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向明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甘肃成县 742500)
论秦中晚期文学
蒲向明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甘肃成县 742500)
在诸多 “秦”含义中,只有秦族、战国秦人、诸侯秦国、秦王朝和文学有直接关系,文学意义最大。伯益始嬴、非子始秦、秦仲始强、襄公始国、穆公称霸、嬴政始皇——既是 “秦”发展的重要里程碑,也可以看成是与文学直接关联的重要连接点。春秋、战国时期是 “秦文学”的中期,即秦中期文学,此期文学呈现一种不平衡现象,文公以后的春秋时期文学作品比较多,且以四言为主。“秦文学”的晚期,由于当时政治和社会的诸种原因,文学成就式微,李斯文和刻石文成为代表,而出土文献,因行政和实用等因素而文学价值多有不济,但随着考古新发现和新材料研究的进展,此期 “秦文学”有细致检视的必要,以刷新我们的认识。
“秦文学”;秦中期文学;秦晚期文学
关于 “秦”,先贤和当今学人诠释甚多,无需铺陈,但在诸多 “秦”含义中,只有秦族、战国秦人、诸侯秦国、秦王朝和文学有直接关系,文学意义最大。秦文公以前 (含文公时期),可归为秦早期文学时期。文公以后春秋战国时期的秦文学,我们认为是 “秦文学”的中期,即秦中期文学。襄公始国,故秦国文学肇始于此间至秦王朝建立,是一个重要的秦文学发展进程。此期文学呈现一种不平衡现象,文公以后的春秋时期文学作品比较多,且以四言为主,其文学成就是有目共睹的。倪晋波 《秦国文学研究》[1]作了有意义的梳理和探讨,功不可没。“秦文学”的晚期 (秦晚期文学),伴随着秦王朝始终,由于当时政治和社会的诸种原因,文学成就式微,李斯文和刻石文成为代表,而出土文献,因行政和实用等因素而文学价值多有不济,但此期文学研究比以前各段秦文学研究深入很多,这和人们关注秦王朝对中国大一统的巨大历史影响有直接关系。
秦中期文学作品整体规模、思想内容、艺术表现均远超秦早期,这可以借用王国维 “二重证据法”学术视点加以考察。此期秦文学就文献所存和出土新发现规模看,其思想性已显露出秦人推重军功、务实耕织、重法严刑之端倪,或为导致秦晚期出现 “暴秦”现象的秦弊映射在文学领域之滥觞,成为其思想整体上的短板,这种现象的成因有秦族发展中 “秦人鄙”的历史原因,也不免秦人尚武过度、造成滥杀、客观上堕入丛林法则的恶劣影响。此期秦文学在艺术上的表现实际已超出我们以往研究的预期,作品的叙述水平、表现能力、逻辑层次、遣词描写都有不凡表现。我们可以分两个时间断限来分析探讨。
(一)文公以后春秋时期的秦文学在诗文方面成就可观
这个时间范畴的秦文学 “誓辞”类作品首先值得关注。“誓辞”是我国古代最早的公文文种之一,明代论者称 “誓者,誓众之词也” (徐师曾《文体明辨》),用以表示告诫、信诺和决心的意思,而达到动员、约束和统一大家行动的目的,商代即有 《汤誓》、《牧誓》之篇。《秦誓》系此期秦文学之代表作,它与一般的即兴演讲大相径庭。该文系 《尚书》的最后一篇,出于史官记录,思想主体为自我儆戒之真诚,行文言辞简明扼要、描述生动,语意表达恳切。其著作时间,司马迁《史记·秦本纪》载述较详:“三十六年,穆公复益厚孟明等,使将兵伐晋……乃誓于军……以申思不用蹇叔、百里奚之谋,故作此誓,令后世以记余过。”即在王官之役 (公元前624)后。可是,《书序》另有说法:“秦穆公伐郑,晋襄公帅师败诸殽。还归,作 《秦誓》。”[2]256肯定该篇作于殽之战秦败后 (公元前627)。我们从 《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记载的秦晋殽之战,联系该文语意, 《书序》主张合于史实。这篇誓辞先引古训起兴,在于展示深沉的悔意。其后侧重反思用人之过:远贤谋与良士,而亲偏言之人。作品妙在以用人为中心内容,剥丝抽茧般条分缕析,显现了非常强的逻辑性,与一般的即兴演讲大相径庭。
