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卡尔·米切姆, [美]布瑞特·霍尔布鲁克, 著 尹 文 娟, 译
(1. 科罗拉多矿业学院 人文艺术与国际研究系, 美国 高登 80401;2. 北德克萨斯大学 哲学与宗教研究系, 美国 登顿 76203;3. 东北大学 文法学院, 辽宁 沈阳 110819)
设计科学是对人类真正意义上的研究[1]
----赫伯特·A.西蒙
哲学家怀特海在其1925年出版的《科学与现代世界》一书中指出“关于发明的发明”[2]可以称得上是19世纪末期最伟大的发明了。因为从那时开始,发明不再是一件偶然的稀有事件,而是有章可循,同时还伴随着丰厚的经济效益。历史学家休斯对此的反应更为强烈,他在《美国创世纪》一书中甚至将爱迪生、福特等发明家的成就与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们创作的作品相提并论[3]。到了20世纪末期,技术设计这一与文艺复兴更为直接相关的人类活动也发生了类似的变化。纳斯博姆在本世纪初出版的一期《商业周刊》中指出:当人们在20世纪90年代谈论“创新”的时候,“创新”总是意味着“技术”;但当人们今天再谈论创新的时候,“创新”却意味着“设计”。每当消费者们面对选择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设计就成了选择的新标准。当置身于由相似产品和服务堆叠成的汪洋大海之中时,只有设计能让消费者发出“哇哦”的惊叹。于是,管理者们迫于残酷的全球竞争,依赖设计来创新,从而实现企业的有机增长,同时开辟出新的渠道和更大的利益空间[4]。
除了设计可能带来的经济利益,我们一谈到“设计事物”,其涵盖的范围是非常广泛的,比如设计绘画、工程产品、工艺流程和系统;设计郊区居民住宅、城市和环境;设计杂志、报纸和计算机网页的布局;设计政治、军事及广告的造势活动。就连牛仔裤、药物甚至是婴儿都成了(至少可以在想象中)设计出来的。显然,任何普及技术素养的教育都必须要涉及到对当代技术设计的本质和含义的理解。
设计这个概念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令人吃惊的是,在古典希伯来文或是希腊文中并没有一个词可以直接对应地译为“设计”(design)。词源学上的这一事实说明:设计中确实包含着一些现代特有的特质。
“设计”一词来源于拉丁语designare,意思是“规划”、“描绘”、“象征”、“发明”,它与意大利语disegno(意指绘制)和法语dessein(意指计划或是意图)、dessin(意指绘制或是概述)同源。而英语design一词既可以做动词使用,有“规划”、“提名”、“指定”、“计划”、“提议”、“意图”、“起草”和“绘制”之意;同时也可以做名词使用,指“思想计划”和“艺术形态”。这些含义首次出现在16世纪中晚期和17世纪早期。
细心的哲学家和神学家对此或许会持异议,因为在他们看来,设计的概念自中世纪以降便是论证上帝存在的一个重要根据,有些人甚至还会追溯到西塞罗时期[5]。但是事实上,这类所谓的由设计来论证上帝存在的论点是直到18世纪才开始使用“design”一词的。托马斯·阿奎那在著名的“第五条道路”中由“对世界的统治”论证出一个统治者,这一观点呈现出的更多的是一种政治含义而非技术含义。所以第五条道路恰当地说应该是一种朝向目的论的论点,而不是什么对设计的论证。