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志,孙艳姝
(1.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200241;2.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吉林 长春130033)
近年来,随着美韩同盟的不断强化,学者们重点关注两国间“血盟关系”的“超稳定结构”,而相对忽视了冷战时期乃至后冷战时代朝鲜半岛局势紧张期间美韩同盟内部屡次出现的信任危机,1968年便是其中一例。
1968年1月,朝鲜半岛相继发生“青瓦台事件”和“普韦布洛”号危机,当地局势骤然紧张起来,战争似乎一触即发。2000年以后,美国公布了大量有关“青瓦台事件”和“普韦布洛”号危机的档案文献,俄罗斯和一些东欧国家也解密了部分相关外交文件,一批研究成果应时涌现。学者们的目光聚焦于“普韦布洛”号危机初期约翰逊政府的决策分析、美朝板门店秘密谈判的基本策略以及苏联与“普韦布洛”号危机的关联,对这一时期美韩同盟互信关系的研究仍有待深入。鉴于此,本文拟利用《美国外交关系文件》(FRUS)和《解密文件参考系统》(DDRS),辅以《大韩民国外交文书》,借鉴格伦·斯奈德(Glenn H.Snyder)“同盟困境”理论中“抛弃”(abandonment)和“牵连”(entrapment)的概念,分析1968年美韩同盟内部出现信任危机的原因,讨论双方解决分歧的策略,进而以此为个案揭示出冷战时期美韩两国难以建立互信关系的根由以及“同盟困境”理论的解释限度。
一
1984年,美国新现实主义同盟理论家格伦·斯奈德开创性地提出了“同盟困境”理论。长期以来,该理论被众多国际政治理论研究者奉为经典模型,国际关系史学界借用其解释框架者亦不乏其人。斯奈德突出的贡献之一便是将迈克尔·曼德尔鲍姆(Michael Mandelbaum)剖析核武器对国际政治的影响时所使用的“抛弃”和“牵连”两个概念引入“同盟困境”理论架构中:国际同盟随时都可能发生变化,因此结盟的国家经常担心盟友的背叛,包括没有依据盟约向己方提供应有的支持、解除盟约甚至与敌国结盟等等(“抛弃”)。同时,同盟形成的基础之一是针对某一敌国或敌对集团,于是同盟成员国又害怕因盟友的利益而被拖入一场与自身利益相悖的冲突(“牵连”)。每个结盟的国家都在“被抛弃”和“受牵连”间权衡。为避免“被抛弃”,就必须以实际行动取得盟友的信任,而这样做势必增加“受牵连”的危险;为避免“受牵连”,就必须与盟友保持距离甚至在盟友与敌国发生冲突时不过深介入,但这样做又可能冒“被抛弃”的风险[1]461-495。
应该说,“同盟困境”理论有能力解释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诸多同盟关系,但斯奈德的推理演绎过程也存在某种缺陷。一方面,多数情况下他是以欧洲国家之间或美国与欧洲国家之间的同盟关系来验证理论模型有效性的,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冷战时期美国、苏联与第三世界国家之间缔结的双边或多边同盟;另一方面,他虽或多或少地考虑到实力相差悬殊的两国间结盟的特殊情形,但并未深入挖掘这一类型同盟关系的特质,更没有由此反思既有理论构架的局限性。冷战时期特别是朝鲜半岛局势紧张期间的美韩同盟关系即是揭示“同盟困境”理论这一固有缺陷的最好反例。
在斯奈德的理论框架内,“抛弃”和“牵连”是缔结同盟的“恶果”。但事实上,就美韩同盟而言,“被抛弃”和“受牵连”的担忧早在同盟形成以前已然存在,并成为二者结盟的主要动因之一。从美国方面看,结盟的目的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阻止共产党国家再次“侵略”韩国,进而确保“亚洲自由世界”的整体安全;另一个是换取李承晚支持朝鲜停战,继续保持韩军管辖权,以防由于韩国“北进统一”而使美国受到“牵连”,再次被卷入朝鲜半岛的冲突。从韩国的方面看,结盟最主要的意图是通过法律手段将美国牢牢“拴”在朝鲜半岛,使其承担起长期保卫韩国安全的义务,避免被“抛弃”的命运[2]44-49。