其次是此期秦人的编年体史书。编年体是我国传统史书之体裁,为编写历史最早也即最简便的方法。秦人编年体作品堪与 《春秋》相比,如 《秦记》文体与 《春秋》相似而实有不同。《秦记》现已失传,它最晚现于何时,马非百、金德建等先生肯定其在魏晋时尙存[3],后人辑佚所得可以让我们窥见其貌,如金德建在 《<秦记>考征》一文中引述了孙德谦辑自 《史记·六国年表》的 《秦记》内容,有45条之多[4]。《秦记》是由历代秦国御史通过不断记录而积累成书的秦国 “史记”,根据 《史记》所述判断:该书的记事当起于非子受封为周附庸,终于子婴车裂赵高或其稍后。初载起于文公十三年 (公元前753),其中文公以前的史事上溯至秦襄立国,当为秦国史官的追记,在创作年代上早于 《春秋》,记叙事件史实起止纪年、无具体日月。从上所述辑佚文看,文字简略,系大事记,应是该历史时期文学发展规律所造就。《秦记》后来成为司马迁推定先秦年代、编排先秦历史年表的主要依据,如 《史记》中的 《六国年表》、《秦本纪》及 《秦始皇本纪》等篇,均是司马迁以其为基础,再补入其它材料以后写成的,也说明 《秦记》逃过了秦末之乱,司马迁得以读之并引用它。《秦记》思想内容丰富,具有鲜明的时代文体特征及文学意义,它的内容侧重在以秦为视角的各类战争史实的载录,兼有天象和郡县建制的一些记述,行文特征可从云梦睡虎地出土秦简《编年记》看出端倪。就 《秦记》和 《春秋》相较:同属以时为序的纲要式记录,都显得言简意赅,但 《秦记》相对简略而 《春秋》长于遣词和推敲,表达也显丰富些。从文学的角度看, 《秦记》表现了秦人明确的叙事时间观念,反映了秦中期文学初步的叙事能力已有所具备。《秦记》的产生是秦中期 “秦人周化”过程中的重要文学事件,是秦人迈向文化和文学自立的最重要标志之一,由于 《史记》以后的正史对于 《秦记》一书已不见著录,故可认为该书大约到西汉后期即已散佚。现在所知的 《秦记》部分内容,可以作为研究者观察秦国早期和中后期文学状况的一个平台。
第三是此期秦文学的诗歌体裁,有其自身特点,文学成绩极高,但带有鲜明的周文化礼乐色彩,于 《诗经·秦风》可见一斑。《诗经·秦风》一部分我们归在秦早期文学范围 (有另文论述),还有一部是属于春秋时期的作品,可归于秦中期文学,带有周文化礼乐色彩。穆公后,秦人在武公至景公时代重视汲取周文化核心——礼乐理念,孕育并产生了青铜铭文等有文学质素的作品。在传世秦文学方面,同样表现出了与周代礼、乐紧密关联的诗歌,如 《秦风·渭阳》描述秦康公送舅氏重耳(晋文公)归国就君主之位,其章法变换、情绪转移都有可圈点处。赠玉,寻常外交礼节,赠佩玉以示好。《晋语四》之 《秦伯享重耳以国君之礼》章对 《诗·秦风》的外交礼乐之用有载云:
明日宴,秦伯赋 《采菽》,子余使公子降拜,秦伯降辞……秦伯赋 《鸠飞》,公子赋 《河水》,秦伯赋 《六月》,子余使公子降拜,秦伯降辞。
由此看来,当时流传并使用的 《诗·秦风》,远比今所见10首丰富很多。有些作品不见于现存《诗经》,近年新发现的上博楚简载录的诗歌也可证明这一点。《秦风》的篇章在当时秦国的上层社会流传和用作酬答,说明秦中期的各国贵族中已经不乏诗乐之教。还有 《秦风·小戎》,前半部分细致描绘战车、战马和弓箭等,再现军容之盛,其独特在于从妇女的独特视角赋诗:赞美丈夫,并以此来加深思念的情感,同时在淡然的闺怨情绪下蕴含着内心的慰藉,与 《卫风·伯兮》颇有相似之处。该诗构思富有层次,从兵车—战马—兵器—从征将士的象征,反复描写其华贵、精美,以陪衬主人公的英武高贵但性格 “温柔如玉”,不免后世所言“儒将”之特征,正应证了 《秦风》有华夏之声的说法,可见秦中期的文学作品在文化构型上表现出了中原文明的共性。再如 《秦风·驷驖》虽描写田猎活动,但弥漫着强烈的军事氛围,尚武气息扑面而来。朱熹评价说: “秦人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故其见于诗如此。”[5]真是切中肯綮。《黄鸟》描写秦穆公死时,以大量的活人殉葬。该诗写实性很强,《左传》文公六年有载:“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三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 《黄鸟》。”其哀伤、凄黯的风格处 《秦风》作品所独有,成为反思秦文化固有粗劣一面鲜有的文学产物。
此期秦文学的诗歌方面,还有一个典型就是出土作品 《石鼓文》之文本,其风格、内容颇类《秦风》。《石鼓文》发现于唐初,宋代郑樵 《石鼓音序》之後 “石鼓秦物论”开始盛行,清末震钧断石鼓为秦文公时物,民国马衡断为秦穆公时物,郭沫若断为秦襄公时物,他们所断虽有不同,但属于秦中期毫无疑问。石鼓四言诗和 《诗经》有相类关系,如其中之 《吾车》一诗有句 “吾车既工,吾马既同”,与 《诗经·车攻》“我车既工,我马既同”之述句式结构、表达意趣几乎一致。周宣王东狩巡猎,会同诸侯,显示国威的文学描述,被借用在对秦公的颂扬上。石鼓十诗和 《秦风》十诗相类,都是周朝礼乐文化浸染后的产物,不同在于,石鼓十诗所叙述、描写的畋猎和宴乐之事,还极相似于 《诗·小雅》,视其为秦之 “雅”,应是毫不为过的。 《石鼓文》与 《诗经》关系非常密切,也自然排除不了它与 《秦风》等篇章相类、均属礼乐文化熏染之产物的可能性。石鼓诗歌所记载和歌颂的秦人起源、创业和发展过程中的各个历史大事,其实就是那时秦人以诗的形式描绘了一幅幅形象生动的秦人创业发展的历史画卷。其具体内容和艺术分析,限于篇幅,另文探讨。
