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洪亮吉的身世、性情看其词风演变

2013-03-31 16:48陈南贵
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词风洪亮词作

陈南贵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110036)

从洪亮吉的身世、性情看其词风演变

陈南贵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110036)

洪亮吉的一生经历坎坷,虽然词作不多(只有《鸡声灯影词》、《冰天雪窖词》二卷),但其词风发展与其身世、性情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大致经历了少作清丽、壮作清疏、自伊犁放归后所作趋向峭厉3个阶段。后两个阶段的词风与其身世联系最为紧密,且更为体现了其性情特征,使其词表现出一种“清厉”的风格。

洪亮吉;身世;性情;词风;演变

洪亮吉原名莲,又名礼吉,字君直,一字稚存,号北江,晚号更生,生于乾隆十一年(1746),是清代乾、嘉时的常州名士,与著名诗人黄景仁并称“洪黄”,与经学名家孙星衍并称“孙洪”,与常州士人赵怀玉、杨伦、吕星垣等并称“毗陵七子”,一生著述宏富,学术成就很高,尤其精于方志地理学。文学上除诗文外,有词两卷,称《鸡声灯影词》、《冰天雪窖词》。亮吉一生经历颇富戏剧性,出生于书香门第,6岁丧父,与母蒋氏寄居外家,在“鸡声灯影”的清贫生活中发奋苦读,却困顿科场,屡试不售,至乾隆五十五年(1790)方以一甲第二名进士及第。授编修,后充贵州学政,卓有政绩,高宗升遐,派充实录馆纂修官,承纂《高宗实录》第一分。时川陕白莲教乱未靖,亮吉睹状忧时,奋然越职上书,言辞激烈,惹上怒,发刑部拟为斩立决,恩免死,遣戍伊犁。次年放回,晚年归居阳湖故里,改号更生居士,流连山水,埋头著述,于嘉庆十四年(1809)卒,年六十四。[1]

洪亮吉留存至今的词作不多,合《鸡声灯影词》、《冰天雪窖词》两卷,也不过200首左右,据其词集前自序,“主人少喜填词,壮岁后,恐妨学,辍不复作。即偶一为之,终岁不过一二首,岁戊午,自京邸乞假回,车箱无事,辄填至数十阕。及自塞外回里,亦时时作之,遂满一卷,名曰《冰天雪窖词》,从其后言之也。少日所作,亦不忍弃,并裁作一卷附焉,《鸡声灯影词》是矣。”[2]由此可知,此二卷词是他自己筛选后的结果,实际上所作应远超过这个数目。①尽管流传后世的词作不算太多,但后世论者对其词风的门派归属问题各执一端、众说纷纭,如张德瀛(《词征》卷六)认为亮吉词于金、元词人元好问、虞集二家“讨消息”,卢前认为其应为常州词派的先驱,②严迪昌先生认为其门径是私淑阳羡派宗主陈维崧,[3]今有论者甚至认为亮吉 “以一人之身分属三大词派”[4](阳羡、浙西、常州)。笔者认为,这些论断都有着就词风谈词风、据门派谈归属的嫌疑,多是据其词集中的一二首作品,便判定亮吉词风的门派归属,而实际上其词风并不是固成不变的,而是伴随其身世、性情的变换,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大致经历了少作清丽、壮作清疏、放归后趋向峭厉3个阶段。本文便试图从“知人论世”入手,紧密联系洪亮吉的身世、性情,论述其词风的发展过程,以期对其词风有一个较公允的评述。但需要指出的是,词创作的风貌倾向(即词风)与词的风格并不是一回事,风格是就整体作品而言,从其整体创作中抽象出来的较稳定的艺术心理倾向,是与“人格”较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故法国作家布封在《论风格》一文中说“风格即人”。而创作风貌倾向则有时间上的阶段性,洪亮吉的词风便是如此,因此历来的词论者才会对其词风归属问题产生那么大的分歧。关于洪氏词创作是否自成一格的问题③,本文不打算作深入探讨,点到为止,着重论述其词风的演变与其身世、性情的关系。

