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圣”钟云舫《振振堂诗稿》题材主题论*

傅正义

(重庆工商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0067)

一、版本、体裁与题材

钟云舫(1847-1911)，又名祖芬，为人侠义刚肠，自号铮铮居士，人称“振振堂”君子。云舫博览群书，贯通西学，曾于江津城南阙氏祠设馆授徒，历二十余年。清光绪二十年(1894)，江津知县朱锡藩圈占“邑中八景”之一的“莲塘”及周边“腴田数十亩”，并“亏公局百万钱”，建“遗爱祠”，“津人敢怨而不敢言”，云舫作《题莲塘》四首(七绝)、《题莲塘》二首(七律)以讽，结果塾馆被封，云舫被迫流落成都，“七年荆棘窜穷荒，冤愤敷天谁与雪？”(《孤儿行送周大令》)[注]以上及本文所引钟云舫诗文，皆引自傅正义主编《振振堂诗稿校注》，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光绪二十八年(1902)四川大旱，江津知县武文源不恤民病，加租加征，变本加厉，以致“饥莩盈途”，云舫“念桑梓残黎”，参与草拟上告诉状，“遂为官毒，凭空内禀”，遭莫须有罪名，拘押于成都府巡检司待质所，“三年不讯”，真可谓“为感荒年除螟蜮，讵知当道伏豺狼。”(《上成都府雷太守》)

钟云舫著作颇丰，然楹联“得存其半”，诗文“仅存其十之一”，有《振振堂》集，凡八卷，含《振振堂联稿》四卷、《振振堂诗稿》二卷、《振振堂文稿》二卷，由门生郑埙等人整理出版。前后共三版：光绪三十二年(1906)自刻版、民国二年(1913)翕和成书店版、民国二十六年(1937)石印版。另有剧本《招隐居传奇》二卷、《火坑莲》一卷。另有《钟云舫先生佚诗》一册，由重庆市江津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辑印(1988)。

何为“振振堂”？乃振精神、振志气、振新世界、振饬文明，一一须振也！《振振堂文稿》作者自《叙》有明确解释：“振振堂者，先大父所作。先父读其中，塾师所命名也。……及芬能读，先父进而谓之曰：‘……汝等读书，少年当振精神，振志气；中年当振家声，振名誉；晚而得志，则振纲常，振名教，再再须振也。人生斯世，男子振其纲；女子振其节；父子、兄弟相振刷，两两须振也。我中国人情泄沓，人心颓丧，苟得藉手焉，则振乾坤，振气运，一一须振也。居恒则振衣而坐；临事亦振襟而谈，重重之振作，望在后生，岂在乎公姓公族之多哉？我支那之不振久矣，汝少年当好自振奋也。’芬跪而聆之不敢忘。当其时，亦自振齐斋室，振理书策，以期振羽风云，为我中国振新世界，振饬文明。乃今数十年来，志气昏惰，神气衰葸，屡颠屡踬，已不能再振矣。每入斯堂，其颡有泚，乃振铎于乡里。……振我聋聩也。……因取之以名吾稿。”

《振振堂诗稿》收钟云舫诗94题177首，就体裁而言，其中古体53题55首、近体41题122首；古体皆为七古，近体多为七律，其次为七绝，五言近体仅五律1题2首。钟云舫擅长七古与七律。另外，《振振堂诗稿》附钟云舫妻谢相赞“寄外诗”三首，皆为五言古体，寄拘押于待质所中丈夫之作；《振振堂诗稿》末还缀有《振振堂杂稿》12题12首，为牌调、铭文等韵文体。就题材而言，钟云舫94题177首诗，可大致分为五类，一为“待质所作”，即晚年56—59岁拘押待质所三年所作，计约19题42首；以首论，此类占云舫诗约24%；二为寄赠题跋类，计约34题58首(不含“待质所作”中寄赠题跋诗8题23首)，占其诗约33%；三为言情类，直接抒写亲情友情爱情，计约11题32首(不含前两类中的言情诗30余题50余首)，占其诗约18%；四为写景咏物类，计约22题29首，约占16%；五为咏史咏怀类，计约8题16首(不含前四类中咏史诗1首及大量咏怀之作)，约占9%。五类诗，时有交叉，难以判然，大处着眼而已。

另外，《钟云舫先生佚诗》辑佚诗34题49首。其中古风15题15首、近体19题34首。古风皆为七古，近体中七律16题29首、五律1题2首、七绝3题3首，仍以七古、七律为主。

二、“待质所作”

“待质所作”有狱中生活写照，如《即事》其三：

始识愁多五内伤，昭关一夕鬓毛霜。蜡残尚滴戕心泪，茧尽犹抽抱屈肠。黑狱自来天黯淡，阴磷所聚影凄凉。梦回惝恍身安在，知是人乡是鬼乡？

黑狱黯淡，鬼火闪耀，人影凄凉，诗人愁伤五内，戕心抱屈，一夕鬓霜，梦中可有人境？梦回尽是鬼乡！

又如《即事》其七：

贫病交侵狱久拖，铁人筋骨也消磨。热肠披尽知心少，枯泪流干喷血多。一阵骇雷昏世界，两川应劫舞妖魔。英雄到此真无路，惟仰苍苍唤奈何。

真是世界昏暗，妖魔横行，诗人身陷囹圄，贫病交加，枯泪流尽，喷血犹多，一腔冤情，惟仰苍苍！然苍天无眼，徒唤奈何！《架上鹦哥咏》中以架上鹦哥“铁链长年一足拖”自比，《城头乌》更是自叹人不如鸟，都反映了诗人失去自由，含冤负屈的痛楚。诗人还抒写了与同难狱友的友谊：“我为掬心肝，君为输肺腑。……大家含着酸心泪，夜谈每至五更深。痛谈痛骂复大笑，笑尽痴愚古与今。”(《寿刘季良》)

