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变迁与“新写实主义”的兴衰:论池莉创作的轨迹

2013-03-22 06:37
东岳论丛 2013年12期
关键词:写实主义池莉文学

姜 楠

(山东大学 艺术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纵观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学,“新写实主义”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在“新写实主义”的众多作家中,池莉是最明确自己要表现新现实的一位。她的小说均取材于有着特殊格局和习俗的武汉,主要再现小市民的生活和情感,表现形式一扫过去小说创作的框框,使她成为“新写实主义”的代表作家之一,其创作的一大批小说也成为“新写实主义”的代表作品。上世纪90年代中国文学出现了转型和分化的倾向,在这一过程中,随着池莉等一大批“新写实主义”作家的转向,“新写实主义”作为一个曾经的文学流派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流散。现有文献在研究池莉的小说创作时,多从平民视角①、女性意识②、地域文化③等角度展开分析,较少涉及时代变迁的大背景对池莉为代表的“新写实主义”作家创作轨迹衍变的影响。本文试图通过对池莉创作轨迹的梳理,探究时代变迁与“新写实主义”兴衰之间的必然联系。

一、池莉“新写实主义”创作的形成背景

“新写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思潮,是与中国社会直接相关联的一种文学现象,它的产生有特定的历史背景。此前的“建国文学”④和“文革文学”⑤,被赋予了太多政治教化的东西,文学不再是一种纯粹的艺术,而是在充当着教育者的角色,文学的社会功利性空前膨胀,这与当时的社会现状是紧密相关的。可是,文学与政治尽管存在相辅相成的紧密联系,二者却又是相互矛盾的,过多的政治色彩必将会严重影响其艺术生命力。这便给了“新写实主义”一种新的耕耘的田野。

从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整整十年,中国新时期文学属于现实主义文学,但它充满了政治风暴过后的苍凉的悲剧色彩。“新写实主义”发生在80年代中期,也属于现实主义,但它是在淡化了政治之后,以还原生活的写实手法表现普通人的生存和精神状态的,很接近自然主义的一种写实主义,写作过程中所塑造的人物并不要求非得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因此,可以说“新写实主义”是“现实主义”传统的变异和发展。实际上,一种文学流派的出现,不仅同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有关,也同当时的文学氛围直接相关,可以说许多时候只是出于一种“无意识”。

80年代中期之后,中国农村和城市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由化在经济领域迅速蔓延,城市里的商业经济发展很快,小商小贩遍地都是,为了生计,市民农民都变得越来越实际,空洞的理想逐渐被抛弃,大家都盯着“钱”,因为“钱”可以分担起他们的艰难。农民进城打工成为全国各地一个普遍现象,也是中国经济领域里一道最为朴素而绚丽的风景。这是一群生活艰辛的下层民众,这个由市民和农民组成的庞大社群是整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国社会的浩荡大军。而他们的生活,就成了“新写实主义”生长和生存的土壤。

正是在这样一种时代变迁的背景下,池莉开始了其创作之路。然而,池莉并非一开始就从事着所谓的“新写实主义”的创作。她在1987年以前的小说,也是像多数作家一样处于学步阶段,早期的《月儿好》、《有土地就会有足迹》等不免有着幼稚的生涩,但是这些小说是干净与朴素的,里面渗透着一种年轻人所特有的向上的理想与力量,这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状况有很大的关系,当然也与池莉当时的人生态度与人生体验有很大的关系。不过这一类创作并没有持续多久。虽然她的文学立场和写作观点从来都没有改变,但是随着年龄的变化、阅读质量的提高和思辨能力的增强,她的创作也在向纵深探索和发展。在创作上,池莉有自己始终不变的信念和追求,这些认识都源于她的生命成长过程。她在文化大革命中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的生活,使她不得不以巨大的热情亲近和面对那个最广大的抑或说是“地表”下最丰富的七情六欲的人生和“民间”。于是,才有了脱胎换骨之作《烦恼人生》,以及《不谈爱情》《太阳出世》等影响十分广泛的小说。

