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为诗与新诗正统的确立

2013-03-31 12:17颜同林
关键词:白话诗白话新诗

颜同林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贵阳 550001)

白话诗发生后,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顺利推进,它悄然经历了从发生到成立的飞跃过程,整个过程所消耗的时间并不太长。“白话”与“新诗”一旦联姻,马上落地生根并不断拓展生长空间,不到数年白话诗便跃居到正统以立的地位。

从草创到奠基,正统以立的白话诗在“五四”新文学陈营里,顺利成为它一个崭新的文类,开始了自己发生、发展的历史进程与自律运动。另一方面,把白话诗直称为“新诗”,而且沿用至今,不能不让人感受它与古典诗歌决绝后自身命名的特殊性。尽管离不开“新”的招牌,但白话诗坦然以“新诗”的名义,曲折跨越了整个20世纪而进入到眼下新世纪时间跑道里,伴随着中国社会现代化的进程,一直向前延伸。在这一历史长河中,截取其中从发生到正统以立的时段,我们是否可以洞察其成立的缘由与现场呢?答案是肯定的,而且,在围绕“新诗”所进行的近一个世纪的学术争论中,不乏关于文言与白话、旧与新、传统与现代之类的二元对举,其根源似乎仍可在回溯到当初白话诗正统以立的判断中得到辨认。

学界对新诗的未来趋势缺少大胆的揣测,应在什么时限对之打上句号也不为确定;另外一端,对于它发生的源头,也没有统一的标准答案,但对于它何时有资格称之为成立,应该有一个确切的说法了。从发生到成立,新诗到底消磨了多少时间,这一过程的长短有何意义,标志性的事件该划在何处?这一时段里包括哪些诗人、诗派,整体上有什么特征?在回答问题之前,我认为它大致和“初期白话诗”阶段相吻合,就“初期白话诗”而言,有论者归纳了三种主要的划分:其中流行较广的一种是,从30年代的朱自清、余冠英到80年代以后的陆耀东、骆寒超、徐荣衔、邱文治、祝宽等人,倾向于将新诗发展的第一个时期定为“五四前后”,即从胡适1916年的尝试到1921年、1922年左右。“如此看来,新月诗派出现以前的中国现代新诗似都可以称作是‘早期’、‘初期’或‘五四’时期”。①不过,对新月诗派本身来说,闻一多于1925年回国加入此诗派并开始一伙人认真试验“创格”,转轨的实际意义才体现出来,因此为稳妥计,在大致时限上后延到1925年左右,这样也好具体对应具有实质性意义的“新月诗派之前”这一说法。正是这一时段,是白话诗正统以立的临界点。

对白话诗从发生到成立的大致划分,最主要的目的有以下几点。首先,在一个由文言为载体的旧体诗传统异常深厚的泱泱诗国里,白话诗的发生与成立,显然有着不同寻常的象征意义与现实价值。论述白话诗的发生,概括地说,它能从旧诗母体中脱胎而出,既借助于西学东渐、西诗中译的时代潮流,更主要借助带有方言性的白话这一群众性、日常性工具的本质力量。像治近代文学的学者们追述晚清文学的意义一样,我们也不得不回溯到晚清的“诗界革命”,因为“新诗”最初命名的由来,与1895年梁启超等人讨论“新学诗”一脉相承;从“新学诗”始,到后来黄遵宪等人提出的“新派诗”、“新体诗”等概念也是连成一线的。至于大多数新诗史从1916年胡适尝试白话新诗说起,其原因也许是考虑到约定俗成的力量,肯定他提倡文学改良、独自尝试白话诗的价值;另外,学术界对近代文学的遮蔽忽略,迟迟不能打通整个文学史叙述线索,也是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具体时间的分歧,说明两者之间存有矛盾,但确定胡适尝试白话诗为新诗之源头,再往前追溯,也是补正一法,本文无意纠缠于此,但明确指出这一事实,主要目的是重审新诗发生的复杂机制,以及由此而生发出来的问题:白话诗何以能这样迅速而真正地达到正统以立的阶段。

其次,“白话诗”概念本身凸现的“白话”比“新”更有内容,只有“白话”才是“新”的前提,才是“新”的实质所在。新诗在当时被称之为白话诗,由“白话”来替换诗界革命开始的新诗的“新”,这一限定的变迁虽然很难言说清楚,但它特殊的意义异常显眼。“白话”为什么等质于“新”,“白话诗”本身“新”在哪里?一路追问下去,我们也将明白,由于新诗称谓的固定,说明“白话”仍在经受太过于漫长的时间的考验,以至于时时出现一些质疑的声音,如30年代鲁迅会见美国客人谈话所作的判断,他认为即便是当时最优秀的几位现代诗人的作品也“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都属于创新试验之作”,“到目前为止,中国现代新诗并不成功。”[1]这样的声音显然在20世纪并不少见。

