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美学课发生进程中的“苏联经验”

2013-03-24 04:55磊,王
关键词:马克思列宁主义苏联美学

史 磊,王 确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

新中国伊始,探索社会主义建设道路成为首要问题。鉴于意识形态的相似及“苏联经验”的巨大成就,向尊为“老大哥”的苏联学习被公认为是在落后经济基础上迅速崛起的捷径。“由于我们没有管理全国经济的经验,所以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建设,不能不基本上照抄苏联的办法。”[1]“苏联的办法”包括:“模仿苏联模式,学习苏联理论,聘请苏联专家在关键的部、企业以及军事、科学和教育机构担任顾问,派中国学生和专家去俄国,翻译出版大量的苏联教科书”[2]。新中国美学课就是在建国初期举国学习“苏联经验”的历史情境中发生的。

一、借鉴苏联美学课设置

参照苏联高等教育的院系设置和专业构成,教育部于1952年暑期开始院系调整和教学改革。院系调整主要是“依据苏联高等学校制度,从庞杂纷乱的旧大学中取消院的一级,调整出工、农、医、师范、政法、财经等系科独立建院或与原有同类学院合并集中”[3]19。教学改革同样参照“苏联经验”进行,“规定了从一年级开始采用新的教学计划和教学大纲,组织各校教师翻译苏联教材,成立教学研究组,并学习苏联先进教学方法。”[3]19经过调整,至1953年,全国设置文科专业的综合性大学有13所,其中仅在北京大学设置了哲学专业。由于苏联美学课是在哲学专业开设的,因而这次调整也是对美学师资的重新整合。宗白华由南京大学哲学系调入,邓以蛰由清华大学哲学系调入,马采由中山大学哲学系调入,朱光潜由北京大学西语系调入[4]。院系调整后并没有开设美学课,美学师资重新整合的意义在若干年后方能显现出来。

国内密切关注苏联美学界的新动态。20世纪50年代,苏联美学界渐趋活跃,逐渐繁荣的艺术创作迫切需要建构美学理论,美学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重要知识场域已成为共识。1956年3月,苏联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召开全苏哲学问题协调会议,斯捷潘夫的发言指出了哲学知识分化的新动向,“当前科学知识进一步分化,出现了新的知识领域和研究项目。近年来从历史唯物主义中分化出伦理学、美学、科学共产主义、具体社会学这样一些哲学知识领域,在哲学研究所建立了相应的科研组。”[5]国内学者对“组”的概念并不陌生,它是各级科研机构和高等院校参照“苏联经验”而设置的基层教学单位。苏联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于1956年增设“美学组”的举措立即引起了国内美学界的注意。

几个月后,新中国便成立了“美学组”,最值得注意的是“文艺报美学小组”和“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组”。1956初,《文艺报》组织成立“文艺报美学小组”,成员有朱光潜、宗白华、贺麟、王朝闻、蔡仪、黄药眠、张光年、刘开渠、陈涌、李长之和敏泽等。作为新中国第一个美学同仁组织,“文艺报美学小组”促进并升华了“美学大讨论”。1956年上半年,《人民日报》、《文艺报》、《哲学研究》再次批判朱光潜,这些文章与建国初《文艺报》的批判方式基本一致,采用了自我批评和批评相结合的方式:先由朱光潜撰文自我批评,然后再组稿进行批评。这是50年代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典型方式。质言之,这些文章旨在清理“旧”的美学思想,而非学科本位的理论争鸣。“文艺报美学小组”成立后,在1957年的美学讨论中,就不再是一边倒地批判朱光潜,开始出现不同观点的对话与交锋。除却“双百方针”的影响,这与“文艺报美学小组”的成立密切相关。据担任小组秘书的敏泽回忆,美学小组成立后曾多次举行学术讨论,涉及美学对象、美的主观性与客观性、美感的差异性等诸多问题[6]。不难看出,这些议题基本涵盖了美学讨论中的热点问题。“文艺报美学小组”的沙龙式讨论在很多美学问题上引导着报刊上的讨论,进而吸引更多关注美学问题的学者参与其中,并使之升华为学术意义上的美学大讨论。1956年末,北京大学哲学系在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教研室成立了“美学组”,成员有邓以蛰、宗白华、马采、王庆淑、杨辛、甘霖。美学组成立后,开始讲授美学课。尽管这时的美学课还未能系统地讲授学科知识,而且由多人讲授专题,但学生对此印象深刻,“当时,给我们轮流讲课的除了朱光潜教授以外,还有宗白华教授、马采教授等等。宗教授主要讲中国的传统美学,马教授主要讲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的美学,朱教授则主要讲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的美学。”[7]不同于“文艺报美学小组”的学术沙龙性质,“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组”是正式的教学组织,1960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成立的新中国第一个美学教研室便是在美学组基础上建立的。教研室创建之初共有七人,除毕业留校的叶朗、李醒尘、阎国忠外,其他教师宗白华、杨辛、甘霖、于民均来自美学组[8]。