反观美韩结盟以后的历史全景,美国确实没有因受到韩国“擅自行动”的“牵连”而陷入第二次朝鲜战争,而韩国也并未因国际局势的明显缓和与东西方冷战的突然结束而遭到美国的“抛弃”。从这个角度讲,美韩同盟机制很好地完成了它的使命。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结盟使双方远离了“受牵连”和“被抛弃”的恐惧。
1953年斯大林去世后,克里姆林宫的新主人不断呼吁美苏“和平共处”,朝鲜也多次提出和平统一建议。部分地由于社会主义国家的努力和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做出的积极回应,1950年代中期国际紧张局势一度缓和。但李承晚却认为:长此以往,“各大国将心照不宣地默许朝鲜半岛继续处于分裂状态,以换取和平”,届时韩国将难逃被美国“抛弃”的噩运。鉴于此,韩国务必“尽可能地让朝鲜和美国人民意识到和平共处给朝鲜带来的灾难性影响。”具体做法是针对中立国监察委员会(为确保中朝和“联合国军”司令部遵守停战协定而成立的监督机构,成员国包括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瑞士、瑞典)挑起争端,威胁要单方面以武力将波捷成员驱逐出境,甚至扬言意欲收复38度线以南的若干重要地区。在美国驻韩使馆和军方看来,李承晚已变得越来越桀骜不驯,或许真的会“言出必行”。于是,“受牵连”的可怕图景在美国决策者的脑海中又一次变得清晰起来。万般无奈之下,1956年5月底6月初“联合国军”司令部只得单方面临时停止中立国监察小组在韩国的活动,并将中立国监察小组余下的16位成员带到非军事区[3]104-119。
1961年5月16日,朴正熙发动军事政变。十天后,政变集团宣布继续赋予“联合国军”司令部韩军管辖权,一度异常紧张的美韩军事关系很快得以缓和[4]67-68。1964年年初,越南南部的革命斗争再掀高潮,西贡政府的统治岌岌可危[5]543。5月1日,美国提出“自由世界援助计划”,号召“自由世界”其他国家支援南越[6]1,12-13。1961年11月朴正熙访美时曾主动请缨向越南派出正规军或志愿军,此次美国正式请求盟友支援,韩国自然积极响应,双方一拍即合。仅1964年至1966年,韩国就应美国的请求先后向越南派出了一个医疗队、一个跆拳道教官团、2000名非作战人员 及 两 个 正 规 师[7]536,539,[8]219。韩 军 赴 越 被 认为是美韩同盟关系由美国向韩国提供军事援助、保卫韩国安全的单向关系向双边互助体系转变的标志,即由原来的保护与被保护关系逐步向平等的伙伴关系发展[9]63。另外,1966年7月9日韩国外长李东元(Lee Ton-won)与美国国务卿迪恩·腊斯克(Dean Rusk)分别代表两国政府签署了《韩美行政协定》,美国在韩国享有的领事裁判权宣告终结[8]15。然而,好景不长,正当美韩军事同盟渐趋实现平稳转型之际,朝鲜半岛形势突变,致使双方的互信关系又一次受到严重考验。
二
1966年10月中旬以后,朝鲜非军事区的武装冲突加剧,至1967年达到顶峰。据美国人统计,1967年非军事区武装冲突的次数在300起以上,与1966 年的 42起形成鲜明对比[8]209,274。韩国军方在未通知“联合国军”司令部的情况下暗中制订了进攻计划。得知这一消息,“联合国军”司令查尔斯·伯恩斯蒂尔第三(Charles H.BonesteelⅢ)两次以担心影响约翰逊总统访韩和联合国安理会对朝鲜问题的讨论为由力劝韩国保持克制。韩方对此无动于衷,按计划在非军事区东部向朝鲜军队发起突袭,造成对方30人伤亡[10]441-442。为了安抚韩国,阻止朴正熙政府继续对朝鲜实施“报复行动”,更直接地是为了促使韩国向越南增派军队,美国决定为韩国警察提供武器、在1968年财政年度美国对外军事援助由6.2亿美元降至4亿美元的情况下保持对韩国军援不变[8]271,303。
