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莉
美国华人与一九〇八年和一九一五年的抵制日货运动
梁兴莉
关于二十世纪初期中国的抵制日货运动,早有学者做过专门的考察。邵德厚列举了“九·一八事变”之前发生在中国的历次抵制日货运动。①邵德厚:《抵制日货之考察》,第1-5页,南京:日本评论社,1933。黄贤强对比了一九〇五年的抵制美货运动和一九〇八年的抵制日货运动。②黄贤强:《一九〇五年抵制美货运动:中国城市抗争的研究》,第147-152页,高俊译,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印少云探讨了抵制日货运动对日本对华政策的影响。③印少云:《民初抵制日货运动与日本的对华政策》,《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2010年第2期,第210-213、252页。奥查德从政治武器的角度分析了一九三〇年之前中国的历次抵制外货运动,其中当然包括本文要研究的两次抵制日货运动。④Dorothy J.Orchard,“China’s Use of the Boycott as a Political Weapon”,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Iss.252,1930,pp.252-261.菊池贵晴对一九〇八年的抵制日货运动做过详尽的考察。⑤菊池貴晴“第二辰丸事件の対日ボイコット”、《歴史学研究》通号209,1957年7月,第1-13页。但对抵制日货运动中美国华人的作用却鲜有研究。本文主要根据在美出版的中文和英文报纸上的相关报道,考察一九〇八年和一九一五年两次抵制日货运动中美国华人的行动及其表现出来的民族主义倾向。
一九〇八年二月初,日本商船第二辰丸号走私军火,在距澳门不远的广东海面上被广东水师查获。日本政府未作充分调查,即严令驻华公使林权助向中方抗议。两广总督张人骏据理力争,称第二辰丸号走私军火赃证俱在,广东水师在中国领海(九洲洋)内查扣该船,不论按法律还是按前例,船与货都应该没收充公。⑥前例是指同治十三年(1874)广东水师在海南附近洋面查获英国走私船,中国巡逻船并曾炮轰其桅杆,将其拘至广州,后断令充公,英国并无异议。《清季外交史料》第210卷,第3-5页,转引自黄鸿剑编《中葡澳门交涉史料》第一辑,第326-327页,澳门:澳门基金会,1998。他还认为,军火的最终购买者应为中国内地的土匪,因此事关中国国内治安,不能向日本让步。由于广东水师在查扣过程中为避免与澳门的葡萄牙巡逻艇发生不必要的纠纷,曾取下第二辰丸号上的日本国旗而代之以清朝的黄龙旗。日方抓住这一细节不放,称此举是对日本国旗的侮辱。在交涉过程中,日方还在三月中旬派遣军舰向中方示威,提出无条件释放船与货、道歉、赔偿等无理要求。清政府在日方压力之下,委曲求全,接受了日方的几乎全部要求。①黄鸿剑编:《中葡澳门交涉史料》第一辑,第324-358页。自在:《二辰丸事件》,《永安》1948年第114期,第2页。外务省外交资料馆、日本外交史辞典编纂委员会《日本外交史辞典》新版,第510-511页,东京:山川出版社,1992。
在中日交涉过程中,广东商人陈基建等人即致电清政府外务部,批评外务部“自保财命”,不能有效维护国家主权。②黄鸿剑编:《中葡澳门交涉史料》第一辑,第346-347、350页。后又有邓华熙、梁诚等广东绅商一百八十九人联名呈请两广总督张人骏,要求政府不可向日方让步。③黄鸿剑编:《中葡澳门交涉史料》第一辑,第346-347、350页。当广东商人听到第二辰丸号交涉的最终结果后,群情激奋,掀起了抵制日货的风潮。粤商自治会是抵制日货运动的发起组织。他们召开国耻纪念大会,调查日本输入中国的货品,确定今后不再与之贸易,并呼吁各都市响应抵制运动。他们同时借助报纸,鼓吹排日浪潮。随后广东棉布公会、海产公会也议决抵制方案,包括不买日货、不用日轮载货。港口的苦力也举行罢工,拒绝装卸日货。抵制日货运动很快从广东扩散到上海、香港、广西等地。④“Anti-Japanese Boycott Spreading”,Times-Picayune,04-07-1908,p.2.“Women Carry on Work:Chinese Boycott Against Japan Spreads Rapidly”,Oregonian,04-07-1908,p.2.刘明逵编:《中国工人阶级历史状况》第一卷第二册,第466页,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