因此,讨论白话诗由发生到成立,除了确定以上所述的大致限定于此两端外,主要着眼点是忽略意义不大的细节,集中问题于其发生的渊源,以及它成立的历史条件。对于后者而言,其意义与价值似乎在学界按三个十年的划分中被无意地淹没了。

作为正统的白话诗,由发生而成立,按照常态一般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自然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可能由某个人在什么场合宣布一下便算完事。其间既有当时历史在场者的原始记录,又有后来学者们的辨析界定;此外更重要的是,当时大量创作与理论的支撑,自己内部开始蜕变、否定、超越的迹象也是帮助作出这一理性推断的根据。

1919年10月,胡适在《谈新诗》中描述:“文学革命的目的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活的文学。这两年来的成绩,国语的散文已过了辩论的时期,到了多数人实行的时期了。只有国语的韵文——所谓‘新诗’——还脱不了许多人的怀疑。但是现在做新诗的人也就不少了。报纸上所载的,自北京到广州,自上海到成都,多有新诗出现。”[2]到了1922年,他在《尝试集》四版自序中宣称“新诗的讨论时期,渐渐的过去了”。[3]在首开风气的胡适眼里,白话诗与新诗的概念是可以随意互换的,从洗清“怀疑”的阴影,到它在全国各地普及,时间也就那么短短几年。与胡适谨慎、按而不断形成对比的是,当时较有代表性的新诗编选者有一段耐人寻味的话,不妨也摘引几句如下:“最初自誓要作白话诗的是胡适,在1916年,当时还不成什么体裁。第一首散文诗而具备新诗的美德的是沈尹默的《月夜》,在1917年。继而周作人随刘复作散文诗之后作《小河》,新诗乃正式成立。最初登载新诗的杂志是《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继之。及到‘五四运动’以后,新诗便风行于海内外的报章杂志了。”[4]值得分析的是周作人的《小河》,在胡适的《谈新诗》里只是视为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到了这里便成了“新诗乃正式成立”的标志,显然结论还来得比较匆促草率,带有自言自语性质。比较确切的说法还有朱自清,他认为1919年至1923年这四年是新诗“最兴旺的日子”,至1927止所有的新诗集“十之七八是这时期内出版的”。[5]诗集出版的概述并不十分准确,但揭示了高潮的来临与消失,白话诗已开始了矫正、自审的新征程。这种新的出发,意味着对前一基础的肯定,它是白话诗自身基础上的再出发。

从艺术自身规律来看,正统以立的标准还并不是某人说了就算数那么简单,它一般有一个自律的自然过程,从发生到站稳脚跟,再到内部否定声音的出现与新道路的开辟,应有一个正反更迭交错的时空来容纳,正是这一时空里,各种诗潮、流派得以展开,不同风格与个性的诗人、团体也陆续登场,在不断流变中充分生长起来。更重要的是以后的改革在此基础上出入,而不能逾越它又从头再来,这才是真正成立的标志。