二、池莉“新写实主义”创作的时代特征

“新写实主义”的兴起对应于20世纪80年代之后中国社会大写的“人”的解体,文学的终极理想消失,政治热情降温,个体生存艰难等等复杂的现实。鲜明的时代特征使以池莉为代表的“新写实主义”创作具有以写实为主要特征,特别是注重现实生活原生态的还原,真诚直面现实,直面人生的特点。因此,以池莉等为代表的“新写实主义”作家对当代文坛的最大贡献,并不在于他们开拓了一个似乎多么重要的题材领域,而在于其动摇了此前的所谓的“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在原来我们理解的“现实主义”中,作家应该自觉地表现规定的本质或者主流,而且会排斥日常事务、家庭琐事在文学描写中的作用。以池莉等作家为代表的“新写实主义”则摧毁了这一“传统”,给了作家自由表现现实生活的更大空间和自由度。对“人”的关注,对人性的反思和对生活细节的偏爱,使得池莉的创作具有了鲜明的平民视角,而这又恰恰体现了由“英雄时代”向“平民时代”过渡的时代特色。

所谓“平民”即指老百姓。写作为老百姓,客观上也是为人生。池莉成名之初的作品《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和《太阳出世》被称为“烦恼三部曲”(又称“人生三部曲”),是她的代表作。人类的大事,国家的兴亡,人的生老病死,就老百姓而言,深沉的、厚重的、都通过生活细节来表现。在我们的生活里,理想的爱情、婚姻、生活形态与现实生活形态之间存在着矛盾。这种矛盾都是现实生活中琐琐碎碎的矛盾,是下层拮据的烦恼生活衍生的矛盾。池莉作品中的人物都是中国这块黄土地上生存的最普通最平凡的老百姓,他们的人生多半是烦恼的人生,没有太多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对爱情他们也没有什么过多的渴望。

“平民时代”作者对百姓的关注,以及这一时代百姓生活状态的剧烈变化,使得池莉的“新写实主义”创作在题材选取、思想内容、故事结构、语言风格等方面都与前一时代作者的创作有了截然不同的差异,具有了“平民时代”的鲜明的“平民特征”。

在题材选择上,“新写实主义”突破了典型化的选材,着眼于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平凡生活,是池莉小说取材的主要着眼点,也是平民化视角区别于传统创作视角的一个显著特征。在以往传统的创作理论里,往往要求文学作者从生活中提炼故事,从一群普通人中提炼出一个共通的特征,然后构造出一个故事的主角,而这个故事主角的生活也是不一般的,生活的细节在小说创作时被略去,故事主角生活在一种英雄化、典型化的生活之中。池莉的写作题材则多是武汉市民的生活状态,是最通俗和广泛的,它只是一些很平常的事情。也许这些事情每天都在上演着,甚至是发生在我们身边。可以说,这些题材中较少包含深厚的文化底蕴,有的只是生活经验的原生态呈现。在她的小说中,她所选择来叙述的是生活中的普通人,是那种站在街上一抓一大把的普通老百姓,如:陆武桥、猫子、赵胜天、印家厚、吉玲等等;她选择的生活场景是极普通不过的吉庆街、花楼街、江汉大桥等等;她小说中的故事在严格意义上,甚至不能算是传统小说中的故事。传统的小说故事为了体现传统理论中的艺术的真实,体现人物的某种精神形象,往往会运用各种手法来构造故事,故事在一定意义上已经高于生活,而池莉的小说写的却是平常生活中的吃喝穿戴、娶妻生子、吵架斗嘴等等细碎的家长里短。比如说《太阳出世》,整部小说三万余字,写的是一对年轻夫妻一系列的生活琐碎,其中并没有传统故事的戏剧性情节,也没有什么英雄壮举。小人物加上平凡无奇的生活便成了她的小说故事。以生活小事为着眼点,尽可能逼真入微地“再现”真实生活,是池莉小说的基本特征。然而大量展现生活细节,并不意味着平民化视角的创作就要放弃社会主题的体现。其实,生活小事也是反映社会主题的好形式,它对现实真实地尊重,能够使一些问题的反映更客观、更全面、更立体,因而也更有深度。而且,当读者从故事中自然的生活细节中意识到这些问题的存在时,他们不会有一种被强加和灌输的感觉,因而能用一种平和的心态去主动地思考。