第四是此期秦代散文中出现了秦文学中最早描写音乐的作品,手法娴熟,描写生动,文学性很强,如考古发现的 《怀后磐铭》。怀后磬是春秋时秦国的一件石磬,刻有很长的铭文,在宋代发现,先后著录于吕大临 《考古图》、薛尚功 《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原器早已佚失,李学勤认为石磬的器主应是春秋时期一代秦公的夫人[6]。周王后赐祭胙给秦公夫人,秦公夫人感其恩泽而制器作铭。该磬铭文近年颇受学界重视,其中的音乐描写“其音鎗鎗铊铊”,形容磬音琤瑽而又悠远,很有文学意义,也极有音乐史价值。
综上,此期秦文学属于西周礼乐文化的最后回响,自然脱离不了单纯器物层面的承载,以文学的手段表现秦人的内心和灵感,张扬秦族精神。由于秦景公大墓残磐铭文的出土面世,标志着此期秦文学出现了一个应有的高峰,可谓大成而屹立于众诸侯国。但随着秦国在春秋后期运势的退潮和一个新时代——战国时期的来临,这种传统似乎只是倏忽闪亮,也就随之落在历史的幕后。
(二)战国时期的秦文学文法致密而思想内涵更为丰富饱满
这一时期的秦文学已经能够运用多种修辞和表达手法,思想上形成具备体系性的法治主义和农战主义,兼有时势驱策之作,更为瞩目的是出现了中国小说的发轫之作。
首先需要重视的是 《商君书》,它文法致密中浸淫着法治主义和农战主义。《商君书》为商鞅著述之集大成者,系其死后学人录其遗著,兼采其他法家之文汇编而成,因显其文体多样:十数篇议论文灵活运用分析、综合之法,兼顾归纳演绎,做到既说理形象又能首尾呼应;其他如说明体、辩难体等运用比喻、排比、对比、借代等修辞手法,保证了其应有的文学性。据史料可知,该著在战国末期己广泛流传。《汉书·艺文志》称:“《商君》二十九篇”,而现存 《商君书》仅26篇,且两篇有目无文。但毫无疑问,今存 《商君书》篇章仍可以反映商鞅的基本思想体系[7],法治主义和农战主义就是其两大支柱。当然,《商君书》的思想内容与西周 “礼主刑从”的治国策略有很大不同。从《商君书·赏刑》可见一斑。商鞅主张的严酷律令和无情惩戒,实际割断了秦中期稍具规模来自于周的礼乐文化传统,“惟法为尊”作为群体社会意识被树立起来,他把诗、书、礼、乐等比作嗜血之“虱”,使 《商君书》对于文学显现二律背反状态:认为文学只会使人懈怠、远离农田或战场,必须禁绝。这种反文学理念,无疑对此期秦文学的发展是桎梏和倒退。所以,此期秦文学除 《诅楚文》外,鲜见另有显明文学意义的作品。
其次是 《诅楚文》[8],它是秦人战前祈神求胜的动员令。《诅楚文》相传为秦石刻文字,发现于北宋时。作为战前诅祝文,它是秦人祈神求胜的动员令。其写法比较程式化:先历数对方种种罪责进而谴责,坐实出兵理由,再求神赐福相助。战国秦楚争霸激烈,秦王祈求天神保佑,诅咒楚国败亡,该文有较高的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该文的作时和背景,自宋代以来后世学者颇多争论。欧阳修《集古录》根据 《巫咸文》提及楚王熊相,又根据《史记》记载战国后期秦、楚两国相争的情况,提出 《诅楚文》不是作于秦惠文王时,便是作于秦昭王时,所诅咒的楚王不是楚怀王熊槐,便是楚顷襄王熊横。郭沫若 《诅楚文考释》,则主张该文作于秦惠文王更元十三年、楚怀王十七年 (公元前312)。这年楚怀王因受张仪欺骗,发兵攻秦,战于丹阳,兵败后 “乃悉国兵复袭秦,战于蓝田”。正是在这种严重的形势下,秦王才向神祈求保佑,而诅咒楚王 (《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九卷)。王美盛 《诅楚文考略》,以文字断代结合史实考订认为该文作于公元前208年8月为赵高书,可备一说。
第三是 《吕氏春秋》,它成为秦文学时势驱策融合的文学之作,是在秦一统天下即将到来之时局和先秦诸子学说逐渐融合的文化背景下诞生的。关于 《吕氏春秋》的文学专论颇多,本文无意罗列并加以论述。就其成著述来由和文学成分,司马迁云 《吕氏春秋》系吕不韦门下宾客之共同作品,而班固指出该书是兼儒墨而合名法的 “杂家”著述。清人汪中对其有所发掘,不乏令人深思之处:
