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时代的内心生活①
——新世纪三部中国小说的解读

2013-03-27 01:30刘志荣
东吴学术 2013年1期
关键词:穗子小说

刘志荣

我们时代的内心生活

——新世纪三部中国小说的解读

刘志荣

题目很大,其实要谈的,只是对三部当代中国小说的解读。在现在的环境下,静下心来,看看普通中国人的内心状况,或者比让热点问题牵着鼻子走,更有意思。三部小说,都是我在近年来的阅读中特别有感触的,希望能够借助对之的解读,窥测到一点潜藏在当下中国人内心隐微的信息。

要谈的第一部书,是严歌苓二○○五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穗子物语》。我对这本书很推崇,觉得是新世纪以来中国最好的短篇小说集——虽然事实上此书似乎并不太受关注,在严歌苓的创作中也很边缘,但我有我的理由,并不全然主观。

这本收录了十二篇小说的集子,写的是人物“穗子”从童年到少女时代的片断印象,也可以说,是作者严歌苓成长期的“记忆”——尽管文学和历史并不全然对应,“其中的故事并不都是穗子的经历,而是她对那个时代的印象,包括道听途说的故事给她形成的印象”,所以,用作者自己的话来描述,会更准确一些,“穗子是‘少年的我’的印象派版本”。②严歌苓:《穗子物语》自序,第1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以下引用该书,仅在括号里注明页码。书的构成,有些像海明威的《尼克故事集》,“穗子”在十二篇故事中贯穿始终,有些时候是主人公,更多时候,则只是隐身众人之中的一个旁观者,和尼克一样,她也看到很多、听到很多,与此同时,她也伴随着这些故事长大成人。

“穗子”的成长期,恰当“文革”年代,不免会触及到尘封的“伤痕”。写“文革”的书已经那么多,“伤痕”也不是什么新话题,严歌苓的这本书有什么特殊?如果特殊指的是“内容”,这本书恐怕还真没有什么太特殊——尽管严歌苓的经历丰富独特,可能会引起读者的好奇——不过,特殊也可以指一种写法,一种风格,或一种态度,恰恰是这些方面,让这本书变得别具一格,从而也使书中的那些“内容”,在新的眼光和态度之下,得到新的观察、呈现和理解。这些故事,写得非常平静、克制,甚至不乏冷峻,也更为包容、灵活,不那么急于进行道德评价或者符合政治正确,但也并非说放弃了道德关怀——这也正是比较吊诡的地方,这种平静克制的还原和想象,反而可能让道德关怀变得更为准确、敏锐、有力,其中缘由,非常耐人寻味。①在我看来,这种态度,恐怕也是摆脱以前写“文革”的文学那种强烈的控诉语调和表面化的戏剧效果,触及到时代的“背面”和“底色”,所必不可少的。

这样一种态度,和严歌苓是隔着遥远的时间、遥远的距离,写自己的成长记忆有关——这种写作,在一定程度上,也正是一种精神治疗,尽管那个年代正在被有意无意地淡化、忘却乃至美化,对当事人自己来说,有些记忆却始终难以磨灭,只是这种记忆,远比粗枝大叶的宏大叙事具体幽微、也切身可感得多,而正因为切身、具体、可感,所以更需要冷静乃至孤独的清理,而非有意无意的迎合。从实际效果来看,也正是这种“不大声以色”的态度,使得她描摹出了那个年代的日常生活,也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个时代在人们身心中留下的“印记”。

《穗子物语》描写的那个年代,我们今天熟悉的日常经验,亲情、爱、友情、分离、无奈,等等,仍然在顽强地持存着,但却无不沾染着那个年代的特殊气息,也因此,那些庸常永恒的经验,便都产生了严重的扭曲,与正常年代相比,对比更鲜明,色彩更强烈,效果也更刺激,表现也更为粗暴、直接、不加掩饰——所有这些变形和扭曲,在人们的心里留下的“印记”,对于当事者来说,摆脱不了,磨灭不掉,已经成为人们生命经历的一部分——既留下了难以恢复的创伤,偶尔(譬如说在穗子身上),也提供了反省和觉悟,因而同时也正是成长的契机。

在这些“印记”里面,最值得注意的,也还是“伤害”的印记,不仅是“时代”或他人对自己的伤害,也包括自己可能对别人形成的伤害,后一点尤其重要——“我们”,当年所有的普通人,在大时代里,也并非全然那么一尘不染、清白无辜——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其实绝非如一般所认为的那么容易,因为在解剖自己的勇气之外,也还需要那么一种能够发现自己内心真相的目力。“文革”后一段时间里,中国社会,包括文学界,曾广泛讨论所谓“忏悔意识”的问题,②陈思和《中国新文学发展中的忏悔意识》曾对之进行较为全面的讨论,收入《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初版,2000年增订版)。对此需要补充一点:这种忏悔意识,只有深入到人心幽微之处,涉及到被遮蔽和遗忘了的起心动念的一刹间,才会有真正的认识、觉醒以及转化的可能。这也正是《穗子物语》这本书非常了不起的地方——严歌苓真正的独特之处,在我看来,正是能够捕捉到那种“印记”的根源,内心里“起心动念”的一刹那,而且,写得非常准确——毋庸说,对于某种特定的精神治疗来说,“准确”远非那么不值一提或者轻易可致的品质,而是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它能触及容易被人忽略却非常关键的细微之处,在我们这个浮躁、忙碌、来不及整理自己内心的时代,尤其如此。

《穗子物语》中的第一篇小说《老人鱼》,一开始就涉及到了“背叛与伤害”,所写的是那个时代常见的家庭悲剧,然而没有一点悲壮——这也正是严歌苓比较精细的地方,一定程度上也是她的特色,让我们瞥到了那些据说是“激情燃烧”、“理想主义”的年代,同样也无法摆脱日常生活的庸俗气息。借助时代(“文革”)的帮助,穗子的父母终于找到了名正言顺的机会,在外婆死后,把穗子和外公分开(他们在穗子小时嫌麻烦把她寄养在老人身边,后来却又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感到嫉妒)——整个的过程,被描述得犹如一个密谋,小小年纪的穗子(九岁),便第一次体验到了人生中的势利和背叛——尽管这背叛是发生在内心,别人无从得知,也无从指摘,却始终是一个无法直面的“郁结”。

“背叛与伤害”的主题,在后面的篇章中得到深化。《穗子物语》中有一篇《拖鞋大队》,讲了这样的一个故事:一群“文革”中被打倒的作家和艺术家们的女儿——都是十来岁的孩子,为了免受欺负,组成了一个“拖鞋大队”(穗子也是其中的一员),团队的标志就是脚上穿的处理的“一顺拐”的海绵夹脚拖鞋。一个将军的女儿耿荻,因为知道(可能也有些崇拜)她们的父亲,同情她们的境遇,加入了这个团体,使得这些女孩子们的物质境遇得到改善,也为她们提供了保护。然而,由于这个女孩子颇有几分阳刚气质,也不像她们已经习惯了野性和放肆,而保留了基本的羞涩与回避习惯,竟使得她们对她的性别产生怀疑,这些女孩子的怀疑渐渐滋长,于是设置了种种圈套企图“揭穿”她的真实面目,不过,这些阴谋诡计,也被耿荻带来的好处和外界的干扰而不断打断,直到,团体之中最漂亮的成员蔻蔻,因为被团体排除急于回归而提出“重要证据”,并说自己可能被耿荻“占过便宜”,团体的心理因为惊恐和仇恨团结起来,她们实施自己精心策划的阴谋,以暴力的形式揭开谜底……然而,结果却大大出乎她们的意料。

