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秋,杨 冬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现代文学批评,是西方批评语汇与中国传统文学观念融汇、合流、发展的现代变体。一方面,大批西方思潮、批评流派、批评家被推介到中国,引发了一场场文坛变革,在构建文学学科、形成现代文学观念,尤其是促进现代文学批评发展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中国的文学传统也以不可低估的态势强劲地影响着现代观念的发展方向和文学批评的方法。
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中,最突出的特征之一是对“真实”的诉求:批评家和作家们对“真实”性以及与之相关的客观性、社会性、时代性等汲汲以求,并以“真实”作为判别文学作品的重要标准。是否体现了时代的脉搏和社会的发展方向,是否体现了对时代特征、社会环境、民族特点等的关注,成了衡量作品优劣的重要标准之一。
在为文学外部研究的兴盛和“真实”诉求的确认提供支撑的舶来理论资源中,西方的历史主义观念和以泰纳的“种族、环境、时代”为代表的批评方法,是重要的组成部分。
曾经盛行于西方19世纪的历史主义是一个相对宽泛的概念,简言之,是将历史视为连续的过程,将每一时代的文化和价值观都视为此一时代和社会结构所独有。与群体性(所有民族和社会结构)相比,历史主义更多地强调个体性(某民族、某种社会结构),与共时性(所有时代)相比,历史主义更多强调历时性(某时代)和历史性。换言之,历史主义不承认有普适性的价值标准存在,事件、思想、文化等的形成被视为特定历史时期、地理因素、社会环境、民族精神的产物。19世纪的西方批评家如德国的黑格尔、施莱格尔兄弟,法国的斯达尔夫人都是持有历史主义观点的学者。他们主张把作品、作家置于一定的历史范围内进行考察,分析与之相关的种族、环境、时代、法律、宗教等各方面因素。将这种批评趋向系统化并全面应用于文学批评的是法国学者泰纳,他的“种族、环境、时代”三要素理论几乎成了社会学文学批评的代名词,他的例证更为详尽和广博,又兼受19世纪科学主义的影响,将他律论的文学史观和外部研究方法演绎得颇为系统、科学、充分。
做一个不算恰当的类比,中国现代文学批评萌芽之时面临着与西方18世纪末19世纪初文学观念变革颇为相似的问题。中国现代文学要求摒弃传统的价值观、写作方式、文学标准,彼时的西方文坛则面临着清除新古典主义价值系统和已成定式的写作陈规的难题。从这个层面看,为西方浪漫主义的发轫起到过重要作用的历史主义观念被20世纪初的中国学者们接受乃是情理之中。梁启超是最早将这种观点引入现代中国学术研究的学者之一。他将人类智慧的发展描述为一个不断拓新、超前、逾旧的过程[1],亦从进化角度出发,将历史界定为进化现象[2],由此出发,将文学视为有发达有进步的、非循环的线性历史发展过程,将世界文学进化的关键归为古语文学变为俗语文学。这种将历史主义与进化观点揉和在一处的文学演进观念对后来的胡适等人产生了影响。后者声称“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周秦、汉魏、唐宋元明各有其文学,“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进化之公理也”[3]。在《历史的文学观念论》(1917)中,胡适更为直白地将其表述为:“居今日而言文学改良,当注重‘历史的文学观念’。一言以蔽之,曰: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4]。据此,胡适将文学的历史性进化上升到方法论的高度,将文学改良的主张建立在历史主义的理论基础上,并试图从客观立场出发,从“古今文学变迁之趋势”出发,将使用白话文的合理性归为历史事实和文学发展规律运行的必然结果。今人不必师法古人,白话不必师法文言,文体演化被比附为生物进化过程,为白话文的合理性和科学性提供了理论支撑。
在阐述文学思潮更替时,中国作家学者也多以历史主义和“进化”为标准。茅盾就是以历史主义的观点,先认定了新浪漫主义是中国文学的发展方向,转而又将自然主义的方法视为中国文学不可回避的道路。他认为自然主义在世界文坛上虽然已成为过去时,但相对落后的中国文学若要赶上世界文学的潮流,自然主义是跨越不过去的。中国文学要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则“西洋文学进化途中所已演过的主义,我们也有一一演过之必要”[5]。不难看出,茅盾的文学观带有明显的文学进化立场。文学的演变被描述为一个线性的过程,这个过程虽然可能因为发展中各种因素的影响而滞后、迂回、曲折,但关键阶段必须经历。