1968年1月21日深夜,31名武装人员偷袭青瓦台总统府,刺杀朴正熙未遂[8]309-310。朴正熙旋即召见美国驻韩大使威廉·波特(William J.Porter),要求美国支持韩国采取报复行动。波特表示美国不愿与朝鲜发生冲突,朴大失所望[11]88。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天后,朝鲜抓获了美国“普韦布洛”号装武间谍船,扣留了全部船员,理由是对方侵犯了朝鲜领海[12]CK3100150472,CK310046722288。约 翰 逊 政 府 立 即 要 求苏联和日本向朝鲜施压,并向半岛及其附近地区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调动,试图迅速解决“普韦布洛”号危机[13]174。朝鲜半岛局势的急剧恶化以及美国专注于解决“普韦布洛”号危机、忽视“青瓦台事件”的做法令韩国人忧心忡忡。24日,朴正熙主持召开政府和执政党高层联席会议,讨论反对共产主义和保卫国家安全的问题。第二天,韩国外交部长崔圭夏(Choi Kyu Ha)发表声明指出,韩国不会无限期地容忍朝鲜“野蛮的侵略行径”[14]。或许是出于尽可能消除韩国担忧的考虑,“普韦布洛”号危机发生后伯恩斯蒂尔很快便向韩国国防部长金洙谦(Kim Sung-Eun)通报了情况。金的情绪非常激动,指责美国对“青瓦台事件”漠不关心,仅象征性地要求在板门店召开会议讨论此事。但“普韦布洛”号被俘却促使美国在未提前通知韩国的情况下便向乌山军事基地派出直升机,并调动“企业”号航空母舰,大有甘冒战争风险的架势。目前,韩国愿意保持克制,不对朝鲜采取报复行动。但如果朝鲜继续发动大规模攻击,韩国将不再向美国做出任何承诺[12]CK3100150487。紧接着,波特告知朴正熙等人,约翰逊政府坚决反对韩国单方面攻击朝鲜,朴勉强表示 同 意[12]CK3100150488,CK3100150505。事 实 上,根 据 美国驻韩使馆的观察,韩国举国上下皆认为“普韦布洛”号危机以来美国的言行没有反映出对“青瓦台事件”的应有重视。出于对自身安全的忧虑,韩国正在讨论不再授予“联合国军”司令部以韩军管辖权并撤出赴越韩军[8]541。为了安抚韩国的不满情绪,美国国务院指示“联合国军”司令部停战委员会高级代表在板门店会议上要同等对待“青瓦台事件”与“普韦布洛”号危机,防止给韩国人留下更重视后者的印象;波特向崔圭夏保证,在联合国安理会会议上美国会同样关注两起事件[12]CK3100150490,CK3100150509,CK3100150521。
27日,美国驻韩使馆向国务院汇报了朝鲜传递给“联合国军”司令部的谈判建议[8]536-538,570-571。国务院立即决定在与朝鲜会谈的过程中避免提及暗杀朴正熙及袭击韩国一事,以免延误“普韦布洛”号危机的解决。同时,国务院命令波特通知朴正熙:一旦“普韦布洛”号船员获释或被长期扣押,美国将公开宣布“考虑到朝鲜的反韩运动,美国有意将增派的美军留驻在朝鲜地区”;美国正在考虑大量增加对韩国的军援,以加强韩国的反渗透能力;美国将为韩国提供两艘驱逐舰;美国会把韩国在“重新配置反颠覆通讯装备计划”(Counter-Insurgency Communications Reequipment Program)中的优先性提高到越南的水平[8]547-548。28日,从国外媒体上得知美国试图通过波兰政府直接与朝鲜取得联系的消息后,崔圭夏在与波特会谈时明确指出,美国这样做会提高朝鲜在国际社会中的地位,韩国对此表示反对。朴正熙政府的态度是如果一定要举行谈判,韩国也应该参与其中。“青瓦台事件”与“普韦布洛”号危机密不可分。比较两者的严重程度,应优先解决“青瓦台事件”[11]90。为了安慰韩国,29日伯恩斯蒂尔公开承诺美国愿意帮助和支持韩国制止朝鲜的“渗透行为”[14]。