二、译介苏联美学教学资料

教育部部长马叙伦在1950年召开的第一次全国高等教育会议开幕词中指出,应当大量翻译苏联高等学校的教科书,并以此作为主要的教学参考材料[9]。此时译介的苏联教材偏重于理、工科课程,由于国内还未开设美学课,因而没有译介苏联美学教学资料。但苏联美学论著仍陆续引入国内,如罗森塔尔的《苏联美学问题》、铎尼克的《马克思主义的美学观》、克林列夫的《音乐美学问题》等。1955年,中、苏两国高等教育部决定建立直接联系,交换各种教学资料:“教科书和教学参考书、教学计划、教学大纲、学生做的课程设计和毕业论文、课程论文、毕业论文、教师写的讲学论文报告、刊物、直观教材、教学用的电影片或幻灯片、实验设备资料、仪器设备图样、生产实习说明等。”[10]苏联美学教学资料随之被译介到国内,包括教学大纲、教科书和参考教材。

国内共译介两本苏联美学教学大纲:《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基础教学大纲(初稿)》(1956年)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基础教学大纲》(1957年)。特别是前者,是由苏联高等教育部社会科学教学司编写的教学文件,它第一次为国内学者呈现了苏联美学课的基本样式:课程名称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基础”;课程内容包括美学史论和美学理论;课程时间共计72学时,每次2学时;授课形式有讲授和讨论[11]。苏联美学教学大纲是1956年国内高校设置美学课的参照标准。由于在北京大学档案馆不能查阅到1956年的课程档案,故无法获悉美学课的确切名称,但中国人民大学哲学专业和清华大学建筑学专业于1956年开设的美学课名称均为“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基础”[12]。通过对中国人民大学聘请的瓦·斯卡尔仁斯卡娅的讲稿《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以及清华大学聘请的蔡仪的讲稿《新美学》①《人民日报》1957年1月9日载李泽厚《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评朱光潜、蔡仪的美学观》:“蔡仪现在清华大学建筑系讲美学也仍坚持了‘新美学’中的这些理论,所以‘新美学’基本上仍可以代表蔡仪现在的观点。”的分析发现,两门美学课的内容构成与苏联美学教学大纲基本一致,均包括美学史论和美学理论,只是在逻辑展开方面有所区别。

潘文学等于1957年翻译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是瓦·斯卡尔仁斯卡娅在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的讲稿。讲稿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美学史论,论述了从古希腊美学到俄国革命民主主义美学的历史中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斗争;另一部分是美学理论,探讨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中艺术本质、艺术种类及艺术特点等问题[13]。尽管还有许多重要的美学问题没有述及,但出于对苏联美学的权重,译者仍然认为该讲稿是“目前美学方面的一本比较全面的教学参考书”[13]。而在荷兰学者杜威·W·佛克马看来,《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不仅是一本教科书,它与毛泽东、周扬、邵荃麟等人的讲话共同构成了五十年代中国美学问题的基石[14]。即便在当下的美学研究中,瓦·斯卡尔仁斯卡娅的讲稿仍不失其意义,美学家们在探讨文艺与意识形态、艺术形象、艺术本质等问题时通常会引述其观点。

