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源,张校刚,舒 东,李清文
2013年9月19日凌晨5点,我们敬爱的老师夏熙教授因病在新疆乌鲁木齐病逝,享年82岁。
噩耗传来,我们非常震惊。
尽管我们知道近半年由于病情恶化,夏老师就住到了新疆肿瘤医院,但我们仍然寄希望夏老师这次能够凭借顽强的生命力,如2012年一样病情好转。在2013年2月份苏州相聚时,我们曾经约定2013年11月苏州全国电化学学术会议大家再次相聚,继续畅谈人生,探讨学问。记得我们每次和夏老师相聚,都如春风化雨一般,这中间不但有专业的启迪,更有极为珍贵的精神盛宴;每次和夏老师相聚,我们都有许多未尽之言……但晚年的他,身体非常虚弱,我们唯恐谈话过多,影响他的健康,本该一次要谈完的话,总是寄希望于下一次再深入交流。我们曾有许多这样的“下一次”。但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在2013年中秋这个万家团圆的时候,夏老师却溘然长逝,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执教半个多世纪的新疆大学,离开了他孜孜以求的电化学事业——我们和夏老师之间,也永远没有“下一次”了!现在,夏老师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我们却阴阳两隔。想到此,我们不禁为之泣然。“此情只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夏老师是杰出的教育家和科学家,是我们心目中永远的大师。像那个年代所有知识分子一样,夏老师一生历尽磨难。夏老师北京工业学院(现在的北京理工大学)尚未毕业,就因政治上的原因“发配”到新疆学院(即现在的新疆大学)教授物理化学和有机化学。在新疆大学,历次政治运动夏老师都难以幸免。后来夏老师曾很淡定地对我们说,他历次运动都是“运动员”。在十年浩劫中,夏老师被下放到农村劳动。白天在山上打石头,新疆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风刀霜剑。夏老师经常虎口震裂,双手鲜血成冰;晚上在家里冰冷的土房子里钻研业务。室外,冰天雪地;室内,滴水成冰。谁能想到,后来夏老师的辉煌成就是在十年动乱中那种艰苦卓绝的环境中铸成的。在那个年代,多少人沉沦、多少人疯狂,而夏老师却以顽强的毅力,钻研物理化学。我们常想,在那个荒谬的年代里,夏老师朝不保夕,是什么动力使他坚持下来的。现在我们明白了,是夏老师内心始终保持的价值观使然:国家迟早要恢复理性,大学和科研一定会逐步走上正轨。
为了将来可能到来的物理化学教学做好准备(从当时的环境看,确实只能是“可能”),夏老师搜集了中外的物理化学教材进行钻研,演算了数千道物理化学习题。多年以后,我们曾在夏老师家里看到他十年动乱期间所做过的物理化学习题本,足有半人高。他曾将L.G.赛冷的名著《物理化学习题集》(L.G.赛冷,P.W.兰吉,C.O.加布里桑 著,傅献彩译,1959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全部算了一遍。那个年代没有计算器,所有的计算都是靠拉计算尺和查对数表来完成,其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这需要多么坚韧的毅力!这十年间,夏老师还翻译了两本电化学专著。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用晚上的时间完成的。夏老师晚上伏案工作的习惯一直坚持到他不能工作的时候。我们经常看到,夏老师的毛衣总是在两个胳膊肘处磨出很大的洞。夏老师的用功之深,可见一斑。现在想起这些,甚是感到心酸!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后,夏老师主讲新疆大学化学系77级的物理化学。