一、壮岁之前的生活经历与《鸡声灯影词》

“壮岁”是一个较模糊的年龄概念,一般指男子成年35岁以后,观洪氏门人吕培等所编《洪北江先生年谱》,亮吉在34岁时尚作有 “诗词约二百篇”,嗣后,每年所作诗文仍不少,词作却不复见录,这与他在词集前自序中所说的“主人少喜填词,壮岁后恐妨学,辍不复作。即偶一为之,终岁不过一二首”是相符合的。《鸡声灯影词》所收录的便主要是洪氏壮岁之前的词作(虽然所收词时间跨度很大,最晚的为其乾隆六十年从贵州学政任上回后的几首,但主要还是“少作”,弱冠前后到而立之年这段时间最多)。

之所以名为《鸡声灯影词》,很明显是有纪念意义。现存关于洪亮吉的传记类文字的写作模式大同小异④,都包含了几个基本的事件元素(如六岁丧父,与母依居外家,过着“鸡声灯影”的清苦生活;31岁丧母,赴归,心中悲痛,过桥落水,人救起方免,被赞为孝子;54岁感于时乱,越职上书,被发配伊犁,次年放回等),“鸡声灯影”往往是第一个。由于那段生活给洪氏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灵印迹,他将自己的诗词集命名为“鸡声灯影”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据《洪北江先生年谱》,洪氏5岁入家塾读书,6岁丧父后随母寄居外家,入外家私塾受学,直至13岁,“时外家亦窘,蒋太宜人率诸女勤女工自给,并储脩脯,俾先生就外家塾受经,率夜四鼓方就寝。”从14岁起,洪氏开始学作制举文,16岁初应童子试,不售,同学间间有唱和,洪氏拔萃焉;20岁课表弟经书,始得束脩养家,与里中诸名士结社,订交始广,填词40余首,21岁作中秋《减字木兰花》词10首,同辈传抄殆遍;23岁成亲,所娶为舅氏女,24岁应童子试,补阳湖县学附生,与屠绅、赵怀玉等唱和较多;25岁与黄景仁赴江宁乡试,不售,识袁枚,颇受赞誉;26岁补增广生,入朱筠幕,黄君景仁已先在焉,二人颇受朱学使赏识,是年与邵晋涵、王念孙、章学诚等交往最密,“由是识解益进”;29岁复与景仁赴江宁乡试,中副榜第一,是年与孙星衍订交,与里中士人号称 “毗陵七子”;31岁,游天台、雁荡诸名胜,母卒,得耗归,五内昏迷,过桥落水,救之得免,痛哭抢呼,水浆不入口者5日,时人赞为孝子;32岁,始与孙星衍共为《三礼》校诂之学;34岁,以弟经商亏本,负债无以偿,携其入都,寓于黄景仁住所,入四库馆从事校雠事宜,与蒋士铨等所结诗社,生计虽困顿,颇得朋友唱和之乐,是年得诗词约200篇。

可见,壮岁以前洪氏的生活尽管有不少变故和波折,且生活上常常捉襟见肘很不宽裕,但其生活的主流和重心是在读书、治学、交游唱和方面。这种交游唱和的生活方式一面可以为他延及声誉,在唱和中锻炼词作的艺术技巧,另一方面也限制了其生活面的广度和情感的深度,使其词风局限于“清丽”层面上,个性特征不很明显。当然,“清丽”一语或许应更准确地用在对其“少作”的评定上,其弱冠前后的词主要是一些拟闺愁、伤春、赏玩花月、题画、纪梦之作,多数写得流畅清新,或雅丽活泼,感情深度却非常有限,如一首《点绛唇·送春》:

又是春残,海棠花外游丝乱。泪珠成串,待把年光换。惜别匆匆,镇倚闲庭院。阑干畔,绿愁红怨,约略伤春券。

便有少年强说愁之嫌。“少作”中较突出的是几首“梦中作”,如《相见欢·梦中作》:

无端踏却轻鸥,共清游。梦里居然东海,向西流。云中喬,风中氂,不能收。幸喜天鸡初叫,始回头。

想象奇特,已开后“仙游”类作品先声。这种“清丽”评语我们现在可以找到的实证之一是,21岁那年,亮吉作中秋《减字木兰花》10首,盛传同辈间,刘宸赠诗赞云:“才子清眠起夜分,新词字字镂香云。何当共握琉璃管,写尽羊欣白练裙。”