然“待质所作”更多的是揭露社会黑暗，伸诉不白冤情，如《上成都府雷太守》作者自注“遂为官毒”，“吁暗无天日”；作者自序“睅吏鸱张”，“饥莩盈途”，诗人“念桑梓残黎”，竟遭“黑狱所沦”，蒙受“不白之冤”；《上成都府雷太守》其一曰“为感荒年除螟蜮，讵知当道伏豺狼。”其三曰“杼轴东人久告哀，县官都不为民来。只张群蠹冲天势，孰睹飞鸿遍地灾。”其五曰“含血呼天一问天，敷天怨恨已经年。恶蛟未慑周侯剑，老骥犹怀祖逖鞭。”《再上雷太守》其二曰“只说泮林鸮是集，谁知乐土鼠皆横。”其四曰“世路昏黄迷日色，官场黑白藉风闻。”其五曰“官贪吏黩容堪悯，惟此苍生莫见怜。”深刻地揭露了豺狼当道，硕鼠横行，官吏贪黩，民不聊生，暗无天日的社会现实，倾泄了作者“书生搏虎”，为民请命，无辜被囚，含血喷天的敷天冤恨。《猛虎叹》用拟人手法，以“山中虎”自比——“一山有虎一山尊，樵牧却步四山春。虎去豺狼肆吞嚼，虎亦何伤世上人？”以“城中虎”喻指重庆知府张铎、江津知县武文源等如狼似虎，鱼肉百姓的贪官酷吏——“今看猛虎踞城隍，领得群狼食众羊。白骨一庭堆血肉，居然炳蔚烂朝堂。”以“群犬”比喻充当打手，陷害作者的“鹰犬”小人——“群犬欢呼虎自泣”“一犬疯狂积众尸”，抒发了作者遭受迫害，身陷牢狱——“搜山有刃虎有胆，虎竟遭囚归铁槛”，含冤负屈，呼天不应——“虎自鸣冤众莫听，迎风一啸天阴惨”的一腔愤怒。其中，有对“城中虎”吃人本性的揭露批判，有对“群犬”丑恶行径的鄙夷蔑视，也有“山中虎”的凛然不可犯的威仪、尊严和苍天无眼，啸天鸣冤的“猛虎叹”！

不仅如此，云舫虽铁链在身，还对同难狱友深表同情，为其冤情大声疾呼。汉州生员廖搏九，其父与县令不合，被诬以通匪，死于待质所；县令又诬其子，收待质所年余，云舫呈诗雷太守，为其鸣冤，“父死子幽情太酷，母啼妻泣运难推。几时精卫方填海，惟望苍天一眼开。”(《为廖搏九上雷太守》其一)“敷天冤愤棺犹殡，平地风波狱又成。”(《为廖搏九上雷太守》其三)廖搏九因此得以释放。守备侵吞军粮，上方核查，老都戎马钟奇不敢隐瞒，以实相告，反被诬下狱，一气之下，两耳聋聩，头发尽落，重病缠身，云舫作《老都戎》深表同情，并呼吁“盘古”，重开青天：“劫运今成不解冤，到此呼天亦枉然。惟取瞌睡几千年，自有盘古再来开青天。”都司李树庭安边有功，勤政爱民，“牛羊遍野桑麻成，边民始觉有生乐。”(《与李都司树庭》)武参军在中法战争中保家卫国，勇退敌寇，“遂夺南关，遂张国威。”(《赠武参军》)然而他们却被当政投进监狱，成为钟云舫的狱友，钟云舫对他们大加赞赏，为他们大呼不平。

“待质所作”对社会的批判和否定，可谓深刻而彻底。《苦苦歌》中，“愁云暗日一生中，忽而无辜撄罪罟。乾坤一个大网罗，逃无所之匿无所。……凶残凶极有天怜，众生众矣无人抚。只今大人皆虎变，虎亦双盲徧中土。”《流离鸟》中，“天也罗，地也罗，世网纷纷难捉摩。天地无情我则那？啼尽杜鹃血，蜀山自巍峨。衔尽精卫石，海水空滂沱。”真是天上愁云暗日，地上鬼哭含冤，官吏如狼似虎，生民惨遭荼毒，乾坤一大网罗，人间一座冤狱。因此作者要“一腔热血喷天地，扫尽奸顽始快心。”(《寿刘季良》)要“会当猛力拔世界，蛮拳卤掌打包罗。”(《与李都司树庭》)坚信“天道有移挪”(《流离鸟》)，“自有盘古再来开青天”(《老都戎》)，旧世界必然灭亡，新世界必然诞生，甚至不惜采用流血的、暴力的、革命的手段，“一拳打倒万里城，一脚踢翻五部洲。”(《放歌行》)

作者地处西南边陲，在狱中仍对安边及汉夷关系非常关注，《与李都司树庭》猛烈抨击了朝廷安边政策、少数民族政策的荒谬、官吏的腐败，及由此造成的恶果——“由此闾阎苦征役，由此边荒废耕读，由此夷仇锓骨入，由此边功绝顶出。但苦蚩蚩我国民，无故戕焚遭杀戮。荆棘荒荒埋白骨，漘雨啾啾闻鬼哭。”并提出正确的汉夷政策和安边主张——“汉我子弟，夷亦同侪。兵无民犯，夷无汉猜。无生事，无妄动，无寻仇，无兴众。无事务其耕，有事平其讼。载协商情，载严军政，载诘汉奸，载探夷性。相衔以恩，相结以信。”