除了为白话文和文学思潮的合理性提供理论支持,历史主义还在中国文学史的建构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胡适1918年发表的《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已经体现出了文学演变的观念,他认为文学的演变是历史性的,个体不可能超越历史的进程[6]。以此为起点,中国的文学史写作开始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面目,断片式的方式受到系统化、科学化写作的冲击,鉴赏、评点式的写作被更为理性和学理化的写作替代,一大批中国现代作家学者如周氏兄弟、郑振铎、茅盾、穆木天、张之纯、谭正壁、顾实、胡石翼等翻译、编著、写作了大量有关西方文学和中国文学的史类著作,以历史主义为支撑的文学史建构在中国现代文坛蔚为大观。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独特性,一个时代文学有一个时代文学的特殊性,那么考察文学作品的成因和特点时,也就必然会追溯到作家作品产生的时代、环境、种族、社会特征和精神风貌等因素,这种批评倾向在西方批评家如黑格尔、斯达尔夫人、泰纳等人那里已经表现得颇为明显。另外一方面,从19世纪中期开始,西方的科学主义潮流日渐兴盛,批评家和作家都受到这种潮流的影响:批评者试图挪用自然科学的体系,以科学模式建立文学学科的理论系统和研究方法,如圣勃夫、泰纳、左拉、朗松等;一些作家则受到生物学、遗传学、生理学等的影响,并将之纳入到创作之中,如巴尔扎克、福楼拜、左拉等,他们关注造成人物性格命运的外部和内部原因,大量呈现人物活动的外部环境。19世纪俄国文论的奠基者别林斯基受德国哲学的影响,注重文学的“民族性”,将文学分为“理想的”与“现实的”,在19世纪后期,这些观点在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等人那里得到了进一步发挥,立场激进,却也更加狭隘,他们将文学视为斗争的武器、宣传工具或道德传声筒,着力揭示文学作品的社会意义,这种立场在20世纪的俄国文论中空前发展并进一步僵化。
由此,西方近代文学批评中的外部研究方法形成并得到了巩固,这类研究的共同特征是强调事实联系,试图通过自然科学的方法如因果关系的阐释和文学的外部因素诸如种族、环境、时代等来解释文学的生成、特点、价值。这种研究趋势的形成,从远看,与西方文学的“摹仿”理论有一定关联,这里不多赘言;从近说,则是历史主义文学观顺理成章的逆向推导,而19世纪盛行的科学主义思潮、西方各国当时的社会和文学氛围,又对现代文学外部研究方法的形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20世纪初,当现代中国张开双臂迎接舶来思潮和方法时,这种将作家作品视为历史与环境的产物,并用特定的时代、环境等来解释文学变化与文本特征的批评方法,得到了文学研究者们的热烈回应。20年代前后,中国文坛开始应用文学的外部研究方法。“一世纪有一世纪的文学思想。一世纪即有一世纪的诗人、文学家。”伟大文学家的诞生被归结为时代的产物,伟大作品的产生和文学思想的变化是时代与社会生活作用和变动的结果[7]。与之相近的,周无认为环境、生活影响创作者心理、想象和情感[8],周太玄则将文学和天才的差异归结为历史文化、精神风貌与地理环境差异[9]。
除了解释作品和作家的生成,文学外部研究方法也被应用于对作品阐释,并据此进行价值判断和意义评估。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发展之初,这种倾向最具代表性地体现于胡适的研究方法之中。抛开旧学考据渊源不论,胡适治学的一大特点是将西方人文学科的研究体系和方法应用于对中国文学的分析,把对文学作品的价值评判与时代联系起来,通过对作者与作品时代的考证来证明作品的历史意义。例如,他认为只有懂得作者吴敬梓所处的时代特点才能明白《儒林外史》的真正价值;他对《红楼梦》价值的判定也是基于社会和时代层面,几乎不谈文学价值。受到西方文学外部研究方法的影响,闻一多也以“种族、环境、时代”之法解释文学,以时代风气阐述“七律之进化”,用中国的地理环境解释国民性的形成,又用环境和国民性解释律诗的特征[10]。郑振铎认为环境差异导致民族文学的差异,同一思潮在各个国家的不同发展被归为“个人所处的环境不同”。在环境决定论和社会责任感的双重导向下,郑振铎提倡“血与泪的文学”,预言中国社会的环境特点将使这种文学成为文学的发展趋势[11]502。在社会问题尖锐的中国,民族精神只有在文学中才能找得到[12]。
