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 畅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
明代宦官问题向来是中国古代史研究的重要课题,但关注的重点多集中于宦官与国家兴亡相关的大历史的研究;对宦官个体的研究也往往仅限于魏忠贤、刘瑾等牵涉大政治事件的权珰,并且多展现出擅权干政的一个侧面,被概括或定型为“忠”或“奸”。一些名气小的乃至无名的普通宦官的传记资料,就是在文集、笔记中也很难找到,即便是大宦官,在官方史料中对其生平记载亦多语焉不详,关于其个人生活经历自不会更多的耗费笔墨,因而大宦官亦很难考察其政治生活以外的个人生命轨迹。当然,这种对宦官个体的忽视一方面与研究者的主体意识和视角有关,同时也受制于史料的局限性。
近年来,南京、北京等地大量墓志、碑刻资料的出土,为以明代宦官个体为视角研究明代宦官问题乃至明代国家重大历史事件提供了新的资源和可能。本文拟以明前期永乐朝女真族宦官刘通、刘顺兄弟的墓志撰文为基础,考察其个人生平经历,并结合其他明代文献资料对永乐朝的一些历史事件作进一步的探讨。
刘氏兄弟墓志皆出土于北京昌平区,刘通[1]75:《故太监刘公墓志铭》疾卒于宣德十年,为其撰写墓志铭的是儒林郎陈骏,依据的是刘通胞弟刘顺提供的行状,其生平经历应大致可信。刘顺[1]105,《太监刘公墓表》卒于正统五年,据墓志,先是“少保杨公备志于幽堂”,其后礼部左侍郎王直“因余友礼部郎中黄养正属余为之表”。明英宗前期被进为少保的杨公即内阁大学士杨溥。杨溥是明初与杨士奇、杨荣并称“三杨”的贤臣,而王直曾率群臣谏阻英宗亲征,以“力持正议,不随众俯仰,故能身负硕望,始终一节”留名于史,并且曾负责修撰《明宣宗实录》[2]卷169,《王直传》。王 直又参考了杨溥所撰墓志,“取其功德之大者,刻诸墓前之石,使人人得有所考见”。故以正面形象示人的名流高官杨溥[3]、王直①明徐纮編:《明名臣琬琰录》,载自四库全书史部传记类,辑有杨溥所撰的十余通碑铭,无为刘顺所撰墓志。王直撰:《抑庵文集》(十三卷),《抑庵后文集》(三十七卷),四库全书本,收入王直所撰数十通墓志、碑传,皆无刘顺墓志。明代士大夫于私人著述中省略与宦官间的往来似已成惯例,关于士大夫与宦官的关系,见拙文《明代宦官与士大夫关系的另一面》,《史学集刊》2008年4期。撰写的墓志、墓表记事应大体可靠,但其中难免有省略或隐讳之处,还须与文献对照补苴考核。
据刘顺墓志载:“(顺)自幼与兄通偕入禁庭,太宗皇帝奇之,赐姓刘氏,加恩育焉。年十三,精骑射,以武力著闻,于是选拔在近侍。”刘通生于洪武十四年(1381),而刘顺正统五年(1440)疾卒,时年57,推测刘顺生于洪武十七年(1384),刘通长刘顺三年。兄弟二人为女真族,“世为三万户大族。父阿哈,母李氏。”刘姓为朱棣所赐。刘通、刘顺入宫时皆为幼阉,刘通于洪武二十九年开始奉命任职,时年16岁,刘顺13岁时,以武力被选拔在近侍。
从墓志内容来看,兄弟二人俱作为幼阉于洪武二十九年以前入侍燕王藩府,而非京师应天府内廷。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给二人赐姓刘,着意培养,并且在洪武二十九年,兄弟二人分别被任用。刘通奉命于“开平、大宁修筑城堡”,刘顺13岁即“以武力著闻”,被选拔作朱棣的近侍。