高等学校文科教材编选工作办公室于1962年5月制订的《高等学校文科教材编选计划(调整方案)》将苏联美学界集体编写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原理》列为美学课的“参考教材”。同时入围的还包括派克的《美学原理》、克罗齐的《美学史》、李斯特威尔的《近代美学史》、宗白华的《中国美学史料选辑》、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料选辑》等[15]。由于意识形态原因,派克、克罗齐、李斯特威尔等人的著作没能在当时译介到国内,但其出现于编选计划之中说明美学界的视野不再仅局限于苏联,已经能够基于学科本位来选取美学课的“参考教材”。

概言之,20世纪五六十年代译介的苏联美学教学大纲、教科书、参考教材及其他美学论著是苏联化的马克思主义美学,探讨的问题既包括美的本质、美的对象、审美感受等基本问题,也包括审美文化、技术美学等前沿问题。对国内美学界而言,更为重要的是方法论的启示。苏联美学界基于列宁主义中“党性”、“人民性”等概念建构“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的努力,启示中国美学界将毛泽东思想中“实践论”、“矛盾论”等概念建构为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理论。

三、聘请苏联专家讲学

美学界聘请的第一位苏联专家是哲学副教授瓦·斯卡尔仁斯卡娅,据1956年5月25日中国人民大学制订的《哲学系哲学专业五年制教学计划(草案)》附录“教学进程计划”载,她讲授的课程为“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基础”,总计92学时,计划在第八学期和第九学期开设[16]。

瓦·斯卡尔仁斯卡娅在苏联并非最权威的美学家,但国内学生与学者对其观点却笃信不疑。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的杨琪回忆:“上个世纪50年代,我在中国人民大学学习,我的老师、苏联专家斯卡尔仁斯卡娅,在她的讲稿《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一书中就说印象派是颓废的、反动的。我作为学生深信不疑——虽然印象派的作品我一幅也没看过。”[17]宗白华则特意在“附言”中称自己的文章仅为“补阙”:“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的苏联瓦·斯卡尔仁斯卡娅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一书,其中对康德美学做了全面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批判,由于我的马列主义理论水平的限制,不能再有所补充了。而有一些读者感到对于康德的美学原理所知太少,读了那篇批判后对于康德美学的理解仍感不足,我在这里试图做一点补充性质的评述,以便读者更好地把握那篇批判。”[18]

将苏联专家视做科学的、权威的美学知识传授者,这正是建国初期学界共有的集体失语状态——对苏联的权重。在特殊的历史语境中,其表象背后既体现着意识形态对美学知识的重塑,还蕴含着美学家们遵循某种规范探讨学科知识的潜流。

四、派遣美学家赴苏交流

《高等教育部、教育部、人事部关于1953年选拔留苏预备生的指示》和《高等教育部关于1955年度选拔高等学校教师赴苏联进行短期专业研究的通知》规定,除专业水平和业务能力外,选拔对象的政治审核是最重要的,它在文件中通常被列于身体检查和俄文测试之前。按照这种要求,王朝闻是唯一符合赴苏交流条件的美学家。