另外一方面,一些作家学者虽然未必认同“种族、环境、时代”的外部研究之法,但认为这种方法的科学性和系统性恰为中国传统人文学科所稀缺,引入此种方法正好从根本上改善中国文学艺术研究之散乱玄虚的现状,所以也极力倡导,翻译泰纳《艺术哲学》的傅雷便持此观点。在种种原因作用之下,文学的社会时代背景等外部因素被凸显出来,开始成为分析文学作品的重要出发点和评判因素。
当然,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外部研究趋向并不是单纯的外来影响,而是西方理论与中国传统碰撞与融汇后的现代变体。西方的种种观念方法之所以在现代中国迅速获得了理论上的支持与实践上的回应,与中国文学传统有着深刻的联系。如普实克所说,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历程中“环境”对文学创作的限制至少有两方面原因,一是传统的影响,二是社会的需要。除了中国的社会环境要求作家们全神贯注于社会问题,而不要考虑个人存在的问题,文学传统也施加了强大的影响。执着于现实、不愿逃避现实的倾向本身便构成了中国文学传统的一部分[13]82。中国文学中,“真实性”被视为比虚构性、审美性更高的原则,具有更大的价值,它要求对事实进行如实、充分、完全地记录,排除空洞、虚幻、想象性的成分。中国文学传统中的这种“真实”追求是外在于美学领域的,与现实有着深刻的勾连。
中国传统中的“文以载道”观视文学为承载礼法道义的工具,关注春秋大义,肯定文艺作品作为社会宣传、舆论引导、思想承载和道德熏陶等方面的价值,是一种社会性的、工具论的文学观。虽然“五四”时期表现出明显的对“文以载道”观念的排斥,但“载道”观体现出的实用、入世精神一直影响着现代文学的发展,最鲜明的表现便是学人们的批评兴趣主要不在文学,而对环绕文学的社会、思潮等表现出强烈的敏感,注重文学外部规律的探求[14]。西方理论中各种思潮的涌入,尤其是以泰纳等为代表的他律论的文学观,为中国既有的研究思路提供了看来更现代、科学、理性的研究渠道。
实际上,从20世纪20年代早期开始,中国批评界就有这样一种论证逻辑开始逐渐清晰起来:因为中国处在当时的时代与环境,所以产生了当时这种特征的文学。反过来说,批评家们认为该判断的逆向推导在逻辑上仍然是成立的,即:作品应该反映中国此时社会环境和时代特征。这是时代要求,也是知识分子的责任所在。
相当多的现代知识分子也认为作家应担负起把握时代脉搏、表现中国现实的任务。成仿吾谈到文学应该有三种使命,即对时代的、对国语的、对文学本身的。对时代的使命被置于最前端,文学本身则置于最末端。对时代负有的“重大的使命”要求作家成为时代潮流中的一份子,有意识地把握住时代的脉搏,要用强有力的方法表现出时代、生活和思想。这不仅体现出了对文学与环境关系的看法,而且将作家责任与时代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他进而提出,文学是时代的良心,文学家应当是良心的战士,在这种“弱肉强食、有强权无公理”、“良心枯萎、廉耻丧尽”、“竞于物利、冷酷残忍”的时代,文学家尤其任重道远,要拯救社会、开启民智,文学家的使命不仅重大而且是“独任”的[15]。与之相类似的,郑振铎也从中国社会的环境特点出发,不仅将“血与泪的文学”视为中国文坛的发展趋势[11]502,而且强调文学与时代紧密相关,强调“文人们必须和时代的呼号相应答,必须敏感着苦难的社会而为之写作。文人们不是住在象牙塔里面的,他们乃是人世间的‘人物’,更较一般人深切的感到国家社会的苦痛与灾难的”[16]。
虽然分属创造社和文学研究会,成仿吾和郑振铎的论证逻辑却是一致的。这种论证逻辑虽然出于对国家命运的忧虑,但也必然导致对另外一些立场不同的作家的写作合理性的质疑。没有“和时代的呼号相应答”的人被认为是“住在象牙塔里面”,强调创作自由和作品艺术性的作家有逃避现实、缺乏社会良知的嫌疑,进而被认定为道义上的非法者。
