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冀骋
《现代汉语词典》“教育”条说:“按一定要求培养人的工作,主要指学校培养人的工作。”这条解释的关键词“培养”道出了“教育”的本质,无可指责。问题是“培养”人的“什么”?另一个关键词“一定要求”,似乎回答了这一问题。“一定要求”“定”了什么?不清楚,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没有具体内容,也就不会招人指责。《词典》编写者的聪明,由此可见。但由于不能给人清晰、明确的知识,说了等于没说,读了等于没读。
“要求”不是“目的”,但与“目的”有关。“要求”是“希望得到实现的愿望”;“目的”是“想要得到的结果”。“要求”体现现实,表示距离较近;“目的”体现未来,表示距离较远。无数个同一方面的“要求”构成“目的”,这就是它们的同与异。
中国教育界目前流行的是“能力教育”、“创造教育”、“素质教育”等教育理念,实际上都是从“目的”的角度来谈教育的。“创造教育”是指以培养学生创造能力为目的的教育,实际上应与“能力教育”同类,应归于“能力教育”。之所以有人提“创造教育”,除了彰显“能力”中的“创造”因素外,还有迎合当时思潮和“标新立异”的作用,实际上并没有提出新的东西,可以不论。至于“能力教育”,则是以培养学生能力为目的的教育,“素质教育”是以提升学生素质为目的的教育。
这些教育观实际上是建立在功利基础上的,培养能力、提高素质都是以功利为前提。按照行为主义的观点,人类的任何活动都离不开功利,离开功利,人的行为就失去了动力。然而,功利也是分层级的,有形上的功利,有形下、形中的功利。“能力”、“素质”是形下的功利,教育不仅有追求形下功利的一面,更有追求形上、形中功利的一面。只追求形下功利,教育培养出来的只是机器或奴才,只有形下、形上、形中三种功利兼顾,才能培养真正的“人”。
教育的形下功利是知识教育,主要指传授知识、获取知识、创造知识,以及思维方式的培养和将知识应用于实践的能力的训练。我们现在的学校教育,着力点主要在这一方面,似乎已形成了优势。真的这样吗?具体情况是:好的学校会知识、思维、能力三者兼顾,如我们的“985”大学和“211工程”大学;一般的学校只注意传授知识获取知识,而对创造知识、思维方式和实践能力则不太重视,纵使重视了,由于受师资力量、设备条件等的限制而无法实现。所以,我们学校培养出来的优秀生,大多只会解题、只会背诵,就是人们所说的“基础好”,但一进入创造阶段,就显得力不从心,技不如人。常年的背诵和解题训练,影响了思维能力、联想能力的发展,而创造是需要有较强的思维能力和联想能力的。从这个角度说,我们的形下教育也不见得比别人强,我们的优势并不存在。
教育的形上功利是灵魂教育?我们认为,教育的形上功利就是“安置灵魂”。雅斯贝尔斯说:“教育是人的灵魂的教育,而非理智知识和认识的堆集。”[1]雅氏在这里只承认“灵魂的教育”是教育,而否认知识的教育,虽然偏颇了一点,但重视“灵魂教育”则是正确的。所谓“灵魂教育”就是给灵魂找个栖息地,也就是“安心”。中国的禅宗有“安心”法门,据《景德传灯录》记载,慧忠禅师有安心偈,云:“人法双净,善恶两忘,真心真实,菩提道场。”去人,去法,忘善,忘恶,心归于涅槃,归于虚无,也就无所谓“安心”“不安心”。禅宗还有一个安心的故事,说的是慧可要达摩祖师为他“安心”,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慧可说:“觅心了不可得。”达摩说:“我与汝安心竟”。找不到心,心就安了。慧忠的偈是达摩为人安心的理论解释。这是禅宗的“无心安心法”。此外,还应有“有心安心法”,即承认“心”的存在,承认“心”可以铸造,既然有心,既然心可以铸造,也就可以将心安置在信仰、理想之上,这就是“灵魂的教育”,也就是教育的形上功利。
我们的教育,大多只关心知识,无关乎灵魂,无关乎精神。思想政治教育与灵魂有关,但方法方式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一些问题,效果如何,不可乐观。尤其是信仰问题是灵魂教育的核心问题,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旧的传统在渐渐失去,新的传统尚未形成,信仰缺失,不少的人已经或正在成为经济动物或金钱动物,一旦丧失了信仰,人的行为失去了方向,就会无所不用其极,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才是真正可怕的。信仰首先要“信”,信了才会“仰”,仰又促进“信”。“信”是基础,“仰”是结果。但为什么“信”,“信”什么,一个涉及到理论问题,一个涉及到选择问题。理论解决值不值得“信”的问题,解决了理论问题,也就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选择问题。解决了选择问题后,还有一个坚持的问题,只有坚持到底的信念才是信仰。“坚持”涉及到情感和意志,情感在这里表现为“爱”和“敬”,她们和意志一样,是在实践中体现的。所以信仰教育,理要说清,情要用足,志要坚定。