当时百废待兴,市面上的物理化学参考书极其匮乏,所有高校化学专业用的都是吉林大学主编的《物理化学》(上、下册)统编教材。这本书起点高,跳跃性大,习题难度大并且没有答案。许多高校的年轻老师根本不能胜任这本书的教学。为此,教育部曾经给将要主讲这门课的年轻教师举办过物理化学培训班,专门讲授这本书。夏老师以其深厚的物理化学功力,坚定地挑起了这个重担。他提前将这本书上的习题全做一遍,又自己刻蜡板油印,上课前发给学生。此外,为帮助学生学习物理化学,夏老师亲自编写了很厚的两本《物理化学学习辅导》(上、下册),这应当是国内最早的物理化学辅导书了。这本书脉络清楚,观点新颖,几乎收集了所有经典的物理化学习题,并给出解答。现在,市面上流行的物理化学辅导书已经很多了,但夏老师三十年前编写的这本物理化学辅导书,跟现在市面上流行的任何一本物理化学辅导书相比,都毫不逊色,甚至略胜一筹。直到十年前,夏老师还打算将这本书修订正式出版,这时他已经是一个70多岁的老人了。同时,夏老师在教学中,也积极对统编物理化学教材进行补充。我们曾见到,夏老师为了让学生学好统计力学这一章,亲自编译了大半本英文版的统计力学教材,油印发给学生。据新疆大学77级和78级的同学讲,当时夏老师的身体非常虚弱,十年动乱使夏老师患有严重的风湿病,走路都要有人搀扶,上课都站立不稳。即使这样,夏老师仍然激情洋溢地讲授物理化学,教学效果非常好。这样的教学效果,得力于夏老师十年动乱中对物理化学的孜孜追求,在讲课中厚积薄发。据说,夏老师将物理化学归结为四个基本公式,其他所有的公式都由这四个公式演绎出来。我们中间的一位同事,在20世纪90年代初报考硕士研究生,夏老师曾亲自给他进行了一个小时的物理化学辅导,他见证了夏老师演绎物理化学公式的能力,感觉非常神奇。现在,新疆大学化学系本科前几届毕业的学生,无论在哪里从事教学科研工作,都具备良好的物理化学素质,这与夏老师当年的教学不无关系。夏老师最后一次讲授物理化学大概是在1990年左右。当时夏老师的讲课已经炉火纯青,我们物理化学教研室一位女老师邹绍孟全程旁听,并录了几十盘磁带。据邹老师讲:夏老师的最后一次讲课效果空前的好,既高屋建瓴,又深入浅出,具有大师风范。如今,邹老师也已作古,这套录音带已不知去向,我们再也无缘领略当年夏老师讲授物理化学的风采了。
在十年浩劫中,夏老师也有一些机会从事一些科研活动。夏老师本科在北京理工大学学的是炸药专业,现在这个专业叫高能化学。文革中,夏老师曾做过低温炸药方面的研究,但主要的科研还是干电池方面的研究。从那时起,夏老师就一直关注锌锰电池的进展。现在,我们还能在当年出版的《干电池通讯》中看到夏老师的工作。与此同时,夏老师也在积极储备电化学前沿知识。他边学习,边翻译。夏老师大学学的是俄语,英语并不是他的外语专长,但夏老师硬是靠着自己的毅力,使英语达到相当流利的程度。到1976年底,夏老师已经翻译了两本电化学专著。粉碎四人帮以后,夏老师也迎来了他人生的春天,这一年,他已经40多岁了。1981年是夏老师辉煌的一年。是年,夏老师翻译的两本专著问世。他所翻译的电化学大师Bockris的专著《电化学科学》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这本书几乎所有高校的图书馆都有收藏。该书翻译得非常流畅,既符合原文,中文表达又行云流水,语言极少有欧化的痕迹。一经出版,好评如潮。许多年轻人就是读着这本书走进电化学研究的殿堂的。30多年过去了,这本书仍然是化学系学生学习物理化学的主要参考书之一。另一本是由轻工业出版社出版的化学电源权威K.Kordesch教授主编的《电池组 第一卷 二氧化锰》。至今,这本书仍然是化学电源专业研究生和电池工程技术人员的必备工具书。据说,当两家出版社见到夏老师的翻译手稿时,纷纷感叹。翻译稿用正楷钢笔字一笔一划写在方格纸内,整齐漂亮,简直像书法作品。近年来,社会上也有许多名人的手稿面世,但很少有哪一部手稿有夏老师的手稿那样一丝不苟的。要知道,两本书加起来已经有八九十万字了,光抄写起来就是很大的工程!