1月底,美朝就板门店秘密谈判事宜达成协议,韩国领导人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8]536-538,570-571。2月 2 日,朴正熙在汉 城——釜山高速公路动工典礼上指出,面对朝鲜“不断升级的挑衅行为”,韩国的忍耐和克制是有限的。在当天和波特会谈的过程中,他进一步解释说,如果朝鲜没有保证不再侵略韩国或再次袭击韩国,韩国政府将采取报复措施,但同时又承诺韩国不会单独行动。同日,韩国总理丁一权(Chong Il Kwon)在国会发表演说时声称,韩国已进入最危急的时期。“如果条件允许且能够获得国际支持,应毫不迟疑地教训一下共产党。”[8]321,[12]CK3100150651,CK3100150654,CK3100150664第 二 天,约翰逊慌忙致电朴正熙,表示美国正在考虑继续加强韩国的反渗透能力并准备随时通知朴“普韦布洛”号危机的解决情况。如果会谈不能很快取得进步,“美国将考虑进一步采取适当的必要措施”[8]322-323。接到电文后,朴正熙对波特指出,美朝秘密会谈激起了韩国人的不满情绪,希望今后的会谈在韩国境内举行。如确有必要进行秘密会谈,那么韩国应加入进去[12]CK3100150691。朴正熙在5日的复函中进一步论证说,“青瓦台事件”与“普韦布洛”号危机给韩国带来了严重的尊严和安全问题。美韩应共同寻求早日索要回“普韦布洛”号及其船员,并迫使朝鲜保证停止对韩国的侵略行动,二者缺一不可[8]329-330。6日,韩国主要领导人与波特举行会谈。丁一权声言,朝鲜屡次侵犯韩国,因为“联合国军”司令部束缚着韩国的手脚,韩军才没有进行报复。如果朝鲜再次袭击韩国,韩国一定要予以报复;韩国公众认为美朝正在秘密讨论韩国的主权问题。美国应将秘密会议改为公开会议。如果谈判一定要秘密进行,美国应与韩国代表充分协商。而且,秘密会议不能仅讨论“普韦布洛”号危机,还应将“青瓦台事件”列入议程并赋予其更高的优先性[8]331-332。当天,韩国人在美国大使馆门前举行示威,要求惩罚朝鲜,停止板门店秘密会谈,撤回赴越韩军,收回韩军管辖权[12]CK3100150720。
7日,约翰逊再次致电朴正熙。在电文中,约翰逊承认朝鲜“渗透”问题与“普韦布洛”号危机密切相关。接下来,他话锋一转,认为“普韦布洛”号危机属于亟待解决的短期问题,对美国构成了直接的挑战,必须通过谈判等方式果断地予以解决。相反,保卫韩国安全、反对朝鲜对韩国的突袭则属于长期问题,解决之道不在于谈判,而在于美韩通过不懈努力加强韩国的军事力量。关于美朝会议,美国情愿秘密进行,理由是公开的会谈只会招致失败。原则上,美国不反对韩国代表参加会议,但朝鲜方面很可能对此持反对态度,美国不希望因此冒谈判破裂的危险。最后,约翰逊一一列举了在韩国继续增兵越南的情况下美国愿意为韩国提供的军事装备,并通知韩国美国已决定在1969年财政年度增加1亿美元的对韩军援。他本人视上述举动为美国依然十分关心韩国安全的明证,希望朴正熙能以此缓解韩国人民对美国只顾自身利益、不顾韩国安全的批评[8]339-341。美国的军援和苦口婆心的解释似乎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韩国新闻界认为,武器和金钱并不那么重要。相对来说,更重要的是美国抵制朝鲜“挑衅行为”的决心。为此,应修改《美韩共同安全防卫条约》,以确保韩国遭到侵略时美国能够立即给予援助;朴正熙在对美国增加军事援助表示感谢的同时指出,美朝应公开谈判。如果谈判一定要秘密进行,那么韩国理应参加。另一方面,仅仅加强军事力量对像金日成这样的人没用,“企业”号航空母舰不应南移,而应北进至元山港外,借此要求朝鲜还船放人,否则将封锁港口。此举如不奏效,则直接以武力夺回“普韦布洛”号。此外,朝鲜还必须为侵略行为致歉,并保证永不再犯。否则,两国应立即根据《美韩共同安全防卫条约》联合展开报复行动。目前韩国不会单独北进,但倘若朝鲜再次攻击韩国,韩国将对朝鲜开战。面对以上情况,伯恩斯蒂尔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控制住韩军,使之不对朝鲜单独予以报复[8]342-343,356[12]CK3100150752-CK3100150773。
