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特性”、族群认同与区域社会史——关于客家研究的理论反思

2013-03-27 10:39黄志繁
地方文化研究 2013年5期
关键词:客家人族群特性

黄志繁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江右哲学研究中心,江西 南昌, 330031)

如果从20世纪30年代罗香林先生发表《客家研究导论》开始算起,客家学作为一门专门的学问已经有70多年的历史了。应该说,半个多世纪的客家研究,其发展不可谓不迅速。不过,客家学研究观点和流派之驳杂,恐怕也是公认的事实。出现这种局面,当然和客家学这门学科没有真正建构起来有关。①王东等学者曾经试图建立起客家学的理论体系,但由于学界对“什么是客家”这类根本问题并没有达成共识,其建构的学科体系仍有待进一步完善。参考王东:《客家学导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因此,要推进客家学的进展,在理论上反思目前客家研究就显得非常必要,只有通过理论上检讨当前研究之成功与不足,才能为未来研究指明方向。事实上,关于客家研究理论上的反思,已有多位学者进行了努力,但或仅涉及概念,或从客家学建构角度,或只从某个角度进行,因而仍存在比较大的反思空间。②也有一些学者对客家研究进行了理论探讨,参考黄向春:《客家界定中的概念操控:民系、族群、文化、认同》,《广西民族研究》1999年第3期;庄英章:《试论客家学的建构:族群互动、认同与文化实作》,《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2年第4期;周建新:《客家研究的文化人类学思考》,《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4期;《族群认同、文化自觉与客家研究》,《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王东:《客家研究:范式的转移及其思考》,刊于《客家学刊》创刊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112-135页。本文即拟在这方面进行努力,以期有利于推进客家研究。

一、“民系—文化”范式与客家“特性”

1990年以来,大陆客家研究公认比较大的进步是对罗香林关于客家血统源自中原汉人的观点的质疑和修正。

1994年,房学嘉出版《客家源流探奥》一书,提出客家人是南迁的中原人与闽粤赣三角地区的古越族遗民混化以后产生的共同体,其主体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古越族人民,而不是少数流落于这一地区的中原人。③房学嘉:《客家源流探奥》,广州:广东高教出版社,1994年。1995年,谢重光提出客家是一个文化的概念,不是一个血统的概念,由此他亦认为,客家人不可能是纯粹来自于正统中原汉人,而是赣闽粤边的原住民与北方南迁汉人融合的结果。①谢重光:《客家源流新探》,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1997年,陈支平通过大量比较客家和非客家的谱牒文献之后,认为客家民系与南方各民系的主要源流来自北方,客家血统与闽、粤、赣等省的其它非客家汉民的血统并无明显差别,客家民系是由南方各民系相互融合而形成的,他们都是中华民族一千多年来大融合的结果。②陈支平:《客家源流新论》,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7年。

通过以上学者的努力,大陆学界普遍对罗香林关于客家血统源自中原汉人的观点表示了质疑。但是,在客家的源流与形成问题上,学者们的意见并不统一。虽然大多数学者同意客家是南迁汉人与南方土著民族“融合”的结果,但在客家具体形成时间和以何种民族为主体等问题上,学界意见纷争,难有定论。学术意见不统一的后果是,虽然客家学事实上已经成为了一门独立的学科,但对“客从何来”、“什么是客家”一类基本问题,学界并无共识,这多少是个尴尬的局面。