从语言角度立论来看,众所周知,胡适白话诗创作所操的白话,基本上是一种不带文言词语,采用了当时北京一带的官话(也就是今天意义上的华北方言),具有明白易懂、流畅洗炼等特点,它摒弃了口语状态中的琐细啰嗦的弊病,进行过某种初步的筛选,但还是比较贴近原生态的白话,虽然诗化处理得不够细腻丰富。受胡适白话诗影响的同时代白话诗人,也差不多有类似的特点,这一点也构成了白话诗内部不断有人质疑的起点。此外,它与下一阶段的衔接也提供了某种佐证,从发生、成立到二律背反的联结点,则是新月同仁尝试格律诗时期,是李金发式的象征主义大量调用文言资源时期,语言上也由“白话化”转变到白话的分化。当时概念下的白话已公然成为国语,分化后的白话,渐渐谈得较多的是各种土白入诗的尝试,各种外来语与古典词汇入诗的实践。在这一转变过程中,典型的有闻一多曾乐观地宣称:“余之所谓形式者,form也,而形式之最要部分为音节。《诗刊》同人之音节已渐上正轨,实独异于凡子,此不可讳言也。余预料《诗刊》之刊行已为新诗辟一第二纪元,其重要当与《新青年》、《新潮》并视。”[6]母舌生疏的李金发一方面以句法欧化、句中夹杂文言语词和外文带来异国情调,引领大批仿效者,一方面也宣称“余每怪异何以数年来关于中国古代诗人之作品,既无人过问,一意向外采辑,一唱百和,以为文学革命后,他们是荒唐极了的,但无人着实批评过,其实东西作家随处有同一之思想,气息,眼光和取材,稍为留意,便不敢否认,余于他们的根本处,都不敢有所轻重,唯每欲把两家所有,试为沟通,或即调和之意”。[7]远的回响则如梁宗岱在上世纪30年代评论新诗的一段话可资佐证,“如果我们平心静气地回顾与反省,如果我们不为‘新诗’两字的表面意义所迷惑,我们将发现现在诗坛一般作品——以及这些作品所代表的理论(意识的或非意识的)所隐含的趋势——不独和初期作品底主张分道扬镳,简直刚刚背道而驰:我们的新诗,在这短短的期间,已经和传说中的流萤般认不出它腐草底前身了”。[8]这里闻一多所谓的“第二纪元”,李金发的“调和”,梁宗岱所言的“背道而驰”,是在不断后延的时间坐标轴上所出现的标签,或隐形对应着“第一纪元”这一概念判断,或在整体风格上与初期白话诗大异其趣。不但在理论上如此,在创作上闻一多引领的新格律诗群体、李金发领头的早期象征主义群体,都是有坚实的创作队伍与作品作为基础的。这一种新的流变意味着新的诗质与诗形,它脱颖而出后能够宣告一个新阶段的莅临。

这一时期不同风格与特色的诗人群体与白话诗作,也是不可忽略的主要原因。下面从作品与理论二个层面分别论述:从作品来看,这一时期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以发表白话诗的刊物而言,在1919年除了最先大量发表胡适、刘半农、陈独秀、鲁迅、俞平伯、康白情等人新诗的《新青年》外,还有《星期日》、《觉悟》、《少年中国》等十几家杂志和报纸副刊,到1921年全国各报刊都普遍刊载白话新诗;另外出现了专门的新诗刊物:如《诗》(叶圣陶、刘延陵等人编辑,1922年到1923)、《诗学半月刊》(京报副刊之一,黄绍谷等人编辑,1923年到1924年)、《诗坛》(1923创办)等。从当时的诗歌队伍与流派而言,不但有《新青年》诗人群、少年中国学会诗人群、文学研究会诗人群、创造社诗人群、湖畔诗社诗人群、小诗运动诗人群等诗人队伍,而且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诗派与象征主义三股诗潮的互补竞争;各种白话诗体裁如自由诗体、民歌体、小诗、散文诗、诗剧等也大体齐备。从当时出版的诗集来看,已有《尝试集》、《女神》、《湖畔》等个人集或合集四五十种。另一方面,从白话诗理论来看,也可从以下二层来展开,一层是建设性质的诗学论文,既有《谈新诗》(胡适)、《我之文学改良观》(刘半农)、《白话诗的三大条件》(俞平伯),《新诗底我见》(康白情)、《论小诗》(周作人)等单篇论文,也有《三叶集》(郭沫若等)一类的专集。还有一层是陆续出现带有破坏现存白话诗并开始按个体或团体的诗学设想来重建性质的专文,如《冬夜草儿评论》(闻一多、梁实秋,1922年)、《诗之防御战》(成仿吾,1923年)……这些文章,主要着眼点在于对胡适开创的白话诗表示不满与反动,是站在当时白话诗基础上的理论反省。卞之琳在谈到戴望舒创制“中西交融”的模式时曾说,“在白话新体诗获得了一个巩固的立足点以后,它是无所顾虑的有意接通我国诗的长期传统,来利用年深月久、经过不断体裁变化而传下来的艺术遗产。”对比20年代而言,这是“倾向于把侧重西方诗风的吸收倒过来为侧重旧诗风的继承。这却并不是回到郭沫若以前的草创时代”。[9]白话诗的“巩固的立足点”,事实上在这一阶段也非常牢固地形成了,一切开端与后来的变异也由此出发,“白话”与“新诗”开始了新的联结。

由此可见,白话新诗由发生而成立,基本上在这一时期内顺利完成,白话诗在新文学上的正统地位也得以确立,它既有力地体现出初期白话诗人的历史功绩,也给后来者创造出一个宽阔的生长空间,从而揭开了中国新诗史前所未有的一页。