弱冠后随着交游圈子的扩大,生活阅历的增加,对世情变换的领悟,洪氏的词风已逐渐有脱离“清丽”趋向“清疏”的倾向。这时词作的内容也转向纪游、即景、送别、怀古、次韵等方面,情感也逐渐深沉了。如《青玉案·过凌敲台故址》:

凌敲台剩荒基也,雨洗石、苔侵瓦。到日短衣寻客话。庾郎年少,众中争羡,不醉看盘马。孤城陵筑寒山巇,城里犹闻暮打潮。休怪客愁容易惹。那边人语、者边雁叫,月照荒荒野。

意境从凄凉到热闹复归于凄凉。“疏”与“密”相对,是指卸去了文字上的秾丽繁缛,加深了文字本身的情感力度,故谢章铤说:“第稚存词早年多沿《啸余图谱》,时有错拍……特其气最清疏,读之可药繁琐之病。”[5]说的当是亮吉早年的这部分词作。

二、壮岁后、遣戍伊犁前的词创作及词风

从乾隆四十五年(1780)35岁到嘉庆四年(1799)54岁上谏书被遣戍伊犁的这20年时间里,洪亮吉所作词数量不多。壮岁后到从贵州学政任上回所作,存于《鸡声灯影词》里的有30多首,从贵州学政任上回到上书被贬存于《冰天雪窖词》中的有60多首⑤,除去嘉庆戊午年(1798)南归途中所作“数十阙”,则这20年时间里只填词60来首,平均每年3首左右,与其词集序中所言壮岁后“即偶一为之,终岁不过一二首”大致相符。

这20年洪亮吉的人生轨迹当以乾隆五十五年(1790)中进士为界,分为前后10年。前10年里,他主要往返于西安和北京之间(即从陕西巡抚毕沅幕赴北京礼部会试又返回西安继续做毕沅的幕僚),先后4次会试落第;[6]孜孜于科举之外,他的精力主要集中在学问上,方志学上尤其成就显著,先后修撰多部县志、府志。由于在毕沅幕中颇受青睐,这10年里亮吉的生活相对比较宽裕,除去多次落第和好友黄景仁去世的打击外,他的生活也相对比较平静,游历成为他生活中的重要方面,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乾隆五十五年,亮吉第五次应礼部会试,以一甲第二名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在京供职两年后,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视学贵州,至嘉庆元年(1796)从贵州任上回,派充咸安宫官学总裁。嘉庆三年(1798)弟霭吉卒于故乡里门,引疾乞假归;次年清高宗乾隆帝薨,亮吉入都,承纂《高宗实录》第一分,时川陕白莲教乱未靖,睹事忧时,乃越职上书,言辞激烈,嘉庆帝大怒,发刑部拟为斩立决,恩诏免死,遣戍伊犁。

尽管这20年间洪氏所作词不多,每年不过寥寥几首,时间主要集中在学术、科举和仕宦方面,没有花费太多精力作词艺上的探讨,但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丰富、视野的开拓,他对人生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对人生的悲哀和无奈也有了更深的领悟,这些在他的词作上也表现出来,主要表现为语言更加精炼自然、情感更深沉内敛、意境更为开阔奇特,如下面两首:

犹记石桥桥畔语,死生离别匆匆。绿波摇月去如风。唾痕都作血,岸柳不曾红。留得一行临别语,几生重得相逢。夜台没个寄书鸿。廿年如梦过,来听渡头钟。(《临江仙·八月十一夜,云溪晚步有感》)

眼中何所有?三万顷,太湖宽。纵蛟虎纵横,龙鱼出没,也把纶竿。龙威丈人何在,约空中同凭玉阑干。薄醉正愁消渴,洞庭山橘都酸。更残,黑雾杳漫漫,激电闪流丸。有上界神仙,乘风来往,问我平安。思量要栽黄竹,只平铺海水几时干?归路欲寻铁瓮,望中陡落银盘。(《木兰花慢·太湖纵眺》)