这篇小说,其实有多重的主题,最表层的主题,是“性别身份”的谜题,里面可能包含了种种复杂的心理;第二层次的主题,则是怀疑、背叛与伤害的主题。我们可以设想,在一个正常、多元且宽容的年代,这样的故事可能根本不会产生,即使对耿荻的性别产生怀疑,也不会以这种精心策划的集体阴谋和暴力的形式,去强行揭开谜底,特殊年代的处境,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易产生警惕和怀疑,结果导致了最粗鲁残忍的背叛与伤害;第三层次的主题,则是对第二层次的主题的深化,即“文明的退化”的主题。在这个主题上,这篇小说,给人印象深刻的,首先是有力地描述出那些伴随着“文明的退化”而不知不觉地发生的 “细节的退化”——毋庸说,在今天,文学界在描述历史时,已普遍习于空泛的概念、话语以及“党同伐异”的习气,在这种情况下,对于细节的具体记忆,无论如何是一种宝贵的品质。《拖鞋大队》中故事发生的环境,作家协会的宿舍大院,楼房被有意无意设计成“凹”字形——人们从一开始就学会了互相窥探与监视。这些孩子的父母,被打倒后送到农场去改造,为了生存,他们也习惯了互相监视与揭发,甚至连女儿们远道送来的礼物,也被蔻蔻的父亲出卖——蔻蔻也因此被团体疏远和排除。至于这些女孩子,作为文化人的后代,本应最有教养,却退化到近乎蛮荒,小说通过耿荻的视角,描写她们吃东西的场景:

耿荻还是那样,脸上带着淡淡的轻蔑,看这群文人之后开荤。她们一个个飞快地往嘴里填着,眼睛却盯着别人的手和嘴,生怕别人吃得比自己快。耿荻无论带什么食物,她们都这样就地解决:在地上铺一张报纸,七八个人围着报纸蹲下,完全是群茹毛饮血的狼崽。耿荻甚至相信一旦食物紧缺的局面恶化,她们也会像狼崽一样自相残杀。耿荻不时带些食物给她们打牙祭,似乎就是怕她们由“反革命狗崽子”变成狼崽。(第九十一页)

女孩子们的行为方式,也是大言不惭的粗鲁和放肆,大笑大闹,恶毒咒骂,却也爱占便宜,更会为了一点矛盾就和自己的亲人打架斗殴,甚至排除了最基本的羞耻感——耿荻最初引起她们的怀疑,就是因为在这一点上和她们不同。她们的心灵也已被这时代同化、污染,“也是这‘怀疑一切’大时代的一部分”(第一百零九页),也从这时代大人的行为中,早早学会了结伙与孤立,投靠与叛卖,甚至会熟练运用 “敌我矛盾”、“人民内部矛盾”等等这些毛式政治术语——她们自己也不察觉有何不妥,直到酿成大错才悔之莫及。她们的本性也并不一定坏,只是这种本性——内心里善良柔软的一面,偶尔才有机会流露、表达,小说里写她们端午节骑车五十里给劳改中的父亲送礼物:

耿荻坐在她们身边,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她从来没见过她们如此安静,娴雅,充满诗意。

工间休息时间到了。女孩们向工场中的父亲们走去……把夏天的衣服和礼品交给了父亲们,便朝耿荻这边走来,耿荻完全不认识她们了,她们沉默并凝重,忘却了世间一切鸡零狗碎的破事,全是一副优美的灰冷情调。耿荻想,这大概是她们的真面目了。(第一百一十二页)

然而这种偶尔的温情流露,却会因为大人之间的检举揭发而瞬间崩溃,转为仇恨,陷入类似的排除和惩罚的游戏——她们在这样丑陋的年代,天真无知地做出野蛮残酷的事情,因而发生小说叙述的那样的故事,并不稀奇。

二十世纪,全世界不同的制度和国家中,都发生了种种集体性的暴力灾难,也产生了维持这些集体暴力的制度,“文明的退化”(与科技的进步吊诡地相伴),一直是一个被广泛关注的主题,严歌苓的这篇故事,虽然写得风趣幽默,但在对这个主题的涉及上,其实并不亚于威廉·戈尔丁的 《蝇王》——尽管表现的重量和深度,当然有别。小说里所写的作协大院的“凹”字型大楼,类似于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所讨论的“环形监狱”,已暗示出了无所不在的“监视”与“警戒”的主题;女孩子们经常聚会的女厕所,则更充满了肮脏与伤残的意象:

看看这个洞穴吧,可以诱发任何人野性发作——这个早已被禁用的女厕所里,堆满石膏雕塑的残头断肢。女孩们老熟人似的曾将它们介绍给耿荻:这是猎神黛安娜的大奶子,这是大卫王的胸大肌,这是欲望之神萨特尔的山羊身体,这是复仇女妖美杜莎的头发。沿着墙壁悬置一圈木架,上面有两个雷锋头像、四个巨大的刘胡兰面孔,眼珠子大如皮蛋。还有几双青筋暴露的大手,那是陈永贵的。也可能是王铁人的。(第一百零二页)

这个肮脏残破的环境,可以看作是对充满了赤裸裸的暴力与伤害的整个时代的象喻,耿荻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遭到了“拖鞋大队”的阴谋诡计的粗暴伤害:

预先摆好的陈永贵几双大手“哗啦啦”朝耿荻倾塌下来。耿荻明白中了圈套,正要夺门而逃,悬拴在门上的“美杜莎”突然坠落,砸在耿荻头上。

……不久,浸透尿液的地上,汪起一层血。她的血。

女孩们狞笑着,围上来,撕开她洁净的学生蓝伪装。(第一百二十二页)

《穗子物语》中写了那个年代各种各样的背叛与伤害,其中有一些,为穗子自己所身受,里面最残忍的,也许是《红舞鞋》中,业已参军进入文工团的穗子,违反纪律早恋,却遭到恋人邵东骏残酷的叛卖 (背后也有种种庸俗的算计),又是小小年纪(十五岁),就遭受类似霍桑的《红字》中的海丝特·白兰所遭受的集体性示众的批判仪式和舆论压力的羞辱;《穗子物语》也进而写了各种各样的背叛与伤害的恶果——最典型的,也许就是《白麻雀》中的结尾,费尽千般心思百般辛苦,褪去自己质朴的野性,被规训和融入军队文工团的藏族歌手斑玛措,却因失去原来的光彩而从部队复员。特殊年代的特殊人生,过得像一段讽刺,若干年后,那种深深潜藏郁结的创伤,在偶尔被触及的时候,化为暴力,发泄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若进一步看,一个糟糕时代的潜移默化,对人的心理意识与行为方式的影响——不仅是对“加害者”们,也尤其是对“受害者”们的影响——其实也就是对文化的破坏,这种破坏,在特定的意义上,比那些更具体的破坏,影响还要深远,也在这个意义上说,还要恶劣——这在今天,其实可以说,也已经非常明显。

