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青
(华南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广东 广州510631)
尽管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者安·弗格森(Ann Ferguson)认为,在一篇论述女权主义的文章中包含很多有关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内容是非常令人奇怪的,因为马克思并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但马克思的著作中确实包含了对女性的同情与对其处境不满的内容,尽管这些论述散见于他的著作中的各个角落。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者王宏维教授认为“马克思主义在其产生和发展的过程中,一直与妇女解放问题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这是由马克思主义内在的对人的深切关怀所决定的。马克思主义从来就把人的解放及人的全面发展问题作为自己理论的核心。其中,探求妇女处于受压迫地位的原因以及如何使她们获得彻底解放,就必然成为这一理论阐发消灭压迫,消灭异化,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重要部分。”[1]
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确不是从女性的视角出发,不是站在女性的立场上建立的,但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对女性解放没有自己的认识。马克思所追求的是全人类的解放,在他的理论中,由于私有制而产生的异化劳动以及对女性的压迫必将随着私有制的覆灭而消失,因而无产阶级革命将解放包括女性在内的全人类。
本文将试图探究马克思早期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女性观及其对当代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的启示意义。
早在1837年,马克思就养成了对所读过的书做摘录的习惯,并顺便在纸上写下他的感想。马克思在1843年秋到达巴黎后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就是他在刚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时所作摘录的一部分。当时欧洲的资本主义已经进入扩张世界市场的阶段。随着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病日益凸显,无产阶级被残酷剥削,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日益激烈,工人阶级运动频发,1825年英国发生了第一次经济危机,此后在英法德三国发生的著名的三大工人运动——法国里昂丝织工人起义、英国宪章运动和德国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为马克思进行理论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材料,马克思积极参加了各类的工人集会并对工人的处境有了深切的了解;但几次工人运动的失败也促使他不断思考如何争取并保护无产阶级的利益问题。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总共分三部分,又称第一手稿、第二手稿和第三手稿。除了在第一手稿的前几部分对材料作了整理以及在第三手稿的最后几部分涉及到相关著作、作了摘录以外,在其现存的手稿中,马克思是相当自发地阐述他的观点的。受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国民经济学家舒尔茨等思想的影响,马克思在其著作中开始关注当时社会中女性,尤其是社会地位比较低的女性的实际处境,也开始在人类解放的大框架下思考女性解放的途径及方式。
像马克思其他的很多著作一样,《手稿》主要关注的是无产阶级受压迫的原因、状况以及无产阶级如何使全人类获得解放的问题,因而马克思关注的主要是无产阶级以及全人类的解放,女性解放作为全人类解放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也会关注到,但相对而言,马克思对女性问题的关注比较少。《手稿》中马克思论及女性的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资本主义的生产为女性提供了家庭外就业的机会,使得从前在经济上完全依附男人的她们获得了经济上的独立地位。这一观点是马克思在摘录舒尔茨的《生产运动》时所赞同的观点。“在英国的纺织厂中就业的只有158818个男工和196818个女工。兰开斯特郡的棉纺织厂每有100个男工就有103个女工,而在苏格兰甚至达到209个。在英国利兹的麻纺厂中每100个男工中就有147个女工;在邓迪和苏格兰东海岸甚至达到280个。在英国的丝织厂中有很多女工;在需要较强劳力的毛纺织厂中主要是男工。1833年在北美的棉纺织厂中就业的,除了18593个男工以外,至少有38927个女工。可见,由于劳动组织的改变,女性有了较大的就业范围……妇女在经济上有了比较独立的地位……男性和女性在社会关系方面互相接近了。”[2]16-17应该注意的是,这里涉及到女性和儿童劳动力并不是出于讨论女性状况的动机,而是因为讨论到机器改进所带来的影响。机器的进步为当时中下层的女性带来了外出就业的机会,这也许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进步,但当时的资本主义之所以雇佣女性和儿童作为劳动力,除了机器进步的原因之外,主要是因为这些劳动力的价格低廉,“大工场宁可购买妇女和儿童的劳动,因为这种劳动比男子的劳动便宜。”[2]18通过摘录舒尔茨的这些观点,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已经开始思考现实中的问题,他不满于劳动力成为商品,更不满于女性和儿童成为廉价的劳动力商品。