此外,常被论者评定为亮吉词代表作的两首类似“游仙”的小令(《唐多令·真气本无前》、《菩萨蛮·玉皇宫殿高无极》)和两首写风尘侠士的小令(《酷相思·赠侠士》、《菩萨蛮·赠侠客》)也作于此阶段,“游仙”小令想象奇绝,纵横捭阖,颇有太白诗灵动回旋之妙,写侠客则很好地把握住了风尘剑客那种四海漂泊、快意恩仇的心理,语言也趋向峭厉,确是清中后期词中少见之作。

但是应当看到,这一时期洪氏词作仍以小令居多,且除以上所举数首外,多数仍是生活面较狭窄,停留在吟风弄月的层面上,词风虽有摆脱“清疏”趋向“峭厉”的倾向,但整体上还未能突破。这种一些词作已接近后期的清劲峭厉,一些仍停留在清疏、甚至清丽层面上创作状况的出现,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便是这个阶段时间跨度大,在词创作上付出的精力有限,虽然有时能写出一些优秀之作突破固有的格局,大多时仍是不自觉地走回了原来的套路,致使词风整体上没有得到改观。

三、伊犁放归后词风的转变与《冰天雪窖词》

54岁因越职上书被遣戍伊犁是洪亮吉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也是其人生轨迹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自被放归后,他便在故乡里门优游卒岁,或讲学或游历山水,或埋头于著述,不再过问朝廷之事。洪氏人生中的“伊犁事件”经过大致是这样的:嘉庆三年(1798)亮吉仍在京师翰林院供职,其年二月廿七日大考翰詹诸员于正大光明殿,题目中有《征邪教疏》,亮吉就此题力陈内外弊政数千言,引起较大反响。三月初二日蒙高宗乾隆帝引见并记名,值弟卒于里门,遂引疾乞假归。四年二月,乾隆帝薨,亮吉入都,派充实录馆编修官,承纂《高宗实录》第一分,八月告成进呈御览。由于此次入都匆忙,遂乞假回乡一趟,已告准;时川陕白莲教乱尚未完全平息,亮吉睹事忧时,以嘉庆帝正开进谏之风,且己蒙高宗厚恩,在《征邪教疏》中又未能一吐块垒,遂越职上书数千言(翰林无言事之责),转交成亲王、吏部尚书朱珪等呈进,奏中指谪时弊,涉及故相和珅、故福郡王安康及内外臣40余人,且有“视朝稍晏”“小人荧惑”等语,引起很大震动。二十四日上书,二十五日传至军机处指问,有旨由军机大臣会同刑部严审,二十六日经王大臣等拟为大不敬律斩立决,奉旨免死,发往伊犁,交伊犁将军保宁严行管束,二十七日即行。

虽然上书后亮吉自知可能招致处分,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书发后,始以原稿示长子饴孙,告以当弃官待罪。是日,宿宣南坊莲花寺,与知交相别,同人皆惧叵测,先生议论眠食如常。”(《洪北江先生年谱》),但嘉庆帝与王大臣们的反应如此迅速而且激烈显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王大臣们欲置他于死地,嘉庆帝显然也并非可谏之主,宦海风波的险恶亮吉这次是实实在在体验到了。尽管发配伊犁的时间不长,嘉庆五年即放回,“统计居伊犁仅及百日”,但这次流放对洪氏的心理冲击是很大的,重新放回故里后,“亲故话旧,几如隔世,因自号更生居士”。

这次流放给洪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印迹,这在他的词作中也反应出来:

“东海波臣尚笑,曾见汝、大漠西头。祁连冢,何时筑就,埋骨此荒丘。”(《满庭芳·雨窗简蒋振三昆仲》)“我醉还歌,歌仍引满,说尽边亭苦。妻孥雨泣,昨年投畀豺虎。”(《念奴娇·元夕醉中复至城东,憩巽宫楼》)

“别来万里投荒,幸绝域初归鬓乍苍。便依然花鸟,何时索笑,依然阁楼,何地倾觞。”(《沁园春·喜赵味辛乞假归里,即送之青州司马新任。依原调二首》)