在思想内容上,“新写实主义”创作体现普通人平凡的生活理想和审美情趣。小说创作中一个重要目标就是体现小说人物的理想及审美情趣,从而提升小说的社会意义。在众多传统的小说创作中,作家们习惯了“宏大叙事”⑥,所以他们所赋予小说人物的,往往是“英雄式”的理想,或是具有“个别”典型意义的理想。而池莉在小说创作中,一直是从平淡的生活中展现普通人质朴而平凡的生活理想、审美情趣。以《烦恼人生》为例,我们来看看印家厚心中的理想:“房子狭窄”于是他向往有一套大点的房子,让妻儿过得好些;“轮流坐庄”的奖金制度让他憧憬那即将领到的一等奖金;一等奖金又让他已经有了全家去吃一次西餐的计划……这一系列的生活理想是细碎而渺小的,没有包涵什么伟人式的救苦救难的成分,没有什么想改变社会外界环境的成分,却真实地反映着现代工人最淳朴、最现实的想法。从池莉小说之中,我们读到的不再是有着鲜明“对、错”之分的大理想,而是一系列最纯粹,最简单不过的生活理想,甚至可以说是生存理想。然而正是这些平凡的理想构成了我们现实的生活。

在故事结构上,“新写实主义”以非传统的“生活流”⑦状态结构故事。长久以来小说的创作总是力争用有限的文字写生活的一个侧面、一个小片段,表现生活的深意。而池莉的小说创作走的是一条新路子,她的小说没有再写生活的一个“横截面”,而更像是一种流体的结构。拿《云破处》作例,它的故事结构非常简单,就是白天与夜晚两个时间场景的变换,伴随着日子的更替。其间没有什么场景与时间的跳跃或反复,完全以时间的推移来结构故事,尊重生活的时间流。而这种“生活流”的结构方式,不仅仅是表现在小说的时间构成形式上,更表现在小说构成故事时的那种反传统的、非戏剧性的结构上。中国传统小说创作,受古典戏剧创作的影响很深,有着“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这种相对固定的模式,讲究用矛盾冲突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而池莉小说这种“生活流”式的结构不同。以《烦恼人生》为例,在印家厚的一天里,时间的推移和人物的行动成了故事发展的主要动力,虽然故事中也不乏矛盾对立,但这些在传统小说创作中赋予主人公行动动力的矛盾对立,在池莉尊重生活的创作主旨的指导下,被淡化、被暂时搁置。“生活流”的本质,其实就是一种尊重生活的创作姿态,它使读者从一个阅读者的高度走进了一个体验者的位置,用这种结构方式创作的小说,通过对日常生活过程的再现,让读者觉得感同身受,使艺术与生活的距离更近了。

在语言风格上,“新写实主义”再现了未经提炼的生活语言。池莉在她的小说创作中,是偏爱日常口语的。人物的语言保持着最纯粹的单义状态,真实地逼近现实生活的场景。在这里,最纯粹的语言状态和最纯粹的生活状态达成了共识。这种平民式的小说语言,不再像大多数传统小说的语言那样,充斥着经典意味,动辄“超越、启蒙、劝诫”,它极力避免远离生活经验形态的修饰,还原本来生活,用平民的日常口语体现普通人普通的思想与情感。

另外,在人们面临着重重压力和激烈社会竞争的时代,严肃的文学形式被冷落,人们更热衷于及时、娱乐性的精神生活方式,文学的生存与发展也受到较大影响。这一时期,一大批幽默的作品被创造出来。而这些幽默大多要么是哲人、智者的幽默,要么是学者、知识分子的幽默。池莉作品中的幽默与其题材一样,较多的普通市民的幽默,通俗易懂而有灵气。

三、时代变迁中池莉的创作转向

20世纪80年代作家的自豪感来自他们所认为的肩负的使命感,而90年代以后,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和作为个体的“人”对自身个性化理想与价值追求的凸显,使作家们原先的那种自豪感虽说不是荡然无存,但也所剩无几。此时,曾经风骚一领的“新写实主义”同样也在巨大的经济浪潮的胁迫下翻身落马,丧失了其庄严的使命,从社会文化的中心一步一步走向她的感伤,走向她的边缘,走向她的历史逃遁。