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期,夏老师担任新疆大学化学系系主任。在此期间,夏老师对新疆大学化学系学科建设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我们这里重点回忆夏老师对于物理化学硕士点的奠基性工作。
硕士点的工作,归根到底,是研究方向的选择和研究生的培养。基于电化学方面的工作积累,夏老师将我们物理化学硕士点的研究领域选在电化学,专业方向是化学电源。研究的重点是二氧化锰电极材料。学校为此专门成立了新疆大学化学系电化学研究室,夏老师兼任室主任。多年以后,夏老师给我们讲当初将二氧化锰电极作为研究主攻方向的原因:锰有多种价态,二氧化锰晶体有多种复杂的结构。这些因素足以使二氧化锰电极具有复杂的电化学行为。现在,二氧化锰已经是一个“明星”材料,在许多领域都有广泛的应用。但在30多年前,研究二氧化锰电极的性质却是一个非常冷门的方向,它并不是电化学研究的主流。这也可以看出夏老师在科学上的远见卓识和非凡的洞察力。在夏老师的指导下,我们物理化学学科点在二氧化锰电极和锌电极研究方面取得了许多原创性的成果。比如,首届研究生李红做的“二氧化锰电极的放电机理与其半导体参数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原创性很强的工作,该工作在美国《电化学会志》1989年第1期上发表。那时,我国电化学家能在这样档次的杂志上发表文章的人屈指可数,其难度一点也不亚于今天我国学者在《Nature》、《Science》上发表文章。国际上的许多同行就是通过这篇文章认识夏老师,并和夏老师成为挚友的。这是远在西北边陲的新疆大学做出来的、具有世界影响的研究成果。这篇文章及后来的一系列高档次的文章,给夏老师及我们物理化学硕士点带来了良好的学术声誉。1993年,物理化学学科被评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三个理科重点学科之一,电化学研究室也晋升为新疆大学应用化学研究所,夏老师是首任所长。同时,夏老师也化学电源界在名声鹤起,成为全国化学电源的几位领军人物之一。
夏老师对于我们物理化学硕士点的建设竭尽全力,对于研究生的培养更是殚精竭虑。夏老师根据自己对电化学的远见卓识,对物理化学专业的研究生课程进行精心设计,对教材进行精心挑选。除过英语、政治等公共课程外,研究生的必修专业基础课还包括:数学物理方法、固体物理学、量子化学、统计物理学和电化学研究方法。这些课程,为研究生学习和研究电化学打下极其深厚的数理基础。夏老师亲自给研究生讲两门专业课:电极过程动力学和原电池理论与实践。前一门课所用的教材是当代电化学大师Bockris的英文专著《Modern Electrochemistry》。这本书饮誉全球,被学术界称为电化学中的“圣经”。我们在课堂上看英语,夏老师用中文讲授。我们真正领略了夏老师的英文翻译能力和中文表达能力。夏老师翻译典雅,出口成章,许多我们觉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英文,夏老师都能极为贴切的翻译出来。遇到我们不懂的概念和公式,夏老师就在课堂上当场推演补充。我们的作业是大家分开将这本书翻译出来,夏老师也有一个自己的翻译稿。经过这个过程,我们的电化学知识和英语阅读都得到长足的提高。记得2001年,在南京召开的全国电化学会议上,电化学专业委员会决定为研究生引进国外高水平的电化学教材,会议决定引进并翻译 Bockris的这本《Modern Electrochemistry》第二版。当时的电化学专业委员会主任北京大学的蔡生民教授强烈推荐夏老师翻译这本书,因为全国只有夏老师十多年来一直用这本书做研究生教材。后来因为版权等问题,这件事就放下了。由此可见,当初夏老师对于教材的选择是多么具有前瞻性啊。
“原电池理论与实践”这门课使用的是夏老师自编的教材。我们曾看到这本夏老师自编教材初稿的油印本,前半部分讲化学电源的基本概念和理论,后半部分讲电极材料的性质和一些典型的文献。二氧化锰的晶体结构、理化性质、电极反应的隧道机理是这门课的主要章节。所有上这门课的研究生都要制作二氧化锰的晶体结构模型和在电极反应中质子镶嵌的隧道结构模型。一个学期下来,研究生对电池发展的前沿就有了清楚的了解,硕士论文的研究题目也就自然选定了。这本书具有相当的理论深度,它浓缩了夏老师30多年来在化学电源领域教学与科研成果,每年都在教学中进行修订增补。夏老师为此耗尽毕生精力。我们清楚地记得,每当要上这门课时,夏老师必然在上课的前几天准备最新的文献,以自己的体系重写中文摘要,然后组成完整的章节,亲自誊抄在新疆大学的讲稿纸上。我们的脑海里至今还定格这样的一幅画面:一位年近70岁的老人,提着一个很大的、快要拖到地上的蓝色公文包,里面塞满了文献和信件,步履蹒跚地向化学系二楼的研究生教室走来,眼睛由于彻夜未眠而充满血丝,眼帘浮肿,满脸通红,坐到讲台前的椅子上,长长地喘气,然后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讲稿和文献,开始讲课。这样年复一年的下来,以夏老师的见识与功力,这本书一定不同凡响。据说,轻工业出版社曾一度要出版这本书,但夏老师治学严谨,总觉得此书还未完善,直到前几年,夏老师还一直为这本书准备新的材料,进行修订。现在,夏老师已不在人世,这本书也就无缘出版了。这是电池界的一大损失。
