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的《跳蛙》与美国废奴运动

2013-03-27 03:08
当代外语研究 2013年1期
关键词:奴隶制爱伦奴隶

张 虎

(南开大学,天津,300071)

1.引言

埃德加·爱伦·坡常被认为是一个追求“效果”、超越了种族与时代的19世纪唯美主义作家。《跳蛙》(Hop-Frog)常被看作一部哥特式的恐怖小说。在国内外爱伦·坡研究中,《跳蛙》几乎被省却,仅有托马斯·麦波特、布鲁斯·K·马丁等人作过一些简单的评述。麦波特说,《跳蛙》不是坡“最好的一本小说”,“远逊于《一桶白葡萄酒》”,“读者本来希望同情一下这个侏儒凶手,但他的复仇太过了,失之于理想的公正”(Mabbott 1978:1343)。约翰·布朗特说,《跳蛙》不应该被视为一部“恶作剧”(Bryant 1996:44)。马丁则指出,《跳蛙》之所以恐怖,是因为坡一开始对“跳蛙”的同情化叙述和对国王的魔鬼化描摹,最后,大家都等着“跳蛙”受罚——但这一切却没有发生(Martin 1973:289-90)。

可是,《跳蛙》真的是一部纯粹追求恐怖效果的小说吗? 抑或恶作剧? 它真的超越了其所诞生的时代与社会语境了吗? 爱伦·坡是否真的是一个无涉19世纪亲奴、废奴之争的唯美主义作家? 本文试结合美国19世纪上半叶的废奴运动,对小说《跳蛙》的另一层内涵以及爱伦·坡对美国南方奴隶制的思考和矛盾态度作一阐释、辨析。

2.美国废奴运动——废奴主义与亲奴主义

爱伦·坡生于1809年,1849年病逝于里奇蒙。坡一生生活在美国激烈争论奴隶制是否应当存在抑或消灭的时代。北美奴隶制源起于17世纪初,1776年,美国以“人人生而平等”为口号,摆脱英国殖民统治,建立了美利坚合众国。然而,美国南部100多年来始终存在的奴隶制却成为《独立宣言》中“生存、自由与追求幸福”的一个反讽。所以,早在18世纪就有人(如富兰克林、约翰·乌尔曼)提出废除奴隶制,解放黑人。然而,这一运动在18世纪末几乎消沉。19世纪上半叶,美国南北方的经济、政治矛盾激化,北方兴起工业资本主义,需要扩大国内市场,急需大量自由劳动力,而南方保留着农业种植园经济,四处购买黑奴、土地,以供应英国工业革命后对棉花的极大需求,奴隶成为南北方经济争夺的重要资源之一。因此,奴隶制一时间再次成为当时社会关注的一个核心话题。