随着左翼文学理论的发展,从环境和社会视角来看待文学的趋向日益加强,庸俗社会学、决定论倾向之外又掺杂了明显的阶级论。高蹈的《近代欧洲文艺思潮史纲》便是受到苏俄批评家弗理契艺术社会学的影响,处处用阶级分析方法评价文学现象[17]。他的观点在把文学发展完全归因于历史与社会运动的同时,也为文学与社会运动、阶级关系建立了必然的联系,同时在文学创作者的道义谱系之外,又增加了一重关于先进与落后、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革命与非革命的属性的判别标准。可以推想,出现文学的革命与非革命之别,作家的革命与非革命乃至反革命之分别,要求作家立场正确,要求作品不仅反映时代,还要反映社会的前进方向,如此种种,乃是历史主义、环境决定论、阶级论并轨后发展的必然结果。
由此可见,中国传统文学批评表现出的对事实、真实和现实的偏爱,因西方理论的支撑和影响,在中国文坛出现了一种相悖反、矛盾又相关联的文学观。它表现为既反对文学的功利目的,又重视文学的功利效果;反对“载道”观却仍看重作品的社会价值;既强调文学有自己的范围和特点,又对文学之外的因素表现出强烈兴趣,认为文人应该介入“现实”而不是置身事外,并在实践中大量使用他律论的分析方法。
在传统和西学的交互影响之下,中国现代文学家们获得了一种关照现实的新态度。这一方面使作家保持严肃的创作态度,使一些作品获得了某种道义感和对人生的关照;另一方面也突显了中国文坛的主流价值取向,对作品宣传价值、文献价值的关注,过于强调文学的认识功能而回避审美功能,或者将审美功能附属于认识功能和宣传功能之下。在不少批评者的批评系统中,“美”只是一般要素和底层要素,而真实地呈现时代、认识人生社会才是衡量伟大作品的最重要标准。他们强调作品的认识价值,把文学作品当作深入了解世界的手段,这种关照现实的态度要求作家对他所处的现实生活有透彻的理解。“现实”(“真实”)在新文学中获得了一种新的意义,它成为了一种评价艺术作品的标准和尺度。
求“真”求“现实”首先被视为科学精神、现代精神和文明理念的体现。陈独秀认为科学比古说更能反映“人生真相”,所谓写实主义是“一切思想行为,莫不植基于现实生活之上”[18]。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是具有科学的求是精神的表征,与之相反的特征则被视为文学艺术最大的弊病。傅斯年曾批评中国传统文学和美术缺乏现实精神:“中国美术与文学,最惯脱离人事,而寄情于自然界。故非独哲学多出世之想也,音乐画图,尤富超尘之观,……所以使其至于今日,黯然寡色者,此病根为之厉也。”[19]亦是出于类似的立场,周作人将《封神传》、《西游记》等归为“迷信的鬼神书类”,将《绿野仙踪》等归为“神仙书类”,将《聊斋志异》等归为“妖怪书类”,这些都是“非人的文学”[20]。以上诸位均聚焦于现实感和真实性,其立场在于一种非常“入世”的文学观,即对社会人生的关注和直面,进而从“真实”原则出发,排斥虚构和想象等非写实的作品和观念。
与之相对应,批评者们也从求“真”的角度赞扬客观直陈的写作方式,将对社会弊病的直接呈现视为科学精神乃至道德勇气的体现。茅盾从1921年下半年起开始肯定自然主义作家求“真”的创作态度和写作方法:“自然主义的真精神是科学的描写法。见什么写什么,不想在丑恶的东西上面加套子,这是他们共通的精神。”“自然主义者最大的目标是‘真’;在他们看来,不真的就不会美,不算善。”[5]直到20世纪40年代,批评家李长之仍然将“真”、“善”、“美”视为合一的,“真”的也就是“美”的和“善”的,追求“真”也就是追求“美”和“善”,所以文学批评的首要标准是求“真”,是对“正非”的判别:“批评工作的基础究竟是批评精神。批评精神的核心是在争一个真正非”[21]。
在创作领域,这种普遍存在的对“真”和现实的执拗态度,必然地引起了“各种艺术手段的不断分化和调整”[13]80,使文艺作品“过于实际,妨碍了文学在富于想象力的小说领域的充分发展”[13]90-91,过分依赖个别的事实,缺乏足够的勇气打破故事的事实基础,并在审美层面持怀疑和保留态度。在批评领域,这种对“现实”的纠结态度,则明显地妨碍了文学批评对文本本身尤其是其艺术价值的关注,对于艺术作品的构成、布局、修辞等的细致探讨。一如普实克指出,中国现代作家虽然对“现实”一往情深,却对“现实是如何被艺术化地构建和呈现出来”的所知甚少。相当多的作家们很少思考自己的作品,这就使文学批评家找不到什么可以立足的视点来展开分析。另一方面,无论是文学理论家还是政治理论家,对艺术形式探讨都抱有怀疑甚或敌意,纯艺术的探讨和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在动荡的现代中国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在批评群体中显得小众、精英化,在社会道德方面被视为对责任和现实的回避。