刘通、刘顺世为女真三万户大族,何以幼年即入藩邸为阉宦?这大概与燕王为九个边塞王之一开府北平有关。朱棣在洪武三年(1370)被册封为燕王,并于洪武十三年(1380)就藩北平,其所带护卫军士达5 770人。洪武二十三年(1390),朱棣首次奉命北征,获故元太尉乃儿不花全部以归,“悉收其部落及马驼牛羊而还,遣人报捷京师”[4]卷200,洪武二十三年二月癸巳,其后逐渐与晋王朱纲、宁王朱权成为太祖巩固北边的三个强藩,“晋、燕二王,尤被重寄,数命将兵出塞及筑城屯田”[2]卷116,《晋王㭎列传》。其时适值明廷招抚三万户,斡朵里部与火儿阿部纳入新建的三万卫管辖之下,散居此处的女真族人陆续内附,朱棣遂近水楼台于其中收纳精锐,充实藩邸,以备日后之用。靖难之役中的功臣狗儿王彦便是这批幼阉之一[5]257。
出身三万户大族的刘通、刘顺兄弟皆在洪武二十九年之前见用,显然也是与王彦一样,来自源出松花江、牡丹江间,后移居图们江一带的斡朵里、火儿阿等同一女真部集团。刘氏兄弟之母姓李,应该也是女真人。因元代将契丹、女真,迁入中国境内的高丽人,均列为“汉人八种”之中,他们中的多数都改为汉姓了[6]卷1,《氏族》。作为骁勇善战的女真族的内侍,刘氏兄弟在日后燕王靖难的征战中各自立下了累累战功。
查继佐言:“燕初起,不可为名,士大夫多缩匿。而诸阉无所顾惜,会又多域外人,文皇帝既借其锋,便不能如祖训云云,势使然也。”[7]卷29,《宦寺列传》燕王朱棣靖难起兵,名不正言不顺,因而围绕左右的多是“异人术士”,宦官成为了当时“寡助”的燕王所倚仗的一股重要力量。然而,史籍中这些从征有功的宦官,在“靖难”中的具体参与情况却难闻其详。狗儿王彦,已是盛名之下,一片空白。刘通、刘顺事迹,更泯于史籍,看似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在燕朱棣发起的这场靖难起兵中,双方除了军事上的正面交锋,亦各自派出自己的心腹以获取敌情、搜集情报。刘通以“忠谨”,被“委以复心,俾察外情”。作为女真人宦官,刘通不仅勇略过人,并且深得燕王信任,这从靖难之役打响前,被派出做重要的情报搜集任务便可以看出。对于这项任务,他做到“广询博采,悉其实以闻”。建文元年,真正的军事起兵开始了,19岁的女真族宦官刘通以其“勇略过人”的身手,开始追随燕王朱棣靖难,并且此后四年的历次大战,皆参与其中并“屡著功能”。
建文元年(1399)七月,燕王命张玉等率兵攻夺九门,首先控制了北平城。癸酉,燕王誓师,“以诛齐泰、黄子澄为名,去建文年号,仍称洪武三十二年。署官属,以张玉、朱能、丘福为都指挥佥事,擢李友直为布政司参议,拜卒金忠为燕纪善。”[8]卷16,《燕王起兵》正式起兵并在北平任命自己的一套官员体系。之后,逐渐控制北平周边地区,南下进攻京师(今南京)。
刘通“奋身郊劳,首平九门”,刘顺亦有“靖难兵起,公与诸将夺九门”的记录,时年19岁和16岁的刘通、刘顺兄弟都在靖难起兵的最初阶段攻夺九门,已开始参战。但文献不足徵,只有朱棣身边将官张玉等人的记载,并未提及刘氏兄弟亦或著名的狗儿王彦等其他宦官的效力情况。
