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利杰
(漳州师范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唐宋词中“凭栏倚楼”意象探析*
袁利杰
(漳州师范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唐宋词中“凭栏倚楼”意象甚多,其表达的深闺幽恨、思归怀远、慷慨激昂、低回缠绵等情感触目皆是,为此,从“凭栏倚楼”的情感内涵、“凭栏倚楼”作为“心灵停留”的象征以及“凭栏倚楼者”高贵的孤独感和存在感三个方面来探析唐宋词的深远意蕴。
凭栏倚楼;情感内涵;心灵停留;孤独感和存在感
唐宋词中“楼栏”意象的高频出现,与其所特有的情景内涵关系密切。登高望远可寄一己之情怀,亦可抒天下之真情。楼栏之高能让人产生渗透着高傲情怀的孤独感,楼栏之狭也能让人产生莫名的困顿和忧愁。唐宋词人就在这种“凭栏倚楼”的意象里抒发着各种情感。
“闺阁的幽思”在楼栏意象里很是常见。宋人李清照的词有“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杆慵倚”[1]906,春来只觉春寒,登楼却垂帘四面,无心楼外无限春色。“倚遍栏杆,祇是无情绪”[1]916,“倚楼无语理瑶琴”[2],倚楼人内心的悠远愁思和寂寥情绪跃然纸上,所思之人不可见,所思之深不可说,“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1]899。闺阁之伤别念远的忧郁愁情和怀人盼归之意无不在“凭栏倚楼”的情景里展现。古人有“言不尽意则立象以尽意”之说,也可证于此处。古代女子深居闺阁之内,愁思满怀,深恨寂寞夜长难以排遣。冯延巳有“夜深寒不彻,凝恨何曾歇,凭栏杆欲折”[3];“黄昏独倚朱阑,西南新月弯”[4]98;“笙歌散,魂梦断,倚高楼”[4]119;“香已寒,灯已绝,忽忆去年离别。石城花雨倚江楼,波上木兰舟”[4]118。望月怀远,万般惆怅,“泪眼倚楼频独语”[1]75。“不知今夜月眉弯,谁佩同心双结倚阑干。”[1]109可见,“凭栏倚楼”是一个可以淋漓呈现闺阁之思的意象。这种情感不管是由女子自己抒写,还是由他人代笔,幽怨深婉、真挚缠绵、寂寞低回之情无不在这一意象里徘徊。
除“闺阁幽思”外,“伤怀念远、忆昔伤今”是“凭栏倚楼”意象的另一个情感内涵。登高自生怀远之情,怀远触生盼归之意,而归来之期的杳渺,期望带来失望的循环,亦让人滋生无限的感慨与哀愁。昔日的宴饮团聚相与从游,今日的只身落寞凭栏惆怅,忆昔伤今之感也尽在其中。如柳永的《卜算子慢》:“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碪、断续残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 脉脉人千里,年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尽无言,谁会凭高意?纵写得离情万种,奈归云谁寄?”[1]42暮秋登临、伤怀念远,人隔千里、情牵万重,无人会意更无以寄情,凄婉欲绝。如晏几道的《御街行》:“阑干倚尽犹慵去,几度黄昏雨。晚春盘马踏青苔,曾傍绿荫深驻。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1]280主人公数次登临凭栏,黄昏微雨中,忆及昔日驻马绿荫幽会伊人的情景,又比之于眼前的落花犹存倩影不再的寂寥,忆昔伤今之情深沉浓烈。“凭栏倚楼”作为一个具体的姿态传达出的不同的情感内涵与凭栏倚楼者内心的情感活动息息相关,所以,与之相随的意象内蕴也是不同层次的、多侧面的。
在唐宋词里,“凭栏倚楼”意象所蕴含的情感中,婉约词词人表现的闺阁幽思、怀远盼归、忆昔伤今的情绪比较多,豪放词词人在“凭栏登楼”意象里多表达感时伤事、抚今追昔、家国天下、慷慨激昂、壮怀激烈、怀才不遇等情怀。如李煜的《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古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常记秋晴忘。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5]人生在世本就无常,失国之痛更是让生命的愁恨奔涌不绝。梦中思故国,梦醒更觉不堪回望,悲痛至极。生命之愁恨,失家国之悲痛,往事之不堪回首,现实之孤凄绝望,人生如梦之无奈,都交织在“登临凭栏”的意象里。如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 凭栏处, 潇潇雨歇”[1]997,抒写了作者渴望为国杀敌立功的情怀和抱负, 也表达了作者雪耻复仇、重整山河的豪情。李纲的《六幺令》:“高楼谁设。倚阑凝望, 独立渔翁满江雪。”[1]864全词吊古伤今, 宣泄了词人郁积在胸的不平之气,也表现了他超拔、独立的崇高精神境界,以及独立不移、坚韧不拔的斗争精神。张孝祥的《水调歌头》,先写他“徒倚栏杆久,缺月挂帘钩”[1]1152,进而描述词人在岳阳楼上倚楼凝思,联想到屈原,勾起自己的敬吊之情。胡世将《酹江月》一词的结尾处“阑干拍遍, 独对中天明月”[1]926,表达了词人何等悲切的激情!在这些登高凝望、拍栏对月的动作里,蕴涵了词人无限的感慨。壮志难申、知音不遇、忠心不渝、悲愤难倾等情感,集中体现了“凭栏登楼”意象另一个更深层次的内涵:作为心灵停留的象征。