最后 《吕氏春秋》出,则诸子之说兼有之……然则足书之成,不出于一人之手,故不名一家之学…… 《艺文志》列之杂家,良有以也。[9]
可知,吕不韦集门下宾客人人著其所闻,合晚周诸子萃华而成巨制,不仅是时势驱策之必然,更是文学观念融合的结果。
第四是 《墓主记》,学界较为一致的看法是,这篇出土秦简文字成为中国志怪小说的发轫之作。上世纪80年代在天水放马滩出土的秦简文字,何双全将其命名为 《墓主记》,李学勤、雍际春对文本有深入研究。李学勤指出:“(《墓主记》)所记故事颇与 《搜神记》等书的一些内容相似,而时代早了500年,有较重要的研究价值。”“与后世众多志怪小说一样,这个故事可能出于虚构,也可能实有其人,逃亡至秦,捏造出这个故事,借以从事与巫鬼迷信有关的营生。”[10]伏俊琏等也认为是中国最早的志怪小说。葛兆光进一步指出:“甘肃放马滩一号墓秦简 《墓主记》,据李学勤先生分析,就是一篇基本成型的志怪小说,‘故事主人公本不应死,被司命遗回人间,复活后讲述了死时在另一个世界的种种见闻’,这对中国小说史的研究无疑是有启发意义的,它并不仅仅是份普通的文献。”[11]《墓主记》是迄今发现的第一篇中国志怪小说,尽管它还处于萌芽状态,但将故事情节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终归神话,却是一种文学作品。但就此几百字的作品,却将中国志怪小说产生的时代提早了500年,不能不说是重大发现。所以放马滩竹简志怪故事是目前我国神话作品中时代最早、篇幅最长、文字字数最多的作品。”[12]《墓主记》不仅丰富了人们对秦文化及文学的认识,而且对研究志怪小说演变极具重要价值,对人们重新评价秦文学在先秦文学史甚至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和作用是一个坐标。
第五是从出土所得的其它秦简作品成就突出,有着独特的思想艺术性和文学价值,这可以从《成相篇》、《黑夫尺牍》和 《惊尺牍》、《日书·诘篇》、《日书》之 《梦篇》和 《马禖篇》等代表作品得到印证。睡简 《成相篇》显现着一种较成熟的韵文文体。《汉书·艺文志》杂赋类称 “《成相杂辞》十一篇”,不幸其书早佚,睡简 《成相篇》的出土发现,填补了这一空白。据目前可知资料,“成相”系战国后期流行于秦楚地的一种较成熟韵文文体,句式一般为 “三、三、七、四、七”式,内容多关君臣治乱之道。《成相篇》句有长短,声有所属,声韵纾缓,音调宛转,严整与错综兼具,有鲜明的艺术性;在行文上开合有机关联,显示了较高的驾驭文字能力和表达水平;每章虽用杂言,合起来却文句整饬,有整体的形式美。云梦简牍 《黑夫尺牍》和 《惊尺牍》是秦国民间底层文学的代表作,系秦国士兵发自前线的两封家书,文字平淡质朴,具有动容的文学力量,其原因在 “真情”甚或具体在 “悲情”,艺术形式颇有特点[13]。这两封家书与 《秦风·小戎》在题材上有些相似,但在情感表达上尺牍家书则比 《小戎》要深刻和丰富得多。从文学表达人性的角度看,两封家书来自秦国底层,应该是秦国民间文学的代表作。尺牍书疏,千里情愫,言之所覆,传而为文,不仅在秦文学发展史上具有特别的意义,而且在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也应有一席之地。《日书》商代就有,近年的出土文献中也颇常见,但数量最多、内容最完整的还属秦简 《日书》,它蕴涵了当时秦国上层社会的某些世界观[14],但在根本上它反映的还是战国后期秦国中下阶层的价值判断和文化面貌。睡简 《日书·诘篇》系战国后期秦国民间文学有代表性的案例和标本,为我们观察秦民间文学状况提供了洞天视野。它是一篇楚国故地讲驱鬼避怪之术的文字[2]76,但其中的鬼怪形象却与屈原 《九歌》中的鬼神风貌有着显著的不同,对鬼神的描述在很大程度上是来自生活本身的体验,因而具有很鲜明的民间意味,并且章法结构比较松散,行文也较质朴、简单,却透着一种轻松、活泼之气。睡简 《日书》之 《梦篇》、《马禖篇》显示了秦中期文学创作意识的觉醒。睡简 《日书》甲种 《梦篇》是一篇向梦神祈求祛除恶梦的祷辞。简文先述事由,再写祈祷之仪,最后叙祷辞,意义完整,语句简洁,声韵铿锵,颇为生动传神。另一篇祝辞 《马禖篇》,是一篇祭祀马神祈求马匹繁衍昌盛的祝辞。《说文》:“禖,祭也。”故 “马禖”即 “马祭”。