以刘通的墓志对照《靖难功臣录》中概括的靖难起兵路线[9]1,可以看出,从建文元年到四年,刘通参加了所有大小战争。起兵时年仅16岁的刘顺亦“与诸将夺九门,鏖郑村壩,蹙白沟,大战东昌、灵壁,遂渡江克金川门,皆有功。”朱棣登基以后,刘通以功授为尚膳监左监丞,永乐二年(1404),其弟刘顺擢御马监左监丞,俱为正五品官职。
与刘氏兄弟命运相似的还有一批宦官,《罪惟录》云:“郑和初名三保,云南人。与西番人孟骥,初名添儿;滇人李谦,初名保儿;胡人云祥,初名猛奇;田嘉禾,初名哈喇帖木儿;而狗儿者为王彦,燕王时皆以阉从起兵有功,后皆赐姓名。而彦最敢战先登。入国后,皆受太监。”[7]卷29,《宦寺列传》以年龄计,永乐元年时,郑和32岁,刘通23岁,刘顺20岁,王彦31岁左右,可谓少年得志。
并且查继佐文中提到的这班燕府旧阉都是在从征立功后分别得以赐姓,而刘氏兄弟甫入宫时已深得燕王宠信而赐刘姓,再凭借靖难之役中的血战之功,日益受到重用。朱棣登基后,刘通被授正五品的“尚膳监左监丞”,刘顺亦“擢御马监左监丞”,而后又追随永乐皇帝北征塞外,又或出镇边藩,在边务中发挥作用。
据刘顺墓志,“丙戌(永乐四年,1406),以辽东重地,命公往镇之。”镇守中官制度的设置是明代宦官权力膨胀的一项重要标志,但镇守内官最早出现的时间始终难有定论。《明史》载:“镇守太监始于洪熙,遍设于正统,凡各省各镇无不有镇守太监,至嘉靖八年后始革。”[2]卷74,《职官志三》认为镇守太监一职最早出现于洪熙年间。《明会典》则载:“其镇守内臣,自永乐初出镇辽东开原及山西等处。”[10]卷126,《兵部·镇戍》认为自永乐初已经开始有镇守内臣出镇辽东、开原等处,但并没有列举出具体出镇的事例。
梁绍杰在撰文中推测《辽东志》将狗儿王彦列为首任辽东镇守太监当为可信,且有可能是明代镇守中官制度的制始,而出镇的时间最迟不晚于永乐五年六月,也据此推测这个时间点可能是镇守内官制的创始[5]268。
然而,刘顺的墓志中明确言明其永乐四年(1406),出镇辽东,将辽东设置镇守中官可能的创始时间又向前推了一年。如前文《明会典》所载,出镇的内官除镇守、分守等太监之职,又下设提督、提调、巡视、备御、领班、备倭等名,并且出镇的内官,有可能是太监,也有诸监左右少监或左右监丞等,不同品秩的宦官可能到了出镇的地方担任不同的职位。永乐六年(1408),朱棣“命安远伯柳升充总兵官,平江伯陈瑄充副总兵,率舟师缘海巡捕倭寇”[4]卷86,永乐六年十二月辛卯,这是明初一次规模浩大的海上捕倭行动。刘顺“备倭海上,与贼遇于安东,连战一昼夜,贼败走。”由刘顺出镇的时间,笔者推测永乐四年开始,辽东设置镇守内官,首任镇守太监为王彦,25岁的刘顺也以五品御马监左监丞的品级担任备倭一职,与王彦等人同时出镇辽东①任洛(正德六年进士)等重修嘉靖十六年重印本《辽东志》(金毓黻主编:《辽海丛书》第二集,沈阳:辽沈书社,1985年)卷5《官师志·镇守内宦》,未收入刘顺名实。。
永乐七年(1409),“淇国公丘福出漠北,公以兵偕。至胪朐河过虏,福不戒,陷焉。公引兵卫虏阵而出,酋长葛孩追公,公引弓踣其骑,虏乃退,全所部而归。其后屡从上北伐,皆为哨。”永乐七年(1409)七月,成祖派淇国公丘福为大将军,率十万精骑北征鞑靼,由于丘福孤军轻进,使明军在胪朐河(今克鲁伦河)遭鞑靼骑兵包围袭击,全军皆没,丘福与诸将皆被执遇害[8]卷21,《亲征漠北》。这次 远 征漠 北,26 岁 的 刘 顺 也随兵出征,在主将皆遇害的情况下,“全所部而归”。
