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道教对王羲之及其文学作品的影响

2013-03-22 18:49刘育霞
关键词:服食王羲之道教

刘育霞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王羲之字逸少,琅琊临沂人(今山东省临沂市),生活在两晋之间,以善书著称,后世冠以“书圣”美誉。目前来说,学界研究王羲之的书法造诣,已取得了丰硕成果,就其诗文、书牍、信札等作品而言,论者关注的视角则往往集中于《兰亭集序》等极少数篇目。事实上,王羲之现存文学作品有很多,《隋书·经籍志》记载:“晋金紫光禄大夫王羲之集九卷,梁 十 卷,录 一 卷。”[1]1066《全 晋 文》辑 其 文 自 卷二十二至二十六,共计五卷。这些作品,反映出王羲之深邃的文学造诣,同时,也全面、真实地展示了他的思想构成及其形成过程,具有相当大的研究价值。

王羲之生活的时代儒学衰微,玄风日炽,仙隐思想愈益浓厚。作为道教最重要的一支,天师道在江南复兴,规模不断壮大。陈寅恪在《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一文中考证,东晋南朝许多门阀世族都为信奉天师道世家。琅琊王氏、高平郗氏、吴郡杜氏、琅琊孙氏、会稽孔氏、义兴周氏、陈郡殷氏、丹阳葛氏、东海鲍氏、丹阳许氏、丹阳陶氏、吴兴沈氏等,均可视为其中代表。后又有不少论者补证,实际情况可能不仅如此,或许更为壮观。结合时代风气与社会环境考察道教与王羲之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有助于全面理解王羲之的思想构成;此外,对客观审视其书法以外取得的成就,也具有较大的现实意义。

考察道教与王羲之文学作品之间的关联,首先应对其本人思想构成作大致了解。王羲之的思想除去如一些论者所称,热衷玄道,追求仙道隐逸、养生乐死之外,还有儒家的积极入世思想。换言之,儒家的积极入世与道家的超然隐遁,当为王羲之思想构成的主要内容,且两者在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风貌。

王羲之自晋明帝太宁三年(公元325年)出任秘书郎,至永和十一年誓墓去官,共经历了约三十年的仕宦生涯。先后任职秘书郎、幕府参军、长史、临川太守、江州刺史、护军将军、会稽内史等,这样的经历使他既有机会深入了解统治者的腐朽,又有机会体察民生的艰辛。《世说新语》记载:“王右军(王羲之)与谢太傅(谢安)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 而 亡,岂 清 言 致 患 邪?’”[2]83-84王、谢 的 不 同 言辞,反映了二人截然不同的政治态度与理想。王羲之对夏禹和周文王充满敬仰和推崇,显示出自己匡世济民的鸿鹄志向。而在与友人的书牍中,王羲之更是坦言称道:“若蒙驱使,关陇巴蜀在所不辞。吾虽无专对之能,直谨守时命,宣国家威德,因当不同于凡使。”[3]①严可均辑《全晋文》第206页,本文所引王羲之作品皆由此出,不再一一注明。彼时,怀抱出仕热情与政治理想的王羲之,显然将国家社稷的安危祸福视为己任,充满为国效命、任凭驱遣的豪情壮志。在《断酒帖》中,他更是视民生疾苦为大,情系民瘼、体恤下情,是实实在在爱民如子的父母官:“百姓之命倒悬,吾夙夜忧。此时既不能开仓廪赈之,断酒以救民命有何不可?而刑犹至此,使人叹息,吾复何在?”

王羲之生活的时代并非一个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的太平盛世,而是极度的动荡与黑暗。王羲之的童年正值八王作乱,诸侯王为争夺权力而执戈相戕,整个社会陷入战乱、血腥、流亡的水深火热中。王羲之青少年时代又逢东晋政权建立伊始,他亲眼目睹了政局的动荡,各种阴谋的交锋。这些经历都在其心中留下了深刻烙印,故当风华正茂的壮年之际,他便在《兰亭集序》中发出“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幽幽叹息。这些经历显然也是其日后幽居归隐、慕仙向道的重要诱因。

王羲之任职江州刺史、护军将军时,各种政治漩涡与阴谋层出不穷,几乎到了令其猝不及防的程度。加之当朝统治者昏聩无能,促使他归隐的想法日渐清晰。辞去江州刺史一职,王羲之归隐五年;告誓辞官后,王羲之终身不复出仕。并将隐逸生活的乐趣形诸文字:“顷东游还,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虽植德无殊邈,犹欲教养子孙以敦厚退让。”(《与谢万书》)比起古代“辞世者”被发佯狂、污身秽迹的艰辛生活,王羲之庆幸自己如神仙一般悠游逍遥。并以行云流水的笔法,抒写了自己隐逸生活的欢愉和惬意,与后之隐逸诗人陶潜的诗文滋味或有某种暗合之处。

