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黑夜,黑夜中我能睁开眼睛。
我爱黑夜,黑夜中我能将灵魂摊开,摊开的灵魂将成为夜色中的夜色。
生命来自黑暗,又回归黑暗。
每到夜晚来临,黑夜就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将太阳绞杀(喷薄的血色染红了天地),使之让位于星星与月亮。难道自然的更替也是这么惨烈?
黑夜如期而至,沸腾的白昼被冷却,赤裸的丑陋被遮掩。黑夜处子一样宁静,一样朦胧。看近村、远山,在夜色中化作凝重的色块,风吹而不散。
一次散步,我异想天开,想抓一把夜色将自己的脸涂黑,引来一阵自嘲的轻笑。黑夜是抽象的,它有影而无形,又是具象的,它使世界万物改变了韵致。后来我知道艺术家是如何抓住黑夜中的夜色。
黑夜是大自然的哲思,是诗人的诗情,是画家的色彩,是音乐家的音符。
唐人张若虚漫步在月明星稀之夜,他看月下春江,文思如潮。听潮像天外传来,声如裂帛,缥缥缈缈,余音不绝如缕。其潮又似从脚下漾去,浩如月色,涟滟万里。
被人称作世界上最孤独者之一的疯子梵高,行在夜色之中,心在星空之上,他不断地捕捉夜色,他创作了《星月夜》不朽画作。黑夜行云如河海奔流,漩涡涌动,喧嚣不已。而夜空下的山、树、乡村和教堂充满肃穆与沉静。
住在东普鲁士的智者——康德,星空下散步的他,不断地仰望星空,他的哲思像星空一样浩瀚。他飚起了18世纪人类哲学风暴,因他的哲思太博大,太深邃,曾使人类哲学进入了思考的荒漠,继而又卷起了一阵哲学的旋风。
我喜欢肖邦的钢琴独奏曲,尤其是他的《小夜曲》。黑夜像水一样空灵和宁静,听他的钢琴独奏曲,能使我杂芜的灵魂得到净化。
正如奥地利诗人莱纳奥利亚·里尔克说:“艺术乃是万物的朦胧愿望。”黑夜是上帝创造的艺术,这是艺术家在黑夜中实现了灵魂的袒露,并与自然万物交感产生共鸣,创出千古之绝唱,以怡后人之性情。
因为有了黑夜,才会有充满幻想的夜空。所以汉曹丕对黑夜就情有独钟,他在《与吴质书》中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化史中能够流传下来的不朽著作,哪件能离开黑夜?
人生一半是黑夜,一半是白天,生命只有在黑夜中才会拔高。
孤灯是夜色的衍生品,我喜欢夜色中的孤灯。没有黑夜就没有孤灯。黑夜中孤灯是夜的眼睛,是夜的灵魂。每盏灯下,都有一根挺直的脊梁,一个不屈的背影。他们的生命在黑夜中燃烧,在黑夜中延续,在黑夜中智慧。在中华民族夜空中的每个时间点上,总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在孤灯下像星星一样长明。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史中才会有老子、庄子、孔子、司马迁、郦道元,才会有李白、王实甫,才会有苏东坡、朱熹等,伴随着他们的著作,永远活在一个民族的心中。孤灯为中华民族留下了灿烂的文化,这灿烂的文化如长河流水不断荡涤了中华名族的尘垢,养育了中华民族几千年。
黑夜是生命宁静的港湾。白天生命中常镶进委屈、疲倦、攻讦与压抑……这时你渴望黑夜来临。带着白日所留下的伤痕,脱掉沉重的铠甲,露出伤口。是战士的,就像鲁迅先生所说:躲在草丛中舔干伤口上的血迹,窥测方向继续走下去,决不恸哭而回。是弱者的,向家人或朋友倾诉一番,痛饮几杯,叹口气自嘲说:“唉!还要活,没有过不去的坎。”不愿说或者没有朋友倾诉的,会选最简单的方法,躲进黑夜躺在床上,四肢舒展叹口气骂了一句:“去他妈的!”闭上眼。这时四壁渐渐隐去,一行泪从眼角无声地坠落。黑夜逐渐接纳了他,身下的床也渐失,只有颈下的枕和他相拥相亲。他化作了色块与夜共生。睡了一夜,身心得到休憩,他觉得心情好了许多,于是为了生存,又谨慎地走入那色彩斑斓、嘈杂如潮、善恶皆有的人流。
黑夜是温柔的,黑夜隐去了白昼的粗鄙与低俗。黑夜是施爱的最佳时间。黑夜中拥抱也有雕塑感,月夜中接吻也有朦胧的诗意。在黑夜中生命用心、灵魂互相抚摸。那亲亲的私语,就如春雨滋润着生命。其拥抱,也如水拥堤岸,其亲吻,也如雨打芭蕉。在黑夜中施爱,如风飞掠于心野,如潮澎湃于血,它飘举激荡,隆隆雷鸣。这时你想做奴隶的,匍匐起仰,享受为奴的幸福。想为暴君的,驰骋风云,挥动你手中的权杖,找回你自己的人格。这时你会烦恼皆忘,荣辱皆失。
爱孕育了生命,生命在爱中诞生,在希冀中成长。在焦虑等待的某一个时间,伴随着惊喜与疼痛,一声号角般的啼哭响了起来——新的生命降临了。
我爱黑夜,爱黑夜的宁静与朦胧,爱黑夜的含蓄与风雅。我爱在黑夜中创造出幼小的生命。我更爱黑夜中的孤灯,爱孤灯创造的不朽的人格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