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生存问题的可能解答与合理解答

2013-03-22 06:37陈立新
东岳论丛 2013年12期
关键词:生活

陈立新,卢 艺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20世纪下半叶以后,人类社会进入了相对稳定的和平发展状态,社会生活逐渐产生了一些新颖的变化。而与生活变迁同步呈现的,尚有现实生活世界没有停息过的疑虑或担忧。在关乎人类生存这样的原则高度上,生活世界的新变化究竟是利大还是弊大?诸如此类的追问,频频出现在公共信息平台上,继而成了富有传播效应的公共议题。如此这般颇有反讽意味的现象,恰是当代生活实情的写照。这标明:人的生存问题具有开放性,人类对于自身生存问题难以达到确定的解,“如何生存”始终是人类需要不断地予以深思和谋划的切身问题。从此出发,本文立足于探析当代社会涌现出来的新的生活特征,深入问题之根本,指证人类生存问题的合理解决方向。

一、当代生活处境的新变化

人们大体上认可当代社会进入了所谓的全球化时代。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曾经把“全球化”定义为:“世界范围内的社会关系的强化,这种关系以这样一种方式将彼此相距遥远的地域连接起来,即此地所发生的事件可能是由许多英里以外的异地事件而引起,反之亦然。”进而言之,“地域性变革”与“跨越时-空的社会联系的横向延伸”,恰是全球化的“组成部分”①参见〔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56-57页。。倘若把这一写实性描述还原到人类历史发展的宏大进程之中,我们能够发现,当今所说的全球化这一历史现象,马克思在1840年代思考“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时,就已然洞见其最初的现实存在:“如果在英国发明了一种机器,它夺走了印度和中国的无数劳动者的饭碗,并引起这些国家的整个生存形式的改变,那么,这个发明便成为一个世界历史性的事实”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89页,第114页。。就此可知,20世纪后半叶以来蔚为壮观的全球化浪潮,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其来有自。我们在此更感兴趣的,是支撑和推动全球化发展成为显赫磅礴之势的动因,及其毋庸置疑的影响效应。

马克思认为,大工业“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因为它使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因为它消灭了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的状态”。而且,大工业“使自然科学从属于资本”,“把所有自然形成的关系变成货币的关系”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89页,第114页。。不消说,马克思对于“世界历史”形成过程的分析,先期道说了全球化赖以问世的物质动因——我们概括归纳为“科学技术”和“资本”这两种力量。

从晚近百年来的人类实践及其存在状况来看,正是科学技术和资本的推动,当代世界才变成一个人们共享共荣的社会空间,以至于一个地区的变化能够影响到另一个地区的个人或社群的生存筹划。在当代,科学技术和资本力量已经嵌入人类的日常生活之中,成为世俗生活世界内在巩固的东西,规约和范导人们的日常生活。而且,它们以一种不可遏制的势头到处渗透和扩张,把整个世界置于全球化的躁动之中①参 见陈立新:《马克思关于全球化存在理由的追问》,《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3年第2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科学技术和资本的相互作用,为当代生活的巨变或转型建构了最根本、最关键、最有效、最持久的动力。这是当代社会发展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特征,由之而来的巨大影响效应,仅由如下三点提示即可略见一斑。

其一,科学技术成为“第一生产力”。这首先相关于经济增长的动力供给问题,表现为经济增长取决于科学技术的进步,以至于形成了通过科学技术而推动经济增长的制度安排,科技进步已然纳入制度化需要的序列,且时刻处于这样的压力刺激之中。经济发展一旦稳固必然地从科技进步中获致动力支持,那么,社会经济生活乃至整个社会生活,较之以往,涌现出新的态势或症候,当是值得期待的。其二,科学技术成为新型的社会控制形式。只要社会系统的发展决定于“科技进步的逻辑”,随着科技进步而日益提高的劳动生产率,人们沉浸在越来越丰裕的物质生活之中,从而就会顺理成章地依此来设计生活方式,尤其是据此构建一种用来考量生活究竟是否合理的评价标准。毫无疑问,这种“经济的合法性”为社会团结和社会秩序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也不断地输出与之相适应的社会生活之合法化要求。其三,“一切科学都被用来为资本服务”。科学技术在生产工艺中的直接应用,使得整个生产过程不再从属于劳动者的直接技巧,财富的创造较少地取决于劳动时间和活劳动的耗费,较多地取决于“科学的一般水平和技术进步”。于是,表现为财富之“宏大基石”的,既不是人本身的直接劳动,也不是劳动时间,而是“对人本身的一般生产力的占有”,是“社会个人的发展”。显而易见,这正是资本的本性所向往的,也是资本发展程度或水平的标识。易言之,资本获得了与自己的本性相吻合的生产方式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9-100页,第94页。。