也许是感受到与时代变迁的脱节,池莉的创作在悄然转向。从1997年池莉发表了她的小长篇《来来往往》后,“新写实主义”似乎一夜之间就成为了过眼云烟。对于许多作家与读者来说,这就像是一场刚刚经历过的梦幻。池莉的创作转向在“新写实主义”中还是具有代表性的,这既是“新写实主义”诞生之初的困惑使然,也是时代变迁过程中作家自身寻找价值观的困惑使然。

纵观此阶段池莉的小说,世俗生活虽然依旧是其创作的主源,但是作品人物的生活舞台已经不再囿于家庭或家族生活的小圈子,而是更多地渗入市场经济的因子。与“新写实”时期作品在艺术处理上有意淡化或不刻意强调背景因素不同,近期作品大都有一个十分确定的时代背景。这个背景就是当今时代市场经济的滚滚大潮。例如《你以为你是谁》的背景是国营大中型企业的经济转轨,《化蛹为蝶》和《午夜起舞》《来来往往》的总体背景是商品大潮和市场经济所构造的特定环境。从叙事形式上看,偶然性、戏剧性的大量袭用也使近年的池莉小说增添了浓郁的智性色彩。池莉的小说仍然带有极强的写实特征,但又明显地区别于“新写实主义”时期的作品,这不仅是因为她的近作在审美意蕴上带有更多的隐喻意味和生命潜在状态的探讨,还由于她对先锋叙事的某些成分的借鉴。这样一来,既可以摆脱纯粹的“写实主义”对现实生活原相的过分依赖,又不会卷入先锋叙事所形成的文本迷营中。

然而,尽管池莉不断尝试着创作的转型,但是随着时代越来越快的发展,她本身所具有的时代局限性是自己无法克服的,这就是她永远只能关注到自己那个年代人物的想法,或是只能在自己的生活圈子内自己的生活素材中,去不断建造自己的想象空间,勾勒自己的故事。然而市场经济的看点是新生事物的天下。人们不断推崇的新生活模式和上一辈认为另类怪异的生活态度,才是这个时期最受关注的。池莉已不可能接触到这些生活形态,就算是了解,她也只能是局外人。这就是池莉这代人由于时代的制约而导致的局限性,这也自然成为了她只能在自己的中年路线中不断前行的无奈选择。所以,池莉的小说已不是现在年轻人的小说,她的小说的受众应该定位在一些年纪偏大与她有共同生活感悟的人。随着受众群的减少和创作者的转向,“新写实主义”的流散也就成为了不可避免的现实。

四、结束语

以池莉为代表的“新写实主义文学”的兴起,是20世纪80年代社会剧烈变革中对“建国文学”、“文革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否定的结果,其在题材选取、思想内容、故事结构、语言风格等方面都与前一时代作者的创作有了截然不同的差异,具有了“平民时代”的鲜明的“平民特征”。而90年代以后,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和作为个体的“人”对自身个性化理想与价值追求的凸显,迫使“新写实主义”创作出现转向,并最终趋于流散。池莉作为“新写实主义”的干将,其创作轨迹的衍变恰恰折射了“新写实主义”的兴衰。

[注释]

①王绯:《池莉:存在仿真与平民故事——二十世纪末中国女小说家典范论之一》,《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1期。

②邓磊,罗以勒:《从文学书写到影视书写——兼谈池莉作品中女性意识的嬗变》,《电影文学》2009年第7期。

③董之林:《女性写作与历史场景》,《文学评论》2000年第6期。

④郑万鹏:《中国当代文学史——在世界文学视野中》,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30页。

⑤陈建国,梁兆民:《大学语文》,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37页。

⑥雷颐:《“私人叙事”与“宏大叙事”》,《读书》1997年第6期。

⑦张德林:《“生活流”:现实主义艺术方法的一种表现形态》,《当代作家评论》198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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