丘福兵败以后,明朝北疆形势危急,永乐帝遂决意亲征,于永乐八年、十四年、二十年、二十一年、二十二年先后五次亲征。刘氏兄弟深得成祖信任,再次随行参战。永乐八年(1410)二月,成祖以亲征胡虏诏告天下,率五十万众出塞北征。刘通、刘顺随驾出征,但现存的文献资料中并没有留下任何他们参与北征的记录,墓志中关于他们个人的功绩却有较详细的描述。
永乐八年(1410)二月,成祖第一次率兵北征,27岁的刘顺因去年在主将失利的情况下仍能全所部而归,深得成祖信任再次随驾北征。其功绩主要是北征的前一阶段追击本雅失里:“至灭胡城,出答剌河,走本雅失里,复征东路克台哈答答诸部。”五月初一日,成祖率军到胪朐河,为之赐名“饮马河”,引时已开始深入蒙古腹地。五月初八日,“车驾次环翠阜,指挥款台等获虏人,询之,言:‘本雅失里闻大军出塞甚恐,欲同阿鲁台西走,阿鲁台不从,众遂乱互相贼杀,本雅失里已西奔,阿鲁台东奔。’”[4]卷140,永乐八年五月甲戌
鞑靼军内部分裂,本雅失里与阿鲁台另带人分别向西、东两方奔走。成祖决定亲自率精锐部队追本雅失里。这次激战,明军一举败之,本雅失里仅“以七骑渡河遁去”[8]卷21,《亲征漠北》。刘顺显然是成祖所率的部分精锐战骑中的一员,得以参加追击本雅失里的重要一战,其在军中的具体职务无史可徵,但墓志中描述其“领兵适当敌,下马步门,身被五十余伤,而勇气弥厉。”30岁的刘通以尚膳监左监丞亦随驾出征,“扈从扫除沙漠,至静虏镇,戍答兰那末儿葛克台,屯儿威河,与虏大战三日,斩首无算。醜虏败走,公弃鞍,独骑划马,追赶七十余里,生擒达贼二人。”
六月,明军在大败本雅失里于斡难河后,回师东击阿鲁台。六月初九,到达静虏镇,据随成祖出征的金幼孜记载到:“上饬诸将严阵,先率数十骑登山以望地势。……渡一大山,见虏出没山谷中。少顷,遣入来伪降。先是,上度虏必伪乞降。”[11]成祖亲率数十骑人马登山观察地形,探得敌军出没于山谷中,阿鲁台派人来诈降,被成祖识破,双方发生激战,朱棣“躬率精骑千余”,阿鲁台率军退败时曾一度“失色堕马”。成祖率人追击,丁未(十二日),追至回曲津,“斩其名王以下百数十人”,己酉(十四日),追至广漠镇,“生擒数十人,余 尽死”[4]卷150,永乐八年六月甲辰、丁未、己酉。刘 通便是在六月份这次成祖追剿阿鲁台的战争中立功,明军共生擒数十敌虏,刘通独自生擒二人,应该是他在首次北征中的最大功绩,因而凯旋而归后,成祖嘉奖其“茂绩”,擢升从四品的尚膳监左少监。
刘氏兄弟作为朱棣在作燕王时便着意培养的心腹宦官,在靖难、第一次北征中都不负所望,年纪轻轻便累立战绩,在成祖之后的几次北征中自然也奉诏随驾。
永乐十二年(1414),成祖第二次率军出征漠北,34岁的刘通再次“手擒虏酉二人,得胜而还”,其声势更盛,因这次出征的功绩,特进升为正四品直殿监太监。直殿监为内府十二监之一,《皇明祖训》载:直殿监“掌洒扫殿庭楼阁廊庑。”[12]31虽掌管打扫的职掌不重,但34岁便升为正四品太监已足见其年轻得志,颇为成祖重用。
成祖第二次亲征已沉重打击了瓦刺部,但鞑靼的阿鲁台势力却再起而威胁明边境,已经归属明廷的兀良哈三卫又倒入阿鲁台一方,于是,永乐二十年(1422),成祖召集重兵出塞发起了第三次北征,刘氏兄弟在征战中斩获人口、羊马大量,39岁的刘顺以擒获兀良哈酋长等功绩,擢升正四品御马监太监,“掌御马并各处进贡及典牧所关收马骡等项。”[12]31至此在永乐朝,刘氏兄弟先后在随驾北征的过程中因军功,升至内官的最高秩位正四品太监。