夏老师在科研上一直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20世纪90年代中期,纳米科学初露端倪,夏老师就敏锐地觉察到纳米科学必然会对化学电源产生深刻的影响。我们实验室用微乳法率先合成出纳米二氧化锰电极,并深入研究纳米二氧化锰电极的电化学性质,这是一个开拓性的工作,直到现在,国内外的研究组还在跟进我们的研究工作。另一方面,夏老师紧盯化学电源的研究前沿,认为锂离子电池将是化学电源领域发展潜力巨大的后起之秀,还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夏老师就开始在应化所布点锂离子电池的研究,而当时国内只有少数几个大学和研究所在进行锂离子电池的理论研究。
夏老师不但在理论方面造诣深厚,还十分重视成果的应用。夏老师是最早提出产学研相结合思想的人。20世纪90年代中期,夏老师就向当时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主管科教的副主席提交过详细的书面材料。至今,实验室与全国著名的大学、研究机构、电池厂建立了极为广泛的合作,一些研究成果也被电池生产厂家所使用。夏老师本人也是许多电池厂的顾问,甚至还在新疆大学主持过一次规模颇大的全国军用电池行业的规划会议。夏老师一直关注电池用二氧化锰的制备和表征。1994年,四川科技出版社出版了夏老师编译的、由小泽昭弥(Kozawa)等编撰的《电池用二氧化锰手册》,对我国电池级二氧化锰制备分析的标准化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现在,这本书依然是电池行业重要的参考书和行业标准。
夏老师对于电化学知识的追求永不停息。1994年,Bockris出版了新作《Surface Electrochemistry》。这本书从分子水平介绍了当时电化学界面研究的最新进展。夏老师亲自带领我们学习,要我们年轻教师每人讲解一章。这次读书活动,持续了将近一年,我们大家都感觉收获很大。在夏老师的带领下,我们的研究队伍也迅速成长,我们自己能给研究生开出所有的专业基础课和专业进修课,我们研究组在化学电源领域进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工作,获得了极高的学术声誉。
夏老师一生获得许多奖励和荣誉。但夏老师晚年曾告诉我们,他这一辈子最看重的是1995年获得的全国优秀教师的荣誉。他为自己是一名教师而自豪。他将教学作为自己工作的重中之重,将培养人才作为自己一生的己任。
可以告慰夏老师的是,新疆大学应用化学研究所已建成研究种类齐全的研究所,拥有化学一级博士点以及清洁能源材料与技术省部共建重点实验室,夏老师开创的事业,后继有人。现在,我们中的许多人,也离开了新疆大学,分布在全国乃至全世界不同的教学科研单位,成为中坚研究力量。但我们明白,无论我们在何方,我们都是夏老师培养出来的。我们现在所赖以工作的基础,都是当年在新疆大学夏老师给我们打下的。饮水思源,师恩难忘。夏老师是我们永远的导师。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我们中国人对逝者有“做七”的习惯。民间传说,上天给逝去的人七七四十九天,让他重走一遍阳间的路。待把所有脚印都收回来,便可以安心走过奈何桥,坦然喝下孟婆汤。今天(10月9日),是夏老师满“三七”的日子,重拾脚印的他,是否会在奈何桥上回望人世间?
东晋陶渊明曾有诗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谨以此文悼念著名电化学家夏熙教授。
2013年10月9日
文老师:
您好!
我是夏熙老师的学生张校刚,现在南航材料学院工作。是夏老师把我领入了电池研究,我的第一篇论文就是在《电池》杂志发表的。今年中秋节,夏老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和舒东、郭源回去送了夏老师最后一程。贾殿赠老师在我们回来后来电,告诉我:您准备在《电池》杂志上刊登纪念夏老师的文章,请我们这些夏老师的学生也写一篇。我们领受任务后,几易其稿,每改都唏嘘不已。请您见附件。如有进一步的修改,请明示。谢谢!
我们这些学生非常感谢您给我们这样一个机会,把夏老师不为人知的一些感人的事介绍给电池同仁们,也略可告慰夏老师在天之灵。
顺颂编安!
校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