正当华盛顿进退维谷之际,朴正熙政府请求美国派总统特使访韩,讨论当前的两国关系。约翰逊政府认为这是解决美韩信任危机的契机,决定派前国防部副部长赛勒斯·万斯(Cyrus Vance)前往韩国[8]346-349,353,366。2月12—15日,万斯会见了韩国政要。面对韩国有关美国承诺宣布并对朝鲜采取惩罚措施、撤出驻韩美军、干预驻韩美军向越南调动及修改《美韩共同安全防卫条约》的要求,万斯依照国务院的指示或直接予以拒绝,或相应地发出威胁。同时,面对朴正熙提出的一长串购买武器的清单,万斯只答应将其转交给总统并说明美国优先改善的是韩军的反渗透能力,而不是进攻能力。另外,在陪同万斯会见韩国军方领导人期间,伯恩斯蒂尔明确指出,美国不会被韩国的单方面报复行动拖入一场全面战争。假使出现这一局面,为避免卷入冲突,美 方 可 能 会 将 军 队 撤 出 韩 国[8]378-379,389。最终,美国允诺不会在索要回船只和船员后抛弃韩国,保证继续加强驻韩美军,同意今后每年美韩两国国防部定期举行部长级会议,讨论双方共同关心的防务和安全问题。韩国则向美国承诺:朴正熙政府将采取措施安抚本国人民;只要美朝秘密会议不会无限期地拖延下去,韩国就不会采取妨碍行动;韩国暂时不会报复朝鲜,未来在采取重大报复行动前会与美国商议;赴越韩军将继续驻留越南。应该说,万斯访韩使本来相当紧张的美韩关系缓和下来。据波特反映,万斯离开后,朴正熙情绪放松,韩国新闻界也渐渐平静下来。短期内韩国采取单方面报复行动的可能性明显减小了[8]377-378,386-387[15]。虽然如此,万斯本人对未来美韩关系的前景并不乐观,原因是:朝鲜可能还会以“渗透”等方式迫使韩国对其采取报复行动,以分化美韩关系;受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的影响,加之酗酒的不良习惯,目前朴正熙的精神状态十分不好——情绪化很严重、反复无常。而且,对于美国对韩国采取单方面行动可能带来的后果的警告,朴并未完全接受。朝鲜与中苏之间的盟约也没有引起他的足够重视。虽然朴答应在采取重大报复行动前与美国协商,但他并没有保证听从美国的反对意见。事实上,最近韩国平均每月两次越过非军事区袭击朝鲜。在万斯看来,未来韩国对朝鲜发动单方面攻击以及美军被卷入其中的可能性仍令美国堪忧[8]378,380,385,387,389。
事实证明,万斯相对悲观的看法并非毫无根据,韩国依旧在修改《美韩共同安全防卫条约》和板门店秘密谈判等问题上纠缠不放。2月29日崔圭夏在与波特会谈时指出,相对韩国而言,华盛顿对菲律宾做出了更多的安全承诺。因此,美国应加强对韩国的保护措施,以消除这一差别。波特反驳说,二者之间并无区别,华盛顿没必要仿效美菲条约的语言修改《美韩共同安全防卫条约》或向韩国做出新的安全承诺[12]CK3100150882。同时,韩国也在密切关注美朝秘密会谈的进展情况特别是美国的谈判立场。3月11日,韩国外交部美洲事务局局长向美国驻韩使馆政治顾问抱怨说,根据韩国驻美大使金东祚(Jim Dong Jo)的汇报,美国承诺一旦第三方调查发现“普韦布洛”号曾“侵入北朝鲜领海”,约翰逊政府将表示歉意。如果华盛顿确实这样认为,那么韩国必须对此表示抗议。理由是韩国宪法规定整个朝鲜半岛及其附属岛屿均属于大韩民国,“北朝鲜傀儡政权既无领土也无领海”。美国的致歉行为无异于承认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大韩民国对此无法接受。美国政治顾问答应核实此事。