而后,永乐二十一(1423)、二十二年(1424)的第四、第五次北征,刘通仍奉诏随驾,因累战有功,成祖特赐其居第,并“以王氏之女为配,俾理家政,以奉其母”。成祖在第五次北征中因病去世,明军秘不发丧,刘顺“护梓宫回京”。
自幼阉起便被朱棣抚育于燕府的刘通、刘顺兄弟,靖难起兵中虽年纪尚轻,却已表现出忠勇善战的特质,更被成祖视为心腹,在永乐朝的五次亲征漠北的军事行动中都随驾出征,并各自因军功分别于永乐十二年(1414)、二十年(1422)升任正四品太监的高位。除资历较浅的刘氏兄弟,其他靖难起兵有功的燕府旧阉如王彦、王安等人亦有追随成祖北征的记录,但不若刘氏兄弟墓志中记载的详细,即便是最著名的王彦也只留下两次北征的记录。可见,能征善战的女真族宦官对成祖出征漠北有着重要意义。
永乐二十二年(1424)七月,成祖崩逝于北征途中的榆木川。随行朝臣杨荣、金幼孜等人鉴于大军在外,北京城内空虚,为防止汉王朱高煦夺位,决定秘不发丧,遣杨荣、少监海寿驰讣皇太子①张廷玉:《明史》,卷148《杨荣列传》,中华书局1975年。另杨荣撰《北征记》,载于陆辑编《古今说海》卷3,钦定四库全书本。其中亦无刘顺的相关事迹。,虽然史籍中没有留下刘顺的名字,但墓志中言及御马监太监刘顺“护梓宫还北京”,实际上参与了这次密谋的行动。有理由相信刘氏兄弟属于太子朱高炽一派的支持力量。
仁宗朱高炽在位不足一年,于洪熙元年(1425)五月崩,遗命太子朱瞻基即位。同年六月,朱瞻基自南京北上,刘顺奉命“率精骑迎卫于固城”。前文中提到刘顺作为成祖亲信宦官送梓宫回京时,“八月甲辰,遗诏至,遣皇太孙迎丧开平”[2]卷八《仁宗本纪》,时为皇太孙的朱瞻基迎丧于开平。相信颇有渊源的主仆二人已建立信任关系,刘顺在拥立宣宗皇帝的事件中再立功勋。而后朱瞻基顺利登基,但汉王高煦并未放弃谋反,拉拢朝臣,设立五军,模仿成祖靖难,以清夏元吉等“奸臣”为名,“(宣德元年)秋八月,北京地震,汉王高煦反。”[8]卷27,《高煦之叛》宣宗认为“新即位,小人尚有怀二心者,亦当有以摄服之”[13]卷65,《亲征考》,决定亲征,带在身边的都是最被信任的人,刘氏兄弟即列其中。《明宣宗实录》中有记载:“上将亲征命阳武侯薛禄、清平伯吴成、太监刘顺等率兵二万 为 前 锋。”[14]卷20,宣德元年八月己巳刘 顺 墓 志 亦 载:“明年为宣德元年丙午(1426),前乐安州(平叛后乐安州改名武定州——笔者注)以反闻,上亲征,命阳武侯薛禄与公为前锋。”刘顺作战的具体情况并没有更多记录,据当时两兵相交“时诸将多畏层,或持两端”,而“公与禄引兵疾驰传城下,围之,逆徒不得逞,遂成禽。”两兵相交果然有阴持两端者,而刘顺与薛禄一直作战坚勇,最后高煦父子被迫出城投降,被废为庶人。刘顺也因功,被“赐家口二百余”。
宣德二年(1427),蒙古军再犯开平,刘顺“引兵出塞,败虏哈剌哈孙,生禽镇抚晃合帖木儿等百作人,获羊马二万,有金壶、玉盏、綵币、白金之赐。”关于这次出征《明宣宗实录》记载:“是日,总兵官阳武侯薛禄、副总兵清平伯吴成率师至开平,……官军杀虏数十人,生擒贼首镇抚晃合帖木儿、百户忙哥撒儿等十二人,虏败走。获其男妇六十四人、马八百一十七匹、牛羊四千余头。既还,虏众蹑其后,禄复纵兵奋击,又大败之,虏遂远遁。”[14]卷29,宣德二年秋七月丁未