云舫学贯中西，思想开明，对经济富国、对国家利权也有独到见解。在为同难狱友、经济人才刘季良祝寿的诗中，批判了朝廷的闭关锁国、公卿的瞢腾昏睡、官宰的痴聋昏聩、竖儒的害人误国——“一世瞢腾目不睁，百年已昼尚鼾声。地为缛兮天作被，满床酣卧挤公卿。此之谓睡魔，此之谓梦虫。世事昏不知，徒然白头翁。”“堂堂官宰尽痴聋”“偏有竖儒败乃公。”歌颂了刘季良“从商战”，“握利权”，抓住“欧亚转机”，顺应世界“大潮”，改革开放，强国求富的举动和思想——“英雄不惯衣冠束，乃从商战讲经纶。五韬三略计然计，西旅瞠然步后尘。此才乃列货殖传，可嗟中国非无人？中国无人中运否，商贾丛中出才子。快人快事多快举，百万朱提浪中驶。利权握得五洲柄，欧亚转机全在此。我川有才才若斯，可为中兴一贺喜。大旗黆黆，大鼓咚咚，大风蓬蓬，大潮汹汹，乘大汽舰，出大江东。钱神翊驾，金宿摧锋。”(《寿刘季良》)难怪“郑评”谓本篇“以商贾而说出绝大经纶”。

钟云舫狱中诗表现出强烈的爱国主义和反帝反封建的思想倾向。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从盘古开天起，就“中间生物不生人，人中半畜半魔鬼。纵有天形亦混沌，无窍无心无鼻耳。”秦帝、汉王之后，更是“几多碧血葬冤魂，千仞黉宫常鬼哭。”到了近现代，帝国列强侵我中华，抢我白银，杀我同胞，中国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坐看不角羊，共犄中原鹿。区区水火气，汹汹朝野沸。泻银漂大荒，沟血流深谷。谈之裂肺肝，睹之惨心目。”然而清廷统治者却屈膝投降，“身甘婢仆”，作者，包括有良心的中国人奋起救国，却遭到迫害，“空使才人才，奇遭屈外屈。”中国大地“森森杀气启元黄，望望劫尘生惨毒。”因此，作者要“一拳打倒万里城”，推翻旧中国，又要“一脚踢翻五部洲”(《放歌行》)，砸烂旧世界。资产阶级革命派诗人柳亚子的《放歌》，以其反帝反封建的彻底性，历来被视为柳亚子诗歌的典型代表作，视为“柳诗思想内容的一个纲领性的表述”：

……上言专制酷，罗网重重强。人权既蹂躏，天演终沦亡。众生尚酣睡，民气苦不扬。豺狼方当道，燕雀犹处堂。天骄闯然入，踞我卧榻旁。瓜分与豆剖，横议声洋洋。世界大风潮，鬼泣神亦瞠。盘涡日以急，欲渡河无梁。沉沉四百州，尸冢遥相望。他人殖民地，何处为故乡……

试比较二诗，柳为《放歌》，钟为《放歌行》，题目几乎相同；《放歌》作于1903年，《放歌行》也为1903—1906年“待质所作”，创作年代也几乎相同；皆为反帝反封建，思想内容也基本相同，《放歌行》因作于狱中，似乎更尖锐激烈、更坚决彻底。两诗有什么联系或呼应，我们不得而知，但“英雄所见略同”，则是一定的了，应该说，此时的钟云舫已接近或达到当时资产阶级革命派的思想高度。

钟云舫的《赠武参军》记中法战争“镇南关大捷”。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法国占领中国藩属安南，“无端海国驾飞轮，谓我中夏全无人。夺我安南绝我属，一时天悲地惨扬风尘。”并“幺么敢而欺中国”，进而攻我广西谅山，“敌旗撞撞，敌鼓咚咚，敌貌汹汹，敌锋熊熊。崩山裂石，挟电驱风”。广西巡抚潘鼎新“大兵大将鼠子耳”，畏敌如鼠，不战而退；清廷“停兵讲息无经纶”，丧权辱国，苟安求和；武参军带领我军将士，“直斫其头，直馘其耳。阵斩数千人，追奔数十里”。农民起义军“黑旗军”也配合清军将士，“一战再战，敌不能支。三战四战，敌无所栖。遂夺南关，遂张国威”。在镇南关大败法军。然如此一位保家卫国，战功赫赫的爱国将士，竟被当政投进监狱，“虽然公冶号无辜，不免亚夫尊狱吏”。清廷的黑暗腐朽、投降卖国，竟达如此程度。钟云舫诗歌既反帝国列强，又反封建朝廷，同时爱国爱民，爱我中华，并且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具有相当高的思想价值。

三、寄赠题跋类

寄赠题跋类诗歌有三大主题，一为表现友情、情爱；二为揭露官吏贪滥、社会腐败；三为慨叹身世，抒写不平。

钟云舫乃性情中人，重情重义，热心热肠，十八、九岁所作《留别几水书院诸友》四首就已写得情深意长，感人肺腑。“其一”抒留别书院诸友之离愁：

莺声如诉燕声清，未唱骊歌已泪倾。红雨一窗添别恨，绿杨千里荡行旌。愧无佳话传知已，多半尘缘误此生。咫尺云山从此隔，不堪回首故人情。

莺声燕语，本已如泣如诉；“骊歌”断肠，顿时泪雨如倾。更哪堪“一窗”飘飘落花对泪眼，“千里”依依杨柳惹离情。从此云山阻隔，虽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故人情深，可堪回首！作者以眼前春景，道胸中别情，且情景交融，妙合无垠，十八、九岁竟有如此情肠、如此妙手，真可谓“未数数然也”！“其四”写诗人返归途中之相思：

年来心事与谁期？行矣梨花泪满枝。话到更深犹惜别，多因情重惹相思。云生渭北春难住，梦绕江南日正迟。三叠阳关悲独听，鹧鸪声里雨如丝。

书院会友，了却年来心事，然转瞬即别，更惹惜别情深。这朋友别离，两地相思，如云生渭北，留春不住，如梦绕江南，春日迟迟。并且“江南渭北三千里。憔悴相思何日已。”又以路远见思深。归途中，诗人眼见这春雨如丝，梨花溅泪，耳闻那鹧鸪声里，“阳关三叠”，入耳无不生悲，触目无不成愁！十八、九岁青年，交友如此，重情如此,真乃我性情中人也。