“明岁重阳何处?去年此夕方归。人言死别复生日,今日正当周岁。”(《西江月·九月七日,雨窗遣闷》)

艺术创作风貌的转变动因常常是创作主体心性的转变,洪氏很明显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词风自绝域归来后已有所转变,因此他将自己自贵州学政任上归后所作的词集命名为《冰天雪窖词》,并在序中说“从其后言之也”,意即他更看重自己放归后的词作。《冰天雪窖词》中的《临江仙·人说绿蓑青箬好》一首词牌下有小序“恭纂高宗纯皇帝实录第一分进呈,拟欲乞假南下”,则可知自此首之后的40多首为放归后所作。观此40多首词,其整体风貌倾向是超越了“清疏”而转向“清劲峭厉”。⑥塞外之行虽然九死一生,但无疑锻炼了亮吉的精神和体魄,影响到词风,就是感情更为深沉豁达,语言更为激昂峭厉,如下一首:

三更向尽,忽惊呼,飞去盖头竹笠!铁马金戈声作沸,波峭半篙难入。绝壑鱼龙,阴厓鬼神,空处通呼吸。推蓬起望,一湖湖水全立。只有卅里遥程,前舟颠簸,侧抢回须急。病羽楼头,秋虫砌下,才复商量蛰。愁人无寐,残宵短梦千摺。(《念奴娇·未至常熟四十里,值大风雨》)

与之前的几个阶段不同,放归后的40多首词中慢词占了大多数,而小令相对较少。比之于小令,慢词更适合抒发曲折深沉的感情,对题材的容纳能力也更强,更适合于洪氏这一时期的创作。在这些慢词中,有的感情真挚深沉如《八声甘州·梦亡妇》,有的意境寒冷凄绝如《水调歌头·自吴江常熟回舟欲至娄上作》,有的语言俊爽激昂如《壶中天·赠僧铁舟》,整体凸显出对前一阶段词风的突破和超越,这种超越甚至影响到了小令,如:

一样楼台夕照昏。杳无心绪入朱门。欲飞还止,衔得旧时恩。差喜故巢同海上,好春仍得话温存。倘逢精卫,可许代招魂。(《琴调相思引·归燕》)

结尾想象奇特,引入神话,拓展了词的意境。

四、洪氏的性情与其词风

观洪亮吉一生在几个较重大事件上的行为表现,可以看出,洪氏一生的所作所为皆以气节自励,慕古人风,效古人行,砥砺自勉,终身如一。如31岁母亲去世后厉行古制,“七七内仅啜粝粥,席藁枕垕,昼夜号哭,终丧不进肉食,不入内室,所服皆白衣冠,不御缁布,自以未及待蒋太宜人含敛,哀感终身。嗣后每遇忌日,辄终日不食,客中途次不变,三十年如一日。” (《洪北江先生年谱》);38岁时至交好友黄景仁客死于山西运城,亮吉“四昼夜驰七百里,抵安邑,哭之于萧寺中,为措资送其柩归里。”(《年谱》),后又为景仁儿女婚嫁,堪称死友;[7]岁奋然越职上书批评时政,人皆不测其祸,好友赵怀玉往诀之,告之有旨斩立决,亮吉“颜色不乱,饮啗如常”(《年谱》),《湖海诗传》有段话说得很好:“稚存少孤失怙,为母夫人守节教养而成,是以刻意厉行,确苦自持,而于取与尤严,盖古之狷者也。”(《国朝诗人征略》卷五十)。

然而儒家克制、自持的功夫若不配以坚忍的性情,也难做到一生如一,难任以大事。亮吉的性情有少宽容的一面,“自称性褊急,不能容物,好古人偏奇之行,每恶胡广《中庸》,不悦孔光、张禹之为人。”(《翰林院编修洪君传》),他自己非常清楚这一点,曾对朋友说:“人孰无病,要自有其真耳……”(《亦有生斋集》,辑入《国朝诗人征略》卷五十),因此他为人做事注重保持自己的真性情,“君长身火色,性超迈,歌呼饮酒,怡怡然。每兴至,凡朋侪所为,皆掣乱之为笑乐,而论当世大事,则目直视,颈皆发赤,以气加人,人不能堪。会有与君先后起官者,文正公并誉之,君大怒,以为轻己,遂怏怏不乐。”(《前翰林院编修洪君遗事述》),这种真性情配以儒家的砥砺自持功夫,在他那个风气日下的时代散发出了震撼人心的人格力量,人们一面认为他“狂”、“伉直”、“偏奇”、“少容人量”,一面又对他钦佩赞叹。