初期白话新诗与古典诗歌根本的区别,带有标志意义的是它的语言工具,它经历了一个突破文言、刷新工具到逐渐解放诗体的过程。问题的关键是,白话到底与文言有何本质不同,初期白话诗试验中的白话长的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为什么它与古代的白话也有实质性的区别,其区别又体现在哪些层面上?这些看似简单的问题,可能求得共识也并不容易。

胡适认为文言是死文字,而“白话是活文字”,“活文字者,日用语言之文字”。②他后来还对白话作了更全面的思考,释白话之义,约有三端:一)白话的“白”,是戏台上“说白”的白,是俗语“土白”的白。故白话即是俗话。二)白话的“白”,是“清白”的白,是“明白”的白。白话但须要“明白如话”,不妨夹几个文言的字眼。三)白话的“白”,是“黑白”的白。白话便是干干净净没有堆砌涂饰的话,也不妨夹入几个明白易晓的文言字眼。[10]

照此理解,胡适心目中的白话是近于说话,近于口语之类的语言。顺此思路,他认为“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样方才可以有真正的白话诗”。[3](P149)这一白话基本上等同于口语、等同于方言了。胡适的同时代人朱自清在读了用“活的北平土话写的小说后,思考什么叫做白话时认为“是活在人人嘴上的?这种话现在虽已有人试记下来,可是不能通行;而且将来也不准能通行。……它比文言近于现在中国大部分人的口语,可是并非真正的口语。换句话说,这是不大活的”,“用活的方言作文还只有几个人试验,没有成为风气;但成绩都还不坏”。[11]“新诗的白话跟白话文的白话一样,并不全合于口语,而且多少趋向欧化或现代化。本来文字也不能全合于口语,……有些诗纯用口语,可以得着活泼亲切的效果;徐志摩先生的无韵体就能做到这地步”。[12]比较之下这些说法仍说得含糊其辞,都是类比概念上的,有时甚至参差错落,残存某种悖论意味。

落实到最具体的层面,是否可以认定白话就是某种流行最广的方言,当时与之相称的应是流行地域最大的北方方言。但当时基本没有人这样直截了当,后来胡适在另外的场合,发表相关文章挑明了这一内在逻辑与关系,其原因是囿于当时提倡白话诗的压力,不好直说且为规避提倡方言文学之嫌罢了。“民国九年十年(1920-1921),白话公然叫做国语了”。[13]一旦白话文运动迅速进展到提倡国语、建设国语时期,胡适论调鲜明具体多了:“凡是国语的发生,必是先有了一种方言比较的通行,比较的产生了最多的活文学,可以采用作国语的中坚分子;这个中坚分子的方言,逐渐推行出去,随时吸收各地方言的特别贡献,同时便逐渐变换各地的土话:这便是国语的成立。”[14]所以国语必须是一种具有双重资格的方言:第一须流行最广,第二已产生了有价值的文学。这些条件既是一种资格,也有某种现实针对性。当时的北方方言区所辖地区,遍布大半个中国,从黑吉辽东三省到云贵川等西南地区、从长城塞外到长江流域一线,通行着一种大同小异的北方话(又称官话或普通话,后来在方言性质的书籍里把它又细分为四大区域,但区域之间还是大体相同)。与此类似的论述还很多,其中最集中、具体的论述莫过于胡适在《吴歌甲集·序》中的阐释。在胡适看来,所谓活文学、活白话,便是民众嘴里活着的方言而已,不过这一方言,因在文学上有历史积淀,在地域上又有绝对优势,其方言的局限性倒遮掩得严严实实,在一个不断去边缘化的惯性运动中,位居中心位置的优势改变了它的身份与资历。

综观初期白话诗中的语言因素,主要取向是用活的白话写诗,反对文言入诗,尽管有些文言词汇还程度不一地残存在白话诗中;其次是反对用旧体诗格律,不限字数,用自由诗体,尽量模仿声口,以自然的音节见长。在白话里,除久居京津之地而运用京白土语外,也掺杂着非北方方言的方言成分,如上海、杭州等地诗人的吴语特色。另外、也出现带有仿作性质的方言诗先声,如刘半农的《江阴船歌》,俞平伯仿作吴歌《吴声恋歌十解》等,但因出版较晚,或数量极少,实际影响并不大(刘半农的尝试,将在第二章中专门论述,这里仅提及一下)。总之,白话诗的“白话”,是以北方方言为主导的优势地域方言,是活的流动的北方话。