在所有的道路上,前行是一种永不退场的姿态。忙碌占据着生命大部分的时间,而关于人生的体悟,关于自己的存在,关于前行的意义,关于自己的坚守和追求等问题,却都是在停留的时候才有答案。唐宋词里“凭栏倚楼”意象不只是一种空间上的停留,也是心灵的停留。冯延巳有一首词中写道:“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4]65登高楼观春色,只见飞鸿暮烟,只觉清冷春寒,凭栏人从白天到黄昏可能都未离开,为何如此执著于孤清凄凉的景色,词人没有点出,只是说“鲛绡掩泪思量遍”。在这样一种停留里,“凭栏”人才有心情和时间审视自己、审视生活、审视心灵,审视所有的过往,以及所有的坚持和努力。可以说,停留是一种审视反省的姿态,所以苏轼登高凭栏的词中都有着很深的感慨:“飘渺危楼紫翠间,良辰乐事古难全。感时怀旧独凄然。璧月琼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来岁与谁看。”[6]21紫翠间的危楼一直都在,菊花也年年盛开,可是赏花的人呢?来年的赏菊人会在哪里呢?感时怀旧固然凄凉,而在离别还未到来之前,就先想到了离别后的落寞和凄凉,就更令人伤感了。苏轼的心灵停留在这里,在有限的永恒里看到了无限的悲凉:花景常在,人似飞蓬。在他的另一首词里,又有不同的感悟:“点点楼头细雨,重重江外平湖。当年戏马会东徐,今日凄凉南浦。莫恨黄花未吐,且教红粉相扶。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6]111饮酒楼头,追昔抚今,让人顿生人似转蓬的感慨,而词人却超越了这种无法避免的悲凉,以一种博大豁达的胸怀去面对人生所有境遇,打通时间空间的界限,俯仰人间、纵横今古。心灵的停留,是为了更好地前行。
辛弃疾的《水龙吟》完美诠释了“凭栏倚楼”作为“心灵停留”象征的意蕴。“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1]1177,词人有如此博大辽阔的襟怀,却依然无法平复心中久蓄的闲愁;“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1]1177,这种闲愁无法消除、无法排遣,没有人了解他的雄心壮志,也没有人关心他的抑郁心情:“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1]1177辛弃疾在这样的困顿里审视着自己,他既不会像张翰那样为了“莼羹鲈脍”而回故乡,又表明自己不会像许汜那样为个人利益而不顾国家风雨飘摇。光阴无情,年复一年,时间就在风雨忧愁、国势飘摇中流逝,而自己的济民救国之志尚难遂愿,好不痛惜。可见“凭栏倚楼”作为“心灵停留”的象征呈现了不同的心理状态,有困顿失意、有慷慨激昂、有迷茫无助、有惆怅幽怨、有审视内省、有狂放旷达。辛弃疾的另一首词《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1]1268怀才不遇的哀愁尽在登楼凭栏的意象里了。“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1]1313,《南乡子》中的慷慨昂扬又是另一重境界。陈亮的“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1]1336;“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1]1353;“楼台恍似游仙梦,又疑是、洛浦潇湘。风露浩然,山河影转,今古照凄凉”[7]162;刘过的“怅望金陵宅,丹阳郡,山不断绸缪。兴亡梦,荣枯泪,水东流,甚时休?”[7]163等等,飘零之感、人生如梦之叹都在登临停留的时刻奔涌;瞩目远望、忆昔抚今,个中感慨只在此时最盛。这种空间的固定容易展示给凭栏者空阔苍茫的景象,让心灵暂时停留在某个点上来审视、观照自我和外在的世界。戴复古的《柳梢青》:“袖剑飞吟。洞庭青草,秋水深深。万顷波光,岳阳楼上,一快披襟。不需携酒登临,问有酒和人共斟?变尽人间,君山一点,自古如今。”[7]187词人的狂放自得、洒脱不羁、孤高独立,遗落人间的旷达、古今无隔的通透在登临的意象里得到充分展现。由以上论述可以看出,“凭栏倚楼”作为“心灵停留”的象征,其意蕴是复杂的,而人的心情也是瞬息万变的。从“停留”这个角度看作品,可以更加清晰地体味创作者的心灵世界,进而体会唐宋词蕴含的深远意蕴。中国古代文人赋诗言志、作词寄情是一种生存的方式,是他们安放自己、成为自己的方式,所以在他们的诗词里,对自我存在与外在世界关系的探索是永无止境的。