在“今日为忠,明日为逆,翩其反而,互为戎首”[4]2711的两晋,入仕者莫不是辗转于政治漩涡中,故即使王羲之有匡世济民之志,残酷的现实常常也会不接纳他参政的激情。看清这样的现实以后,王羲之遂称:“吾素自无廊庙志,直王丞相(王导)时果欲内(纳)吾,誓不许之,手迹犹存,由来尚矣,不于足下参政而方进退。自儿娶女嫁,便怀尚子平之志,数与亲知言之,非一日也。”(《报殷浩书》)将归隐修道作为自己最终的归宿。

尽管王羲之的思想在儒、道之间有过徘徊,但他对道教服食养生的追求却是坚定不移的。这一点,与其信奉天师道的家族传统,以及姻亲、交游等多重因素有关。

《晋书·王羲之传》记载:“王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5]2103就王羲之家族世代信奉五斗米道来说,渊源或可上溯至周灵王太子晋羽化升仙之说。然自王羲之父祖起,史料确多存有王氏族人为天师道徒的翔实记录。王羲之伯父王导“多病,每自忧虑,以问训(陈训)。训曰:‘公耳垂肩,必寿,亦大贵,子孙当兴于江东。’”[5]2469陈训者,东晋方士也。本传言其“少好秘学,天文、算历、阴阳、占候无不毕综,尤善风角。”[5]2468又有:“(戴洋)好道术,妙解 占候卜数”,“王导遇病,召洋问之。洋曰:‘君侯本命在申,金为土使之主,而于身上石头立冶,火光照天,此为金火相烁,水火相煎,以故受害耳。’导即移居东府,病遂差。”[5]2469-2470作为 东 晋朝 廷举足 轻重的 人物 ,王 导 在王氏家族内部亦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王导屡屡问病于道师、方士,相信道教可以福佑平安,该思想对族内子孙的影响当可谓深远。

王氏家族世代信道的另一个证据,陈寅恪在《天师道与海滨地域之关系》一文中亦有论述,即子不避父名讳:“六朝人最重家讳,而‘之’、‘道’等字则在不避之列,所以然之故虽不能详知,要是与宗教信仰有关。王鸣盛因齐梁世系‘道’、‘之’等字之名,而疑《梁书》《南史》所载梁室世系倒误(见《十七史商榷》五五“萧氏世系”条),殊不知此类代表宗教信仰之字,父子兄弟皆可取以命名,而不能据以定世次也。”[6]8琅琊王氏取名恰如此说,如王羲之本家同辈有宴之、允之、籍之、颐之、胡之、耆之、羡之、彭之、彪之、兴之、仚之。王羲之诸子:玄之、凝之、涣之、肃之、徽之、操之、献之。再下一辈,徽之子祯之,献之子静之。复下一辈,祯之子翼之,静之子悦之。不唯王羲之一支如此,王氏其他宗亲亦有此举,且延续五世有余,足见其家族信道风气沿袭之深远。《晋书·王凝之传》所载诸事亦可提供佐证,如:“孙恩之攻会稽,僚佐请为之备,凝之不从,方入靖室请祷,出语诸将佐曰:‘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既不设备,遂 为 孙 所 害。”[5]2103王 凝 之 将 战 争 的胜负完全寄托于道术而终至丧命,其迷信程度非同一般。

此外,王羲之岳家亦为笃信道教世家,其妻弟郗愔、郗昙兄弟都是虔诚的道教信徒。《晋书·郗愔传》有:“(愔)与姊夫王羲之、高士许询并有迈世之风,俱栖心 绝 谷,修 黄 老 之 术。”[5]1066另,刘 义 庆 《世说新语》中也有关于郗愔信道的生动记录:“郗愔信道,甚精勤。常患腹内恶,诸医不可疗,闻于法开有名,往迎之。既来,便脉云:‘君侯所患,正是精进太过所致耳。’合一剂汤与之。一服,即大下,去数段许纸如拳大;看,乃先所服符也。”[2]372王羲之书帖中,存有与郗家人论及求助道教方术为妻子郗氏治病的内容:“姊适复二告安和。郗故病笃,无复他治,为消息耳。忧之深。今移至田舍,就道家也。事毕,当吾遣信,视淑还,母子平安为慰。至恨不得暂见,故未得下船。”谈及妻子郗氏病重,找不到其他好的治疗办法,便“就道家”,即至道馆,请道士施法为其治疗。

王羲之还多与道师、方士相交游。《晋书》本传载:“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羲之造之(许迈),未尝不弥日忘归,相与为世 外 之 交 。”[5]2101

略观以上简述可知,家风传统、姻亲交友等外部环境,均为促成王羲之奉道的重要因素。在王羲之的周围,已然形成了一种相互熏染的浓厚的信道氛围。而这种氛围,不仅影响着王羲之的思想、行为,还作为一种特殊素材,影响到他的书法创作和文学创作。