教育的形中功利是道德教育。任何道德都是一种约束。就来源来说,约束分两种:自我约束和社会约束。自我约束是主动的,社会约束是被动的。人们在这两种约束中规范自己的行为,成为自己和社会所希望成为的人。布坎南说,不受任何约束的人是一头野兽[2]。实际上野兽也是有约束的。各有各的领地,不得侵犯,一旦侵犯,就会发生战争。这种领地意识,也是约束。人是在约束中成长的。
就性质来说,约束还可分为软约束和硬约束。软约束是道德,硬约束是法律。违反了道德,令人不齿,违反了法律,遭受惩罚。
道德是可以教的。人一生下来,无所谓道德。在社会化的过程中,他或她知道了道德,并遵守道德。社会化的过程就是教化过程。这种教化由三个方面组成: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这三种教育互相渗透、互相促进、互相补充,共同实现对人的教化。
苏格拉底认为“美德即知识”,既然是知识,当然是可以教的。学校教育的一个重要方面应是道德教育。现在的问题是,将美德作为知识传授,只是解决认识问题,并没有解决实践问题。知道美德,并不就能成为具有美德的人。只有通过实践,才能成为美德,“知”不等于“行”。所以“教”了以后,还有一个“化”的问题,“教”解决“知识”问题,“化”解决“行为”问题。
如何“化”呢?
道德是一种约定,也是一个强迫。对愿意服从的人来说是约定,对不愿意服从的人来说是强迫。人为什么会服从约定?在于有自制力。苏格拉底说:“自制是一切美德的基础”[3]。人都有欲望和冲动,所谓自制,就是自己主动克制自己的欲望和冲动。人为什么会自动克制自己的欲望和冲动?当人的欲望和冲动损害了他人和社会的利益的时候,将会受到他人的唾弃和反制,与其遭人反制,不如自制。自制实际上也是强迫的结果。
学校教育的“化”,一个靠引导,一个靠约束。通过引导和约束,将道德知识变为道德行为,将偶一为之的行为变成习惯,一旦成为习惯,“化”的目的就达到了。
引导就是通过给好处的办法,使学生按照道德的要求做事。所谓给好处就是予以表彰、给以荣誉。约束就是批评、处分,通过批评、处分,使学生不做或不敢做违犯道德的事。
汉字“教育”二字的构形充分体现了这一点。“教”,《说文》:上所施下所效也。从攴,孝声。攴,《说文》:小击也,就是轻轻地打。孝声,“孝”只表读音吗?不一定,声中应有义。“教”字也可以解释为从攴从孝,通过轻轻地打,使学生走上孝道。“孝”是最基本的“善”,也是最大的“善”。所以“教”就是要人知善、向善、行善。“攴”是轻轻地打。轻轻地打,并不以打为目的,而是以约束为目的,所以,可以将“攴”理解为“约束”。这与我们对“教化”的理解是一致的。“育”,《说文》:养子使作善也。从ㄊ,肉声,“育”的上部不是云,而是ㄊ。ㄊ,《说文》:不顺忽出也,从倒子。倒子,就是倒行逆施之子。怎样才能改变这个状态呢?要用肉来哄。《说文》说:肉声。肉难道只表声吗?如果只表声,用“玉”表声不也合适吗?“育”与“肉”古代同韵不同声,与“玉”则韵近声不同,同是相隔,而用“肉”不用“玉”者,声中有义也。用“肉”来引导倒子顺从,所以《说文》解为“养子使作善”。“善”是最大的德。
通过对“教育”二字的字形分析,我们知道,中国古人的教育强调的是道德的教化,通过引导和约束的办法,使学生向善行孝。孔子教育学生以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礼在首位。除书、数外,乐、射、御都有礼的要求,是礼的实践。书、数虽然与“礼”相隔较远,但仍是为了充实“礼”,成全“礼”,是实现“礼”的工具。
现代中国的教育,从小学到大学,从社会到学校,从教师到家长,问的是分数的高低,排名的前后,成绩的好坏,不太关注或较少关注心灵的安置和道德的教化,轻“道”而重“术”,虽然也提“德育为先”,但很少有真正做到了的,很少有落实在教育过程中的。这种教育,迷失了教育的方向,淡化了教育的功用,是目前教育亟需改变的。我们的教育改革应从这里开始。
[1][德]雅斯贝尔斯.什么是教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4.
[2][美]布坎南.自由、市场和国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48.
[3][古希腊]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