出现这种情况,根本原因在于大陆学界理论上无法超越罗香林。虽然大多数学者对罗香林研究方法有超越之处,例如房学嘉运用了大量田野调查资料补充文献资料之不足,陈支平把非客家人族谱与客家人族谱进行比照,但是,他们和罗香林都承认一个共同的前提,即族源和血统直接决定了民系的文化特质。正因为有此共同的前提,学者们对罗香林的质疑才采取了和罗香林同样的方法,即从族源上来认定客家。不仅如此,当学者们质疑罗香林过分强调中原血统的时候,他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罗香林对客家的认定并不完全依据血统,而是更强调文化。实际上,罗香林在《客家研究导论》除了强调客家中原血统之外,也注意到了客家与畲民之间的血缘融合,从而发明和解释了“民系”理论,并从文化上来论证客家民系之优秀;同时,他对客家的界定,依据了客家人士的访谈,暗合了现代族群理论。③黄志繁:《什么是客家?——以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为中心》,《清华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曹树基批评从移民迁入时间早晚和方言区分客家与非客家是在罗香林认识基础上的倒退。④曹树基:《赣、闽、粤三省毗邻地区的社会变动和客家形成》,载《历史地理》第14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也就是说,虽然当前客家研究取得了比较大的进展,但是在理论上,却并没有超越罗香林。换句话说,他们的研究依然可归入罗香林开创的“民系—文化”范式,即认为客家为汉民族的一个分支,其文化具有一定的特质(与其他周边民系相比,或是“先进”的,或是与众不同的)。⑤黄向春指出了客家界定中的两种理论方法与框架,即“民系—文化”论与“族群—认同”论,参考黄向春前引文。本文认为,由于罗香林研究的典范性影响,“民系—文化”已经成了客家学研究中许多学者共同认可的范式。

在这个研究范式中,强调的是客家具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而这种特质是和客家的来源直接有关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学者致力从“族源”上去界定客家。但是,客家文化真的具有某些能使客家民系明显区别于其他民系的特质吗?如果我们认真思考探讨客家文化特质的学者总结出来的客家文化特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更多的是否定的。姑且以罗香林先生总结出来的客家特性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罗香林总结出了客家的七种特性:各家家人各业的兼顾与人材的并蓄;妇女的能力和地位;勤劳与洁净;好动与野心;冒险与进取;检朴与质直;刚愎与自用。⑥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台北:古亭书屋,1975年,第240-247页。这七个特性,其实并非客家所独有。论各业并举,徽州人也有所谓“儒而好贾”,也有各业兼顾的特点;论冒险进取,“福佬人”习惯飘洋过海的特点也与之不相上下;论妇女的参与劳动,客家妇女和黎族妇女恐怕也是相似的。至于生活上的所谓“勤劳与洁净”、“检朴与质直”和性格上的“刚愎与自用”,本身就不是一种很明显的特征,可以在很多人身上看到,并不限于客家。那么,作为一个民系的客家到底有没有特性?要解决这个问题,不是简单地通过生活经验和捡来片段史料可以得出结论的。

人类学理论中,对于民族特性比较强调的,主要还是本尼迪克特(R.Benedict)开创的“文化模式”理论。她认为,文化之所以具有多种多样的模式,根本的原因在于各民族精神(ethos)不同。⑦[美]露丝.本尼迪克特(R.Benedict):《文化模式》,王炜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她所谓的民族精神,基本上可以看成心理学上个体人格在民族上的放大,是一种可以左右人们行为的思考方式和心理素质。显然,目前客家学界对客家文化特质的探讨并没有达到这个深度。不过,在客家日益成为一个获得了全球性认同的族群的时代,要想对客家族群展开在其深层次思考方式和心理素质上的探讨,不仅不可能,而且也没有必要。几乎可以肯定,在广大的客家文化地区,根本就不可能在物质上找出类似“菊与刀”这类象征客家精神的表象,更不可能发掘出一个标准的“客家精神”。但是,如果我们考虑到地方性差异,把我们的研究范围缩小到类似本尼迪克特研究过的印第安人某个特定部落或者更小的范围的时候,我们又几乎可以肯定,在许多客家地区是存在类似的民族精神的。庄英章通过对台湾漳化县鹿港镇的闽南社区和新竹县的客家社区的比较研究,透过“历史性”(historicity)这一构成族群人格的概念之掌握,发现客家族群具有三个特质:一是客家族群具有较强的注重群体认同、界线与团结的倾向;二是客家族群有较强的关心族群命运的倾向;三是客家族群的认同有较强的对中原正统身份的强调。①庄英章:《客家族群的“历史性”:闽、客民间信仰模式的比较》,载乔健等主编:《文化、族群与社会的反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15-229页。这三个特质是否为全球客家人所共享?答案应该并不是那么肯定的。因为每个社区客家人所经历的历史和面对的环境其实是不一样的,这种“历史性”对族群人格的形塑也不一样。但是,如果我们能够广泛地在客家地区展开类似的比较研究,无疑可以形成我们对“客家精神”或许不统一,但肯定更深刻的认识。