即使是牛顿,这位对“自然中必有秩序存在,而这一秩序必来自上帝”观点最有影响力的支持者,谈到的也只是上帝的“指导和主宰”,并未论及任何设计能力。最终将目的论变为设计论的,是工业革命早期的伯纳德·纽文特(Bernard Nieuwentyt)和威廉·佩利(William Paley),他们提出倘若不是整个世界那也是自然界中很多事物就像一块手表(即一种机械),因此肯定会有一个制表匠(即设计者)存在。宇宙设计论这一论点在机械科学出现的时代达致全盛并不是偶然。这个观点----设计就预设了一个神圣设计者的存在----一方面驳斥了大卫·休谟在《自然宗教对话录》一书中的论调;另一方面又支持了达尔文的论点,他试图用“由自然选择进行设计或说无意识的设计”对世界提供另一种描述,这一观点后来也经常被那些古典经济学家拿来对市场中的秩序从何而来进行解释。
晚期科学革命和早期工业革命之后,“设计”的动词含义逐渐与现代工程和技术发生了关联。由于设计表示的是“对某个系统、设备、过程或是艺术品的结构和参数值进行构思和计划的活动”或是任意一种这类的构思和计划,因此渐渐地它开始泛指各种更广泛的人类经验。对于艺术家和建筑师来说,设计本质上是一种弘扬传统和美学原则的活动,因此也就没法轻易传达给整个世界。对于工程师来说,设计如果还算不上是一种理性建构的话,那也是一种有意识的建构,是某种可以概括的事物。于是工程师设计出各种结构、设备、过程和系统。从这一意义上说,艺术家们也可以按照这种新的方式被描述成绘画和雕塑的设计者。类似地我们可以说,工业设计者设计出不同的消费品,平面设计师设计各种广告和展览,企业家设计出诸种商业策略,音乐家设计自己的乐曲,诗人和小说家设计各自的文学作品,科学家设计一系列假设并进而设计一些方法来验证这些假设,医生设计治愈病人疾病的方法,教师设计新的大纲,家长设计如何养育子女的方法,而美国和英国试图设计一个崭新而民主的伊拉克(一个设计出来的国度)从而为其在早已被重新设计过的中东找到恰当的位置。
与美学设计不同的是,工程设计先是被应用到机械结构设计中,之后又被应用到经济和政治事务中,现在甚至被应用到了心理学和生物学领域。现在有设计出的各种药品,还有设计出的各种有机组织(基因)----所有这些不仅是大规模生产出来的(故而也就不具备特殊性)同时也都是提前计划好的(试图规避掉所有的不确定性)。在体育竞技场上,运动员们为了比赛设计各种策略:有些服用某些设计好的特殊药物组合从而达致一方面提高自身的能力,另一方面又避免被药检发现的效果;还有一些依赖于改进的运动器械设计(比如在高尔夫运动中,器械设计上的改进最终竟使得某些高尔夫球场地也必须重新设计才行)。此外,营养师设计的饮食计划和个人训练师设计的健身计划针对的也不仅仅是职业运动员,更多的是针对大多数人。
今天的人们甚至还开始动手设计自己的生活----也就是说,他们试图事先就将要做的事情想清楚,然后在做的过程中又尽可能多地利用各种科学和技术。设计在应用到群体行为上时则采取了“政策”这一形式。在今天最典型的设计和政策建构活动中,人们使用计算机来收集和组织信息,然后用图表对信息进行表达,最后在真正使用之前检测所有备选的活动步骤。检测不再依赖实际经验,而是由建模和仿真来完成。人们在屏幕上通过模型用虚拟的形式来建构自身的活动,从而能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过上更有效、更充分、更负责任的生活。
因此从根本上说,设计是将制作(making)变成了思考(thinking),而且还是一种在如何制作之前就进行的思考。这是否是一种绝对的善呢?还是说它如被它逐渐取代掉的那种局限于当下的制作一样是问题重重的呢?