官书中没有刘顺的名字,墓志所载这次出塞的收获也略显夸张,但总体上与史实还是相附的。刘顺这次引兵出塞是与阳武侯薛禄、清平伯吴成继平高煦之叛的再次合作,他们之间的关系颇值得注意,可惜的是作为武将薛禄、吴成都没有留下更多文字的东西,找不出与之相交的线索。
宣德三年(1428)九月,宣宗亲自巡视长城各关塞,驻所于石门驿。刘通“率神铳骑五千,随驾出喜峰口勦捕胡寇。”这次宣宗的率兵亲征,仍然有刘氏兄弟随驾左右。宣德五年(1430),刘通奉命出镇守永平、山海等处,由是“东北边境辑宁,军民乐业。”刘顺亦分别于宣德三年、四年、九年于北部边境数次抗击蒙古部落的零星侵扰。除从征参战,刘顺日常也参与巡边,宣德五年冬,“敕恭顺侯吴克忠、遂安伯陈英、武进伯朱冕、太监刘顺等循例出境烧荒。”[14]卷71,宣德五年冬十月己卯烧荒也是一种御边之策,边将每至秋月草枯之时,率兵相约出边数百里外,纵火燃尽枯草,“一以断虏之驻牧,一以便我之瞭望。”[15]卷497,万历四十年七月丁巳
刘通、刘顺二兄弟墓志中其事迹记录皆至宣德年为止。宣德十年(1435)正月,宣宗朱瞻基去世,四月,刘通被命回京以备委任,却于当年八月十四日,以疾终于家,得年55岁。
刘顺于墓志中所载事迹截至宣德九年(1434),而《明英宗实录》亦有刘顺生前的最后一项事迹记录。正统四年(1439)三月载:“戊午,行在兵科掌科事给事中王永和等奏:御马监军迭里米失叛逃,实太监刘顺故纵之。及执迭里米失付锦衣卫鞫,而指挥王裕、马顺曲为掩饰,俱宜究治。上曰:‘法本难容,但事在赦前,姑宥之。’裕等今后鞫问不明,必重罪不宥。”[16]卷53,正统四年三月戊午
根据墓志,刘顺至去世前一直任御马监太监之职。《祖训》将御马监的执掌只简单概括为“御马并各处进贡及典牧所关收马骡等项。”而事实上,御马监还统率着一支禁军队伍,据《明孝宗实录》记载:辛卯兵部尚书马文升等奏“我太祖高皇帝有天下,法古为治,制兵之法极其周悉。故置十六卫亲军指挥使司,不隶五府,为禁兵。……永乐中,复设亲军指挥使司十二卫。又选天下卫所官军年力精壮者及虏中走回男子,收作勇士,常数千余人,俱属御马监,更番上直,委心腹内外官统,领其盔甲器械俱异他军。”[14]卷130,弘治十年十月辛卯
从弘治兵部尚书马文升的奏疏中对明代禁兵设置的回顾可以了解到,自永乐中期已设有常数为千余人的禁军,地位甚至高于亲军指挥使司所辖的十二卫,队伍由各卫中的精壮者及蒙古地区逃回的壮男子组成,隶属于御马监,掌管皇室的宿卫工作。这样的一支禁军是皇帝的贴身侍卫,自然需要最信任人的来指挥。而最初,永乐皇帝便将它交给了御马监来掌管。刘顺在永乐二十年(1422)因随帝北征立功而升于御马监太监,开始掌管这支禁军。
《明实录》所载关于正统四年(1439)所发生的这件刘顺纵御马监军迭里米失叛逃事件,文献没有更多记载,仅从这条记载可以看出,御马监所属的禁军成员迭里米失叛逃,兵科给事中王永和弹劾刘顺故纵之叛逃,事发后迭里米失被付锦衣卫审讯,指挥王裕、马顺又对其回护掩饰。奏疏呈上之后,英宗仅对王裕等人的鞫问不明加以警告,却未对刘顺有任何处理。