1954年6月,王朝闻随中苏友好协会总会派遣的观礼代表团参加“五一”国际劳动节庆祝活动,回国后撰写了采访录《鲜花与土壤——访问尼·茹可夫》。文章标题源于茹可夫对形式主义艺术家的批评,“形式主义者也爱漂亮的花,可惜他们不愿意在土壤上下工夫;不良的土壤长不出芬芳的花朵。”[19]王朝闻结合茹可夫画作中的儿童形象,阐述了艺术技巧、艺术想象、艺术家修养等问题。1957年2月,王朝闻随中国美术家协会派遣的代表团参加第一次全苏美术家代表大会,归国后为北京美术界报告苏联美术家对民族传统、民族特色的重视以及对中国美术的关切[20]。1959年3月24日至26日,中国美术家协会派遣王朝闻赴苏参加“社会主义国家造型艺术展览会”委员会召开的创作问题讨论会。王朝闻在发言中批评了中国造型艺术创作的两个缺点:或是简单地理解艺术为政治服务原则,为配合政治宣传而机械地创作;或是简单地理解艺术反映生活原则,为模仿生活而死板地创作。他认为只有深入到革命现实中,寻求既符合政治原则又艺术新颖的主题,才能塑造出优秀的艺术形象[21]。

王朝闻三次赴苏交流,与苏联美术界探讨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的诸多重要问题,如创作方法、艺术的人民性、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艺术教育等。就美学课而言,王朝闻三次访苏为其在1961年主编新中国第一本美学教材《美学概论》增添了资历,并启发他在教材中基于上述问题思考并建构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美学”。

一般认为,1956年苏共二十大后中苏关系出现分歧,国内学界开始反思“苏联经验”并探索“中国化”之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忽视新中国美学课发生进程中“苏联经验”提供的可供参照的体制原型和理论原型。即使在当下“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国化”的历史进程中,“苏联经验”的影响仍挥之不去。

[1]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文集:第八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117.

[2][美]R·麦可法夸尔,费正清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上卷[M].谢亮生,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86.

[3]马叙伦.五年来新中国的高等教育[J].人民教育,1954(10).

[4]《北京大学哲学系史稿》编委会编.北京大学哲学系史稿(内部资料)[M].2004:29-30.

[5]贾泽林,王炳文,等编译.苏联哲学纪事(1953—1976)[G].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159.

[6]敏泽,李世涛.“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敏泽先生访谈录[J].文艺研究,2003(2):69-70.

[7]钱耕森.使春意更浓的人——怀念我尊敬的业师朱光潜先生[J].江淮文史,1997(1):96.

[8]叶朗.北京大学美学80年回顾[J].新文化史料,1994(5):33.

[9]新华社.教育部马叙伦部长在全国高等教育会议上的开幕词[N].人民日报,1950-06-14.

[10]关于执行中苏两国高等教育部间建立直接联系的暂行规定[G].高等教育部办公厅编.高等教育文献法令汇编(第四辑).1957:192.

[11]苏联高等教育部社会科学教学司编.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基础教学大纲(初稿)[M].乐侠枢,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6:3-4.

[12]哲学系哲学专业五年制教学计划(草案)II教学进程计划(1956年5月25日)[Z].中国人民大学教务处档案.档案号:48A;建筑学教学计划(1956年)[Z].清华大学教务处档案.全宗号:2.目录号:校3.案卷号:115.

[13][苏]瓦·斯卡尔仁斯卡娅.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M].潘文学,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57.

[14]杜威·W.佛克马.清规戒律与苏联影响——1956—1960年中国文学概观[J].聂友军,季进,译.当代作家评论,2007(1):134-135.

[15]高等学校文科教材编选计划(调整方案)[Z].中国人民大学教务处档案.档案号:92A.

[16]哲学系哲学专业五年制教学计划(草案)[Z].中国人民大学教务处档案.档案号:48A.

[17]杨琪.你能读懂的西方美术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7:278.

[18]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3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372.

[19]王朝闻.鲜花与土壤——访问尼·茹可夫[J].美术,1954(10):13.

[20]刘开渠.王朝闻报告参加大会经过[J].美术,1957(4):19.

[21]为社会主义艺术更加光辉灿烂而奋斗(王朝闻的发言)[J].美术,1959(5):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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