这些暴力和伤害,这些严酷年代在人们心灵中留下的印记,《穗子物语》中都有精彩的揭示。譬如《黑影》之中,穗子喂养的野猫“黑影”,因为偷食遭到人们的报复:“它浑身的毛被火钳烫焦了,并留下了一沟一桩的烙伤。伤得最重的地方是它的嘴,里外都被烫烂,使穗子意识到,饥荒年头的人们十分凶猛……”(第七十二页)小说中这样写外公对时代的思考:“他纳闷食品短缺是否跟一场又一场的革命或运动有关系;一般说来人一吃饱饭就懒得革命了,所以革命劲头大的人都是饿着的。”(第六十五页)《小顾艳传》里,小顾为救丈夫,向军代表出卖身体,后来因为出身和地位相似,和黄代表产生感情,但她在和黄代表幽会时,作协大院里的那些孩子们,经常待在楼顶监视——“倒不是她们一定要和小顾作对,而是她们已学会在和各种人的作对中找到乐趣了”;她们和小顾相遇,也会故意给她制造种种难堪甚至恶作剧的戏弄——她们“已经看见了她眼里的讨饶。但她们已学会心硬。她们在找到一个人,可以给她一点小虐待时,绝不因为自己没出息的刹那心软而放过她”(第一百三十八页)。在今天的角度看,那些残酷年代的印记,既表现在人们的内心,也外化在人们的行为举止、身体姿态上,其难以痊愈,也许竟会和这一代人的生命相始终,甚至会在后人身上仍顽强延续。《耗子》中的黄小玫,父亲成为著名“右派”后,她跟随改嫁高干的母亲(前文工团名演员)在继父家长大,由于长期寄人篱下,加上生父的身份“低人一等”,心理、行为不免产生种种扭曲,靠母亲的关系参军进入文工团后,仍改变不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习惯,被别人称为“耗子”,受尽排挤欺负,自己也已习以为常。然而,这个可怜的“耗子”,“文革”结束后,换个环境,却成了老山战场上不惜生命救人的英雄,伤病员的偶像,并进而成为在全国“英勇事迹”报告的英模,连长相也渐渐英姿勃发——然而,在她人生最辉煌的时候,眼看着就要成为一个新的被塑造的英雄,父亲也官复原职,一家老少相认团聚,当年暗恋的男演员也向她写信倾诉衷肠,人生一瞬间似乎从最阴暗变为最圆满,她却在这一刹那,承受不住剧烈变化带来的冲击,精神失常,在做报告时大声倾诉:“你们别把我看成女雷锋,其实雷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第二百九十七页)这个故事可以成为一个经典的心理分析案例,同时也是一个至为意味深长的悲剧。

难得的是,在这些背叛、伤害与扭曲的烙印之外,严歌苓不经意间,写出了人们内心幽微中的一动。譬如说,《拖鞋大队》中最为年幼的成员之一穗子,也曾对团体那种对耿荻的不大有根据的怀疑产生过怀疑,然而由于害怕被团体疏离,这种怀疑,并未表露出来——这一情节发生在 “拖鞋大队”骑车去看望劳改中的父亲的时候,穗子坐在耿荻自行车的后座上和她闲谈(其他人和她们拉开距离,已经在谋划另一个“剥去耿荻伪装”的圈套),小说的视角这时切换到她的内心:

她在想,或许耿将军家风独特,为了什么封建迷信的秘密原因把个小子扮成闺女了。但穗子还是觉得这太离奇了。三三发动的这场“大怀疑”运动,大概是一场大冤枉……

穗子真想告诉耿荻,你逃吧,现在逃还来得及。但她绝不能背叛“拖鞋大队”。穗子已背叛了老外公,她已经只剩“拖鞋大队”这点患难友情了。(第一百一十一页)

穗子的犹豫,未能使得耿荻避免遭受到这样的伤害,也未能使得异日的自己避免遗憾与悔恨,彼时彼地固然难以求全责备,追根溯源却有其必要——“拖鞋大队”的成员,后来的处境,都天翻地覆、大为改善,然而,想必在这件事情上,那些参与行动者的内心负担,要比穗子更为沉重,尽管也可能会因为麻木、疲惫和遗忘,而毫无觉察……在《穗子物语》中,严歌苓经常不太经意地洞烛幽微:像《老人鱼》中穗子对外公的“背叛”与歉疚;像《梨花疫》中因穗子有口无心的一句流言,让“萍子”被作为“麻风病”患者被抓走,从此成为多年萦绕她心头的迷雾与重担;像《红舞鞋》中邵东俊背叛穗子时的内心活动和穗子被背叛和“示众”时的内心反应;像《白麻雀》中和班玛措感情最深的小蓉被迫执行命令、设计遣返她时的内心纠缠……所有的伤害和被伤害的“伤痕”和印记,说起来抽象,然而,发生的时候,其实非常具体,涉及到活生生的具体的个人的生活和内心活动,甚至就发生在非常具体的一举手、一投足乃至内心的一动之间……

这也正是我认为严歌苓这本小说集最了不起的地方。《穗子物语》写过往时代对人留下的印记,不是抽象地描写,而是非常具体、冷静也非常准确地去重新回忆、体会和还原(当然是通过叙述和想象的手段)——这种对于 “具体性”的记忆和书写,有力地抵抗着遗忘与美化,也正是文学的一种无法替代、也不容忽视的作用吧——而且这种回忆、体会和还原,能够触及到伤害发生的一刹那,遗憾形成的一瞬间,起心动念的一念间。一念间是如此地转瞬即逝,也是如此地容易被遗忘,更是容易被不断累积的记忆和印象所埋没,点点滴滴、层层叠叠累积下来,却是今天的我们的一部分,而千千万万人的一刹那一刹那的念头的积累,至少可以说,是形成我们这个远非那么令人满意的时代的部分原因——也因此,回溯、捕捉、直面、回复和消解这些极易被遗忘、却极难被正视的过往的一念之转,也可能正是我们这个时代康复起来的自我治疗的一部分。我们知道: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回溯到心理纽结形成的原初情境,是治疗时特别关键的地方——这些原初情境,可能会因为特别严重或特别残酷,使得人不敢直视,压抑到潜意识之中,但它们形成的创伤和纽结,却不会因为不敢直视或刻意的忽略不起作用,而是会在潜意识中左右我们的心理和行为,即使我们觉察不到。个体意识如此,民族意识也未尝不是如此,我们时代的许多问题,在过往时代的个体和集体心理之中,可能早已埋下了祸根——发现、直面这些问题,并承担起责任,已然刻不容缓。就此来说,勘察个人和民族的创伤经验,并且准确地揭示那些原初情境,对于不论是个人意识还是民族意识的治疗来说,恐怕仍然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也如同精神分析的作用一样:它不是许给我们另一个美丽却空幻的好梦,而是从逃避中转向,正视世界和自己不完美、残缺乃至严酷的面向,努力去过一种诚实而正直的生活。

要谈的第二本书,是一本写得不太好的小说——阎连科在二○○八年出版的小说 《风雅颂》。①阎连科:《风雅颂》,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下文引用该书仅在括号里注明页码。阎连科是近十多年中国声名上升最快却也最有争议的作家,这两点,和他关注社会热点问题、持比较激进的批判立场有关,却也尤其和他喜欢用荒诞、夸张、寓言化的方式进行叙述有关。阎连科的作品,质量不太稳定:在比较好的时候,他的小说的形象和情节层面,会有比较具体扎实的展开,也能够从实际生活经验中获得一定的支撑,从而可以和其荒诞、夸张、形式化、寓言化的一面,达成一种平衡,像《日光流年》、《受活》、《耙耧天歌》、《年月日》等;但在比较差的时候,他的小说的这两个方面,会产生脱节,情节展开既不大符合叙述逻辑,也缺乏现实经验的支撑,因而流于单薄夸张的想象和过于主观的情绪化批判——《风雅颂》应该说属于后一类作品。