要达致这一目的,更重要的还是应超越本尼迪克特所提出的带有心理学色彩的文化模式理论,从具体的社区中来理解客家之深层次的思维方式、行为举止和意识形态。因为本尼迪克特的文化模式理论至少没有考虑到历史的纬度,也没有考虑到客家与其他族群的互动,在方法上也缺少可指导性。而能够弥补这一缺陷的,主要还是族群理论。

二、“客家”形成与族群理论

毫无疑问,把客家当作一个族群(ethnic group)而不是一个民系或民族,是对客家研究的推动。在当代人类学理论中,族群的界定逐渐由语言、血缘、风俗、体质等客观因素的强调转向对族群边界的强调,即对族群认同意识的重视。“族群”与“民系”相比,更加强调与其他群体的互动,其中核心是“族群边界”的产生,即“本族意识”和“异族意识”的产生。②关于国内外对族群概念的定义和理解,可参考周大鸣主编:《中国的族群与族群关系》,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2-4页。“客家”这个称谓正是在与土著互动过程中产生的,因而族群理论非常契合客家研究之需要。更为重要的是,族群之界定强调的是“族群认同”意识之产生,这一点正好可以超越长期以来客家研究所体现出来的“客观特征论”,即认为客家具有一种特质,其特质体现在包括语言、血缘、风俗、体质等客观存在的方面。从族群理论视角看来,客家之所以是客家,关键并不在于语言和血缘与其他人群不同,更重要的是族群意识不同,即“客家人”意识到自己是“客家人”,且会有意识地制造出与别的族群不同的诸如语言、风俗等“客观”界限。因而,客观存在的一些人群特征尽管仍很重要,但变成了次要,最关键的还是“族群边界”的形成。

族群理论之所以对客家研究有帮助还在于当今客家人正日益成为一个全球性认同的族群的事实。由于政治和经济的原因,加上网络普及等因素,目前地方政府、知识分子、民间社团等群体正在建构一个全球性的“客家人”认同意识。从世客会的举办到网络论坛的热闹,从大陆的招商引资到台湾地区的族群政治,“客家人”正变成一种话语,一种可以建构的身份。在这个背景下,如果再用“民系—文化”这一范式来研究客家问题,根本无法把握到当今客家认同背后的动机,即客家人之所以愿意构建为具有共同的祖先和优秀基因的全球性的族群,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客观上具有这些共同因素,而是不同的人群都“愿意”并“希望”他们具有这些共同的因素。

运用族群理论研究客家,比较早也取得比较多成果的应该是台湾地区的客家研究。1970年代,随着台湾史研究的深入,台湾地区的客家研究也逐渐兴起。由于台湾社会本身族群的复杂性,与大陆不同,台湾地区的客家研究很自然地把客家作为一个族群加以研究。另外,由于大陆政治环境的封闭,Myron.Cohen等外国人类学家也在台湾客家地区展开人类学研究。①参考庄英章:《客家研究的人类学回顾》,台湾中央大学编:《〈客家文化研究〉通讯》,1998年,创刊号;王晴佳:《台湾史学50年》,台北:麦田出版,2002年,第97-107页。特别是1990年代以来,由于政治的原因,客家研究在台湾地区更为热门,且学术界普遍接受了将客家作为一个族群而不是作为一个“民系”来研究的做法。但是,在台湾地区学术界也仍然存在和大陆学术界一样的问题,即对“什么是客家?”等基本问题没有统一的认识,以至于有的学者认为应该弄明白这个问题才能开展进一步的研究。②施添福:《从台湾历史地理的研究经验看客家研究》,台湾中央大学编:《〈客家文化研究〉通讯》,1998年,创刊号。罗烈师对1966至1998年台湾地区客家博、硕士论文进行分析后,认为客家学的关键问题不是客家特质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哪些力量在界定客家?”也就是说,关键不在于“是什么”(what),而是“如何”(how),因此,客家研究主题应以“客家形成”(hakkalization)取代“客家特质”(hakkaness)。③罗烈师:《台湾地区客家博硕士论文述评(1996—1998)》,台湾中央大学编:《〈客家文化研究〉通讯》,1999年第2期。实际上,“客家形成”问题和“什么是客家”可能是一个问题的两面,也就是说,如果能把“客家形成”过程描述出来的话,“什么是客家”也就自然清楚了。