技术设计是有历史的,而且还是一段特定的现代史,笔者大致总结如下。在现代技术出现以前,设计是隐藏或说嵌入在制作工艺中的,是一种人类特有的活动。那些在特定空间特定历史下的特定手工业者们,不仅同时承担着构思、建造人工物的工作,而且还充当了最初的使用者。居住在树木茂密地区的手工艺者们利用木材工作,因为木材就生长于此(而非他处);居住在岩石地带的手工业者们则利用石头工作,因为石头就取材于此(而非他处)。这些人生活在祖祖辈辈的传统和文化中,靠着自身的一些技能和优势谋生;他们不仅自己使用制造出来的东西,而且完全以此为生。这时候的人工物具备独一无二的外形,诞生于特定空间和特定历史中,影响着人类对其的使用。这个时侯是不存在任何普遍化的事物或者器具的。每一种工具不仅有着特定的用途,而且还是针对特定性别设计出来的[6]。即使这些工具被拿来在市场上交换,其特殊性仍旧被保留了下来。此时的每一种事物都具有一种天然的特殊性,时至今日这些特殊性被赋予了很高的价值,而后人也很难参透其中的含义。
技术设计之所以演变为一种专业活动,其背后的历史动因在于工业化的大规模生产模式。在机械工业化出现以前,手工艺者们既是设计师又是工人。人工物的设计总是伴随着建造一起进行,可以说制造过程中很少会分出一个独立思考的瞬间或是进行提前规划,整个过程都是一个直觉的试凑过程,手工艺者们按照传统对材料进行取舍,当然有时也会受到人际关系的影响。对人工物的检测也在制造过程中进行,完成后又会接着在使用中进行。
机械化及其日益增长的劳动分工的要求最终使得设计过程与其原本丰富、密切的情境分离开来。随着人力被煤炭和蒸汽驱动的动力所取代,随着这些动力转化成周而复始的运动从而方便大规模生产齐一的产品,出现了两种情况。设计史学家潘尼·斯帕克(Penny Sparke)在《20世纪设计与文化导论》(1986)中是这样总结的:首先是需要设计师像模型工那样来制造人工物,从而使其得以大规模生产;其次需要设计师像形式塑造师(form giver)那样来形塑人工物,从而使其得以大规模市场化。我们可以将大规模市场化解读为使用者变成了消费者,就像是大规模生产将工人变成劳工那样,而重复的购物行为就是对工业劳工不断进行的重复机械运动的一种回应。现在某些大规模市场化要求设计者们设计出过去的那种特殊性的感觉来----但即使这样,设计完成的时候还是给人一种虚假的感觉[7]。
用斯帕克的话说就是“设计的特点是大规模生产和大规模消费的双重联盟”。
我们总是认为手工艺作品是当代设计的原始形态,但是这就像是认为手抄书(亦即手稿)是从古腾堡印刷机中印出的书的原始形态一样,大错特错。其实恰当的看法是,设计既是对工业生产的一种回应,也是对其的一种促进。这里再次援引斯帕克的话,“生产和设计上的变化,……飞速前进,于是使得曾经复杂的工作变得简单起来”。纺织品生产是这方面一个不断被提及的范例。珍妮纺纱机和提花织布机从根本上改变了过去一直以来设计和制造纺织品的方法,同时强化了设计过程中已经由劳动分工所引致的各种变化。手工艺者们无法再在生产的过程中同时决定最终的产品以怎样的形象示人,而是要在生产进行之前就将期望的产品模型完全计划好,并分解成各个组成部分。后来布料印花中使用机械滚轴,陶瓷生产中使用磨具用以大规模生产,就是对这种生产之前进行设计方法的一种应用。
生产方式中出现的这些组织变迁带来的影响,既表现在最终产品的形状上,也表现在工厂劳工的组织架构上,此时出现了一种被称为“艺术-工人”(art-workers)的新的劳工分类,这些人的工作就是将各种杰出艺术家的想法转译成大规模生产[7]。另一种劳工分类----“工程师-工人”----的出现也可以说是这种影响的表现,“工程师-工人”的任务是弄清楚产品在机械、化学甚至是电子、分子、基因层面的内部结构,而机械设计、化学设计和其他流程设计则促进完成了上述结构设计,因为只有通过这些流程设计,产品才能被生产出来。