葛兆光曾论曰:“道教为文学提供的意象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神仙与仙境,神仙如天尊、老君、西王母、王乔、赤松、安期生及后来的八仙、玉皇、许真君、王灵官等,仙境如蓬莱、瀛洲、方丈、阆苑、十洲及诸洞天等。一类是鬼魅精怪,如鬼魂、虐鬼、赤眼鬼、蛇精、鼉精、狐精等等。一类是道士与法术,包括各著名道士、他们的灵验故事及种种法术,如雷法、印法、画符念咒、隐身术、变化术 等 等。”[7]323在王羲之作品中,与第三类道教意象有关的活动体现得最为分明,并集中表现为对各类服食活动、服食体验的详细记录。

王羲之涉及服食的书牍信札,按内容大致分为以下几种。第一种是修道养生思想影响下具体服食活动的描写。如《择药帖》中,王羲之写道:“乡里人择药,有发梦而得此药者。足下岂识之不?乃云服之令人仙,不知谁能试者?形色故小异,莫可尝见者。谢二侯。”显示出其对所谓的“不死仙药”的浓厚兴趣。又如:“不审复何似永日?多少看未?九日当采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知当晴不耳。”虽寥寥数语,内容却十分完整,围绕重阳采菊活动展开。干宝《搜神记》亦记载,东晋时期重阳日佩戴茱萸、服食蓬饵、饮菊花酒的习俗。葛洪《抱朴子内篇》“仙药”也有服食菊花以延年的种种记载:“南阳郦县山中有甘谷水,谷水所以甘者,谷上左右皆生甘菊,菊花堕其中,历世弥久,故水味为变。其临此谷中居民,皆不穿井,悉食甘谷水,食者无不老寿,高者百四五十岁,下者不失八九十,无夭年人,得此菊力也。”并明确指出菊花作为古代仙方的一种:“仙方所谓日精、更生、周盈皆一菊,而根、茎、花、实异名,其说甚美。而近来服之者略无效,正由不得真菊也。”[8]205-206王羲之 此 处 所 谓 的“采 菊”,即 着 眼 菊 花延年益寿的特性,并结合当时重阳服食风俗展开。

第二种,探讨服食效果。王羲之书帖曰:“服足下五色石膏散,身轻,行动如飞也。足下更与下匕致之不?治多少,寻面言之。委曲之事,实亦口人,寻过江言散。”五石散因何晏盛赞“非惟治病,亦觉神明开朗”而服食者众。王羲之更是以“身轻”、“行动如飞”的亲身体验赞叹其神效,言辞中透露出对此“仙药”的虔诚信服。事实上,五石散虽有暂时缓解病痛之功效,但它毕竟有较强的毒性,对服食者身体的戕害亦显而易见。对此,王羲之在书帖、信札中并不避讳,亦有细致反映。如《彦仁帖》:“服食而在人间,此速弊分明,且转衰老,政可知。乃欲与彦仁集界上,甚佳。诸如此事,皆所欣也,平自可耳,何所咨人?外将,何必拗小绳墨?且令吴兴不出界,当可耳,便因余杭而行耶?不自此会,再举难也。君便可以仆书示之,但俗多怪,且在草泽者,为尔扇动纵任,恐恶之者众。”与其他服食修道者相比,王羲之能对服散行为给予客观认识,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

第三种,交流服食经验。王羲之书帖曰:“服食,故不可乃将冷药,仆即复是中之者。肠胃中一冷,不可。如何?是以要春秋辄大起,多腹中不调适,君宜深以为意。省君书,亦比得之物养之妙,岂复容言?直无其人耳。许君见验,何烦多云矣。”该书帖指出服食过程的注意事项,并解释就中道理,可见王羲之对服食确有较为精深的研究,并非停留于肤浅的表面。又《转佳帖》:“散系转久,此亦难以求泰,不去人间,而欲求分外,此或速弊,皆如君言。”这类与亲戚朋友交流服食体会和经验的文字还是不少的。

除此之外,王羲之书牍信札中的道教意象还体现在信法术祈福等。如在著名的《行穰帖》中,王羲之写到:“足下行穰久,人还,竟应快不?大都当佳。县量宜其令□□。因便因便,任耳。立俟。王羲之白。”“穰”通“禳”,祈福道法,该帖内容为简单询问道术祈福活动的成果。又如:“祠物当治护,信到便遣来。忽忽善错也。”“祠物”,祭神之物;“治护”,整治护理。此帖亦当为祈神赐福所用。

遍观王羲之书牍、信札等作品,其用笔不讲究华丽美艳,立意随心自然,感情虽淡却真,故读来朴实亲和。这些也都与他受儒家思想和道教风习的影响有着紧密的关联。

[1] 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2] 刘义庆.世说新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 严可均辑.全晋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4] 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5] 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6]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7] 葛兆光.想象的世界:道教与中国古典文学[M]//想象力的世界:20世纪道教与古代文学论丛.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

[8] 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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