中国沿海各城市的抵制日货行动也迅速传播到海外的华人聚居地。美国华人舆论的重要阵地《中西日报》⑤《中西日报》由美籍华人、基督教长老会牧师武盘照1900年创办于旧金山。武盘照中英文俱佳,富有正义感,在1905-1906年为反对排华法案续约的抵制美货运动中就发挥了领导作用。黄贤强:《海外华人的抗争——对美抵制运动史实与史料》,第35页,新加坡:新加坡亚洲研究学会,2001。持续报道事件的过程,并发表评论。如该报三月十五日的评论中就指出:“非联结团体以抗之不可。为中国计所最宜保护而引伸之者,民气也。”民间联合抵抗日本的想法溢于言表。至于抵抗的方法,该报又进一步指出:“日本所注意者,中国市场。然中国人之于日本,无同文同种之感情,正不只一处矣。既失中国之宠爱,乌能得中国商务之利权?”⑥《中西日报》1908年3月15日,第2版。显而易见,这就是号召抵制日货。及至抵制日货运动在中国沿海各城市如火如荼展开之际,《中西日报》开始不断刊载美国华人社会抵制日货的消息。如日本“东洋汽船会社”有固定来往于香港和美国西海岸的轮船,运价低于美、加等国的轮船,深受华人旅客和商人的欢迎。据《中西日报》报道,香港华人面粉进口商特别致电美国公司,不可将面粉交日本轮船运输,而改由美国或他国的轮船运载。⑦《中西日报》1908年3月11日,第3版。美国当地舆论也注意到了类似情况。据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报纸 《俄勒冈人》报道:到达西雅图港的日轮伊予丸上没有一个中国乘客,也没能从华南运来任何货物。在其未来的返航中,情形也不会有改善。西雅图当地的华人企业宣称,他们不会委托伊予丸运送任何货物,而是要委托美国货轮肖马特号(Shawmut)运送货物。而与伊予丸相比,肖马特号启程晚,到达中国港口的时间更晚了一个星期。但这并没有影响美国华商的决定。⑧“Chinese Boycott Spreads:Seattle Merchants Will Ship Cargo on American Ship Shawmut”,Oregonian,07-10-1908,p.13.可见,由于中国抵制日货运动的示范效应,在美华商也开始践行抵制日货。
鉴于几年前抵制美货运动的教训,《中西日报》经常提醒在美华人要注意清政府的反应。《中西日报》的一篇社论曾指出,“抵制日货之事,非可以空言制胜也”,因为“前年抵制美货,动中美两国之交涉。政府一禁,几成大狱。抵制之往事,遂冰消而瓦解”。清政府“拒外侮之力虽不足,而遏民气之力实有余”。一方面,日本会向清政府施加压力以取缔抵制日货运动;另一方面,清政府也忌讳民气。因为民气“不惟拒日人,且反对政府,而政府之忌之者亦深矣”。①《中西日报》1908年3月27日,第1版。确如《中西日报》之预料,清政府很快就命令两广总督张人骏弹压抵制日货运动。但因张人骏本人也对外务部在中日交涉过程中的作为不满,对抵制日货抱同情态度,对清政府的命令并未严格执行。②黄鸿剑编:《中葡澳门交涉史料》第一辑,第358、363-364页。同时,在策略运用上,《中西日报》提出:“为今之计,则勿鼓噪、勿暴动。彼货之来,我不必不与起卸也。但使人人共悉日人之野心强权,共知何者为野心强权之日人货物,我守贸易自由之公例,我自不购之,彼又何词也。诸君祈坚持之。”③《中西日报》1908年4月4日,第1版。《中西日报》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连在芝加哥的日本游客都认为,中国人在抵制日货过程中很难保持冷静,一旦在华日本公民受到攻击,日本政府就会要求中国政府取缔抵制日货行动。④黄鸿剑编:《中葡澳门交涉史料》第一辑,第358、363-364页。后来,香港的抵制日货运动中发生了骚乱,一些经营日货的华人商店被捣毁。外务部再次命令两广总督张人骏借机取缔粤商自治会。但张人骏以香港排斥日货与内地的抵制活动无关为由,驳回了外务部的命令。⑤“Says Japan Will Break Boycott:Japanese Tourists in Chicago Declare Japan Will Threaten in a Way to End Trouble”,Grand Forks Herald,04-12-1908,p.1.