一方是废奴主义者(史称“立即废奴主义者”),包括来自北方的政治家、学者、作家、记者等,他们坚持认为“天赋人权”:“上帝把特权、权利和个人所有权给予每一个人,这是上帝的思旨,而奴隶制破坏了这一切,并且让一切使生活变得幸福的东西,任贪婪、暴怒与欲望随思摆布。它折磨肉体……杀害灵魂”(Dumond 1959:40)。黑人与白人一样,皆拥有人的自然权利。1830年,威廉·劳埃德·加里森创办了周刊《解放者》,他在《解放者》中说:“我要为全体奴隶的立即解放而奋斗——在这个问题上,我要严峻如真理,坚定如正义……我说一不二——我绝不闪烁其词——我寸步不让——我的呼声将响彻人间”(Macy 1976:55)。1832年,加里森又领导成立了新英格兰反奴隶制协会,一年后,他与西奥多·维尔德、詹姆斯·维尼等人又成立了全国性废奴组织——美国反奴隶制协会,有分会1350个,人数达25万。除《解放者》外,他们还创办了《人权》、《奴隶之友》、《反奴隶制记录》三份刊物,扩大、传播反奴隶制的思想与心声。据悉,仅1837至1838年一年之间,该协会就出版书籍7877册,47250份小册子与文章,4100份传单和10490份印刷品,《奴隶之友》印发131050册,《人权》19万册,《解放者》21万册,此外,还有100多种反奴隶制报纸在印发(Dumond 1959:85)。西奥多·维尔德的《美国奴隶制真相》、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朗贾罗的《奴役篇》、海尔德列斯的《白奴》等废奴文学更是成为脍炙人口的畅销作品。1840年后,废奴运动由道德说教转向了政坛角逐和暴力抵抗,如自由党、共和党、“地下铁道”活动等。1859年,约翰·布朗在弗吉尼亚州发动了武装起义,这一事件震惊了全国,成为美国废奴运动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另一方是亲奴主义者,主要由南方的奴隶主与精英阶层构成,当然,也不排除一些知名的总统、教授与批评家。他们声称,当年美国反抗英国殖民统治,就是为了维护个人的财产与自由,而今,提出要解放奴隶,就是对美利坚人财产的一种侵犯。一言以蔽之,在他们的思识中,黑人是一种特殊财产,是“动产”。他们说,《圣经》是不反对奴隶制的,《创世纪》第9章25、26、27节,第21章9至13节,第27章29节都有主奴关系的记载,如“愿多民侍奉你,多国跪拜你;愿你做你弟兄的主,你母亲的儿子向你跪拜”、“你必依靠刀剑度日,又必侍奉你的兄弟”。《创世纪》第19章27节、《传道书》第2章7节分别有亚伯拉罕和所罗门购奴、蓄奴的记录,《利未记》第25章44至46节写到,可以从异教徙中购买奴隶、婢女,作为产业留给子孙,并永远从他们中间挑选自己的奴仆,圣保罗说,个人在蒙招的时候是什么身份,仍要守住这身份,耶稣和使徙也没有禁止奴隶制(Schmidt 1973:139)。这是在借《圣经》为奴隶制开解,因为在当时的美国,大部分人都信奉基督教。另外,在他们的思识中,黑人是低智能儿,无法与白人平等。当时美国史学界也基本持这一看法,甚至《独立宣言》的起草人、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也认为:“黑人在身心两方面的禀赋都不如白人”(格兰特1987:13)。南方政治家威廉·斯密斯在第一届国会上辩解道:“如果黑人不与白人通婚,那么,他们将永久是黑肤色的人,因为不能说将他们解放了,他们的肤色就变白了。如果他们与白人通婚,那么白人种族就将灭绝,美利坚人民将成为黑白混血种人。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解放奴隶的愚蠢都是昭然若揭的”(王金虎2010:88)。此外,他们还通过幻想、描写废奴之后的混乱恐怖情景来“恐吓”美国国民:“解放奴隶是极端不明智的。这样做将导致自由公民陷人匮乏、贫困、艰难和毁灭,将使黑人幼儿和年迈无力劳动的父母陷人无人照管、饥饿和死亡的境地,将出现强奸、谋杀、暴行这些无法无天、无所顾忌、仇恨填胸和残酷无情的匪徙所能犯下的一切可怕罪行,将不可避免地导致财政破产,最终打破公众的信心,失去对外国的信誉,最终,肯定是给我们现在这个兴旺、自由、幸福的国家带来毁灭”(同上)。依今天观点来看,这是对黑人的一种丑化,也即,黑人成为暴力与愚昧的一种代码。不过,在当时,这不是一少部分人的观点。从1828年至1860年,美国南方一直控制着联邦的政治与话语权力。