明代宦官在建立功劳或得君主宠信的情况下,除了擢升官职外,还会得到其他的恩赏,包括赏赐金银、蟒衣、玉带、加禄米、恩荫父母或族人、赐祭赐祠等。但赐妻子、人口家众的则仅见于明前期的永乐、宣德朝。
刘通墓志记载,他在永乐二十二年(1424),随成祖最后一次北征后,因累战有功,“上深念之,特赐居第,以王氏之女为配,俾理家政,以奉其母,恩至厚也。”成祖不仅赐其居第住宅,并且以王氏女为其婚配,帮刘通掌理家政,侍奉母亲。其“家众八百余口,善骑射者二百五十余人。”一个宦官有家众如此之多,并且善骑射者达二百五十余人,媲美一支禁军,是谁给他如此权势呢?从其弟刘顺的墓志撰文中可见端倪,宣德初年平叛高煦之叛,被任命为前锋的刘顺因功,宣宗赐其“家口二百余。”“历事四圣,始终如一。而上之宠任益加,金玉、裘马、田宅、人口之赐,他所不能及。”刘顺去世后,其家人上奏请进献草场:“先臣存日,钦赐并自置庄田、塌房、果园、草场共二十六所。其蓟州草场等十所,计地四百六十八顷,谨进入宫。余十 六 所, 乞 留 与 臣 供 祠。” 英 宗 诏准[16]卷77,正统六年三月壬寅,开启了明代田土进献之风。
显然,刘氏兄弟的家众皆因功为皇帝所赐,刘通志文中所言家众八百余口,应该是指兄弟二人被赐家众的总数。刘氏兄弟作为因英勇、战功得宠内官,推测其家众中应该有大部分为出征过程中明军捕获的俘虏,被赐与其作家奴,因而善骑射者众。赐妻子家众给内官的奖赏方式,仅于明初的永乐至宣德时期得见。
笔者以为这种赐妻拏家众大违祖制的奖赏方式,在永乐时期出现,源于当时特殊的政治军事背景,靖难有功的内官屡屡随成祖征战漠北,君主需要用更贴心的方式对心腹宦官做适当的奖赏与恩养。刘氏兄弟皆擅战英勇,成祖人尽其用带其远征,而刘氏兄弟家中尚有母亲在世,便无法顾及,成祖通过赏其家眷使内官们得以安心卖命。于是,刘通被配与王氏之女,在家帮其侍奉母亲。刘顺墓碑为其夫人潘氏所立,其姻戚羽林前卫指挥佥事潘义与其养子刘清请大学士王直为其撰写墓志。可见,刘顺不仅有妻潘氏且有养子。
在明代宦官的婚姻生活有违祖制是被禁止的,但明代初期,得见的史料中宦官有妻者却不乏其人,并且多是被皇上赏赐的,这与明中后期所暗行的宦官与宫女的对食、菜户关系并不相同。
被赐与妻子家眷的内官除刘氏兄弟外,还有狗儿王彦,《弇山堂别集》载:“(正统)十年(1445),镇守辽东太监王彦卒,上命太监喜宁检阅其家财,彦妻吴氏诉喜宁私取其奴仆、驼马、金银器皿、田园、盐引等物。诏宥宁罪,追田园盐引给主,余物悉入官。”[13]卷91,《中官考二》王彦家资丰厚,有妻有奴仆。
司礼太监金英在宣宗朝十分显贵,除与范弘同获宣宗所赐免死诏,也有妻子家眷,据《金英墓地券》载:“贯录应天府上元县十三坊铁狮子衙官舍居住祭主孝男金福满洎家眷等,伏缘故太监金英神主存日……”[5]77表明金英也有妻子,其子名金福满。
与金英同时期的宦官王瑾(原名陈芜),因宣宗为皇太孙时曾陪侍左右,并从征平高煦之叛,得“赐以两宫人,官其养子王椿。”[2]卷340,《宦官一》宣宗因其从征有功而赐王瑾两宫人为妻。
上述几位宦官皆有妻子、家众,并且集中于永乐至宣德年间的明代初期。宣宗皇帝对宠信的内官赐与婚配,可以说是继承成祖对宦官的这一奖赏方式。前述可见,宦官娶妻除帮其照料家事,在其死后亦为其立碑供祠,但到了正统以后,这种宦官婚配,甚至皇帝亲赐妻拏的情况便不见诸史料了。宦官娶妻这一违背祖训的奖赏方式,应该是明代初期的特例。