秦人善于养马,其先祖非子因在渭水——西汉水流域替周孝王养马有伟绩而获封附庸,故秦简中出现 《马禖篇》属于必然,作者具有较高的文学修养和写作水平,这与睡简的其它质朴之文形成鲜明对比。饶宗颐指出,马禖祝辞 “为有韵之文,为出土古代祝辞极重要之资料”[15],在遣词造句上,该篇颇具匠心,对马的描述即综合运用了比拟、排比等修辞手法,文脉通透,栩栩传神,显示作者很高的表辞达意能力和觉醒的创作意识,为秦简中不可多得的佳作。此外,出土秦简中还有数量可观的神话传说,如王家台秦简 《归藏》的出土和 “昔者恒我 (嫦娥)窃毋死之…… (奔)月而支 (枚)占”[16]的记载,不但证明传本 《归藏》不伪,更将 “嫦娥奔月”故事的流播时间,由文献记载的广传于汉武帝时提前至战国时期,此更见秦简文学文献价值之大。
秦代中期的文学,除了上述书信、祝辞、神话等形式外,秦国民间歌谣也是其民间文学重要组成部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研究点。
这一期的秦文学,就是始皇嬴政创建秦王朝由兴到亡14年的文学,主要有 《吕氏春秋》部分(前有所述)、秦始皇巡行时李斯所作7篇刻石文,以及秦始皇君臣的奏章、诏书等。清严可均从《史记》、《汉书》、《韩非子》、《说苑》及一些拓本中录16人的作品辑 《全秦文》一卷,可查。诗歌创作方面有逯钦立先生辑 《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录 《琴歌》、 《秦始皇时民歌》 (即长城谣)、《甘泉歌》、《童谣》、《秦世谣》等,小有规模。学界论述甚多,此略。
其次在出土秦简牍方面,可以确定断代在这一历史时期的,主要有湖北云梦睡虎地秦简、青川秦木牍、龙岗秦简、里耶秦简、江陵王家台秦简之一部,思想内容十分广泛,主要以秦地方政府的档案文书为主,包括政令、各级政府之间的往来文书、司法文书等,这为我们研究秦代公文的写作提供了重要而全面的文献资料,也不乏有 《语书》、《为吏之道》等富有文学色彩的作品存在,有助于我们丰富对秦晚期文学的整体认识。
整体来看,秦晚期 (秦代)文学可归5部:1.《吕氏春秋》,写成于秦王朝建立以前,它为大一统的封建国家做了理论准备,也是对战国时期各家思想文化一次有意识的大总结,故而文学影响主要在秦晚期甚至汉代;2.秦始皇巡行途中李斯奉命所作的刻石文,它们是现存秦文献中很具有文学性的,也是秦代大一统时期文学最杰出的代表;3.秦朝政府的行政公文,包括现存文献中出自秦始皇君臣之手的奏章、诏书,以及出土秦简中的地方公文,都具有很高的实用价值,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秦文学的题材和体裁范畴;4.出土秦简中的法律文书,实质上也是公文的一种,但由于数量庞大,加之具有很强的系统性和专业性,其文学价值可以视其特点加以探讨;5.其他现存秦文献,也就是除上述4类作品之外的其它现存秦文献,作为秦文学研究的延伸部分后续开展。
需要注意的是,秦晚期文学研究在本文中的从简,一则是因为古今学术界研究成果比之于秦文学早、中期阶段要丰富得多,人们因此所知也广,无需展开很大篇幅,二则是后续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如秦文学研究可独立成书,必然占有相应分量。
“秦文学”走进我们的视野,首先是它的源头就在西汉水流域、渭水—牛头河流域,就在陇南(天水在清末民国也在陇南范畴)的大地上,有义务和责任研究当地的社会文化。其次是2000多年前那个遥远的秦族及其多舛的命运,令人唏嘘和感叹,更多的是源自他们留下的弥足珍贵的金石刻铭和简牍文书。第三是我们试图建立一个整体的、现在学界还没有的 “秦文学”观念,并为之申辩,以期缓慢但坚定地改变文学史著中有关 “秦文学”的地位——即使不是一片空白,也一定是寥寥数语而成为最薄弱的一个部分——这大约是 “秦人无道而史公所深恶”[17]的史思惯性遮蔽了理性认知的缘故。有关 “秦文学”不断的新发现,让我们拂去岁月的尘埃,那些或镂刻、或墨书的新篇章向我们展示了秦文学的魅力,以及丰富古典文学研究实践的价值观念和诱人前景。