粗粗来看,这本小说写的是一个学院里的知识分子的悲惨故事,一个受到学术腐败和制度腐败迫害的教授,逃跑和寻找出路的故事。清燕大学的副教授杨科,研究的是《诗经》,据此写了一本探讨上古中国人宗教信仰和精神家园的专著《风雅之颂》,但他花数年心血,完成了这本自以为划时代的著作之后,却发现自己的妻子(一位研究新闻传播的教授)和副校长长期私通并被他碰到当面——他自己愿意原囿他们,换得著作的出版和其他一些实际支持,却未曾想遭到副校长的迫害,被送到精神病院。过后,他花费多年心血的著作,也被妻子改头换面剽窃出版,并要求和他离婚——可以说,这个倒霉的人物,几乎集一个中国教授所有可能的不幸于一身。在北京撞得头破血流的杨科,逃回自己的老家豫西耙耧山区寻找平静,但故乡却也已经改头换面:当年自己因为考上大学而抛弃的乡村恋人,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几经折腾,已然不复往日的质朴;老家县城,也已经弥漫着一种奢侈淫靡的腐化堕落气氛;家乡父老,也变得有些急功近利、势利刻薄,最后,他在老家也待不下来——但天无绝人之路,杨科在再一次落荒而逃时,发现了一个“诗经古城”,这个“诗城”,保留了孔子删诗前的许多诗篇 (当然是阎连科凭空虚构的,如果是真的的话,可以说是秦始皇兵马俑后最了不起的考古发现),于是,他跑回首都,向清燕大学和其他一些官方文化学术机构寻找支持,自然是无功而返,最后,他率领家乡县城中一些为谋生而陷入色情行业、但仍保留了基本的质朴和单纯品质的“小姐”们,逃跑到这个“诗经古城”之中,而一些因种种原因受到排挤、压制和欺凌的知识分子——小说中列举了一位因“与火箭升天相关的实验失败”而成了“替罪羊”的物理学家,一位二十八年没能攻克数学难题、“却能根据人的经络在睡眠中的颤动频率和有病状况中神经疼痛的指数,大致推算出人的寿命来”的数学家,“还有清燕大学的一位名望最高的哲学家,华夏大学最著名的土木工程系的两位年届耄耋成就斐然的建筑师,和一个以研究佛教为主、最后却被今生与来世的复杂所困惑的宗教家”、“一位国家农科院的高级农业工程师”(第三百一十九-三百二十页)等三十个专家教授——都是一些不得志的知识分子,也闻风而来,在他们的建设之下,生活在“诗经古城”的人们,获得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解放,“诗城”不但成了一个精神自由的桃花源,也成了一个情欲解放的乌托邦……实在是一个夸张、荒诞、错乱的文本。

《风雅颂》中的批判,具有暧昧性。读者阅读这部小说,在一开始的阅读预期中,很容易会将之看成是又一部批判和揭露社会现实黑暗面的黑幕之作——现下层出不穷的那种作品——只是这一次,矛头指向的是大学和学术界。这自然在作品中有明显的根据,不过,从这个层面看的话,这部小说实际上有非常严重的缺点,最致命的问题是,由于阎连科对大学和学术界不熟悉,所写的情况流于表面,批判切不中要害,于是成为流俗的“性与权力”的夸张,仅仅成就了一幅粗糙夸张的漫画。①举两个例子:第一个是大学的学术腐败和官本位,这两方面,当然有问题,而且,确实很严重,但是不是就到了小说中所写的那种程度,或者会以那么夸张的流俗方式表现出来?我认为不是。只要看看近些年一些著名学者的学术腐败,如何被揭发出来,并在全社会引起关注,形成轩然大波,可以说,发生在杨科身上那样的集所有苦难于一身的情况,基本上是不可能出现的,中国社会到底在进步——社会的多元化和媒体(尤其是网络)的发达,也注定这样的情况一旦出现,并非没有渠道讨回公道,绝非一定要去当忍辱负重的冤大头。其次,则是关于重要考古成果发现后的情况的想象和描写——事实上,这些考古发现,在当代中国,一旦有蛛丝马迹,马上也会形成全社会的关注,这只要看郭店楚简、上博楚简和清华简引起的注意就不难了解。中国社会现在有一种气氛,就是要对自己的文化源头有所了解,可以说重新又在兴起一种“好古之风”,和之前——譬如毛所发动的“破四旧”的“文革”时代,非常不同,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有类似小说中虚构的“诗经古城”这样的重大发现的话(当然这个想象本身很“无厘头”,根本欠缺古代文化常识),难以想象会不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即使官方文化机构会有官僚的蛮横无理作梗,也势必会引起媒体和民间的注意,从而最终得到国家层面的重视。这两个方面,在叙述可信性上都有非常严重的弊端。所以,作为一部现实批判性的作品看,这部作品可以说写得很糟糕——不是说,类似的现象不应该批判,而是由于阎连科自身经验的局限,描写得非常夸张肤廓,批判也不到位,不能切中肯綮——事实上,这本书出版后在中国受到的批评,多半也就在这一方面——而由于“清燕大学”引起的联想,也遭到北京大学出身的两位年轻批评家的直接质疑。

但事实上,这样的批评和质疑,本身可能就源于对这部小说的性质的误读——可以说,这并不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小说,而是一部主观性颇强的“狂想小说”,作为一部“狂想小说”,这部作品并非意在反映现实,而多多少少可以看作表现了一个“主观内面的世界”。②阎连科的这部小说出版时,出版商在封套上加上了“荒诞现实主义”等宣传字样,然而,由于这部作品的主观狂想性太强,基本上可以说脱离了“现实主义”的范围,因此也不能归入“荒诞现实主义”行列。关于“荒诞现实主义”的分析和理解,见刘志荣《近二十年中国文学中的荒诞现实主义》,《东吴学术》2012年第1期。在我们的阅读过程中,最初对于“现实批判”的阅读预期,到发现“诗经古城”时,基本上可以说就已经被打破,等到最后,这些被社会压制和排挤的人们,逃逸到“诗城”中,建造一个情欲和精神都得以解放的乌托邦时,可以说,文本的主观狂想性质,已完全可以得到印证。事实上,即使在前面偏于“现实主义”的部分,也留下了这种“主观狂想”的蛛丝马迹——譬如,杨科因为和学生“手牵手抗击沙尘暴”,以及和妻子及副校长的矛盾而被送入精神病院,他的那些关于《诗经》的讲座,在大学里没有听众,在精神病院却极受欢迎,等等,这样的一些细节,已经暗示了这部作品的主观性质。事实上,如把文本后面的部分,看作杨科受迫害之后神经质的臆想,乃至把全书的情节也看作一种受迫害狂想,也未必不可以作为一种解读路向——尽管这一点,可以说表现得非常含混,但全书的那种闹剧的、夸张的、放纵的、主观狂想的性质,仍然可以说非常清楚——尽管这种“主观狂想”的性质,也不能为小说的叙述不够切实开脱,因为那直接打破了叙述的可信性和读者进入文本世界时的 “代入感”。

这样一个主观狂想的文本,有什么价值?从我们的论题的角度看,尽管作为文学作品来看,《风雅颂》是一部非常不成功的小说,但它却仍然表现了一个“心灵的世界”,流露出了许多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心灵信息:权力的蛮横,现实的不公,人心的堕落,弥漫社会的焦虑不安,和相应的对公平、正义、自由的焦躁而不切实际的追求,以及,我们也不得不承认的,知识分子(至少其中的一部分)的软弱、耽于想象和虚浮(杨科就是一个现成的好例子)——尽管这些信息是否表现得准确、沉着、落实,有足够的启发力和洞见,是另外一个问题。