表现情爱的诗作，可以《杨德丞书来言女校书名青莲者能诗作此复之》六首为代表，友人杨德丞来信，言一位名青莲的歌妓能诗文，多才艺，引起作者“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与爱怜，写下这首组诗回复友人。请看两首：

无端漂泊住江州，曾与青衫试面不？我是风流呆杜牧，琵琶遮莫过邻舟。(其二)

清商一曲诉尘心，谁是钟期解听琴。欲聆高山流水调，愧非云海旧知音。(其三)

“其二”首二句用白居易《琵琶行》的典故，以“琵琶女”“飘泊江州”喻青莲的身世与才情，以“司马青衫”自比，抒发了“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同情与爱怜；末二句又用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风流多情自比，并化用《琵琶行》诗句，谓我已“移船相近邀相见”，你尽管携带“琵琶”，上我“邻舟”。

“其三”用钟期、伯牙之典，抒欲觅知音之情；首二句谓自己如伯牙已“清商一曲”，倾诉“尘心”，不知谁为知音，善解琴声！末二句又谓自己欲为子期，希望聆听你的“高山流水”调，又担心你已有“云海旧知音”。情感复杂曲折，表达含蓄有味。“郑评”谓本诗“一面未识，实无情事，写来却有多少情事，是情种种情耶！”所评极是。

揭露官吏贪滥、社会腐败的诗作，如《题莲塘》四首(七绝)、《题莲塘》二首(七律)，讽刺当地县令圈占良田数十亩，滥用公款百万钱，种莲花，建祠堂，百姓“敢怒而不敢言”，云舫愤而题诗以讽。请看《题莲塘》四首(七绝)的前二首：

偶然乘兴觅春芳，瞥见西湖照夕阳。此是我家壁上画，是谁偷样作祠堂？(其一)

绕岸垂杨罩绿烟，膏腴千亩种红莲。可怜负郭斯饥女，都为家无一寸田。(其二)

“其一”以“西湖夕照”“我家壁画”之美，揭露“是谁偷样”之丑，欲抑先扬，有杜甫“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赠花卿》)之妙，且一“偷”字，道尽贪官污吏鼠窃狗偷的本性。

“其二”揭示官民对立，苦乐悖反，一边是县令“膏腴千亩种红莲”，一边是饥女“都为家无一寸田”，又令人想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至奉先五百字》)的千古名句。

《为马季良送周味西大令》揭露了官吏无能与凶残：“文吏不知文，武吏不知武。铜气痞川中，化为蛟与虎。”《送岑大帅移督两广》更是“蓬勃之气、愤懑之情，藉此发愤一道，而因此贾祸。”(“郑评”)招致待质所三年拘押之灾：

盘古鲁莽凿乾坤，致令西来有漏天。五丁无才不炼石，何怪华阳之国，逐处成迍邅。迍邅运穷当百六，积漏成疮生楚毒。边陲几处降妖氛，旷野平川膏血肉。民养兵以杀贼，官养贼以殃民。官无奇策兵无勇，幺么小术亦称神。累累俘馘献功者，皆我携锄荷笠人。冤气弥天天黯淡，君门万里天难唤。一恁官饕吏餮豺狼横，绅不敢呻民敢怨。……县官毒蛇并猛虎，老父夺之养，小儿夺之乳。民则饥，官则饱，食其皮，盬其脑。驱民作贼，刹民如草，草尽秋来一川皆槁。……天荆地棘行路难，风尘澒洞日阴霾。回环劫运相胚胎，毒雾散作虺虺雷。天下常山首西蜀，蜀中治乱关全局。蜀事之坏坏于官，治蜀不难治官难。下官治行上不澈，上官耳目官能瞒。杀千万贼贼不慑，倘去一蠧民皆安……

该诗从盘古一路痛斥到当今，盘古鲁莽，乾坤错开，西南天空，积漏成灾。楚毒横生，妖氛弥漫，涂炭生灵，膏民血汗。官匪一家，殃民祸国，官饕吏餮，县官毒蛇。民饥官饱，刹民如草，冤气弥天，一川皆槁。蜀事之坏，坏在长官，治蜀之难，难在治官。官蠹不除，民无所安，为民除害，首黜奸贪。全篇言辞之激烈、怒斥之尖锐、指骂之痛快、揭露之深刻，视古今诗坛，“未数数然也”！

慨叹身世，抒写不平，《孤儿行送周大令》最为典型。“郑评”谓其“一生冤苦，万纸难传。……语语皆哭声，字字皆血痕。”作者从出生写起，写幼年丧母，由祖母抚养，伶仃孤苦，奇穷不通；写青年侍亲，父亲患疾，祖母卧病，作者亲侍汤药，未敢废离；写中年题诗，讽刺贪腐县令朱锡藩，致使塾馆被封，诗人流落成都，有家难归，有冤难辨，“鸱枭毁我室，奴辈利吾财。盲蛇瞎虎气昏暴，腥风毒雾日阴霾。彼苍亦自忘天理，哪能望得天眼开。噫嘻！孤儿之心不可明，孤儿之屈不可诉。孤儿之气作霜飞，孤儿之冤成铁铸。愁成苦海孤儿国，冰天雪窖孤儿穴。珠流碧化孤儿血，黧黄惨黯孤儿色。精卫填海海多风，杜宇呼天天罔极。七年荆棘窜穷荒，冤愤敷天谁与雪！”真是“腥风毒雾”，世道黑暗；“盲蛇瞎虎”，贪吏横行；诗人怨命呼天，然命有不通，天有不公，屈有难伸，冤有难雪！诗人不平则鸣，含血喷天，对黑暗社会作了血泪控诉和有力批判。