在制作(making)、使用(using)或行动(acting)中,技术设计都含有意识、意图的含义,不过制作仍然是最根本的。但制作中讨论的意识就如上文中已经提到的那样,既可以指(a)物体的表面、形状、样子或说感觉(工业设计和图表设计),亦可指(b)隐匿在表面之下或是背后的意识(工程设计)。技术设计的这两种含义使得设计领域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文献。工业设计或说图表设计方面的文献关注的焦点在于美学与沟通,尤其是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下[注]特别是广告行业,比如莫高林和布坎南的作品是试图沟通两种设计世界之间裂痕的一个最佳代表。;而工程设计方面的文献则侧重于讨论制作和制作过程,特别是怎样更有效地对制作过程进行思考或说构思的方法论[8]。
可以说,工程设计含有一种将制作变成思考的特有方法,不仅产生了一种特殊类型的制作,也产生了一种独特的思考方式。1994年荷兰工程师兼哲学家亨瑞克·范·瑞森(Hendrick van Riessen)在其著作《哲学与技术》中首次尝试着对工程设计的思考和制作进行全面阐释[9]。
沿着瑞森的思路,我们或许会将整个现代技术都描述成与前现代或说传统技术是完全不同的,因为现代人工物的设计和生产是来自于瑞森所称的“中立”组分。“中立”这里指的是隔绝的、去情境化的、断裂的、标准化的以及可互换、互相取代的含义。这类中立组分(以及各种过程、物质部分)恰恰是因为它们包含的这种断裂本质,因此几乎都没有定性价值(qualitative value)。而降低情境价值或说定性价值意味着当这些中立元素被整合到某一设计中时有可能会接受定量评估,即与最终的产品和使用相关的那些度量衡方面的评估。因此,我们一般认为设计过程包含两个最基本的时刻:分析(对各部分进行分解、识别和评估)和综合(将各部分整合到一起)。
以设计某一机器为例。首先要用清楚无误的术语对这个机器进行界定,一般涉及到输入、输出和操作规格。然后,设计工程师在技术科学(力学、热力学、材料力学等)的框架内思考,进而确定该设计的一般特征。接着,围绕着这些参数,一方面更为详细地对各个功能和组成部分进行分析,都有哪些可采用的技术单元(就像工程手册中关于各个部分、材料和过程总结的那样);另一方面思考如何将它们综合到一个功能单位并使它们满足最初的规格,最后在这种分析和综合之间建立一种对话。
工程设计就是一种由中立组分组成的模块化产品,这些中立组分只有被整合到某一产品、过程或是系统中时才有意义。同样的组分很可能被整合到很多不同的机器中,不过这些整合一般都是偶然的,很少有对其存在的更广泛情境进行的考量。不仅如此,设计过程本身也被逐渐地模块化了。19世纪首次出现的计算和机械制图(即计算模块化制图)日渐计算机化,而计算机过程则是由无数模块子程序和信息节构成的。
工程设计与传统制作是非常不同的,就像由剪贴图片构成的电脑图像与手绘图画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一样。工程设计与剪贴图片作品的区别在于,在工程设计中审美尺度相对于技术标准和技术科学中出现的各种计算公式----例如,如何确定某一光束承载负荷,如何降低某一机械装配摩擦力,如何计算能量消费效率等等----显得无关紧要。这就仿佛是通过计算如何使用最多的图片来覆盖最少的区域或是其他类似的数学确定公式来决定剪纸艺术作品最终的形成一样。