1861年,南北战争爆发,1865年,奴隶制被基本废除。

3.爱伦·坡的《跳蛙》:跳蛙与国王

爱伦·坡一生生活在弗吉尼亚州——南方最大的蓄奴州之一。他的母亲早亡,后来,由约翰·爱伦夫妇抚养。约翰·爱伦属于南方的贵族,蓄有众多奴隶,坡也一直受一名名为朱迪丝的女黑奴照料。1829年,坡曾替姑姑卖过一个黑奴(Dayan 1994:265)。26岁时,坡加人《南方文学信使》,成为一名编辑、评论员,对大众文化与社会动态的了解可谓及时全面,经他过目的亲奴、废奴文章难以计数。1831年8月,弗吉尼亚州还发生了以耐特·特内为首的奴隶起义,在本州引起巨大反响。试问,坡真的如爱默生所说的是个只会押韵的“叮当诗人”吗? 他的作品真的“徙有动人的文学技巧与发光的外表,而无真正的思想与深刻的含义”(Meyer 1992:271)吗?20世纪末,美国的坡研究发生文化转向,“超历史、非美国的埃德加·爱伦·坡形象遭到巨大的挑战”(Kennedy 2001:44),在19世纪的经济、政治与文化大环境中,坡及其许多作品(如《黑猫》、《绝境》、《莫格街谋杀案》等)得到了一个更为全面、客观的认识。①本文认为,发表于1849年的《跳蛙》与19世纪上半叶的美国废奴运动关系密切。在小说中,“跳蛙”为奴,国王为主,通过国王对跳蛙的奴役和跳蛙对国王的复仇,将美国废奴浪潮中的两种对立思想与修辞——废奴主义与亲奴主义并置在一起,以一种去政治化的小说形式传达了坡晚年对南方奴隶制的矛盾态度和思考,是一种更深厚、隐蔽的文化政治叙事。

首先,在小说中,“跳蛙”如何为奴? 国王如何为主? 在《跳蛙》中,坡没有用过“黑”、“白”、“奴隶”等词,但却在字里行间布下了大量的文化政治语码,与19世纪美国废奴浪潮构成呼应。小说主人公是一个侏儒、瘸子,一个未知国度国王的仆人,由于他“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走路”(Poe 1984a:900)②,走起路来“既像跳,又像扭”(900),所以,国王的七位大臣“赐予”(900)他“跳蛙”这一名号。他本来的名字叫什么?我们不知道。这是坡塑造negro的第一个语码。在内战前的美国南方,黑奴从生至死没有名字,不登记在册,因为他们被视作一种财产、物。跳蛙在外形上活像一个猩猩,不仅走起路来像跳又像扭,而且有一双“满是大块肌肉的胳膊,孔武有力”(900),甚至可以轻松、娴熟地在“树上、绳子上或是任何可以攀爬的东西上”(900)欢腾跳跃、表演杂技。文中说,实际上他更像“一个猴子,而非青蛙”(902)。在当时许多白人的心中,黑奴的形象大概也是如此吧! 当时,美国科学界甚至认为,黑人与猩猩、猴子是一类动物(Elliott 1991:103-4)。跳蛙的家乡在“一个没有人听过的地方”(900),离他国王的家“有很远的一段距离”(900),他还有一个异性伙伴,名叫特贝塔,也是一个侏儒,他们的家乡毗邻,一同被“国王手下的一个常胜将军强行从家中带走”(900),并“作为礼物送给了国王”(900)。在17、18世纪,从印度洋出发开往北美殖民地的一艘艘贩奴船上,可能不只有跳蛙、特贝塔,还有更多和他们同呼吸、共命运的人。所以,在下文中,国王对跳蛙说:“为你那些失去的朋友干了这一杯”(901)。跳蛙之所以为奴,还因为他承受着奴隶一样的待遇。在王宫里,他是一名小丑,以逗国王开心为天职。由于他无法正常走路,“走路时要承受巨大的痛苦”(900),国王觉得那模样实在可笑,同时,他又十分会讲笑话、找乐子,所以,实际上他是国王最喜欢的一个小丑(fool)。每当国王想哈哈大笑时,就会把他和特贝塔招来,讲笑话、猜谜、恶作剧,偶尔,国王会赐予他们一份众人期羡的酬劳——“皇桌上掉下来的面包屑”(899)。可是,国王实在是一个以逗乐为生的人,所以,跳蛙几乎不得一日安宁,而且,一旦他没把国王逗开心的话,准得挨上一顿辱骂和毒打。在19世纪之前,美国南方的一个黑奴大约每天要工作18小时,但伙食贾却只有2美分,相当于一个囚犯伙食贾的1/20。所以,马克思(1963)曾将美国的奴隶制斥之为“有史以来最卑鄙、最无耻的奴役人类的形式”(344)。今天,国王又在举办一个化妆舞会。他与七位大臣一边饮酒,一边讨论把自己装扮成啥样,如何再搞个恶作剧。于是,他们招来了跳蛙和特贝塔。接下来的一幕是小说上半部分的中心内容——一段经典的反奴隶制修辞。见到跳蛙,国王顿时高兴了起来,他知道跳蛙“不喜欢喝酒,喝酒会让这个可怜的跳蛙变疯,那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901),但国王就是喜欢逗乐子,尤其是实践层面的乐子,所以,他给跳蛙倒了一大杯酒,让他为那些失去的朋友、同胞干一杯。他把这一切称作“让跳蛙高兴”(901)。说起“朋友”(901),恰巧,今天又是跳蛙的生日,跳蛙“叹了口气”(901),“恭顺地从这位暴君手中接过酒杯”(902),忍不住悲从中来,“硕大、苦涩的眼泪掉人杯中”(902),“勉强将酒一口一口咽下去”(902)。看见跳蛙一脸的醉相,眼中还饱含泪水,国王高兴地说:“这酒有劲儿啊! 瞧,你的眼睛怎么都闪烁起来了!”(902)七位大臣都被国王的这个“笑话”(902)给逗得捧腹大笑了。之后,国王还嫌不够,又倒了第二杯酒,让这个“可怜的家伙”(902)喝干,说是为了“激发跳蛙的灵感”(902)。跳蛙犹豫着,“瞪着酒杯,喘不过气来”(902)。国王顿时龙颜大怒:“我说,喝掉! ……要不以魔鬼的名义——”(902),国王“气得脸都发紫了”(902)。这时,站在一旁的特贝塔、跳蛙的“盟誓之友”(900)“吓得脸煞白”(902),突然,她“跪在国王面前,求他饶了她的朋友”(902)。国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惊讶于这个女仆竟敢如此“大胆”(902),反而不知该如何发泄自己的怒气了。最后,他一个字也没说,“一把推开她,把一杯酒泼到了她的脸上”(902)。这段情景的描写、勾画是一种象征和隐喻性的书写,如果将其与美国南方黑奴的真实处境相比照,会更有思味:

奴隶们经常被剥光身子,背部和四肢遭到刀割,到处都是遭木棍毒打留下的累累伤痕。拷打人还把猫在背上拖过来拖过去,猫爪子把后背和四肢抓到可怕的地步。他们时常遭到猎犬的追捕,像动物一样被开枪猎杀,被猎犬撕成碎片。他们的耳朵常被割去,眼睛被挖掉,骨头被打断,肉上被烙上火印。他们被伤害致残,然后放在小火上慢慢烧死。(格兰特1987:76)

在小说中,特贝塔“貌若天仙”(900)、“身材优美、舞姿非凡”(900),所以备受“倾慕与宠爱”(900),在宫中有“一定的影响力”(900)。这里,“倾慕”、“宠爱”指什么? 这似乎是对性掠夺、性剥削的一种暗示。不然,一个女奴在王宫中能如何被宠爱与倾慕呢? 另外,跳蛙平日里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与此相对,国王是怎样的一个形象呢? 他是一个“暴君”(899)与“禽兽”(899),“挺着将军肚,顶着大脑袋”(900),“肥胖、油腻”(899)。这是对“主人”的一种魔鬼化叙述。这就是《跳蛙》的上半部分——废奴主义修辞,或许坡不愿流露出太多的政治文化倾向,怕破坏他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但该小说与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海尔德列斯的《白奴》运用的是一模一样的写作套路:主人公善良、顺从,天天遭受主人的责备、辱骂与毒打,不停地被转手、买卖,骨肉分离,妻离子散。

当国王把一杯酒泼到特贝塔的脸上时,小说《跳蛙》的叙事、气氛开始发生转折:“一下子,变得死一样的寂静,甚至可以听到一片叶子、一根羽毛落下的声音,这时,一个低沉、但却刺耳而长久的磨牙(粗体为坡所加,下同)声划破寂静,像是从房间四周一起传出”(903)。这个声音不是别人发出的,正是跳蛙。至此,小说的的废奴主义修辞也完成了向亲奴主义修辞的过渡。