“秦文学”早期属草创期;在其中期的春秋时代,出现一个渐趋煌亮的成型发展期,但战国初期却出现了反常的沉闷,战国末因为情势之变又出现了亮点;而在秦文学末期,因为种种原因——主要是政治和文化原因,随着秦王朝的轰然倒塌,秦文学也在暗淡的光芒之中谢幕 (汉代以来的诬秦思潮也不能忽视)。近千年的 “秦文学”发展史向我们昭示:文学既是历史的,也是文化的,还是审美的,更是情感的。这就是我们为 “秦文学”申辩论证所获得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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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M iddle and Late Qin Dynasty Literature
PU Xiang-ming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Longnan Teacher’s College,Longnan 742500,China)
Among the profound meanings of“Qin”,Qin ethnic group,Warring States Qin people,the leud of Qin,Qin Dynasty have direct and profound relationships with literature.Bo-yi starting from Ying(嬴),Feizi’s Qin begining,Qin Zhong being stronger,Duke Xiang-gong building Qin regality,Duke Mu-gong dominating,Ying-zheng building Qin Dynasty——those were importantmileposts about“Qin”development,which can also be regarded as important linkages that directly correlated literature.The period between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and Warring States period ismedium-term of“Qin literature”,namely Qin medium-term literature.Literature of that period showed an imbalance.There aremore literary works in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most of which are in fourwords.Due to various reasons from political and social at that time,late Qin literary began to decline.Li Si’s essays and Stele textbecame the representatives.And unearthed documents,which were for administrative and practical function,enjoyed low literary value.Butwith the development of new archaeological discoveries of Qin and the study of new materials,it is necessary to carefully examine“Qin literature”in order to refresh our understanding.
Qin literature;themedium-term Qin literature;the late Qin literature
I209
A
2095—042X(2013)03-0066-06
10.3969/j.issn.2095—042X.2013.03.017
(责任编辑:刘志新)
2013-03-18
蒲向明 (1963—),男,甘肃天水人,硕士,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和陇南文史研究。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0XZW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