这种新态势的一个后果是:虽然设计工程师并没有丧失创造性,但却依赖于所谓的计算能力(calculative ingenuity)来表现自身的创造性,而且工程师本身越来越与真实的建构过程相异化分离。一定要事先计算规划好,然后才能制作。在工程设计出现的早期,工程师依旧与车间和工厂工作的工人们存在互动以获得反馈,但是随着这种事先的计算规划能够越来越多且越来越有效地对各个部分和过程进行分析和模块化,来自车间和工厂的这种反馈活动便逐渐失去了存在的需要。现在甚至可以将制作说成是一种思考规划行为,因为工程师完全可以在大脑中将一切准备完善,然后用计算机屏幕将人工物和生产过程呈现出来。卡尔·斯巴赫在《21世纪的喷气飞机:波音777的制造和营销》一书中以第一个完全用计算机设计出来、完全没有建构任何真实原型和测试模型的宽体客机为例,对工程设计的这一发展轨迹进行了阐述[10]。
荷兰航空工程师艾德·魏洛特(Ad Vlot)受范·瑞森影响撰写了一篇文章反思了这种在制作之前进行思考的新方法所引发的各种问题。他谈到:在传统的技术形式中,同一个手工艺者既是设计者又是制作者,而其产品的每一个部分对于该产品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至于那些标准化的螺栓、铆钉、开关、晶体管、滤光器等都是现代技术下的产物。技术设计方法是将不同的中立元素对应于不同的学科,因而成为工程师一个得力的工具,工程师们借助这种技术设计方法结合自动化,实现了在实际操作之前对已设计完成的人工物的控制。但是这一系统化的设计却与现实情况大相径庭,因为实际生活中的每一件事物不仅是独特而善变的,而且与其他各种关系缠绕在一起。因此说,工程的艺术其实还涉及到工程师靠感觉来处理那些由理论最优化带来的结果与真实现实(如各种变动、磨损、环境影响,尤其是可能扰动人工物过程或是影响其发挥功能的所谓人类自由)之间存在的各种摩擦[11]。
在魏洛特看来,所谓规划好的(think-out)产品很有可能并没有得到充分的规划(think out)。因此像职业工程师准则----将公众的安全、健康和福祉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提到的一样[注]例如,1993年全美职业工程师协会伦理准则第一条。,这也意味着工程师还应该承担一种实践责任,即更加努力、更加广泛地思考。设计工程师应该具备卡尔·米切姆所称的一种“周全”(plus respicere)义务[注]plus respicere是拉丁语,指的是“将更多的方面考虑在内”。,即一种扩大设计思考从而可以将更多现实因素考虑在内的职业责任。
不过魏洛特也承认,相比于各种变动、磨损、环境影响引发的问题,人类自由问题是“周全”义务面临的最为特殊的挑战。因为人类自由本身就包括:①不当使用的自由(没能按照要求使用),②误用的自由(将自由作为一种工具,旨在追求某些计划外的或者说未经社会同意的目的),③滥用的自由(用这种方式来加速退化或说破坏)。像社会学家塞杜(Michel de Certeau)之类的人甚至说,误用在某种程度上恰是人类自由和创造力的体现,因此不能对此加以限制[12]。但是那些深受生物学中恰当功能(proper function)概念影响的技术功能理论家却倾向于将某一设计者的使用计划解读为一种道德处方。可是把螺丝起子当凿子用又有什么不妥呢?