但需要指出的是,亮吉身上无疑有着较浓厚的名士习气,这种习气主要影响了他早年的词创作。由于成名早,才华高,又得当世名公大儒的推重,亮吉无疑对自己期许颇高,以名士自许,这种名士习气影响到他早年的词创作就表现为,对词的音律、语言、细腻的愁情比较看重,因为这是那个时代词创作的主流风气,而忽略了词本身的感人力量主要来自于情感的深沉和曲折,因此他的“少作”清丽则清丽矣,动人则未必。

进入壮年后,洪氏身上的名士习气有所减少,由于科场困顿、亲友去世的打击,以及阅历的增广,又由于埋头于经术研究,以儒家的砥砺功夫自持,他的性情趋向于稳重深沉(虽然他那嫉恶如仇的一面没有变,但儒家的涵养、以气节自任的一面却有所加强)。这种性情的转变本可以使他的词创作得到突破性的进展,但遗憾的是,这一阶段他基本上放逐了词创作,每年不过寥寥几首,又由于少作“清丽”词风的牵累,使他的词风停留在“清疏”的阶段,只不过部分作品语言上摆脱了繁缛之病,同时情感上有所深沉而已。这一时期他有优秀的词作,甚至不少论者认为他的代表作都出现在这一阶段,但从整体上看,这一阶段小令仍占主流,个性特征不太明显的词作仍占大多数,词创作艺术技巧上探索成效不大,这些都说明,这一时期不能算是他词创作的高峰[8]。

“伊犁事件”可以说是对洪亮吉儒家道义担当的一次严峻考验,很明显他成功地通过了考验,当时朝野上下对他的所作所为也交口称赞,但这次事件对他的心理冲击强度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放回后更号为“更生居士”,人皆以为是示圣上不杀之恩,实际上是他对自己心灵的安抚。自伊犁放回后,他的性情有了较大转变,不再在公共场合随便发议论,不再那么慷慨激昂,甚至不再那么不能容人容物,总体上说,就是从激进趋向了保守,只在与朋友的交往、游历山水、学问著述中安妥自己的生命。但我们不能就说亮吉失掉了气节,他只不过是稍微丧失了锐气,塞外之行在某方面甚至给予了他很好的锻炼,使他的文风、诗风都趋向“峭厉”:“先生未达以前,名山胜游,诗多奇警。及登上第,持使节,所为转逊前。至万里荷戈,身历奇险,又复奇气喷溢,信乎山川能助人也。”(《听松庐诗话》,辑入《国朝诗人征略》卷五十)。词风也如此。况且此一阶段他又有了较宽裕的时间来进行词艺上的探索,因此此一时期他的词作慢词明显增多了,一些小令的词风也趋向“清劲”,如下一首《江城子·柳丝南北罩通津》:

柳丝南北罩通津,水波匀,月痕新。却到晏公祠畔暂逡巡。偏是画船红烛影,频照见,梦中身。寥寥数语,浮生若梦的感叹就很深地融入进去了。

最后谈一下洪亮吉词的风格问题。从洪氏编纂词集时所作的自序中我们知道,他对自己的两卷词《鸡声灯影词》、《冰天雪窖词》更看重的是后者,而对《冰天雪窖词》中的作品,更看重的是放归后那一部分,故命名“从其后言之”,意即他认为这部分词作堪称他的代表作,也更完全地记录了他的心灵隐秘,而那些少日所作,不过是“不忍弃”,挑选了一部分,“裁作一卷附焉”。本文前面也说过,其“少作”虽清丽,个性特征却并不明显,因此我们讨论亮吉的词的风格,便可主要倾重于其壮岁后所作和放归后所作。前文说过,洪氏壮岁后到流放前所作,即第二阶段的词风是“清疏”,放归后的词风倾向是“峭厉”,这不过是就整体而言,实际上第二阶段中的一些作品(50岁前后所作)已有着“峭厉”的倾向,而第三阶段(放归后)中的一些作品仍保持着“清疏”的特征,因此,如果就这两阶段的作品风格作总体抽象概况的话,风骨豁朗是为“清”,语言劲峭是为“厉”,故将其风格定义为“清厉”的好。