在关注国内动向的同时,在美华人从抵制日货联想到发展“国货”。对在美华人而言,发展“国货”更多地意味着进一步提升华人的工商业水准。如《中西日报》指出,加州当地的日本人不断开设银行,至一九〇八年已有十五家。当时商业银行的资本额约为2.5万美金,储蓄银行约为0.5万美金。而这十五家日本银行约有50万资本额,存款额达300万左右。因为这些日本银行的客户多为日本人,信誉度高,在一九〇七的金融恐慌中仍能盈利。日本人能“自顾团体,自挽利权”,即不论借贷还是储蓄都利用日本银行,肥水不流外人田。相较之下,华人在美国生活的时间虽长,但并不注重自建银行。一九〇七年终于成立了一家广东银行。《中西日报》因此呼吁:“所望勿徒为外人傀儡,而附我应有之利权于不顾也。”⑥《中西日报》1908年4月4日,第2版。该报进而鼓励华商,拓展业务,在洋货经销的领域与洋人一争短长。如一九〇六年旧金山大地震后,唐人街重建,华人开始开设富丽堂皇的洋货店铺,与洋人在唐人街开设的店铺竞争。因为“外人之公费工值,何一不重大于我华商也,不向货物取偿,将何取偿耶?”⑦《中西日报》1908年5月9日,第1版。这又明确指出了华商在人工成本上的优势。
日本前大藏大臣阪谷芳郎承认,中国的抵制日货运动是造成当时日本经济不景气的三个因素之一。⑧“China’s Boycott Hurting Japan”,Augusta Chronicle,05-17-1908,p.10.一九〇八年的抵制日货运动中,美国华人与国内工商业同行积极配合,讲求斗争方式,以民族主义为诉求提倡华人工商业者间的团结。不过这只是海外华人展现民族主义抵制日货的初试啼声之举,一九一五年的抵制日货运动更充分地展现了旅美华人同仇敌忾的决心。
一九一四年八月,日本为攫取德国在山东的权利,对德宣战。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的德国无暇东顾,日军很快占领了青岛和胶济铁路,并拒绝将其交还中国。一九一五年初,日方变本加厉,又向中方提出了“二十一条”。其主要内容包括: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特权;将南满和东蒙明确划为日本的势力范围,他国不得染指;吞并汉冶萍公司;中国沿海港口及岛屿不得让与或租界给他国;中国须聘用日本人为政治、财政、军事等顾问,允许日本在华开设的医院、寺院、学校等拥有土地所有权,在铁路铺设、军械制造、借款等方面日本享有特权。“二十一条”无异于要变中国为日本的保护国。⑨高劳:《日本要求事件》,《东方杂志》1915年第12卷第4号,第17-22页。随着“二十一条”的内容逐渐被舆论知悉,国内掀起了空前的反日浪潮。国民对日同志会、劝用国货会、救国储金团等人民团体纷纷成立,抵制日货运动风行全国。⑩章锡琛:《日本要求事件之解决》,《东方杂志》1915年第12卷第6号,第13-16页。
在美华人感同身受,对日本的帝国主义行径展开激烈批判,呼吁政府和国人以强硬的姿态抵抗日本的侵略。《中西日报》的一篇社论中,将国内的反日浪潮与一九一三年加州日本移民面对“外国人购买土地禁令”的反应相对比。当年加州议会通过针对日本移民的 “外国人购买土地禁令”,引发加州日本移民和日本政府的抗议。两年后的一九一五年,日本移民仍未放弃抗议,不但希望取消这个禁令,而且企图获得公民权。由此可见日本人在受到美国社会不公正待遇后的激烈反弹。而“美固不公,而远不若日本乘我之弱,割我领土,扰乱远东平和之险恶。而日之政府及其国民,对美手段之强硬,感情之愤激,若彼其甚。而吾政府吾国民对待日本,既无强硬之手段,更历年未见有若何愤激之感情”。社论最后慨叹:“我之待彼,终不若彼之待美之强硬。”①《中西日报》1915年2月6日,第1版。其愤懑之情,溢于言表。海外华人的这种直观感受,非国内同胞所能轻易体会。
在国内的抵制日货运动方兴未艾之际,在美华人舆论即表示赞同和提倡。《中西日报》详细报道了上海、香港、广东各地不同团体义愤填膺,“分发传单,提倡抵制日货”的行动,称“吾民因大受激刺,蹶然而兴,相与开会集议抵拒之策。自知军备薄弱,未足与战,乃决议提倡抵制日货,计亦良苦矣”。在该报看来,抵制日货“人人之力所能及,权自我操。贸易自由,强权所不能干涉,事所当行,在今日无过于此”。②《中西日报》1915年5月11日,第1版。然而,实际行动与舆论导向之间毕竟还有些差距。有人开始对在美华人的行动迟缓表示不满。《中西日报》上的一篇文章就称,“闻海内各界同胞,已大动公愤,或提倡抵制日货,或开会研究对待之策,不愧为爱国健儿,能尽国民责任也”。而反观在美华人的消极表现,文章一针见血地指出:“嗟夫!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其惟美洲之华侨乎?”并大声疾呼:“我美洲之侨胞,愿为亡国之民则已;不然,不可不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义务也。”③《中西日报》1915年2月17日,第1版。