不过巴特·坎普(Bart Kemper)提出:至少某些人工物在设计过程中应该将可能出现的“作恶企图”(evil intent)考虑在内[13]。他将目光锁定在本为善意人工物却可能沦为大规模破坏性武器的货车[注]例如在俄克拉荷马城退伍老兵提摩西·麦克维搞的汽车炸弹袭击。、化肥、飞机和摩天大楼上[注]例如9·11事件中发生的世贸中心袭击案。。当然了,不论是货车,还是化肥、飞机或摩天大楼也都可以被善意的不当使用或者误用,比如把货车当做房屋来住或者由于施与了太多化肥导致作物最后死亡。尽管设计者在设计过程中可以适当地避免误用发生的几率,但却很难避免“作恶企图”将其用来谋杀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在这种情况下,坎普提出工程师有责任在设计中提高误用的难度。
这一原则其实只是设计中安全性要求的一个简单延伸,例如为了防止工人伤害到自己,使用大型打孔机;不管司机和乘客愿不愿意都强制他们在机动车上系上安全带。此外,将氮肥充分稀释到一定程度,这样它们就很难被用做强效炸药;给飞机配上更结实的座舱舱门,将那些高大的建筑物设计成某些特定的结构,这样当飞机撞上时它们可以更好地承受这一冲击。
有人认为靠工程周全义务将人类行为与实在----尤其是潜在的恐怖主义分子的作恶企图----考虑在内至少在两个方面是不合理的:其一,这类考量已经超出了工程知识和工程实践的范围;其二,没有人,尤其是没有哪个工程师能够预测未来发生的一切事。然而有人却对这一观点持有异议。
对于第一点,笔者想要发问的是,工程到底应该具备怎样的品质才能要求工程师去思考一些明显属于非工程的问题(如恐怖主义分子的意图)?普通民众一般认为,工程关注的是用最有效的方式制造出对人类有用的物质或能源。很多工程学学生希望成为真正的工程师,因为他们在数学、科学和计算机方面非常擅长,但在人际沟通方面却甚为不足。就此而言,工程其实是被降为关于输入与输出的各种定量公式,其目标旨在将输出/输入----即“效率”----的比值最大化而已,因此让具备这样技术才能的人去考虑各种误用的可能性看起来似乎是不公平的。
可是,要知道工程师瞄准的并不仅仅是抽象的效率目标,而是在各种特定条件下的具体效率情形。比如对于设计桥梁来说,有时候持久性和耐用性是最重要的,有时候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建造完成又是最重要的。效率值只是一种形式,依情境而定,是外在于设计过程的其他各种价值赋予了效率值具体内容。也就是说,外在规格界定的相关输入和输出为主,作为追求效率的工程为辅。然而工程师们总是经常与各种外部规格讨价还价。因为很少有哪个工程委托人确切知道如何去详细阐述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他们不得不从自己雇佣的工程师们那里明白:自己希望得到的一些规格其实是相互矛盾的(例如在价格和质量之间进行取舍),还有一些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没有哪个工程师愿意一边在预算上作出不切实际的要求,另一边又竭力去实现过去根本无法企及的安全性和可靠性程度,亦或是说,没有哪个工程师愿意从事这样一个工作:绘制一个让永动机做原动力的系统吧。
工程设计需要工程-委托人之间进行不断的协商。设计在某种程度上依赖于自然科学(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和工程科学(力学、热力学和电学),但关于产品、流程和系统的设计同时还需要兼顾人类的诸种需求,要意识到整个社会世界是如何运转的。因为工程人工物最终必须在人类经验中找到自己的归宿,也必须在金钱市场和创意市场(marketplace of ideas)中开辟出一条道路,否则只能失败。工程设计失败既有来自技术方面的原因,也有社会方面的原因。因此最有效的工程师通常是那些要么理解公众需求和兴趣的人,要么是知道如何与公众建立对话从而提前预知自己的设计将会被如何使用的人。这样说来,要求工程师们同时思考自己的设计可能被(尤其是那些意想不到的使用者)怎样地误用也就是合理的了。