另外,观前文可知刘氏兄弟生前积累了大量财富,除去被家人继承的,恐怕都用来修寺礼佛了,而这点与其他大多数明代宦官的崇佛活动无异。于北京东城区报房胡同发现、明成化十年(1474)所刻的《欶赐法华禅寺记》载有“禁垣东去踰康庄孔道有豹房巷者,世传为朝廷畜豹之所,因名焉。入巷不二十步,有寺曰法华者,乃直殿监太监刘公通私第也。公与其弟御马监太监顺俱侍内廷……时僧录右衔大云兴公,道德高厚,名振缁流,公之兄弟侍以师礼。”[1]113天启七年所刻的《重修法华寺碑记》进一步说明:“正统年之太监刘通、素心清净与与其弟刘顺自奇其梦之灵异也,捐所居之宅而改为法华禅林。”[1]190除捐宅所建的法华寺,北京城的白云观[1]121,《白云观重修记》、宝 光 寺[1]99,《勅赐宝光禅寺助缘记》、法 海寺[1]112,《勅赐法海禅寺碑记》的捐赠名单中都留下了刘顺、刘通的名字。
从上述刘通、刘顺二兄弟的事迹来看,明成祖朱棣开始对宦官的任用与恩赏的确更胜于前朝,这与当时燕王起兵的情势是分不开的,当时可倚靠的力量有限,燕府旧宦在靖难过程中领兵、征战,累立军功,成为朱棣起兵成军的重要倚重力量,尤其是女真、蒙古等族的少数民族宦官更骁勇善战,他们在朱棣登基后亦得到相应的犒赏与地位的提高。但若将建文帝不用宦官,燕王重用宦官并被皇宫内的宦官通风报信,使燕兵顺利攻占北京,以此认定建文帝不用宦官一事的诚意,则有待商榷①孟森:《明清史讲义》“盖明之不用宦官,以建文、嘉靖两朝为最有诚意。太祖知防之,且立法以严制之,自余皆为奄所蔽者也。”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15页。。燕兵入侵京师应天之后,皇宫内的宦官半数自杀以殉国来看,所属建文帝的宫廷内侍同样对朱允炆忠心耿耿,我们今天很难再找到建文帝宫廷内侍的资料,但永乐朝开始对宦官的任用,却不能证明建文帝不用宦官。
而从燕王朱棣在靖难前对刘氏兄弟的着意培养可以看出,也许朱棣在朱允炆削藩前已对日后的起兵有所准备,藩府旧宦在靖难中的屡立奇功并非偶然。从刘氏兄弟与王彦等人的出身可以看出,朱棣昔日从善战的女真、蒙古人中挑选出智勇兼备的子弟,使之成为阉宦心腹,这种人才储备的方式也是当时寡助的形势下的一种无奈选择。这些内侍在日后的靖难之役中,果然建立功勋,并且经过战争的洗礼更具智勇,因而朱棣登基后,都升为太监等高位,在而后的北征中与朱棣皆同作战,或出镇边藩。朱棣也逐渐给予宦官内侍更多的信任与委任,应该说是特殊的形势下造就了内侍们的才干,决定了他们被更多的重用,这与朱棣本人对宦官的好恶并没有太大关系。
经过仁宗朝短暂的过渡,宣宗朱瞻基登基,再次起用包括刘氏兄弟在内的,曾追随成祖靖难、北征累立军功的心腹内侍平汉王高煦叛乱,这些宦官内侍再为其皇位的稳定立下功勋,用行动赢得新任君主的宠信。于是,我们从刘氏兄弟的生平可以看到,他们得到的恩宠到宣宗朝没有任何削减。明朝初期,边疆问题造就了一批立有军功的宦官内侍,使军功宦官成为了明初上层宦官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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