第二天,美国国务院指示驻韩使馆向韩国政府保证,约翰逊政府无意承认朝鲜政权及其领海。美国表示歉意并不是因为承认朝鲜12海里领海的说法,而是因为“普韦布洛”号违反了不得进入朝鲜13海里范围内的命令[12]CK3100150926,CK3100150929。21日,崔圭夏召见美国驻韩国代表团副团长,声称从美朝秘密会谈简报中看到“表示歉意”(regret)字样,据此断定美国准备致歉。他坚持认为,美国在谈判中的一举一动特别是改变立场要提前与韩国协商,甚至威胁说准备重提派代表参加板门店会议一事。美方答复如下:韩国派代表参与谈判的问题已讨论多次,不宜再提;美国的基本立场依然如故;事无巨细地与韩国协商并不可行;不应仅考虑韩国公众舆论,美国公众舆论同样重要。此后几天,韩方接二连三地提出类似要求,美方多数情况下只能耐心地予以解释[12]CK3100150941,CK3100150952,CK3100150956。
3月31日,约翰逊在全国电视演说中“突然”宣布缩小轰炸北越的范围,放弃参加总统竞选的机会[5]561,579-582。这一切令朴正熙大为震动,他担心白宫易主会导致美国改变对韩国乃至整个亚洲的安全政策[8]410-411。围绕约翰逊声明,曾一度趋于缓和的美韩关系似乎又一次走向了信任危机。4月17日,朴正熙受邀赴火奴鲁鲁与约翰逊会谈。关于韩国的安全,约翰逊认为韩国自身能够对付朝鲜的攻击。朴正熙则指出朝鲜的陆军火力胜过韩国,所以韩国应着力加强空军力量并借助美援增强预备役部队的战斗力。最后,两位领导人商定美韩自1968年起每年举行一次安全协商会议,研究当年朝鲜半岛的安全状况。此外,美国重申保卫韩国的政策,并承诺支持韩国发展 军 事 工 业[8]419-421[11]100-101[16]58[17]205。总 体 上看,火奴鲁鲁会谈起到了缓和美韩矛盾的作用。5月2日,美国驻韩使馆评论道,因为会谈公报充分强调了美国对韩国国内安全和投资问题的大力支持,韩国政要特别是朴正熙很有成就感,当地的新闻媒体和公众也因此深受鼓舞。从这个意义上说,“火奴鲁鲁会谈的成功似乎显而易见”[8]422-423。
5月份以后,韩国有时仍担心美国态度软化,并予以提醒,但总的来说双方之间已不存在重大分歧[12]CK3100150991,CK3100151023。8月14日,国务院在一份有关朝鲜的报告中称,朝鲜对美韩依然非常敌视,但各种迹象表明目前它并不想发动对韩国的全面进攻,甚至也没打算进行大规模的挑衅活动。几个月前,朴正熙等韩国官员对朝鲜的“渗透”活动“异常紧张”。现在,他们似乎已确信美韩两国军队完全能够应付各种不测。美国驻韩使馆也在9月11日的电报中指出,韩国已不像2月份那样敏感[8]440。韩国人对国家安全信心的增强使其不再强烈反对美朝板门店秘密会谈,美国因此得以全力解决“普韦布洛”号危机。12月17日,在事先征得朴正熙政府同意的情况下,美国在第二十六次秘密会议上向朝鲜发出了“最后通牒”,朝鲜接受了新的“有条件致歉”方案,“普韦布洛”号船员很快获释[8]731-735,740。就这样,经过十个多月的美朝秘密谈判,“普韦布洛”号危机终于获得解决,美韩两国也随之走出了这场信任危机。
三
1968年美韩同盟信任危机发端于1966年秋以后朝鲜非军事区武装冲突的不断加剧,当地局势的恶化以及美国对韩国军事行动的约束使朴正熙政府的不安全感明显上升。“青瓦台事件”与“普韦布洛”号危机的发生使韩国更加忧心于自身安全。然而,此时的美国却专注于解决“普韦布洛”号危机,对“青瓦台事件”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这一切令朴正熙政府对美国的“保护伞”产生了怀疑,并因此明确反对美朝秘密谈判,大声叫嚷要“报复朝鲜”。面对韩国的不满和单独采取行动的可能性,美国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防止一场不必要的战争发生。美韩同盟内部的信任危机由此而起。