此外,工程师们为了避免技术失败而进行的大量的技术工作其实已经为相关的避免社会误用方面的分析提供了一定的准备。罗伯特·查尔斯·梅茨格(Robert Charles Metzger)在《用思考排除障碍》一书中提出应该同时应用逻辑学、数学、心理学、安全分析、计算机科学和工程学方面的知识来避免和更正软件中出现的错误[14]。事实上这就已经在践行“周全”义务。按照梅茨格的说法,如果软件程序的各种不足在还没有得到充分测试的条件下就向公众开放,那么说明该工程师并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发生在技术层面的这种跨学科技能很容易与相关社会层面的分析发生关系。就像早期人们抱怨说在环境领域中是很难将可能出现的各种意想不到的结果都考虑在内,结果催生了环境—影响评估方法一样,现在看来要求形成一套关于误用与作恶企图可能性评估的方法也貌似合理。
笔者最后要谈到的一点是对第二个异议----不应该期望工程师能够预测未来的所有方面----的回应。不论是未来本身,还是设计在未来可能出现的各种后果都是可以研究的。未来学就是进行这类研究的一个最为普遍的尝试,但一般而言,未来学并不针对某一项特定设计项目的结果开展评估,而是试图预测会出现怎样的设计。不过目前科学、社会学等领域建立了各种技术评估体系,同时还积极地对意想不到的结果、不确定性和风险进行分析和经验测验,这些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方面的努力都是对第二个异议所阐述的普遍挑战的不同回应[15]。其实对这一异议信以为真的人,要么是想给自己找个借口,要么就是不想承认所有那些为了增进对意想不到结果的了解而开展的各项工作而已。或许关于设计的各种意想不到的结果很难预测或者说很难被完全预测,但是它们的确又是可以进行更充分地评估的。
不过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深深地感觉到未来是不可预测的,这样的一种意识应该引起我们的关注,因为它展现出一种与技术设计这个理念本体论上的张力。设计以及设计过程表征着一种想要预示未来的尝试,它们把未来看做是可以无限控制的。设计立场(这里借用丹尼尔·丹尼特提出的一个认识论术语[16])包含了这样一种概念----在设计、规划、思考以及之后的制作、再制作和改造等活动中,人类既是客体又是主体。显然这是一种对传统对人的理解的反叛。
传统或说前现代的世界观认为,世界是一个最终需要被接受的实在。人们或许可以对世界的边边角角进行修补,但是人类情境本身却是始终无法逃避的。某位哲学家说,1957年当前苏联人造地球卫星发射升空成为了人类逃脱地球牢笼的第一步的时候,公众的反应其实已经戏剧化地揭示了工程设计的形而上学基础。汉娜·阿伦特曾说:“虽然这样的观点看起来很平庸,但是我们还是不能忽视它的特别之处。因为虽然基督徒把地球说成是眼泪的溪谷,哲学家把身体看做是思想或灵魂的囚牢,但历史上还没有哪个人曾把地球看做是囚禁人类身体的监牢,更没有谁急切地想从这飞到月球上去。”[17]自现代早期培根提出“征服自然”的观点,从此使得人类变成了自然的“主人和拥有者”开始,空间飞船取得的成就代表了这一历史—哲学发展的最高点。技术设计在最深层次上旨在实现将人类自由扩大到足以改变世界的程度上。
设计世界的悖论在于----虽然它拒绝接受人类情境的既有性,但是它所创造的世界就是设计师在某种程度上也必须要被迫服从。一开始似乎完全看不出服从的痕迹。可是设计世界毕竟是一个人类创造的世界,无论是设计出的产品还是过程或是系统总会出现一些即使是微不足道的非设计后果。这一点不仅对于工程设计来说是一定的,就是对于很多其他设计类型,包括艺术设计或是图表设计也都是真实发生的。就像科学哲学家们总是争辩“证据是无法充分证实所有科学理论”一样,设计者的意图和分析也无法充分证实所有的设计。因为世界本身既允许设计存在,同时又由于自身的偶然性和复杂性总要抵制设计。随着某一设计逐渐固定下来,无论是其有意为之的结果还是无意为之的结果都会扩散开来,这样就需要更多的设计。于是越来越多的思考、规划和设计纷纷登场,只为了适应之前已经发明出来的设计。除了要求更多的设计之外,还有其他方法可以解决设计带来的不足吗?即使是在一个非常多元化的文化里,人们想要过上一种非设计生活的空间也越来越小了。