正如马克思所洞察到的,“资本的趋势是赋予生产以科学的性质”③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9-100页,第94页。。既然资本的这一根本愿望已然变成了现实,那么,当今世界生活的巨大转变——始发于经济领域,继而延伸到整个生活世界,就是不言而喻的。正是这样,就像很多研究者所揭示的,当今世界经济运行,在宏观层面上,已经由“短缺经济”走向了“过剩经济”;而微观层面上的一个重大转型,就是鲍德里亚等思想家所指证的,从“生产本位主义”跃迁为“消费本位主义”。这里所谓的“消费”,当然不是指满足人们生存基本需要意义上的原初消费,而是那种旨在享受和炫耀的象征消费或符号消费。因为每一时代的经济构成社会之现实基础,所以,当代经济领域如此这般的变迁,其影响力无疑会辐射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至于至今仍有活力的“工业社会”不可阻挡地要被“消费社会”所取代。就此可以说,“过剩经济”——“消费本位主义”——“消费社会”,三者相互支援相互印证,建构了当今时代最激荡人心、也备受争议的崭新生活图景,自然也营造了当代人生存筹划不得不面对的新境遇。我们在此姑且撮举几种在当代生活中具有极其重要意义的典型现象或症候。

其一,真实的虚拟化生存处境。当代的虚拟化生存问题,直接相关于互联网信息技术在全球的扩张。当互联网把整个世界贯通起来,实现了全球信息网络一体化,使得电脑网络成了人们现实生活的基本要素时,我们就进入了“网络社会”,需要在“虚拟世界”中谋划生活。时下出现的“虚拟空间”、“虚拟社群”等现象,毫无疑问不同于人类以往的实践活动,而是一些新的现实。它们主要依赖于数字化的信息,按照具有不同意义或目的的编码规则,借助于媒介技术操作,加工处理信息,组合或创造出新的产品、新的现象或新的事件。由此而来的结果,随着网络的全球性质而普遍快捷地传播。必须承认,如此这般虚拟化的生存活动,确为当代新出,至少在工作模式、生活方式、社会联系、价值观念、道德标准、审美情趣等方面,较之以往,有着重大的分殊。由于“虚拟=科技=进步”在当代社会获得了广泛的认同,所以,虚拟化生存对于人的影响,当自不待言。

其二,高风险的现代化生活。科学技术和资本的共谋而产生的强大驱动,使当代社会形成了有史以来最为繁华丰盛的物质生活。在可以预料的时间内,这种发展的步伐不会停止。不过,正如马尔库塞所指证的,以物质享受为旨归的生活,其实是“痛苦中的安乐生活”。且不说迷执于商品的物化生活已然有悖于人的本性,有可能让人忘却自己的灵魂之所系,即便就是这样的物化生活,也是充满着巨大的不稳定性和永远的变数,让人陷入焦虑和烦恼之中。尤其是那些环境污染、资源危机、核威慑等等所谓的“全球问题”,有可能给人带来不可抗拒的威胁。问题在于,如此这般的无安全感,并不是某种神秘的外在力量强加给人类的,完全是人类自身行为的结果。这就是乌尔里希·贝克所透视的,“从技术-经济‘进步’的力量中增加的财富,日益为风险生产的阴影所笼罩。”换言之,在当代,“风险生产和分配的逻辑”是比照着“财富分配的逻辑”而发展起来的,人类所遭遇的正是“现代化的风险和后果”①参见〔德〕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何博闻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6-7页。。

其三,变幻透明的“云时代”。科学技术和资本依其本性,都是最活跃的不停息运动着的社会元素。马克思曾用“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来描绘资产阶级时代的社会存在状况,无疑一语破的。而马克思所说的“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生活图景,在当今的全球化时代确实达到了极致的状态。这就是因为电脑网络在当代的普及推广,及其与现实生活世界的无缝链接,以至于当今社会被称之为“云时代”或“云世界”。与一切皆变、无物常驻、更新频频同步呈现的,则是生活世界的公开与通透。托马斯·弗里德曼的描述可谓淋漓尽致:“搜索引擎令整个世界变得平坦:消除了人们用来隐身的高山峡谷、岩石峭壁,排除了一切可以掩盖荣誉、粉饰过错的可能。在一个平坦的世界中,你不能逃跑,不能隐藏,因为即使再小的石头也会被翻遍。你必须诚实地度过你的一生,因为不论你做过什么,不管你犯过什么错误,总有一天都会被发现的。世界变得越平坦,普通人就会变得越透明。”②〔美〕托马斯·弗里德曼:《世界是平的》,何帆等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143页。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处境中,每一个人所面临的挑战和鞭策,当是可以想象出来的。