如果我们同意在推进客家研究过程中把主题用“客家形成”取代“客家特质”,那实际上我们也是在方法论上强调历史学的根本性,因为“客家形成”本身就是一个历史过程。正如在大多数情况下,要更多地获得对事物的正确认识,与其争论“是什么”、“为什么”等永远无法获得真相的问题,还不如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所研究对象历史的故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强调历史人类学方法对客家研究的重要性。

在解构“客家形成”过程方面,最经典的是澳大利亚的梁肇庭﹙Sow-Theng Leong﹚先生的研究。他运用族群理论和施坚雅的区域经济体系理论,成功地展现了明清华南地区作为一个“族群”的客家人的形成过程。④[澳]Sow-Theng Leong:Migration and Ethnicity in Chinese History:Hakkas,Pengmin,and Their Neighbors,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根据梁先生的研究,在16世纪和18世纪两次经济飞速发展的背景下,闽粤赣毗邻地区的人们向四面移民拓展,并在19世纪与移入地土著形成了“土客冲突”,实现了由文化群体向族群的转化,也就是成为了“客家人”。梁先生描述的情况实际上是一个历史过程,一个客家形成的过程。这个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客家人的故事,就像很多古老的传说一样,告诉人们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人们通过这个故事,也自然地获得了关于“客从何来”、“何为客”等问题的解答。应该说,作为历史学家的梁先生,比较擅长的正是通过对各种史料的解读给我们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人类学的理论在这里只是一种帮助阅读和整理史料的工具,这种方法应该称之为历史人类学的方法。因此,在运用族群理论研究客家形成问题的时候,历史学的方法也许才是根本,族群理论只是一种思维方式。

更为重要的是,至今为止,客家研究的一些关键问题,仍然必须从历史脉络中获得认识。要解答“是什么在界定客家”或者“客家是如何形成的”这样的问题,还必须回到历史场景,重新去解构客家人族群认同意识产生的过程和基础。笔者要指出的是,梁肇庭先生的研究不可谓不经典,但同样存在一些缺憾。一个最为明显的问题是,主张客家是一个族群,而不是一个文化群体的梁先生也似乎认为,在16世纪之前的闽粤赣毗邻地区生活的人们已经形成了具有特殊习俗的群体,他还直接用客家人(Hakkas)来称呼他们;而且,他无形中也接受了客家人是来自中原汉人之一说法。他设置这个前提或许是为了强调客家族群意识出现的重要,但是,很明显,这一预设的前提是错误的,这一错误直接影响了梁先生著作的解释力。

实际上,即使运用族群理论研究客家,也难以避免大陆民族学界通常面临的“本质论”和“认同论”之间的内在矛盾。也就是说,界定客家的到底是客家与其他族群不同的语言、风俗和习惯,还是主观认同观念?认同论者无法解释既然“客家人”作为一个族群是19世纪才出现的称呼,那么,为什么在19世纪以前闽粤赣毗邻地区会出现与其他地区不同的方言和习俗,而这些方言和习俗正是构成客家人与其他族群冲突的客观基础?客家文化特质论者也同样无法解释既然宋元时期闽粤赣毗邻地区已经出现了与其他地区不同的方言和习俗,为什么在文献中却找不到统一的“客家人”的记载?要调和这一矛盾,就非得从历史的脉络中重新思考自宋以来闽粤赣毗邻地区经济发展、移民状况、社会秩序、族群关系等基本发展脉络。要言之,我们需要一部宋至清闽粤赣毗邻地区经济发展、人群迁徙和人群关系的历史。