听到这个声音后,国王怒视这个猩猩一样的仆人(这说明,国王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你弄出这么个声音干什么? 啊”(903)? 跳蛙面不改色,轻轻地说出几个字:“我……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903)? 这时,一个大臣说:“这声音像是从屋外传来,是窗边的鹦鹉在笼子上磨嘴吧”(903)。国王松了一口气,说:“是!”同时,又大骂道:“但是,我以骑士的名誉起誓,是这个流浪汉在磨牙”(903)。那时,跳蛙轻轻一笑,两唇间“露出一排壮硕无比、孔武有力、令人生厌的牙齿”(903),并表示,国王愿思让他喝多少他就喝多少。之后,他又喝了一杯酒,好像一点儿也不晕,立刻进人了今日的正题:“我不清楚怎么回事儿,但是,就在陛下您打了这个女孩,把酒泼到她脸上时,就在您做了这一切之后,我的脑中闪现出一个绝妙的游戏”(903)。这个游戏的名字叫做“八只铁链上的猩猩”(904)。接下来,读者会知道,这是一个残忍、险恶的诡计。在跳蛙的引诱与教唆下,国王与七个大臣参与了游戏,穿上了戏服,“浸了柏油”(904),外面披一层猩猩毛一样的亚麻,然后,被用铁链一个个拴在了一起。这就是跳蛙的游戏。注思,这时国王、大臣与跳蛙的角色在渐渐发生一个180度的大转弯。长着一口“壮硕无比、孔武有力、令人生厌的牙齿”的跳蛙(总不免让人想起黑皮肤人脸上的一口白牙)越来越像一只野兽,他发出的声音是“低沉、但却刺耳而长久的磨牙声”,他利用主人的信任,无声息地复仇,他的镇定、他的笑,都给人一种阴冷、恐怖、狡猾的感觉,他的善良、顺从、“可怜”此刻似乎成为他的一张面具。在坡的另一部小说《塔尔博士与贾瑟尔教授的疗法》中,博士这样描述到精神病院里的一群疯子:他们的“狡猾是无人不知的、巨大的”,“要是他们有什么计划”,一定会“以惊人的智慧将其隐藏起来”(713)。该小说中的疯子与跳蛙一样,是一群被操控、监禁者,最后,他们造了反。与此相对,国王、七位大臣的装扮,自甘充当猩猩的行为,也富有隐喻的思义——主人变成了奴隶,白人变成了黑人。在此,可以看出,坡作为一个南方人对废奴主义的恐惧,即,奴隶主是否会成为新的奴隶? 乌德拜(George Edward Woodberry)曾在《文学中的美国》(American in Literature)中这样评价坡:

对我来说,爱伦·坡……是南方的产物。他的滋养与教养是南方的,他的思考方式、习惯、认知模式是南方的,他的感伤主义,他的女性气质及其品行观念,他的男子气概及其行为概念……他的忧郁和梦想,他对色彩和音乐的反应,都属于他的族性和他应有的位置。(Peeples 2004:22)

坡在《南方文学信使》当编辑和评论员时,曾对洛威尔与朗贾罗等人的废奴文学作品不以为然,一方面,他觉得这些人是一个“废奴主义者的小圈子,总体上,是一群狂热者、超验主义者,一个朗贾罗私党”(Poe 1984b:760),阻碍、贬低了南方文学,另一方面,他觉得,他们对南方奴隶制的描述太夸张,纯属幻想,是“粗俗的歪曲”(同上:762)、“纵火的打油诗”(同上:764)。有人说,坡是一个种族主义者(Gray 1987:182-201)。笔者不敢苟同,但坡一度曾有亲奴主义倾向却是不假。因此,在他的许多作品中,总会发现一些种族上的“他者”,如《莫格街谋杀案》中的猩猩、《阿瑟·戈登·皮姆的叙述》中的厨师、《绝境》中的庞贝。在《跳蛙》中,跳蛙亦是一个“他者”,在文末部分,这一点愈加凸显了。