此次危机产生的表面原因是美韩对1968年朝鲜“威胁”程度与性质的认识相去甚远:韩国认为朝鲜的“侵略步伐”日益加快。相对来说,“青瓦台事件”比“普韦布洛”号危机更严重;美国却声称,虽然朝鲜对韩国进行“挑衅”,但它采取的手段仍是惯常的“渗透”,目的并非挑起一场全面战争。当前,应重点提高韩军的反渗透能力,而不是对朝鲜予以报复。与“青瓦台事件”不同,“普韦布洛”号危机对美国的尊严构成了直接挑战,美国必须通过谈判等方式尽快索要 回 船 员 和 船 只[8]397-399,427-432,440。深 层 次 观察,朝鲜半岛紧张局势引发美韩信任危机的根本动因在于两国相互依赖的不对称性和对国际事务认知方式的显著差异:作为冷战主角的美国往往从亚洲乃至全球的视野看待朝鲜半岛问题。1968年,深陷越战泥潭难以自拔、兵力日渐拮据的美国极力避免在朝鲜半岛陷入另外一场战争[8]518,559。唯是如此,“青瓦台事件”和“普韦布洛”号危机发生后,美国才通过加强同盟安全协商机制、屡次申明保护韩国安全的承诺和增拨对韩国的军事援助等方式安抚韩国,促使其放弃采取报复行动的念头,避免受到韩国单独行动的“牵连”;美国的“保护伞”对韩国来说至关重要,以至于韩国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从美韩同盟未来发展趋势和自身安全的角度审视美国的全球和亚洲政策。在这种情况下,东西方关系的明显改善或美国对韩国国家安全某种程度上的忽略都有可能使汉城担心被华盛顿“抛弃”。1968年初,美国在“普韦布洛”号危机和“青瓦台事件”间“厚此薄彼”的做法令韩国人非常失望和气愤。于是,朴正熙威胁要收回“联合国军”司令部韩军管辖权,独自对朝鲜发动进攻。
从理论的层面检视1953—1968年美韩同盟内部互信关系,可以进一步归纳出美韩“同盟困境”外在表现形态的自身特点以及双方防止“受牵连”和“被抛弃”手段的独特性。在斯奈德那里,结盟的国家总是在“被抛弃”和“受牵连”间不断权衡,但美韩两国的担忧却基本上是单向的:由于综合实力相差悬殊,影响国际局势未来走向的能力存在明显差距,美国对韩国没有过多的依赖,关心的只是韩国的国家安全、反共意识和经济增长,而很少担心被后者“抛弃”。另一方面,追求“美国治下和平”的华盛顿往往从亚洲乃至全球的高度来思考朝鲜半岛问题,既希望维护超级大国的国际信誉,又力求避免同中国和苏联发生不必要的战争。正因为如此,美国才时常害怕受到韩国鲁莽挑衅或报复行动的“牵连”而被迫卷入一场并未涉及切身利益的冲突;相反,由于天然的地理屏障和超级大国的实力地位,美国的国家安全极少受到现实的严重外部威胁,且韩国在确保美国国家安全方面所能做的直接贡献较小,美韩两国间基本上是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韩国不必太过担心会因为受到美国的“牵连”而被拖入一场战争。另一方面,每当美国缓和与社会主义国家间关系或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对韩国国防事务的漠视,作为被保护国的韩国便很容易产生即将遭到美国“抛弃”的不良预感。同样,美国和韩国避免“受牵连”和“被抛弃”的策略与“同盟困境”理论的基本框架也不完全契合:为防止“受牵连”,美国并没有有意与韩国保持距离甚至在韩国与朝鲜发生冲突时不过深介入,而是在某种程度上限制韩军的进攻能力、控制韩军的指挥权并通过不断重申保护韩国安全的承诺和增加军事援助等方式力争消除韩国的“不安全感”;为防止“被抛弃”,韩国非但没有千方百计地以行动取得美国的信任,反倒屡次威胁要收回“联合国军”司令部韩军管辖权、撤回驻越韩军、单独对朝鲜发起进攻。这一切既昭示出美韩同盟的某种特殊性,又表明“同盟困境”理论的解释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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