另一方面,客家形成过程也是一个不同时期不同人群根据其需要对自身族群历史进行书写的历史。在这个历史过程中,存在着对历史记忆和表象不断地重新解释和更新其意义的过程。根据陈春声对1640至1940年韩江流域民众“客家观念”演变过程的研究,把“客家人”作为一个族群观念,经过了漫长的演变过程:由明末清初的“迁海”与“复界”所带来的“语音不类”的族类认同,到后来清代中期“客人”通过族谱修撰对祖先来源“历史记忆”的塑造,再到近代族群分类意识的传入、近代教育的推广和近代城市兴起所引起的生活方式的改变,最后到罗香林等知识分子将“客家人”定义“标准化”。①陈春声:《地域认同与族群分类--1640~1940年韩江流域民众“客家观念”的演变》,(台湾)《客家研究》创刊号,2006年6月出版,第1-43页。陈春声的研究表明,对“客家形成”这一“层累”造成的过程,最好的研究办法是“倒溯”式地展开历时性解构;其中,历史学的方法是根本性的,也是消解一些认识误区的最好手段。

三、“方言群体”与区域社会史研究

毫无疑问,族群理论是个比较灵活的概念。而正是由于其灵活性,使其能够有效地帮助学者处理复杂的客家源流问题,从而大受现代客家研究学者的欢迎。可以说,目前“族群”已经取代了民系成为客家研究中最有分析力的概念。但是,正是由于“族群”的灵活性,研究者在使用这个概念时容易忽视一个根本的问题,即必须有“族群边界”才能产生族群,一个社会群体必须有自我认同并且与其他周边群体形成了“自我”与“他我”的划分才能称之为“族群”。实际上,“客家”这一概念本身就包含着“他群”,即既然是“客家”,则必然有“土著”。问题在于,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客家”概念,在历史上并不当然就有,特别是明清以前的历史文献中,我们完全看不到“客家”一词,②关于“客家”概念的辩析,参考饶伟新:《区域社会史视野下的“客家”称谓由来考论——以清代以来赣南的“客佃”、“客籍”与“客家”为例》,《民族研究》2005年第6期;据学者考证,文献中最早出现“客家”一词是在明末清初屈大均的《广东新语》中,而根据笔者对赣南文献的了解,赣南文献中最早出现“客家”的是在康熙年间编纂兴国县志《潋水志林》中。最多的是“客籍”之类的字眼,更遑论有自我边界的“客家族群”了。

王东是比较鲜明地反对使用“族群”概念的客家研究学者。他认为,用“族群”概念来代表“客家”是有条件的。他引用梁肇庭的研究作为证据,认为:“只有从16—17世纪开始从赣闽粤边不断迁至岭南的那部分人,才能称之为‘客家族群’。问题在于:其一,并非所有居住在赣闽粤边的居民,都在这一时期向外迁移,如果用‘族群’来界定他们之中的移居者,那么,对于一直留居在赣闽粤边的居民(他们才是主体),又该如何界定?其二,既然‘客家族群’产生于16—17世纪的赣闽粤边居民的大规模外迁,那么对于此前生活在赣闽粤边的居民,又该如何界定?”他进而认为,“族群”这个概念,揭示的只是客家这个地域性语言文化群体的次生形态,它所涵盖的客家历史与文化信息,在时空范围上都是十分逼仄的。③王东:《客家研究:范式的转移及其思考》,刊于《客家学刊》创刊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134页。基于此分析,王东强调了方言对于界定客家的重要性,他以“方言群体”取代“族群”,对客家的源流提出了新说。他通过史料的爬梳和整理,认为元代中后期,随着赣南、闽西人口向粤东北的迁移,梅州和循州一带的语言与赣南、闽西趋近,赣南、闽西和粤东北三个原本独立的地理空间,逐渐变成了一个新的语言文化群体,即方言意义上的客家。明清时期,这个新的语言文化群体又开始向四周扩散,形成“离心式的移民”,从而与当地文化结合,裂变成各种“亚语言文化群体”,即形成今天我们所见的各地不同的客家文化风貌。①王东:《那山那水那方人:客家源流新说》,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王东抓住方言这一可以感知的客家文化的特征,独辟蹊径地提出以“方言群体”取代“族群”来指称各种“客家”群体,显得非常有见地,是对客家研究的极大推动。可以说,基本上让长期争论不休的客家源流问题有了比较合适的答案。不过,由于我们无法考察历史上人们使用的方言,因此,仅通过描述性的资料确定“元代中后期”形成客家方言群体,实际上还是有一定的风险。意识到“方言群体”概念的这一缺陷,我们就应扩大视野,把更多的目光投入到整个客家区域的历史变迁中去。也就是说,我们不应局限于从语言、风俗之类的东西入手去了解客家的历史,而应从整体史的角度去观察客家地区的历史。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去了解客家的历史和文化,所谓的“客家源流”问题也才能有更好的答案。