是否赞成艺术的形式论,不只是艺术立场问题,而被上升为作者道德和政治态度的体现。与之相对应的是,主流的创作和批评观念认为只要将观察到的现实如实地、准确地组织起来,赋予“现实”以正确的方向和思想引导,便能够写成优秀的文学作品。这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疑惧和对研究文学作品艺术手法的怀疑,导致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中形式探讨的相对薄弱——虽然在新文学中,艺术形式并不是无关紧要的问题,它在新文学中可能比旧文学中更为重要。
在文学史的书写层面,中国现代学者虽然取得了巨大成就,但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问题。他律论的文学史观凸显文学进化与时代运动轨迹,却很少考虑到文体演变也有其自身发展的规律,文学形式的演进还受制于文学传统。这种历史书写方式也消解了作者的创造性与文本的丰富性,只看到历史洪流的推进,无视“滚滚洪流”中个体差异、偶然因素的存在;将历史与作品视为逻辑链上的因果关系产物,一定程度上抹杀了审美和风格,也抹杀了个体(作者)。在批评实践中,对于“种族、环境、时代”的强调虽然使文学作品产生的社会和时代背景等被凸显出来,但这种论证逻辑也会导向批评标准的非文学性。文学沦为历史和社会学科的附庸,对社会历史背景的烦琐考证也湮没了对文本本身价值的开掘。
值得说明的是,中国现代文坛也分散存在着一些其他观点,朱光潜、胡梦华、梁宗岱等人便从不同方面提出了一些有益见解,澄清了文学外部研究存在的弊端。令人惋惜的是,他们的观点只是中国现代文学阔大河床边缘的支流,其细弱的汩汩之声很快便湮没在了时代、民族、社会的喧嚣洪流之中。客观上来说,文学外部研究理论和方法为激进左翼理论的发展提供了理论土壤。左翼文学理论的勃兴,又进一步提升了历史主义观念、阶级论和环境决定论等在现代乃至当代中国的地位。所有这些,都让艺术本体论、作家的自主地位和文学的内部研究更加边缘化。回顾现代文学批评发展的历程,不难看到试图从文学的外部去解释文学演变规律、衡量作品高下的观念和方法,日益成为中国现代占据主流地位的文学批评趋向。这种批评观念在整个20世纪的中国文学批评领域获得了长足发展,至今仍然是大量文学论文主要的批评立场和评判标准。或许,对这段过去的追溯不仅有助于梳理和澄清历史,亦有助于我们暂时摆脱身处其中的困惑,获得一份旁观和反思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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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周无.法兰西近世文学的趋势[J].少年中国,192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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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陈均.闻一多的“文化抵抗”与新诗“格律”的确立[M]//柏桦.外国诗歌在中国.成都:巴蜀书社,2008: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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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成仿吾.新文学之使命[J].创造周报,1923(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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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陈独秀.今日之教育方针[J].青年杂志,19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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