在“倚楼凭栏”意象里,凭栏倚楼者的孤独感和存在感可以说无处不在。登高临远带来的苍茫寂寥感,自我与外在一切的对立感,自我的渺小和无力感,总是能让词人在自己营造的高贵的精神痛苦里发现自己、超越自己,进而升华自己。不管是闺阁之幽思里的对感情的深沉执著,远行之人对故乡的深切思念,还是有志之士对历史沧桑的感悟和喟叹,都是他们探索人生、思索生命、审视自己的方式。李璟的词有:“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4]14柳永的词有:“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来年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怎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7]21王安石的《桂枝香》里有:“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7]26一以贯之的孤独感弥漫开来。登临高处,人们都会不自觉地划分出时间和空间的坐标,以确定自己的位置,存在感在这样的坐标里也因此更清晰明朗。而人的渺小,生命的无奈,世事的无常,宇宙的浩淼都在无形中影响着人的存在状态。自我的觉醒、强烈存在感的凸显往往伴随着人内心长久的迷茫和痛苦,发现自己、成为自己,是每个人一生的追求。苏轼的《念奴娇·中秋》里有:“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7]38这是作者谪居黄州时写的,政治处境仍然没有得到改善,社会现实里的失意并未使作者就此消沉,他在自我精神上的解脱与超拔完善了自然性的自己。陈与义的《临江仙》中有:“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7]94前忆洛中旧游“长沟流月”“杏花疏影”中的欢聚,比之于现在“闲看”的残酷现实与自我追求的对立,当有为而不可为不能为的无奈甚至妥协,都令作者有强烈的孤独感和与之对应的强烈存在感。由此可见,“凭栏倚楼”者的孤独感和存在感的高贵之处,更多的在于精神上的富足与执著。
唐宋词中“凭栏倚楼”意象以愁思为主与词体本身“要眇宜修”[8]的特质有关,这就决定了它的抒情性、婉转性、模糊性,所以它在词中的情感内涵又是丰富多样的。从儿女之情、远行之思、怀远之叹的幽怨缠绵到家国之恨,都在“凭栏倚楼”这样一个具体的动作里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其作为“心灵停留”的象征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走进作者的心灵世界,从自我审视观照的角度剖析“凭栏倚楼者”的情感流动和心绪变化,体会意象里更深远的意蕴;“凭栏倚楼者”高贵的孤独感和存在感特质,从自我与社会的关系对立又统一的矛盾出发,也使我们更好地理解作品的思想及意境。
[1] 夏承焘,唐圭璋.宋词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
[2] 范英豪.李清照诗词选[M].合肥:黄山书社,2007:34.
[3] 李煜.李煜词集[M].王兆鹏,导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33.
[4] 王兆鹏.南唐二主冯延巳词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 李璟,李煜.南唐二主词校注[M].詹安泰,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70.
[6] 苏轼.苏轼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7] 胡云翼.宋词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8] 王国维.人间词话[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37.
(编辑:李春英)
Imageof“LeaningagainsttheRailing”inTangsongCi
YUAN Lijie
(ZhangzhouNormalUniversity,Zhangzhou363000,China)
The image of “leaning against the railing” often appears in Tangsong Ci. It expresses a lot of feelings, such as young lady’s deep thoughts when confined in room, the yearning to go back home, the inner exclamation and so on. There are three aspects in this paper as follows: the emotional connotation of the image; the symbol of the image as soul’s stay; the loneliness and existence of the people leaning against the railing.
leaning against railing; emotional connotation of the image; soul’s stay; loneliness and existence
10.3969/j.issn.1673-8268.2013.03.019
2012-11-05
袁利杰(1987-),女,河南开封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I206
A
1673-8268(2013)03-009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