其实对于女性外出就业,马克思的态度是复杂的,他看到这一现象使得女性获得了独立的经济地位,但他也担忧女性外出就业会使得她们荒废了她们“本该做好的事”。例如,当棉花危机将妇女从工厂赶回家庭时,他说道:“妇女现在有足够的空闲时间给她们的婴儿喂奶……她们有时间学习烹饪。”他还把孩子的高死亡率归结为女性外出就业:“除了地域性的原因,主要的……是由于母亲的家外就业……导致了母亲和孩子有悖自然的疏离……母亲对她们的孩子来说性质发生了变化,这是令人难过的。”[3]7-8这里涉及到马克思对人的本质以及对女性的本质主义看法,下文还将讲到这一点。
马克思对于卖淫是既同情又憎恶的。他同情女性卖淫是因为看到她们也是被迫出卖自身,而且命运悲惨,“查·劳顿在《人口等问题的解决方法》(1842年巴黎版)一书中估计英国卖淫者的数目有6-7万人。贞操可疑的妇女也有那么大的数目。‘这些不幸的马路天使的平均寿命,从她们走上淫荡的生活道路算起,大约是6-7年。因此,要使卖淫者保持6-7万这个数目,在联合王国每年至少要8000-9000名妇女为这种淫秽的职业献身,或者说,每天大约要有24名新的牺牲者——每小时平均要有一名;如果这一比例适用于全球,那么这类不幸妇女势必经常有150万人。’”[2]18处于极端贫困中的一些女性被迫从事卖淫的职业,这让摘录比雷著作的马克思很痛心。但是另一方面,从自己的道德观出发,马克思十分憎恶这一职业。他在著作中不时会用卖淫来比喻无产阶级出卖自身劳动力,“一无所有者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卖淫。”[2]17“正像妇女从婚姻转向普遍卖淫一样,财富——人的对象性的本质——的整个世界,也从它同私有者的排他性的婚姻的关系转向它同共同体的普遍卖淫关系。”[2]79他同意莎士比亚的观点,骂货币是“人尽可夫的娼妇”[2]142。由此可见他对卖淫这一职业是无比鄙夷的。“法国工厂工人把自己妻女的卖淫称为X劳动时间。”[2]125从国民经济学的道德和宗教来看,靠出卖自己的身体满足别人的淫欲来换取金钱时,是符合经济规律的,这在马克思看来是无比可笑和无耻的。
马克思在批判法国的巴贝夫、卡贝、德萨米以及英国的欧文和德国的魏特林所创立的空想主义观点体系时也涉及到了女性问题。这种从私有财产的普遍性来看待私有财产的粗陋的共产主义将女性视为私有财产的一部分,主张将原本为私人所拥有的她们变为普遍私有,因而,“最后,用普遍的私有财产来反对私有财产的这个运动是以一种动物的形式表现出来的:用公妻制——也就是把妇女变成公有的和共有的财产——来反对婚姻(它确实是一种排它性的私有财产的形式)。人们可以说,公妻制这种思想是这个仍然十分粗陋的和无思想的共产主义的昭然若揭的秘密。”[2]79“把妇女当作共同淫欲的掳获物和婢女来对待,这表现了人在对待自身方面的无限的退化,因为这种关系的秘密在男人对妇女的关系上,以及在对直接的、自然的、类关系的理解方式上,都毫不含糊地、确凿无疑地、明显地、露骨地表现出来。”[2]80在马克思看来,粗陋的共产主义的这种主张是人从类存在物倒退到动物的退化表现,是与文明背道而驰的,因而是一种荒唐可笑的主张。
这里涉及到马克思对男女关系的看法,马克思说:“人对人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人对妇女的关系。”[2]79他对女性是从自然还是从社会角度定义的呢?凯瑟琳·A·麦金农认为马克思对女性是从自然而不是从社会来定义的,“即使妇女作为获取工资的劳动力参加了物质生产,但在马克思的笔下,她们首先仍然是母亲、家庭主妇和弱势性别的成员”[3]3-4。王宏维教授不同意麦金农的看法,她认为马克思在这里不是从自然界的角度来理解自然的,“对自然的的第一层理解是:发生在一定社会历史进程中的人与人的关系其中也包括男人与妇女的关系,因此自然的所指的是与人的实践活动相关的社会历史自然过程;对自然的第二层理解是:人对人包括男人对妇女的关系所形成所呈现的样态是社会历史的产物,而不是任何人选择造就的,所以说是必然的。”[4]笔者认为王宏维教授对马克思“自然”一语内涵的把握是准确的,仔细阅读《手稿》我们会发现,马克思谈到“自然”一词的地方不少,但其含义却并不是都一样,有时它指自然界,有时则指必然的、生理的、本性的含义,否则他不会说男女关系是“自然的类关系”,他认为从男女关系就可以判断人的整个文化教养程度。因而说马克思对女性是从自然而不是从社会来定义这一观点是欠妥的。但其实麦金农真正想指责马克思的地方在于,尽管他追求全人类的解放,但他似乎认为妇女天生就该照料好家人、做好家务劳动,而这一点笔者我在阅读马克思著作时的共同感受。其实重点在于马克思自己思想中存在一个矛盾:他一方面追求所有人的自由发展,另一方面又在实际生活中要求妇女做好家庭内部的劳动,至于他提出的“废除家庭”的口号,可能他对一切家务劳动是否都能够社会化这一问题没有仔细思考过。这可能和他主要关注阶级问题而不关注性别问题有关,也可能和他理论的“宏大叙事”特点有关。
马克思在《手稿》的结尾处讨论了货币对人的异化,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货币具有购买一切的能力。这对女性自然也有影响:为生计所迫,为了换取货币女性可能去从事卖淫;也可能被作为买卖的商品,“我是丑的,但我能给我买到最美的女人。”[2]143在马克思引用的莎士比亚的《雅典的泰门》中,说货币“可以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即使她的尊荣会使那身染恶疮的人见了呕吐,有了这东西也会恢复三春的娇艳。”[2]141-142可见,货币拥有的超越一切的力量,使得包括女性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异化了。