作为一个偏于主观性的文本来阅读,这部小说的基本结构其实非常清楚,就是一个 “出走”与“回家”的主题——中国现代文学中,从鲁迅、郁达夫、沈从文到芦焚,反复不断地书写过这一主题,“出走”和“回家”的原因有很多,现实的不义、腐败、压制、堕落,对农村和底层人民生活状况的关注,以及精神上的彷徨不安和寻找出路,都是理由。在这个层面,阎连科的《风雅颂》这部小说,可以说是对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这个经典主题的再一次叙写,它集中地表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焦虑、恐惧和不安这些基本上偏于负面的信息,由于充斥着这些负面信息,必然造成巨大的精神压力,而且似乎在现实中很难看到现成的出路,于是,内在的要求和叙述机制,必然会导致寻找一个精神上的出路,也就是在《风雅颂》中再一次叙写的“回家”的主题。①事实上,这部小说最初的题名就是《回家》,但由于阎连科的一些朋友,认为这个题目不能概括该书的全部内容,于是他将之改为现在的书名。“回家”的原因,是由于置身的环境,已经不能再作为一个安身立命的家园——不论从现实生存的层面,还是从精神家园的层面来看——对于这个难题,《风雅颂》的叙述逻辑是追寻和逃离:在现实层面,是从腐败的“京城”,逃离到故乡;从精神层面看,则是从当下文化环境中的污泥浑水中逃离,返回源头活水,寻找和重建新的精神家园。然而,小说主人公的这种寻找,注定了是要失败——他所欲返回的故土,已经随着有些畸形的现代化的展开,变得功利、堕落、面目全非,对他来说,不但无法寄托生存,精神上的理解更不可能得到,最后还是不得不逃离。阎连科的最终解决是 “乌托邦”——在那个臆想的“诗经古城”中,身体层面的追求和精神层面的追求,一并得到了解决——尽管这个“色情+精神”的“乌托邦”,从一开始就带有阎连科个人的“奇想”性质,从任何角度看,都显得非常怪异。

小说中以《诗经》作为代表意欲逃离到的民族文化和精神相对质朴单纯的源头,这种匠心可以说表现得非常明显。譬如,它表现在小说的结构安排上——小说每部分,都用“风”、“雅”、“颂”来标示(阎连科还生造了“风雅之颂”这样不甚可解的名词),每一小节的标题,则都采用了《诗经》中的篇题;在具体的叙述中,它也引用了很多诗篇,还生造了许多《诗经》中丧失的“遗篇”(只能说部分做到了接近形似),另外还加了许多注释进行解释 (意图直露地模仿现代小说实验文本);在小说的情节发展中,以《诗经》作为寻找与重返“精神家园”的代表,则在杨科一开始的研究中——从《诗经》中探索民族最初的精神信仰——就表现了出来,在小说中的情节进展中,则表现得更加明显,等到发现和逃离到“诗经古城”,则已经可以说接近直露——尽管也可以说,由于小说重视“发现”《诗经》编集之前相传为孔子删余的诗篇,表现出了一种对非正统性或者更为原初的起源的认同。回归到文化源头去清理和思考问题,可以说有一定的合理性,然而,这需要本身对文化精神有一种体认,欠缺这种体认的话,无论如何不可能做到落实,阎连科显然欠缺这样的悟性和功力,《风雅颂》逃逸到浅薄怪异的乌托邦狂想之中,实际上显然也正反映出了作者自己的局限。

这种双重的“出走-回家”的结构,可以解释这部偏于主观的作品的基本主题。尽管阎连科自己并不完全认同这个解读,②2008年这本书出版后,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召开的研讨会上,阎连科在最后回应时解释说,尽管在《后记》中也有关于“回家”的叙述和说明(见原书第328页),但实际上,他自己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并没有这样清楚的意识,只是事后回顾起来,才做了这样的说明——但在写作的时候,事实上并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在写什么。这个解释有可以理解的部分,事实上,经常会有这种情况,许多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要写的究竟是什么,作为一门“制造幻象的艺术”的从业者——小说和戏剧作家,更常常是如此,加之文学本身的多义性,使得问题更为复杂。这恐怕也从另外的层面,说明了文学批评存在的重要理由——对幻象、想象和叙述进行分析和解读,并追问其来源和意义,进行澄清和疏解(一定程度上,这其实也是哲学在起源时进行的部分工作)。然而不管作家自己怎么说,回到小说本身,《风雅颂》中“出走-回家”的主题和基本结构,可以说表现得非常清晰,所以至少可以成为一种解读——还可能是最为合理的一种解读;而从小说的表现来看,“出走”的叙述,可以说表现得是差强人意,“回家”的叙述,则大有问题——尽管也可以说,其中包含一点点有参考价值的思路——而叙述的“差强人意”和“大有问题”,则进一步暗示了,叙述主体内部,存在着非常严重的问题。

这就要落实到对小说中的第一人称叙事者、同时也是主人公的杨科的分析上。这个人物,典型地体现了这部小说批判意识的暧昧性——阎连科既有对社会权力和腐败风气进行批判的意识,也有对中国知识分子本身的弱点进行分析的意识,①也带有一定的自省意识,如阎氏自述,从人物与作者名字发音明显的近似性上就可看出。然而,如果说前一方面的批判,缺点在于表现得夸张肤廓、不够落实的话,后一方面的缺点,则在于不够冷峻深入,缺乏深入解剖的勇气,导致实际表现上,批判性并不明显,而寄托了过多的同情乃至——如果不客气地说的话——自恋和自怜的意识 (这方面的弱点如果能够克服的话,则这部小说的成就,可上一层次)。从文本的脉络来看,“杨科”的困境,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是由自己造成,譬如说,遭遇不平,最直接的反应应该是反抗,即使形格势禁,不得不妥协或沉默,也绝不应该折辱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如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下跪、乞求、屈服、自怜,以及连自己都未必觉得有说服力的滔滔不绝的说教——小说中的此类描述,可以说是阅读过程中最让人不适的地方。其次,这个人物在面对底层人民时,身上有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和某种近乎伪善的意识,尤其表现在他回乡后对待“天堂街”的“小姐”们的态度上。至于小说最后在“诗经古城”中寄托的色情和平等的想象,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可以作为精神寄托乃至安身立命的地方——如果中国知识分子只有这么一点理想,那也未免太为悲惨。

以这么一个人物,来寄托寻找精神家园的努力,其必然失败,恐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作者显然并不一定清楚其中的问题,事实上,这个年龄段的作家,除了极少数例外,由于普遍地缺乏古典修养,对于古典学术和古典精神,普遍地感到隔膜,即使后来有所补救,却依然缺少对于古典的潜移默化式的体会,从而对经典研习对于人的内在精神的开显和人格建立的沁润作用,毫无体会,最多只能从现代的学院建制中——本身有种种缺点,由于特殊的历史,中国的学院又有自己特殊的问题——去了解皮毛,从而,与自己对学院建制的不满和批评,形成尖锐的对照和讽刺。《风雅颂》中出现的问题,也正属于这种情况,阎连科所能想象的,只能是杨科那样的专家——这样的专家,由于仅仅掌握一些粗糙的现代学术手段,面对古典,常常陷于鲁莽灭裂,对于和古典文本的涵养交流,毫无体会,也因之其学问和人格互相分离,知识的积累和人格的卑琐,有时形成奇怪的对比。缺乏古典修养与体会,这个问题当然由来已久,阎连科的表现,当然情有可原,然而,对古典精神的隔膜,也使得他在叙述中,只能堆积出一个臆想的乌托邦来解决问题,而全然不知古典精神和古典理想,就表现在当下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之中。在现实的危机之中,返回文化本根,汲取源头活水,并和外来思想及现代文化互相调整与对话,未必不是一条可以走通的道路,只是这个道路,烟草迷离,歧途重重,绝非浮皮潦草、一知半解、粗心大意、任情使性所能窥测——虽然和古典的接触,已有无形的浸润作用——而在看到与行走在这个道路上之前,检视自己内心的种种遮覆、畸形和扭曲,恐怕尤其必不可少。