四、言情类

此所谓言情类诗，乃除去诉讼类、寄赠题跋类中涉及情爱之作，直抒亲情友情爱情的作品。

《小祥哭弟十章》《哭女十章》可谓抒写亲情的代表作。长女年二十，因分娩卒，为父哭女，赋诗十首，“凄凄切切，哀声感人”(“郑评”)，请看其一：

生成薄命女儿身，顷刻昙花堕劫尘。便夭不宜先我死，曰归何遽返吾真。钟情到汝原非浅，造物于此太不仁。二十年华遭短折，令人一念一酸辛。

其弟自幼多病，七岁方步行，二十八岁病故，为兄于周年祭日，哭祭其弟，成《小祥哭弟十章》，“句句是泪，字字是血”(“郑评”)，语语撕心，声声断肠，请看前两首：

鸰原分袂忽经春，大被无温夜染尘。一病莫医吾负汝，百年相聚彼何人。招魂不禁心肝裂，呼痛无如手足真。两子牙牙衣尚墨，一回一见一怆神。(其一)

岂因伶俐出天姿，故把天年促子期。死不求医因我窘，生犹礼佛念亲衰，廿年骨肉恩何限。一病膏肓恨弗知，剩有遗经堪教子，几回翻阅泪丝丝。(其二)

“其一”总写其弟一病莫医，英年早逝，自己一年来负疚自责，悲痛欲绝，“招魂”不禁心肝俱裂，“呼痛”何如手足分离！尤其遗下“两子”，孤苦可怜，语犹“牙牙”，衣犹戴孝，一回一见，更是令人怆然神伤！

“其二”哭其弟生前，天姿伶俐，聪慧善良，念家道衰微，为兄窘困，祖母中风，父亲卧病，而死不求医，耽误病情，以至一病膏肓，天年短促，命如子期，二十八年骨肉兄弟，恩情无限，一朝死别，怎能不遗恨无穷！再看三首：

高堂念汝辄悲哀，道汝峨山去不回。远况时将兄诘问，岁朝犹望尔归来。陈情有表何堪读，行役无期总费猜。寂寂萱庭春欲暮，那堪暗泪洒苍苔。(其四)

生小郎当万苦缠，七龄方且步蹒跚。病无慈母亲调药，死仅贫妻为抚棺。汝固丁零悲失恃，我尤甘旨欠承欢。黄泉母子今相聚，休说人间二子单。(其五)

伤哉尔妇亦婵娟，草草夫妻未十年。三日茶汤丹鼎外，四时巾栉药炉边。并无姊妹为分苦，只此孤孀更可怜。孤抱呱呱为展奠，向灵一拜一潸然。(其六)

“其四”哭其弟殁后，祖母不知，一年来，念汝问汝，望汝盼汝，家人不敢道以真情，每以峨嵋礼佛，行役未归回答，然膝下空寂，伶丁孤苦，陈情有表，谁堪卒读？只有忍痛吞声，暗泪长流。哭其弟，哭祖母，只能暗泪，不能失声！

“其五”哭其弟自幼多病，万苦相缠，七岁方且学步蹒跚，慈母早逝，无以调药，仅有贫妻，为之抚棺；弟失母亲，固然孤苦，兄失母亲，无以承欢；而今弟与母亲黄泉相见，休要诉说你我二子人间孤单。哭其弟，哭其母，哭自己，一片呜咽！

“其六”哭其弟，哭其妻，十年夫妻，草草辛劳，端茶送水，调医熬药，如今孀单孤苦，独抱遗孤，拜灵祭奠，泪下潸然，真是可怜可叹，伤哉尔妇！伤哉吾怀！“郑评”谓“真情实事曲曲传来，令读者不知涕之何出！”诚哉斯言！

再读两首：

近作还乡止屋乌，教儿初学辨之无。倘能奋志兄心慰，未免钟情母泪枯。幸有夙根延旧业，敢教荒殖负遗孤。可怜读《礼》丧亲者，独自嘤嘤保抱呼。(其八)

家事年年朽败株，阿兄一手更难扶。善能发福生当积，文不医贫计总迂。闭户自甘同瓦砾，叩门端为索锱铢。移书寄问幽幽府，可有高台避债无？(其九)

“其八”哭其弟，哭其子，弟幸留夙根，以延旧业，兄岂敢荒殖，有负遗孤？弟亡后，兄还乡，教遗子，奋遗志，心可慰，情内伤，可怜侄方四岁，学读《礼记》丧祭之礼，无意触发父子之情，嘤嘤而哭，保抱而呼，一片凄然！

“其九”哭家难，哭自己，家道多难，朽如败株，祖母中风，父亲卧床，母亲病逝，弟也不幸，阿兄一手扶持，实在太过艰难！虽博学于文，但文不医贫；虽一心向善，但善未福佑；一介书生，迂腐何能！贫同瓦砾长闭户，索债追讨常叩门；寄问阿弟幽冥府，可有高台避债无？

《小祥哭弟十章》直抒胸臆，一吐情长，哭弟之病殁，哭弟之生前，哭弟之临终，哭弟之移棺，哭弟与祖母，哭弟与母亲，哭弟与寡妻，哭弟与遗孤，哭弟与阿兄，千悲万恨，汹涌而出！将人间亲情，至真至善，一齐哭出，直可以感天地，泣鬼神，化人心！真可谓真情、真意、真诗、好诗！

《无题》二首、《无题》四首可谓抒写爱情的代表作。请看《无题》四首：

一曲琵琶别样新，泪痕司马尽沾巾。绫波瓣瓣莲生步，俏影依依柳带颦。苏小有心还妩媚，杨妃多病愈丰神。鸾胶易惹愁中恨，我本扬州梦里身。(其一)

朱颜隐约隔帘栊，人影分明一望中。睹半面妆情愈妙，题三生石字难工。云舒柳叶眉添黛，春醉桃花色更红。留得衣香蝴蝶恋，娇侬故故立当风。(其二)

明眸一顾两心痴，恼起春蚕寸寸丝。有恨却生眉黛里，多情反在别离时。菱花瘦损春无奈，莲瓣轻移月更迟。憨态无端嵌入骨，不拈红豆也相思。(其三)

