县志[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0.
[6]余治淮.徽商的智慧与情怀——西递[M].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5.
[9]雒启坤,张彦修.中华百科经典全书[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1999.
[10]段进.世界文化遗产西递古村落空间解析[M].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6.
[11][清]马步蟾,夏銮.徽州府志[M].道光七年(1827年)刻本影印.
[12][清]赵吉士.寄园寄所寄(第2卷)[M].三益堂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