回头再来看寻找与回归精神家园的问题。在二○○八年的一次讨论会上,有位年轻批评家质疑到上代作家的作品中充斥着的焦虑感时说,为什么总是缠绕于“家园失落”的哀叹,而不能有“处处无家处处家”的心境?这位批评家可能缺少经验,因而不能体会上代作家对于家园的感情,从另一方面看,这话也不能算错,只是有些轻易——“此心安处是吾乡”,要想“处处无家处处家”,先需要“安心”。只是“心安”,对于人群中绝大多数人来说,便已经是绝大问题——更可能还根本未曾意识到其中的问题——真是谈何容易。

要谈的第三本书,是刘震云在二○○九年出版的《一句顶一万句》,①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以下引用仅在括号中注明页码。这本书出版后,受到了广泛的好评,而在我看来,这本书可以说是新世纪以来中国最好的一部长篇小说,触及到人心深处的地方,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刘震云一出道,最拿手的,是写最世俗的生活 (尤其是小公务员的日常生活和勾心斗角的官场)中的人际关系,写得非常好,像《一地鸡毛》、《官人》等。他后来把这种经验扩展到历史书写中,同样写得非常好,像《故乡相处流传》,把历史上的大人物,像我们熟悉的曹操、袁绍等,完全还原为凡人——自然有异议,但不可否认提供了一种观察视角。《一句顶一万句》则有些不同。这本书还在印刷之中,出版社把清样送给批评家张新颖读,他读了,和我谈起,说非常好,写的是普通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我当时听了,大吃一惊,出版后找来读了,也觉得非常好,而且觉得张新颖的认识,非常恰当。

回头来看这部小说。小说的叙述,可以说非常朴素,几乎有一种古代小说“说话人”的口吻,但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其实一开始阅读,还是有点难度,因为它叙述得非常密实——可以说是密密麻麻。小说的上半部,讲民国时期一个叫杨百顺(后来改了好多名字)的人的故事,下半部,讲“文革”后一个叫牛爱国的人的故事;杨百顺后来失散的养女,是牛爱国的母亲,上、下两部,便通过这个人物联系起来。叙述的主线,可以说非常清晰,但在叙述过程中,很多人影响到这些人物的命运,为了说明那些关键性的命运转折,就有必要把牵连的每个人都讲清楚,于是,小说里就密密麻麻地展开了一大群人物的命运——老杨、老马、老李、老孔、老窦、老段、老裴、老蔡、老曾、老汪、老熊、老季、老范、老宋,等等——非常像《清明上河图》的风格,可以说是一种特别有中国特色的叙述。这些人物,都是过去和现在中国背景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②譬如说,上半部的人有卖豆腐的、贩驴的、喊丧的、剃头的、杀猪的、染布的、开饭铺的、外国来传教的,也有当官的;下半部有当兵的、开车运货的、在百货商店当售货员的、开照相馆的、养猪的、澡堂搓背的,以及公务员,等等。他们的生活、命运,互相交织、影响——非常类似过去中国古书中的一句话,“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③出北齐杜弼《檄梁文》。“楚国亡猿,祸延林木”:据说春秋战国时代,楚王豢养的一只猴子一次跑到山林里去了,楚王派人捉,怎么也捉不到。后来为了把猴子从山里赶出来,就放了一把火,把山林烧了。——张三嘴上的一句话,影响到李四内心的某一波澜,波及到赵五的生活,改变的却是王二麻子的命运。单纯叙述一个人命运中的那些波折,就非常复杂,而况人间世一大堆人的故事,钩心斗角,阴差阳错,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读来便有真切的 “网”的感觉——古人称世间为“尘网”,良有以也。《一句顶一万句》的这种风格,可以说,是典型的网状叙述,古代中国小说,像《金瓶梅》、《红楼梦》、《海上花列传》,曾经发展了这种叙述风格,刘震云可以说复活了这种风格,重新用之来叙述现代中国人的经验,并对之有所发展。

写“尘网”,可以说是刘震云的“当行本色”,即使写得很精彩,也算不得太大的进步,真正了不起的,是在后一方面,也就是张新颖所说的,发现和描述了“普通人的精神生活”,他说得很好:这部小说“写的这些人物,卖豆腐的、剃头的、杀猪的、贩驴的、喊丧的、染布的、开饭铺的,还有提刀上路杀人的,他们的精神活动是如此饱满和剧烈,以至于影响、改变和左右着他们的生存和命运”。④张新颖:《贩夫走卒的精神生活》,《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4期。小说中描写的这些普通人,有发自内心的精神追求,而且确实非常“饱满和剧烈”,然而,也正因为“饱满和剧烈”,不可避免会和现实中的种种因素发生冲撞,从而使得命运不知不觉发生转向。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以及这种追求和人自身及复杂的现实条件的妥协、冲突、抗争和反省,才正是生活本身的活动,也才是生活,也才是生存和命运——而这一点,也刚好就是这部小说表现得非常精彩的地方。

小说里面的许多人物,他们的发自内心的爱好和追求,完全是没有功利的,他们也投入了许多热情,有的甚至完全献出了生命,实际的人生,却阴差阳错、一波三折,有时也非常有喜剧性。譬如杨百顺的爸爸老杨,是个卖豆腐的,却喜欢敲鼓;老杨的朋友老马,是个赶大车的,却喜欢吹笙;杨百顺自己,出身“豆腐世家”,却喜欢听一个叫罗长礼的人喊丧,为此不惜在发着高烧时跑几十里地去观摩,因之触怒父亲被赶出家门;杨百顺的弟弟杨百利,喜欢听算命的瞎子老贾弹三弦,自己却无此才能,又与老贾不投缘,学三弦的事只好告吹,后来又喜欢“喷空”——就着现实里的种种由头,编出各种故事吹牛——放到现在,可以说天生有小说家的才能,但实际上做的,先是看大门,后来是在火车上当司炉添煤;杨百顺的一个师傅,开竹业社的老曾,喜欢一个人在脑子里“过戏”——一被打断就非常不高兴;他的另一个师傅,意大利传教士老詹,热爱为“主”传播福音、拯救“罪人”,却不善言辞,传教非常不在行(几十年才在延津发展了八个信徒,后来杨百顺算第九个,投奔他却是为了谋生),但却天生擅长建筑,一学就会,一会就精,还会因地制宜,发挥创造性(教会拨的建筑容纳一百来人的教堂的经费,愣是让他建成了能容纳三百来人的教堂。教堂后来被县长小韩侵占办学堂,于是发誓建一个更大的。)还有这个县城的三个县长:第一个小韩,喜欢说话,热爱演讲,强占天主教堂改办干部培训学校让自己过瘾,最后却因“话痨”惹上司不满被罢官;第二个老胡,不爱说话,热爱做木工,后来这个县城以出木匠著名;第三个县长老史,是福建人,却喜欢苏州的“锡剧”,最后让延津这个北方城市里,南方的锡剧反而很是流行。我们可以看到,这些人的爱好和命运,颠来倒去、阴差阳错,充满了喜剧性,包含几分有点残酷的讽刺和无奈,却也不能不说是“现实的写照”。小说里借算命的瞎子老贾,说出了这么一番富于哲理的话:“瞎老贾阅人多了,倒把自个儿阅伤了心。因为在他看来,所有人都生错了年头;所有人每天干的,都不是命里该有的,奔也是白奔;所有人的命,都和他这个人别着劲和岔着道。”(第三十四页)这是宿命论者的话,我们倒也不用迷信——因为毕竟命运还是有改变的可能——不过,我们也得承认,用这个眼光去观察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命运,倒也八九不离十。