在美华商开始响应舆论的号召,掀起抵制日货的热潮。一九一五年二月二十日,旧金山华商总会召集华商聚会商讨对策,一些以经营日货为主的华商主动表示:“必不办日货,而转办我祖国之货物,一则以振兴国货,一则与日贼断绝交易,以制其死命。”④《世界日报》1915年2月22日,第3版。第二天,旧金山的另一个华商团体——中华会馆也召开会议,呼吁抵制日货。中华会馆主席余嘉本称,中国虽无法以武力抗拒日本,但抵制日货也可制日人于死命。会议还成立了抵制日货的临时机构,并致电美洲各地华商团体,呼吁大家共同抵制日货。⑤《中西日报》1915年2月23日,第3版。三月一日,旧金山的抵制日货组织“华侨全体救国会”正式成立,对抵制日货运动做出详细规划。⑥“Chinese Plan Huge Boycott Against Japan”,Albuquerque Journal,03-02-1915,p.4.与一九〇八年抵制日货运动中提倡国货的行动相呼应,一九一五年的抵制日货运动中如何替代日货关乎运动能否持久,因此成为一个焦点问题。《中西日报》的社论即指出:“盖抵制日货者,非口头禅之可贵,亦非徒停办日货,便可了事。”因此,华商应首先调查在华人中畅销的日货品种和服务种类,注意仿造和改良,以满足华人的需要。非如此,抵制日货运动不能持久。⑦《中西日报》1915年5月25日,第1版。
旧金山华商倡导的抵制日货运动,很快得到了美国其他地区华商的响应。三月中旬,波特兰的六家华人公司集会,宣布抵制日货。他们决定:违反抵制日货规定的华人一经发现,第一次警告,第二次罚款。作为查核手段,他们将在每一家日本商铺前派人检查。⑧“WillBoycottJapanese:PortlandChinesePutEmbargouponJapanese Products”,Idaho Statesman,03-20-1915,p. 1.抵制日货运动从商品和服务扩展到了劳动力。九月中旬,芝加哥的中餐馆宣布集体解雇逾五百名日裔侍者和厨师,中国雇工表示拒绝去有日本人工作的旅馆和家庭工作。⑨“Chicago Chinese Put Boycott on Japanese Trade”,Grand Forks Herald,09-15-1915,p.2.
在美华商在抵制日货运动中最大的创举是成立“中国邮船公司”。一九〇八年抵制日货运动中,太平洋两岸的华商就曾发起拒用日轮载货的行动,但替代品也只能是美国等其他国家的轮船,因为在太平洋航线上还没有中国航运公司的轮船。一九一五年抵制日货运动风起云涌之际,恰逢美洲太平洋邮船公司因美国法律禁止其雇佣华人水手而停航,太平洋航线将几乎被几家日本航运公司独占。这几家日本航运公司为报复中国人的抵制日货运动,向中国客商抬高运价。有鉴于此,旧金山华商联合中华会馆、旧金山广东银行等筹措经费,购买了美洲太平洋邮船公司的“中国号”轮船,于一九一五年十月成立中国邮船公司。公司成立初期,运营良好,获利颇丰,于是又购买了两艘邮船投入太平洋航线。但后来该公司经营不善,一九二二年底倒闭。①黄华:《记中国邮船公司》,《东方杂志》1917年第14卷第3号,第40-45页。张心澂:《中国现代交通史》,第289-290页,上海:上海书店,1931。
一九〇八年、一九一五年在中国国内爆发的抵制日货运动都得到了美国华人的响应。从外在结果上看,两次抵制日货运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日本的商业利益,但没有也不可能成功阻止廉价的日本商品在中国的销路。②黄炎培:《可惊哉日本在华之贸易》,《东方杂志》1915年第12卷第6号,第18-20页。在美华人数量有限,经济实力薄弱,更不可能对日本的对美贸易产生很大的影响。③“Chinese Plan Huge Boycott Against Japan”, Albuquerque Journal,03-02-1915,p.4.但抵制日货运动的历史作用不在于此。两次运动中,以《中西日报》为代表的华文报纸发挥了舆论导向的作用,在美华人展现了不惜牺牲自身经济利益的爱国精神和提倡国货的爱国方式。在美华人深受美国主流社会的种族歧视之苦,仰人鼻息,他们能更深刻地体会到没有强大的祖国为后盾就难以在异国生存。这种个人际遇与家国情怀的结合是海外华人民族主义产生的一个重要背景。
梁兴莉,上海金融学院外语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