晓色平庄唤乳莺，槐中一跌梦先惊。情天有恨终难补，恨海无波莫妄生。豆蔻香浓春二月，杨枝风弱露三更。藕丝已断毋争续，整饬归囊理旧盟。(其四)

此为萍水相逢，然一见钟情之诗，正如“郑评”所说“绮丽可喜。细味之，特一见之缘耳，非有实事可征也；而写来却似有山海之盟者，所谓多情者也！”

“其一”写“逢”，写诗人与一美少女“相逢何必曾相识”，顿生爱慕之情。一曲琵琶新弹，司马青衫尽湿，首联即用白居易与琵琶女之典，点明两人萍水相逢，然诗人情海波生，怦然心动。中间两联写此女之美，如洛神之“凌波微步”，如西施之“柳眉带颦”，有苏小小之妩媚，有杨贵妃之丰神。尾联又用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之典事，意谓鸾胶本易惹情愁，何况我本扬州梦中人！

“其二”写“望”，写帘栊相隔，望中所见，人影分明，朱颜隐约，虽然只能目睹半妆人面，然却别有一番风情；看那云发舒散，似为柳眉添黛；春醉桃花，似为人面抹红。恨只恨“三生石”上，题字难工，前生未定，今生无缘！只留得蝴蝶衣香，空恋一场，人只影单，伫立空望！颔联“睹半面妆”对“题三生石”，妙绝！

“其三”写“思”，写眀眸回首一顾，顿时两个情痴，目睹春蚕吐丝，惹恼无限相思。两情相悦，却恨在眉黛；离别之后，却格外多情。春光无奈，无奈这“菱花”瘦损；月光迟疑，长照这徘徊无眠！娇憨情态已嵌入骨子，何需红豆拈出相思？本诗不写爱，偏写“恨”；不写聚，偏写“别”；不言人憔悴，偏言“花瘦损”；不说思无限，偏说“月更迟”，处处旁敲侧击，言彼意此，然一逆一转，曲折尽意矣！

“其四”写“断”，写晨曦晓色唤醒了乳莺，槐中一跌惊醒了南柯；情天有恨，女娲难补；恨海无波，切莫妄生！豆蔻花香，柳枝柔弱，美且美矣！藕丝已断，情缘已绝，岂能续结？还是发乎情，止乎礼义，收拾行囊，打道回归，还将旧时意，怜取旧时人！“情天有恨终难补，恨海无波莫妄生。”在当今，犹可称“醒世恒言”。

此《无题》四首，写了一场爱情邂逅，虽也有年轻人的某种荒唐，但大抵不失性情之正，且情真意切，绮丽可喜，缠绵悱恻，含蓄蕴藉，有晚唐诗人李商隐“无题诗”之余韵遗风。

抒写友情的诗，如《饮杨爽山家即席》：

爽山豪爽不可当，花间一醉酒千觞。奇花满地皆矜贵，入室但闻王者香。是夕开东阁，邀余同小酌。瓜战群雄欢复哗，长鲸吸浪蛟龙渴。英雄知遇讵文章？休把儒生恼汉王。且饮一杯歌一曲，天高地阔容我狂。爽山笑曰君言是，天与斯人早位置。闲评花史邀醉侯，武乡事业陶公志。一壶未尽诗成篇，今我何如李谪仙。举觞问花花不语，秋在人间月在天。

此为饮酒于友人爽山家中，席间即兴之作，朋友间肝胆相照、意气相投之真情，诗人爽朗狂放之豪气，栩栩如生，如在目前。此诗四句一组，四句一韵，诗凡五组，每组一、二、四句押韵，读之一气流转，畅快淋漓。首四句写“入室”，重在友人家中“花”之奇香衿贵。次四句写“小酌”，重在“饮”之欢乐畅快。再四句写“高歌”，重在“歌”之放浪疏狂。复四句写“爽山笑曰”，重在笑谈人生行藏。末四句写“诗成问花”，以“谪仙”“秋月”自明不遇之情、高远之志，且以“问花”照应开篇，收束全文。本篇艺术上的最大特点是内容上的豪爽狂放与音韵上的淋漓畅快，取得了较好的统一。其中“瓜战群雄欢复哗，长鲸吸浪蛟龙渴。英雄知遇讵文章？休把儒生恼汉王。且饮一杯歌一曲，天高地阔容我狂。”写得豪迈狂放，大有李太白《将进酒》之遗风，钟云舫也以李白自比，自谓“一壶未尽诗成篇，今我何如李谪仙？”

五、写景咏物类

写景咏物类中，《捕鱼歌》可谓寓意深刻，见解非凡。中法战争(1884～1885)后，法国教会势力在中国恣意横行，四川大足人民奋起反抗，酿成震惊中外的“大足教案”，本篇以“鱼”谐音“余”，反映了此次“教案”，并揭露了清廷甘为洋奴，镇压民众，歌颂了余栋臣领导的“义民军”的反抗斗争。首十二句写“大足教案”的由来，教会的猖獗，朝廷的镇压，逼使“鱼儿”(余栋臣)“冲浪出”“冲天飞”，组织“义民军”，“从此鱼儿生骇浪，一跃洪波千百丈”，兵锋所至，遍及川东各地。次十二句写朝廷设网捕鱼，重兵围剿，“九重天子患民灾，将军也为捕鱼来”，从而激起民众的更大反抗—，“孰知此鱼终跋扈，乘风一跃沧溟开”。再十二句作者揭露朝廷“忧敌不忧鱼”，惧怕洋人，镇压“义民军”，而“民间养鱼得鱼利”，百姓拥戴“义民军”。最后十二句劝告余栋臣等不要接受招安，中朝廷奸计，“不贪香饵不鱼服”，并深切寄望“义民军”——“愿鱼作鳌负三山，中原陆沉镇其间”，镇守河山，救我中华！钟云舫反对帝国列强，反对封建朝廷，同情、支持人民起义，并把拯救中华的希望寄托在“义民军”身上，有此政治眼光，有此思想境界，实在令人赞佩！