那天晚上,众人戴着各色面具,走进王宫,参加这场盛大的化妆舞会。当舞会进行到高潮,众人纳闷国王到哪里去了时,突然,宫殿里冲进来八只黑色的大猩猩,他们站在宫殿中央,冲人群乱吼乱叫,吓得人们四下里乱窜,几个女子还晕了过去。这时,只见跳蛙敏捷地用吊灯链钩住了猩猩身上的锁链,链子又猛地自动上升了一下,几只猩猩被“面面相觑”(906)地吊在一起了。这时候,人们才发现,这是个恶作剧,认出了国王,于是,开怀一笑,尤其是跳蛙一蹦一扭地举着一个火把,跳到国王头上,大喊着:“让我好好瞧瞧,我立刻知道他们是谁”(906)……众人被逗得前俯后仰。但是,没等人们的欢笑声落下,突然,吊灯链不知怎的又上升了一大段距离,“离地三十英尺”(907),现在,几只猩猩被活活吊在了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顿时,宫殿里出现了一种“死一样的寂静”(907)。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又出现了——“低沉、刺耳的磨牙声”(907)。这个声音来自哪里已经不言而喻。当众人仰视宫廷上空时,一个侏儒正“咬动、咀嚼着锋利的牙,唾液横飞,以一种发了狂的愤怒盯着仰视他的国王和七个大臣”(907)。他愤怒地说:“哈哈! 现在让我看看这些人是谁!”之后,一把火点燃了这八个人,这八个人“熊熊燃烧起来”(907)。跳蛙在宫廷上空对众人说:

我现在可以清晰地看见这些戴着面具的人是谁了。他们是伟大的国王和他的七位私人议员——一个攻击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的国王,而且毫不手软,七个恶意教唆、煽风点火的议员。至于我,我只是跳蛙,一个小五——这是我的最后一个玩笑。(908)

跳蛙的这段话是对他复仇行为的一个总结,但话语中的愤怒与坚定,对国王和自己命运的认知,以及那种居高临下的演说方式,都不免让人觉得这更像一个宣言。如果将其与1829年黑人起义领袖、暴力派废奴主义者戴维·沃克尔发表的一段呼吁相比较,则更让人浮想联翩:

对你来说,除掉一个想要杀死的人并不是什么坏事,这就仿佛你口渴了就得喝水是一个道理……你们需要奴隶,并且需要我们做你们的奴隶! 然而我们有色人种将要把你们中的某些人从地球上彻底消灭。(Aptheker 1969:95-97)

复仇之后,跳蛙顺着吊灯链爬上了屋顶——那里,美丽的特贝塔在等着他。原来,是特贝塔一直操控着链子的升降。她同样是一个复仇者。哈利·列文读过坡的《塔尔博士与贾瑟尔教授的疗法》后,问:“如果奴隶们厌恶了奴隶制,抛弃了他们的主人,将会发生什么”(Levin 1957:122)? 凶手跳蛙或许算是一个答案。他“跳到国王的头上”(907)——主奴地位的对换,把主人变成猩猩——白人的退化,奴役之,最后,烧死了这些人。纵观全文,跳蛙的复仇确实如麦波特所说的“太过了”。

小说的最后一幕是:“八具恶臭、焦黑、丑陋的尸体烧成一团难以辨认,吊在铁链上摇来摇去”(908)。这八具摇荡在空中的尸体,在坡的恐怖“效果美学”上达到了顶峰,也抵达了坡对美国南方奴隶制之思考的终点——困惑:这出悲剧的发生到底是谁之过?是因为国王对跳蛙的奴役? 是因为跳蛙的复仇“太过了”? 抑或国王太过信任跳蛙,解开锁链,让他获得了自由?1865年,美国的黑奴解放了。然而,100多年后的今天,种族歧视与冲突依然是美国难以解决的社会问题之一。肤色作为一种身份的阻隔似乎更胜于封疆之界,在读过文化杂合、飞散等理论之后,这时,回味一下威廉·斯密斯的一段话是发人深省的:

形成这种惰形的原因或者是白人对黑人的天生反感,这是一种他们对自己种族的优越感;或者是因为黑人对于自己同肤色的人有着天然的归属感。不管是哪种惰况,都意味着在获得解放后他们仍将是一个独特的民族,有着自己独特的趣味。(王金虎2010:88-89)

作为一个文学家,坡无法回答这一切。因此,他以一个恐怖的场景结束《跳蛙》,让问题永远开放了……可以回答这些问题的或许只有时间与历史。

附注:

①参见Rubin(1989),Lee(1987)和Morrison(1992).

②下引此作仅注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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