作为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的重要理论来源之一,马克思主义女性观对女权主义理论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马克思本人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女性观对当代女权思想所具有的的启示意义有:
1.女性只有在经济上独立才能为自己争取和男性平等的权益。受当时国民经济学家思想的影响,马克思看到资本主义生产中机器的改进为女性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地位提供了条件。正如资本家相对于工人阶级的优势在于资本家拥有资本而工人阶级一无所有一样,“资本家没有工人能比工人没有资本家活得长久”[2]7,男性相对于女性地位较高主要也是由于男性在经济上独立而女性在经济上往往依附于男性。如果女性能进入社会生产领域而不必囿于家庭内,那么她们在获得解放的道路上就前进了一大步。
2.女性被货币异化的程度可能比男性要严重。资本主义私有制带来的必然后果之一就是货币对人的异化。货币拥有了购买一切的能力。需要注意的是,尽管女性和男性一样,为了生计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但从事性交易的、被买卖的往往是女性而不是男性,这一方面可能是由于女性不像男性那样可以从事很多重体力劳动——尽管机器的改进使得很多劳动为机器所替代,但实际生活中还是有不少需要付出较多体力来完成的工作。另一方面可能是由于女性在社会中一直以来的弱势地位——维护她们权益的法律等远不够完善。
此外,马克思在《手稿》中对女性问题的讨论还有一些不足之处,思考这些问题也对当代女权思想的发展有益:
1.《手稿》时期的马克思思想还处于发展初期,对于女性问题的指责、控诉较多,还没能够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对于当代女权思想而言,指出女性的不利处境固然很重要——可以唤醒大家对这一不正义现象的觉悟,但更重要的是要提供对现实中女权运动有益的理论指导。尽管马克思、恩格斯在后来的文本(如《资本论》《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提出女性解放的途径是参与社会生产、和无产阶级一道废除私有制废除家庭。但在没有废除私有制之前,女性参与社会化生产的同时还要料理家务,这对女性而言是不公正的,这一点马克思、恩格斯都从未仔细考虑过。再者,废除家庭、家务劳动社会化的可行性是马克思所没有慎重考虑过的。尽管他们支持在工人阶级当中成立妇女支部,但私人领域这一块他们的确忽视了。当然,我们不能苛求以宏大叙事为理论特点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为女性解放提出具体、细致的理论指导,但这正是当代女权主义理论家们所要做的事。
2.也许是受时代的局限,和恩格斯一样,马克思对于女性也有文化刻板印象,认为她们生下来就有做家务的天职。《手稿》时期的马克思很喜欢探讨人的本质问题,他对人的本质的探讨立足于消灭阶级压迫和剥削。他追求消除异化、所有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但在看待女性时,他似乎倾向于认为女性生下来就该照料孩子、做好家务,为什么照料孩子、做家务就一定该女性去做而不是男性呢?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文中,当女性工人成为家庭的主要经济支柱,男性被迫在家中做起女性的日常工作成为许多家庭的一种状况时,恩格斯认为两性关系被颠倒:“这种使男人不成其为男人、女人不成其为女人、而又既不能使男人真正成为女人、也不能使女人真正成为男人的情况,这种最可耻地侮辱两性和两性都具有的人类尊严的情况,正是我们所赞美的文明的最终结果,正是几百代人为了改善自己和自己子孙的状况而做的一切努力的最终结果。”总之,马克思和此时的恩格斯都没有看到女性是在家庭领域内和公共生产领域内同时受到压迫的。
3.《手稿》中马克思探讨女性问题时,他主要关注的还是无产阶级女性,如女工、卖淫的女性等。可是,难道资产阶级的女性不受束缚吗?关于这一点,有的研究者认为,马克思主要关注的是无产阶级,因而也就只关注无产阶级的女性,“在马克思那里,他对工人境遇的一切分析同样是适合于女工的,女工的境况甚至比男工更加糟糕。”[5]但在笔者看来,是因为他认为“工人的解放还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因为整个的人类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对生产的关系中,而一切奴役关系只不过是这种关系的变形和后果罢了”[2]62-63。他有这样的观点,因而论及无产阶级女性也只是附带提及,至于其他人,不管是资产阶级男性还是资产阶级女性,都会随着私有制的覆灭而得到解放,这种观点的局限性是显而易见的。
[1]王宏维.女性主义:马克思主义的一个解读模式[J].学术研究,2002(4).
[2][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单行本)[M].中共中央编译局 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3][美]凯塞琳·A·麦金农.对马克思恩格斯的女权主义评论[M]//刘莉,等 译.[美]佩吉·麦克拉肯.女权主义理论读本.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4]王宏维.女权主义哲学与人之本质探究批判[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1(3).
[5]刘晓辉.马克思、恩格斯女权思想探析[D].山东大学,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