《捕鱼叹》中有三种“贼”，一为钟云舫和百姓眼中的“碧眼贼”，即“自从碧眼瞧中人，中原流祸及君亲。民怨国仇思杀贼，官惟护贼毒斯民”的外国列强；二为钟云舫和百姓眼中的“官贼”，他们是“加粮加饷起征夫，不知三害尔居一”，“贼兵不贼官为贼”的所谓官兵；三为朝廷认为的“民贼”，即朝廷张网欲捕的“鱼”——余栋臣领导的“义民军”。而百姓却“民心向贼”，拥戴所谓“民贼”，作者也谓其“大义所在人心服”“贼兵为民兼为国”，尊其为为国为民，抗击列强，救我中华的爱国义士、民族英雄，并告诫朝廷——“谁是官军谁是贼，县官何不思之深。我为生民作此歌，要知兵少贼民多。贼兵不贼官为贼，以官杀贼奈贼何！”十九世纪末的钟云舫便有如此爱国爱民、反帝反封建的思想境界，有如此鲜明而坚定的人民大众的立场，真不愧为启蒙主义的先驱和斗士！

《雹》写“山雷”与“螭龙”恶斗，飞沙走石，倒海翻江，“折木发屋扬砂石,海飞山走江倒流”，结果“白龙败矣挟风走，胎伤卵落填满沟。”一场冰雹，肆虐人间，“可怜无罪下方民，桑麻蹂躏不成村。”然官府不但不衅民病，反而催租逼款，变本加厉，“千家万家常夜哭，县官方急今年征。”光绪二十四年(1898)江津县发生大面积强冰雹灾害，白沙镇及毗邻地区受灾最为惨重，灾民流离失所，外出乞讨，本篇即反映了这场天灾与人祸(官府横征暴敛)。

《白云叹》以“白云”自比，寄慨人生，诗人“不作霹雳之摩空，凭虚一击万耳聋”；也“不作冯夷之拗怒，陆慑水慄百灵怖”；也不化“冰雹与霜雪”，致使“天地生机歇”；诗人愿作“白云化甘霖霖”，“朝朝苦旱念苍生”，然却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反被讥为“太憨生”，最后竟被“霹雳”“冯夷”所害。人称云舫为“云翁”，此《白云叹》乃自叹也。

《宿银山镇》《宿石桥》《隆昌道中》《过龙泉驿遇雨》等乃云舫作诗讽江津县令朱锡藩，受其迫害，流落成都，一路所见所感之作：

一夕昭关已二毛，松风无雨亦萧萧。茶芽蘸水甘同浊，蔗叶煎糖苦自熬。戴月奔来犹睡晚，闲云栖处也心劳。是非莫怪人多口，子燕雏莺亦善嘲。(《宿石桥》)

该诗首联引典设喻，以伍子胥出昭关，一夜白头之典，喻作者蒙冤受屈，一路奔波，松风萧萧，愁绪茫茫。颔联蝉联取比，以茶芽蘸水，同甘共浊和蔗叶煎糖，自我煎熬，喻自己诗讽县令，揭露丑恶，遭受迫害，流落异乡，乃自作自受，自讨苦吃，但心甘情愿，决不后悔。颈联记一路披星戴月，早起晚睡，即使是短暂的休栖，也体息而心劳。尾联以“是非”指县令朱锡藩之为非作歹，以“多口”指诗人之作诗讥讽，以“莫怪”指县令之恼羞成怒，最后以莺燕之“善嘲”，揭露执政防民之口，以言罪人的暴戾专横。

小雨宵来破客眠,乡关回首倍情牵。自忘身世成愁海,不信西南有漏天。眼底思仇杯底见,胸中儿女梦中缠。蓬心只觉辞家好,呼债无声到耳边。(《过龙泉驿遇雨》)

作者路经成都龙泉驿，即景生情，思亲念家，慨叹身世，首联写一夜小雨，丝丝乡愁，客居难眠，梦绕情牵。颈联谓身世多艰，愁深似海，搅动愁海，除非漏天！颔联思亲念家，只有那怨偶荆妻，不时浮现；唯有这儿女之情，丝丝缠绵。尾联突发议论，最为沉痛：人们都说相思最苦，余心总觉辞家为好，因为最难过是还债无力，最难听是讨债之声！这身世之悲，思乡之苦，生计之难，扑面而来，云舫啊，你承受得了么？

《落花》八首(七绝)借咏“落花”，实咏“落名”，抒写作者青年时县试落名，自伤、自怨、自责、自宽、自信等复杂心情。

钟云舫的写景咏物诗，皆有所寄寓，纯粹的景物诗，只有《半开牡丹》一首。

六、咏史咏怀类

此所谓咏史类诗，不含待质所作的咏史诗《申生叹》；咏怀诗乃抒写怀抱，也不含上述四类中大量涉及情怀的诗作。

咏史诗有《读史》六首、《洗马池怀古》《读“天宝逸史”》《读〈项藉传〉有感》四首；另有“数十首”，“散失无存”(《读〈项藉传〉有感》作者自注)。

《读“天宝逸史”》是诗人缅怀历史、有感现实的力作。诗中对安史之乱产生的深层原因进行了剖析，指出朝政的黑暗与官员的贪腐直接导致了所谓“盛世”的危机，给国家和人民造成极大的灾难：“县官只知媚权贵，朝廷耳目安所知？内官外官齐用力，一霎才将九鼎移。县官刑罚贼人刀，一般阴惨刮民膏。民膏刮尽天家瘦，好头颈上风萧萧。”“三夫人一国舅公，四家财饱天下空。渔阳处处挝鼙鼓，天家日日宴骊宫。谏书洒尽忠臣血，君王老眼看不得。两京不破乱不极，郭李何由奏功绩。国忠林甫先后死，满庭称奸帝独贤。天宫野产儿皇帝，三郎大喜且安眠。自是猪龙降世日，洗儿亦费官家钱。”君为昏君，妃为妖姬，相为奸相，官为贪官，国家满目“疮痏”，百姓“饿殍”遍野，怎不“一杀弥天怨气伸”“罗天幕地起腥尘”？诗人借唐言清，对清代社会作了自上而下的全盘否定。