没有哪个地方能比解决可持续性问题需要更多的设计了。虽然有人通过宇宙设计论从自然的错综复杂来推定创世者(或说设计者)上帝的存在,但是其实自然众多部分之所以能够在有机体和生物界中发挥作用的根本原因恰在于----它们并不是被有意设计出来的。自然能够井井有条地运转是因为它是随着岁月流转慢慢成形的,其需要的时间之长远不是人类历史可以企及的,而且这一过程也绝不是有意设计出来的,而是经过漫长的试错筛选完成的。随着人类在自然中引入新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在速度和特征上都是非自然的,这些变化就会干扰到自然界现存的各种关系,进而产生一些扰动,使得设计必须要非常努力地对此加以理解才能施加控制。环境可持续性和可持续发展需要不断加强研究和有意识的规划。环境科学和环境工程的各个学科建立了各种地球系统工程计划,寄希望于可以对地球进行管理(作为延伸,这类计划还希望通过创建仿地球生存环境来重新设计包括月球在内的其他星体)[18]。
然而即使是工程师也意识到自然的复杂性以及随之而来的设计上的难度总是将上述美好的梦想敲打得支离破碎。设计本身导致越来越多设计出现的这一事实恰好说明了设计内在的抵触性。而这一抵触性其实是一种局限性,对此设计者(及使用者)有义务在最终的理论和实践中承认这点的存在。
如果世界一方面允许设计存在,另一方面又抵制设计存在的话,人类该如何应对呢?一种极端做法是----强调允许忽视抵制。因为也许可以通过更好、更深入、更彻底的设计(如纳米技术设计)来克服所谓的抵制现象,只是这一做法最终的结果就是出现铺天盖地的设计。而另一种极端做法则是----强调抵制,认为允许不过是一种幻觉,有时候甚至是有害的。如果做不到完全设计,人类就应该彻底停止这一活动。
其实这一复杂矛盾性正是技术设计经验的现实,可人们却总是希望忽视掉其中的一个方面,因此两种极端做法都表现出了某种不真实性。套用克尔凯郭尔提到的真实性概念,或许只有通过承认允许和抵制之间存在辩证关系才有可能直面这一关系。卡尔·米切姆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曾谈到[19]:人类世界是复杂的,因为它既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既包括必然性,又包括可能性;既有决定性又有自由。真实性在于以恰当的比例同时接受自身的自由和不自由。在传统制作的世界里,有人会说不真实性最常见的诱惑在于否定所有的自由(克尔凯郭尔笔下的“对必然的绝望”)。而在设计的世界中,不真实性最常见的诱惑却是否定所有的确定性(克尔凯郭尔笔下的“对所有可能性的绝望”)。
因此拒绝设计机会(即允许设计)就会滑向“对必然的绝望”,而在设计时否认必然性(即抵制设计)则会滑向“对可能性的绝望”。真实性需要人类承认设计本身又是向设计局限性开放的,也就是说,人类要意识到工程设计包含有“周全”伦理,只有这样才能以一种职业道德的姿态扩大设计思考的范围,从而将更多的因素包括设计的局限性考虑进来。
帕特里克·冯在一篇相关的文章中提出了如何对技术作出反应的问题,他认为这是“负责任的设计的障碍”[20]。他说:在很多人眼中,技术发展速度超过了人类适应速度这一论断似乎是符合常理的。在1995年做的一份调查问卷中,美国消费者被问到他们是否同意技术几乎已经失控的观点,令人惊讶的是,63%的人的回答都是“是的”。媒体报道更强化了这一信仰:美国出版业几乎口径一致地把技术描绘成是一种超出人类控制的外部力量。
其实无论是关于技术的宿命论,还是对于技术进步的盲目迷信,都是不真实的。冯提出了一个对待技术的比较真实的态度----“技术形塑了其置身于其中的社会情境,同时又被社会情境所形塑”。这样一种真实的态度“为在人工物的设计中纳入伦理讨论敞开了大门”。倘若真的存在一种关于设计的伦理学,那么必须要认识到:无论技术设计本身是多么地精细美好,其产生的结果在某种程度上总是会超出原来的意图,这是经常发生的一种现象,是人类设计者哪怕只是进行边边角角的设计都必须要接受的现实。如果人类意识到不仅设计本身是有局限的,同时也应该给设计行为施加一些限制的话,这才是设计智慧真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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