另一方面,自俞平伯断言“中国现行白话,不是做诗的绝对适宜的工具”[15]后,便不断有人感觉到了当时白话语言样态的缺陷,试图引起人的注意而加以改进,如梁实秋后来追认“新诗运动最早的几年,大家注意的是‘白话’,不是‘诗’”。[16]如果要完全胜任文学表现的工具“非经过一番探险,洗炼,补充和改善不可”。[17]这些说法后来广为流传,主要是出于对大白话和散文化的反拨,参照的标准是古典诗的精炼、朦胧、含蓄,重暗示而忌说明,言有尽而意无穷等审美特性。

值得反问的是,是否必须以古体诗作为必然的参照?如果最大限度地提炼白话,能否达到这一指标?白话诗有没有自身的朦胧含蓄与余香回味?诸如此类的问题倒是忽略过去,不过,如何在“白话”上下足功夫,杜绝半文半白、不文不白等情况的出现,作为一个理想目标在日后提得更加响亮了,同时既兼顾白话,又兼顾到“诗”,具体把新诗的“新”在语言上定出某种规定。于是在“白话”与“诗”两者之间,形成一个钟摆,几乎左右了人们的视线。从傅斯年主张“留心说话,直用西洋词法”,[18]到废名宣称小诗时期“写新诗乃真有一个‘诗’的空气,无论是写得怎样驳杂,其诗的空气之浓厚乃是毫无疑义的了。其写得驳杂,正因其诗的空气之浓厚。这是新诗发展上很好的现象,好像新诗将要成为‘诗’应该有这一段经过”;[19]从穆木天断言“中国的新诗运动,我以为胡适是最大的罪人”,[20]再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著名诗人郑敏提出“世纪末的回顾”时,指责胡适们“立意要自绝于古典文学,从语言到内容都是否定继承,竭力使创作界遗忘和背离古典诗词”。[21]这些代表性的见解,也是在钟摆面前执于一端的理解。但事实证明,白话已是正统以立的白话诗惟一的工具,最大的让步也只能在这一基础上稍作弥补而已。当时的情况大致有以下数端,一是对文言词语的适当调用,像郭沫若《女神》、俞平伯的《冬夜》等诗集中,文言语汇还是较为普遍。旧词曲所用的语汇也不全是死文字,当初出于标举白话而划的圈子太大,到后来自觉缩小了,“词曲的音节在新诗的国境里并不全体是违禁物,不过要经过一番查验拣择罢了”。[22]二是对除北方方言区外的各地方言中富有表达力的方言语汇与句式适当调用,如湖畔诗人作品中夹杂的吴语成分,刘半农发表于报刊山歌中的江阴方言特色,成仿吾诗作中偶然可见的湘语成分,胡适诗作中个别的徽语特征,以及难以分辨而丰富驳杂的语气虚词。三是注重对白话的洗炼、提纯。对白话的清选,是一个当时的自律过程,胡适最先提倡白话诗,主要从死文字与活文字的概念与争论出发,一手打倒死文字与死文学,哪知道活文字与活言语也并不是天生就是鲜活无比的,“活”的程度不一导致具体“活”法不同,非经一个去芜存精的过程不可,这样各白话内部太过于土俗的语言成分得到了初步过滤。

值得补充的是,白话诗当时主要还搭上了“思想革命”这一趟快车,一路势如破竹,死活截然两途。由白话而国语,由旁系而正宗,在这个过程中,活文学不断地增添活力,死文学则更朽更死,死文字与文学中的一些“文言”,即使附带性地被激活,但纳入白话这种活语中以后,其性质也发生了根本变化,处于某种附庸地位,成为有益的补充。

结语

总而言之,像现代汉语的确立也是现代文化包括现代文学的确立一样,在这一语境下,白话的确立与合法化,也是新诗正统以立的根本。在这一过程中,积蓄太久的白话能量得到了全面的释放,白话诗从发生到成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诗坛以文言为惟一诗歌用语风习之迂腐与时人对骸骨之迷恋,以此发端,整个诗歌创作在此平台上集结、出发,这不能不说是白话对诗的最大贡献。

在此之后,白话诗经过一个缓冲期后,又一环扣一环地开始了它的自律运动,在这符合事物客观规律的运动中,白话本身的更新也将不可逆转地展开。

[注释]

①另外一种是少数研究者将新月诗派一并纳入“五四时期”,是目前最宽泛的“五四”概念。第三种是将初期定位于“五四”以前,以1916年到1919的创作为主,并强调这第一阶段在建设白话上的意义。参见李怡:《初期白话诗研究综述》,《阅读现代》,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48-249页。

②分别见胡适:《四十自述·逼上梁山》,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6页;《〈尝试集〉自序》,《尝试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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