目前,关于赣南、闽西、粤东北②黄志繁:《“贼”“民”之间:12—18世纪地域社会》,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饶伟新:《生态、族群与阶级——赣南土地革命的历史背景分析》,厦门大学历史系博士学位论文,2002年;刘永华(Liu Yonghua):The world of rituals:masters of ceremonies(lisheng),ancestral cults,community compacts,and local temples in late imperial Sibao,Fujian (China),doctoral dissertation,McGill University,2003;肖文评:《白堠乡的故事:地域史脉络下的乡村社会建构》,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已经有了比较精深的区域社会史研究著作,尽管这些研究的出发点并不是客家,但透过这些著作我们不难发现,通过对区域社会史脉络的梳理,一些困扰学界多年的问题都能得到相对满意的回答。以肖文评对白堠乡的研究为例,他通过大量的历史文献的解读,展现出一个明代中叶具有畲、瑶背景的“盗窟”转变为清中期“聚族而居”的“邹鲁之乡”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所谓的“畲”、“瑶”族群是如何“汉化”为“汉”人的过程。明了了这一过程,也就不难理解客家人和历史上的畲、瑶之间的密切关系了。更重要的是,在对明清时期粤东北区域社会变迁脉络有了相对清晰了解的基础之上,我们也就不难理解,罗香林等先辈学者在“建构”其客家学之际,面对的是怎样的社会文化氛围,而这一点,恰恰是以往几乎所有客家研究学者所忽视的。正是在赣闽粤边界区域社会史研究的基础上,笔者认为,明中期以来赣闽粤边界社会经历的从“盗窟”到“邹鲁乡”的过程,使赣闽粤边界的人们开始强调自己的“正统”身份,在这个背景下,祖先来自于“中原正统汉人”的观念很容易被建构出来,并体现在族谱中。正是这一事实,构成晚清时期“客家人”自我书写族群历史的历史基础。也就是说,罗香林等人面对的社会氛围、族谱资料和历史记忆都使他很容易得出“客家人是来自于中原南迁的汉人”的结论。③黄志繁、周伟华:《生态变迁、族群关系与国家认同——晚清“客家”族群认同建构的历史背景》,刊于《客家学刊》创刊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66-93页;前引陈春声文也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一过程。显然,如果没有对区域社会的深入研究,我们很难“同情之理解”罗香林先生的开创性研究。

笔者以为,不仅赣闽粤地区需要更深入地开展区域社会史研究,其他客家地区,例如四川、赣西北、广西等地,也应加强区域社会史研究,以深化对客家区域社会文化的认识。或许,在厚重的区域社会史研究基础上,“客家”学术会迎来真正的突破。

四、结语

综合以上分析,要进一步推进客家研究,在理论和方法上应该进行三方面的努力和尝试。

首先,必须超越罗香林先生开创的“民系—文化”范式,对客家族群特性的探讨也必须放弃寻求全球统一客家“特性”的追求和发掘出一个标准的“客家精神”的努力,而应把研究范围缩小至具体的社区中去把握客家人之深层次的思维方式、行为举止和意识形态。

其次,由于客家问题形成之历史和现实,应采取历史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把客家当作一个“族群”,而不是一个“民系”加以研究,研究主题应以“客家形成”取代“客家特质”。要解答“是什么在界定客家”或者“客家是如何形成的”这样的关键性问题,还必须回到历史场景,重新去解构客家人族群认同意识产生的过程和基础。另一方面,面对客家问题复杂地“层累”造成的过程,最好的研究办法是“倒溯”式地展开历时性解构,其中,历史学的方法是根本性的,也是消解一些认识误区的最好手段。

最后,客家研究中以“方言群体”来取代“族群”概念是个值得提倡的做法,但不能局限于方言和族群,应从整体史的角度去深化客家地区的历史,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了解客家的历史和文化,从而从根本上推动客家研究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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