《读〈项藉传〉有感》中“三户仅存终霸楚，六王方毕遽亡秦。可怜此后新天子，还是贪财好色身。”揭示了几千年农民起义，改朝换代，不过是“新天子”换旧皇帝，“贪财身”换“好色鬼”，真是中经肯綮，一语破的。

但钟云舫的咏史诗，多作于青少年时期，多为读史感发之作，虽也有史见，有史识，常能发想奇绝，独抒机杼，慷慨唏嘘，让人耳目一新，会心一笑，开卷有益，如《读史》六首之“咏陈后主”：

濒到颠危不废诗，九州亡尽说龟兹。风流不幸为天子，侥幸扬州杜牧之。

讽刺南朝陈后主吟诗作乐，一代风流，以至国亡在即，人亡在即，仍《后庭》一曲，遗恨人寰。不幸学非所用，用非所长，不谙民情，不懂朝政，偏偏错做了天子，断送了社稷，枉费了才情，得让杜牧侥幸，“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风流才子，浪得虚名。故“郑评”用“奇绝”二字评此诗。但钟云舫的咏史诗大多囿于史传文学范畴，偏重史料咏叹，缺乏强烈的现实针砭或深沉的身世感怀。

咏怀诗代表作有《狂生》《醉歌》《出彭署作》《有见》等。《狂生》以“狂生”自比，以“天帝”喻人间统治者，因“水旱年年作灾厉”，于是“狂生”为民请愿，祈问“天帝”，“狂生列表奏天帝”；然“天帝大笑狂生狂”，且言不管人间事，“道我天宫事太忙，何能兼顾人间事？”并列举了一系列天宫的麻烦事，“去年曼倩偷蟠桃，今年丹桂被砍烧。牛女悲泣参商怨，长庚好酒亦私逃。重重案牍纷未理，又传五星陨宋郊。……下民只道苍苍近，一灾一苦俱祈问。不知上帝板板形，竖牛之力亦不胜。”最后“狂生”仰天长叹，“吁嗟乎！天帝一言众皆死，愁云几阵冲天起。世言万事总由天，谁知此老百不理！”此诗问天，讽天，刺天，骂天，并借用《诗经·大雅·板》“上帝板板，下民卒瘅”，讽刺周厉王腐败昏聩，不恤民病的典故，彻彻底底地否定了封建统治集团，直至皇帝老官，故“郑评”谓此“古有问天、谈天者，未闻其有敢讪天者。”

《醉歌》似醉非醉，酒后吐狂言，酒后吐真言，道醒者之不能道、不敢道：“蛮夷自古羞吴楚，于今冠冕为中土。天地此时大开张，火轮万里飘旗鼓。此外纷纶几大邦，迂儒鼠目徒惊惶。譬如蝼蚁居中宅，堂阶以外皆荒唐。”当今世界，天地大开，火轮万里，旗鼓飘扬，然清廷统治者不过是沐猴冠戴、蝼蚁居宅，闭关锁国，夜郎自大，儒生也迂腐呆滞，鼠目寸光，面对这纷纶世界，束手无策，徒自惊慌。“谓是为善昌，胡为夷齐之后终杳茫？谓是为恶灭，胡为操懿之后仍煊赫？”如此善恶不分、是非颠倒的社会，“天地无穷数有穷，神仙亦有白头翁。”气运已废，命数已尽，行将灭亡。

《有见》揭露了江津县令朱锡藩、巴县县令张铎，表面上道貌岸然，自我标榜清慎勤勉，然实则纵兵为虐，狎妓嫖娼，鱼肉百姓，草菅人命的丑态恶行：“堂皇日日鸣征鼓，县主英雄亲讲武。可惜边夷不到川，三百蛮奴空跳舞。散作千家嚼食虫，小民畏官兼畏虎。撞金伐鼓下渝城，红呢软甲大观兵。夜深腰剑小仪仗，又从江北跳蛮营。蛮营倩女妙歌舞，猛将当关奈若何。捐廉八百买苏小，从此讼庭花落多。……不信此官清似水，请问佛图关下阿房宫，何日起？”诚如“郑评”所说，此篇“有《伐檀》《硕鼠》之遗意。”反贪吏，反昏君，对封建统治、对黑暗社会彻底否定，乃咏怀诗之一大主题。

综上几类题材，钟云舫诗歌有七大主题：(1)抒人间真情——友情、亲情、爱情——义重情深；(2)反社会腐败——官贪、吏黩、君昏——义正词严；(3)申不白之冤——官毒、狱黑、天网——含血喷天；(4)赞反抗之“贼”——外御列强、内反朝廷、镇我中华——寄予厚望；(5)颂爱国将士——反投降、反卖国、勇夺南关、保我疆土——扬我国威；(6)拔黑暗世界，开混沌青天——拳打万里城、脚踢五部洲、盘古重开天——救我中华；(7)谋强国求富倡改革开放——从商战、握利权、顺潮流——强我中华。

钟云舫一生，铁骨铮铮，反腐败，反黑暗，反封建余孽，反帝国列强，振志气，振纲常，振我中华，振新世界，振饬文明，并且“一腔热血喷天地，扫尽奸顽始快心。”“会当猛力拔世界”，“盘古再来开青天”！作者以《振振堂集》命名，可谓主脑确立，名实相符；人称“振振堂”君子，可谓知人知言，知音俊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