这还只是个人的爱好、追求和命运,如果这些人的爱好、追求和命运,再发生互相的交错和联系,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这也就是《一句顶一万句》了不起的地方,这部小说,进一步关注了这个不太完美的世界上,这些有着种种局限的人们的生命、精神和命运的互相交涉。《一句顶一万句》的网状叙述,与以往相比,独特之处正在这里,它比它们深入一步,精彩地描述出,世间万物,乃至人的生活、心灵和命运,在看不见的地方——譬如说在人的内心生活及其波动中,息息相关,从而深化了“网状叙述”的观念。稍微真正留意到这种看不见的网络,我们其实会起戒慎恐惧之感——当然也会警醒我们努力做个好人——因为我们并非全然有意的行为和起心动念,完全可能影响到他人的命运,犹如混沌学中的“蝴蝶效应”。对于这种人的心灵和命运的互相感应、交织,《周易·文言》有很好的描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然而,虽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人在现实中遭遇的,即以父子、夫妻、兄弟、朋友、师生而言,也并非全是和自己心心相印的——现实中更多的,也许是不那么和谐,有时候甚至完全不和谐,于是在接触过程中,会发生种种交错和变化,如《周易·系辞》所言:“刚柔相摩,八卦相荡……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小说中“蝴蝶效应”负面的例子,如老杨和老马,虽是朋友,其实并不交心,老马给老杨出的馊主意,其中很关键的一个,影响到杨百顺、杨百利兄弟俩的命运,也导致杨百顺后来知道实情,内心愤激不平,差点走到杀人放火的边缘;“蝴蝶效应”正面的例子,如杨百顺少年时被父亲赶出,在打谷场上露宿,偶遇剃头匠老裴,度过一劫,却也无意间救了剃头匠老裴的命——后者被老婆的胡搅蛮缠和 “歪理邪说”逼得走投无路,也差点到了“杀人放火”的边缘;而后来杨百顺在自己怒火中烧,想要去找老马拼命的紧要关头,也是偶遇一个流浪儿,让他冷静下来,把他从愤激冲动中挽回。《一句顶一万句》,对人的心灵和命运的这种有意无意的影响、交涉,有特殊的敏感,它进一步写出,那些在苦难的人世间,以生命为代价反思得到的洞见,对于那些“声应气求”的诚实的人来说,会具有真正的交流和感通的力量——以至于他们整个的生活态度,都会发生改观和转变。

事实上这也是这部小说写得比较深入的地方,如果仅仅沉浸在“人间世”的相激相感、相摩相荡之中——犹如《庄子·齐物论》中所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也就看不到生命的美好,如《齐物论》中另一句所言:“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而由于人有发展自己天性的需要、友谊和爱的需要、反思和理解的需要,他们在人间世也就有了对这些东西的追求——这就牵涉到 《一句顶一万句》中,写得非常深入的两点:一是对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相互的交流、理解和爱的需要(小说中的词是“说得着”)的追求,使得书中作为主线的那些人物,跨越几十年的时间、几千里地的距离,顽强地寻找和交流,甚至在身故之后,仍然通过后人,互相交换着信息;二是这些人,同时也不间断地对自己的人生和生存的世界,进行着反思和理解,他们之间的交流,也便包括了对于生命的苦难和意义的领会。小说中那些执拗地追求这些需要的人们,会遇到种种挫折,由于自己的缺陷、软弱,也会犯种种错误,但当他们始终一致地忠实于自己的内心的时候,他们中的少数,也可能会对世界、人生和命运,看明白一点点。

这就要讲到这部小说的高潮,主要人物在内心的相遇——真正要弄清楚这个高潮,就需要把杨百顺(吴摩西)、牛爱国以及牛爱国的母亲曹青娥(亦即杨失散的养女吴巧玲)的故事,都讲清楚,那样实际上等于要把全书重述一遍,在此我们仅能作撮要叙述。这三个人物都个性鲜明、经历曲折、命途多舛,他们都微末渺小,在世界上被命运的狂风吹来荡去——像杨百顺,当过杀猪的学徒,当过染坊的伙计,入过教,当过竹业社的雇工,在延津县城挑过水,到县城衙门中种过菜,被吴香香招赘过去做过馒头店挂名的掌柜,却没有一个职业和身份能安定下来,连名字也改来改去(从杨百顺改为杨摩西,又改为吴摩西、罗长礼);像吴巧玲(曹青娥),从小就被人拐卖,和继父失散,长大后又由于种种原因婚姻家庭不顺心;像牛爱国,也因家庭不和远走他方,偶遇“说得着”的人,又错失了过去,再一次落入人间是是非非的纠缠之中,不得不再一次出走,寻路天涯……说来也是可怜,这些人坎坷一辈子,就没碰到过几个“说得着”的人:杨百顺做过许多行当,招赘到馒头店时(这时已改名为吴摩西),才碰到“说得着”的人,但却不是妻子,而是五岁的养女巧玲。吴巧玲被人拐卖,所幸落入好人家,改名曹青娥,长大后个性要强,年轻时本与镇上的拖拉机手侯宝山 “说得来”,却因一语不合,顺从父母之愿,嫁给牛书道,婚后脾气不合,日子要过下去,就要把丈夫“调皮捣蛋、胡搅蛮缠”的性格扭过来,然而扭过来后,却发现自己的性格也被改变——“事情从根上就错了”。牛爱国也是,年轻时本有几个说得来的朋友,为此经常在整理不好内心的时候,千里迢迢去找朋友“说道”,然而世事本在流转之中,当年“说得来”的朋友,也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因而互相之间发生误解、错位,或者相互之间有些保留,不再交心。他的婚姻和感情也是,经人介绍“将就”而成的婚姻,一开始似乎没有问题,婚后两年,才发现是性格不合,“说不着”,勉强过下去,三年之后,才发现,事情也是“打根上起就错了”。牛爱国出走到河北,偶遇“说得来”的饭店老板娘章楚红,两人感情笃弥的时候,章决意和他私奔,他这时却乱了方寸,首鼠两端,恰逢家中发生变故,母亲病重,于是仓皇逃离,直到再次陷入世间的纠缠,又一次从中出走和逃离。“说得着”的人,如此不容易碰到,更不容易长久相聚,也就难怪书中的人物,会出于“声应气求”的原因,几千里路、几十年时间里,不断地互相寻找,甚至临终前还留下信息遥遥感应。而“人间世”如此错综纷乱,大多数人(我们也居于其间),并非“生而知之者”,只能感到其中的不适,却难以弄清其中的原因,更谈不上在其中安心,也就难怪这些人要一次次主动、被动地从中逃离、寻找。然而在被命运的狂风和自己内心的盲目力量驱来荡去的过程中,少数人也可能会有心明眼亮的一刹那,发现和认识到自己内心的真实,也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亘古以来前人的故事,沟通到其中的能量。尽管这种“心明眼亮”,对其中的大多数人来说可能只是一瞬间,由此他们却也许会获得一点安心,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产生一种真实、平静、达观的生活态度。