注释:

①据其门人吕培等编次的《洪北江先生年谱》,亮吉13岁就开始学作小令,20岁填词10余首,21岁时“赋中秋《减字木兰花》词10首,同辈传钞殆遍。刘文学宸赠诗云……,是岁,诗词约及百首。”23岁作有《催妆词》,24岁“是年,得骈体文四十首,诗词约二百篇”。今主要收录其壮岁前所作之《鸡声灯影词》共才百首左右,可见相当一部分年轻时的词作,都被他自己编纂词集时给裁掉了,如那10首著名的《减字木兰花》就未收入。按,该年谱见刘德权点校《洪亮吉集》第五册“附录“,中华书局2001年版。

②卢前《望江南》词云:“伊犁客,一代学人雄。不必新声传后世,即论余事亦从容。常派失孙、洪。”(见《饮虹簃论清词百家》)

③有些论家认为洪氏词创作并没有建立自己的风格,如《续修四库全书<更生斋诗余>提要》云:“其词小令尚有平允之作,慢词粗俗者多。盖亮吉文学,骈文第一,词虽稍胜于诗,终不成一格也。”(《集部·词曲类·词集》);陈廷焯也说:“洪稚存经术甚深,而诗多魔道。词稍胜于诗,然亦不成气候。”(《白雨斋词话》卷五)

④关于洪氏的传记类文字,有《洪北江先生年谱》、《洪稚存先生传》、《翰林院编修洪君传》、《前翰林院编修洪君遗事述》、《国朝诗人征略》卷五十中辑入的关于“洪亮吉”的各类文献记载等,由于刘德权点校本《洪亮吉集》第五册“附录”对此收录甚全(中华书局2001年版),本文下文所引用均出自此书“附录”,不再单独作注。

⑤《忆王孙·凉风吹绽一天星》和《转应曲·天上》都一调含4首,《江南好·乡园梦》和《江南好·江南地》则在同一调下共计21首。按,此21首《江南好》从其词牌下小序“时乞假南回,作此寄里中亲旧”“抵江南境作”看,当就是洪氏在词集序中所言之“岁戊午,自京邸乞假回,车箱无事,辄填至数十阙”,其年为嘉庆三年(1798),洪氏在京供职,弟霭吉卒于里门,遂引疾乞假归。

⑥“峭厉”本是张德瀛《词征》卷六中言亮吉风骨之语:“稚存风骨峭厉,而词独清隽,文人固未可一以辙限也。”拿来形容洪氏放归后的词风,大致允当,峭者风骨挺劲,厉者语言激爽。

[1]路海洋.论洪亮吉骈文的的创作艺术[J].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2012(2):1—6.

[2]刘德权.洪亮吉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2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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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volution of HONG Liang-ji's Ci Writ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 Life Experience and Temperament

CHEN Nan—gui
(Literature department,Liaoning University,Shenyang 110036,China)

HONG Liang-ji's life experience was bumpy.Although he didn't write many lyrics,only two volumes:Sound of Rooster and Shadow of Light,An Ice-and-Snow-Lock Land,his Ci writing development i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his life experience and temperament,which has roughly three developmental stages,beautiful in the early stage;detached in the middle stage,and trenchant since released from Yili.The latter two stages are most closely related to his life experience and reflect his temperament,which forms his“trenchant”Ci writing.

HONG Liang-ji;life experience;temperament;Ci writing;evolution

I207.23

A

2095—042X(2013)05-0076-06

10.3969/j.issn.2095—042X.2013.05.017

(责任编辑:朱世龙)

2013-07-18

陈南贵(1984—),男,湖南新田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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