杨百顺(吴摩西)的命运串起上半部《出延津记》,牛爱国的故事串起下半部《回延津记》,本身就形成了一种对位。他们的命运都那样别扭、尴尬、难堪却又充满凶险——凶险还不是说有生命之虞,而是他们被这尴尬、苦恼的生活引诱逼迫,难以忍受下去的时候,数次几乎都到了杀人放火的边缘,仅仅因为某一偶然,才使他们从这命运里错开过去,过去了,再想起来,方才是一身冷汗。小说中暗示,这可能是很多在“尘网”中生活的人共有的心理经验——传教的意大利人老詹死后,吴摩西从他遗留的建筑草图背后,发现一句话——“魔鬼的私语”;牛爱国后来千里迢迢,找到吴摩西的后人,在这句话后边发现吴摩西加的另一句话:“不杀人,我就放火。”原来每个人内心都有着天人之战——人禽之辨,“几希”。吴摩西与牛爱国,两个本无血缘关系、互不连属的人,因了吴摩西被拐走的养女(吴巧玲)就是牛爱国的生母(曹青娥),命运便拐弯抹角、曲曲折折联系起来,让两段不相干的故事混成了一段故事。《出延津记》,构词模仿的当然是《出埃及记》,那么,《回延津记》,难道是“回埃及记”?也不是,因《回延津记》,实际上也是“出沁源记”,都是两段从世俗生活中出走和寻找的故事——只是后来牛爱国的寻找,一路从山西沁源回到母亲的出生地延津,便有弄清楚整个故事的全部因果的作用——回归,同样是一种寻找,潜意识中企图弄清楚的,其实是内心、世界和命运的真相。

吴摩西与牛爱国,都是被世俗生活中的种种错位、尴尬、矛盾、压力逼迫,从自己生活的世界出走,一开始不由自主,后来是自觉自愿,就像他们的找人,一开始是假找,找着找着,就变成了真找——吴摩西是因为走失了养女巧玲,牛爱国是想弄清楚母亲临终前的心事。出走其实也不是具体的出走,深处的渴望实际上是从“尘网”中走出来,假找真找,一开始找的都是具体的目标,找着找着,便抽象起来,关乎了生存与命运——与其说找的是具体的目标,不如说找的是明白和安心;与其说找的是“说得着”的人,不如说找的是个能够明白自己的人。不过,如果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话,别人能明白吗?或者进一步问:不明白自己的人,有可能明白别人(更不用说世界了)吗?然而不管怎样,崎崎岖岖走过一生,那些忠实于自己内心的人——不管多么平凡普通,多多少少还是会将人生、世界和命运看明白一点点,明白了一点点,也就有了真正的交流和沟通,或者 “内心的相遇”的可能——即使这种相遇、沟通和交流,也是通过曲曲折折的形式达成。

这便牵涉到了小说中没有揭开的谜题:吴摩西(罗长礼)临终前,留下一句话,希望他最亲近的孙子罗安江,如果能找到并有可能的话,将这句话带给自己早年失散的养女吴巧玲 (曹青娥);罗安江患了癌症,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独自来到吴摩西原来出走的故乡延津,辗转联系上已在山西沁源过了大半辈子的曹青娥 (吴巧玲),曹青娥收到罗安江的信,却没有回信,也没有赴约,罗安江候之不得,也未专程去山西找,回家后三个月即离世;八年后曹青娥去世,临终前已说不清话,写下几个字,儿子牛爱国费尽思量,猜测不得,在发现罗安江的信后,才知道曹青娥可能是想向罗安江或吴摩西说什么话;牛爱国在假找私奔的妻子与其情夫的过程中,却起意真找姥爷吴摩西与母亲曹青娥最终留下的话到底会是什么。千里迢迢,“老话”找是找不着,却发现了“自己有一句新话”,要告诉与自己“说得着”,自己却在关键时候,因心烦意乱、又有些软弱,不敢面对于是弃之而去的章楚红……吴摩西临终前要给曹青娥说的是什么话?曹青娥去世前又想给罗安江说什么?牛爱国发现自己想说给章楚红的那句“新话”又是什么?——活了一辈子,那样坎坷、别扭、不如意,乃至难堪、痛苦、饱受折磨,人欠欠人,满地葛藤,斩不断,理还乱,却终究是把自己和别人,看明白也想明白了一点吧?看明白、想明白了一点,也便对人、对命运、对世界,有点明白,有点认识。

苏格拉底临终前留给世人一句话说:“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亦译:“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①当年吴摩西出走到陕西咸阳,曹青娥在百般不如意的境况下,仍勉力生活,后来牛爱国东西南北地奔走,乃至小说中未曾展开的情节,潜藏在别人叙述里的罗安江奔赴延津的故事——有意无意间,莫不是对自己和自己相关的人的生活——实际上也就是自己的生活世界和命运,进行“复盘”和反省。这种以生命为代价的洞见和省悟,因为消解了一些因循和苟且,也就取消了一些心灵的遮覆,赤裸裸地面对生存和命运,而非依据既成的思想体系和一己之偏见,从而会对自己和他人的生命有相对较为清楚的体会和洞察,也从而才产生真正的心灵相遇和交流的可能。②这样的体会和洞察,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对合适的人说出,即使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也常常有着直指人心的力量。当年杨摩西(杨百顺)对于是否入赘和改姓犹豫不决,不知何去何从,去找师傅老詹商量,老詹平时传教,一见人便说“信主”可以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向哪儿去”,但几乎从来没有成功过,而且被人顶得一愣一愣,这次头一回不以“主”的名义,而以“大爷”的名义向杨百顺说:“遇到小事,可以指望别人;遇到大事,千万不能把自个儿的命运,拴到别人身上。”又分析他的犹豫说:“啥叫悲呀?非心所愿谓之悲呀。”又分析杨摩西心里还是愿意的:“你恰恰说反了,如果不愿意,你早不说这事了;恰恰是找我商量,证明你心里愿意。”“愿意就对了。摩西呀,你比离开我时强多了,知道自个儿是谁了。知道自个儿是谁,才能明白往哪儿去呀。”这也许是老詹一辈子讲过的最有力的一段话——“过去跟老詹学经时,老詹讲主,一讲一夜,杨摩西一句没听进去;现在换成说杨摩西,杨摩西倒觉得句句中的,不禁潸然泪下。”(第144-145页)吴摩西后来失散巧玲,偶遇开店的老者开导;曹青娥(吴巧玲)后来婚姻虽不如意,却仍勇敢地把日子过下来;牛爱国到咸阳后,罗安江妻子看出他有心思,善意地提醒——翻来覆去说的,也不过这样一个意思:“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这样的醒悟和提醒,看似普普通通,也算不上了不起的意思,在关键的时候,却给了人们在这个不太完满的世界上,生活下去的勇气。回头再来看小说中的未揭开的谜题:以一辈子的生命为代价,小老百姓原来也会有与“伟大领袖”一样“一句顶一万句”③“一句顶一万句”,原是“文革”爆发前夕林彪吹捧当时国家领导人毛泽东的话,对于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中国人来说,这句话可谓家喻户晓,刘震云用之作为书名,当然是显而易见的反讽。的话——这话固然可能普普通通,说出来,却不但完全把自己的人生,总结得清清楚楚,也能一语之间,解开彼此之间的心结,照亮彼此命运的迷局——吴摩西临终前的嘱托如此,曹青娥去世前想说的话如此,甚至牛爱国想告诉章楚红的“新话”,也是如此。只是人生要自己看明白,看明白也便明白了他人,看不明白,说也无益,而况换了时间、地点、对象,原先可说的话也不宜再说。吴摩西、曹青娥、牛爱国,想说的到底是什么话?是一句话还是几句话?还是几句话就是一句话?小说里全无交代,留下了意味深长、参究不尽的空白,犹如一个禅宗公案。

也因了这毫无交代,成全了小说的最高点,既是几段故事交接的穹顶,也逼使读者去反观自己的人生,参详那亘古如新的问答。

二〇一二年四月二十五日草毕,三十日改,五月二十二日又改,六月十九日再改,八月八日定稿

刘志荣,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本文为作者2012年6月2日在早稻田大学文学院中国现代文化研究所的讲演稿,原题为《阴影、焦虑与自觉:现时代中国人的内心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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