二、人的生存问题的知识图绘

平心而论,康德当年精详论证的“人类朝着改善前进”的论断,当代生活确实可以提供肯定性的证词。人类社会由近代到当代的整体延伸和推进,毕竟形成了前进性的趋势。当代生活的新变化新特点,无疑有其合理性,否则也不可能现实地呈现出来。倘若基于总体宏大的观察视野,我们必得要承认,如果没有这些积极性的成就,当代文明所遭遇的批判就无从谈起。这样说起来似乎颇为诡异,却标识了当今所有的批判实质上不过是在做着维护或修复的工作,因为没有哪一种力量轻易就能再建一种文明。这正是当代人探讨自身生存问题不能摆脱的文化氛围,也是我们透析当今这一学术现象的基本依据。

真正说来,当代人把自身生存问题诉诸课题化,不是空穴来风式的思想把玩,而是缘起于实际解决当代生活中消极负面问题的迫切愿望。而全部问题之实质、核心、要害,简单地说,就是当代社会不平衡发展的危机,主要是指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之间的紧张或对抗。这方面的最极端表现,则是“现代人在肮脏的富裕当中受到了一种新的意义上的饥饿,即精神饥饿的威胁”③〔日〕池田大作、〔英〕汤因比:《展望21世纪》,荀春生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50页。。针对这种情况,各种解决方案或办法频频出台,或交相呼应,或相互争执,轩轾难分。从总体上来看,不论诸说之间的同异,但却在当代人如何生存这个根本问题上形成了思想交集,都是为了解答人的现实生存问题。细究起来,这些解答表现出如下思想特征:

其一,按照“人是什么”的提问方式来定向人的问题的解答。

一般说来,问题的提问方式算得上是解决问题的起点,因为问题的提法预示着解决问题的方向。在这方面,柯林武德最初提出的、伽达默尔随后给予精详阐发的“问答逻辑”,富有洞见地论证了问题之于答案的优先性、提问之于问题的建构性④参见〔英〕柯林武德:《柯林伍德自传》,陈静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36、38页;〔德〕伽达默尔:《诠释学Ⅰ: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508-510页。。这可以看成是关注或重视提问方式的学术支持。

所谓以“人是什么”的方式来提问人的生存问题,我们可从思想史上出现的类似命题或提法中获致直观的了解,如“人是政治动物”、“人是理性动物”、“人是制造工具的动物”、“人是语言的动物”、“人是符号的动物”等等。实际上,这些命题迄今仍有重大的影响,程度不同地左右着人们的认识方向,当今的诸多探究中皆有这样那样的运用或回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亦能发现人的问题所获得的多种可能性解答。这是因为,当流俗的认识受到这些提法所负载的思想的引领,人们思考和解答自身生存问题所依循的方向、所达到的水平,大体上可以依此固定下来,就此而形成一个解决方案。问题却在于,这些方案是否能够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解决人的生存问题。由于西方哲学自柏拉图而迄今的几千年思想历程中,“人是理性动物”始终是具有统率性的主导观念,支配着人们的思想方向,作为提问方式无疑也有代表性或总括性,所以,我们试以“人是理性动物”这一命题为例,简要分析这类提问方式的合理性程度。

追问“人是理性动物”这一命题,我们很容易发现:(1)“人”作为这一命题的“主词”,是通过“宾词”的界定而获致“主词”之地位的。这是这一类命题的基本规则和基本特征。就是说,没有宾词的扩展和丰富,主词就是空无内容的符号,是空洞的非存在物。进而论之,在这一类命题所构建的语境中,主词其实身不由己,必须依靠与己不同的“他物”即宾词才有其存在。问题在于,我们能否把“人”在这一命题中的合理性推广到现实生活之中呢?回答当然是否定的。(2)在这一命题中,宾词“动物”用来界定人,必须有所限定。虽说从发生学来说人就是一种动物,但现实生活中的人毋庸置疑优胜于任何其他的动物,超越了生物学的局限性。用“理性”修饰或限定“动物”来界定人,问题就得到了解决。由此看来,作为宾词的“动物”只是充当“理性”的影子,“理性”才是真正起作用的力量。这就与西方哲学的主流观念链接起来,其权威性当是不容争辩的。(3)理性原本是人的本质力量之一,但在这一命题中却已然成了人势必要依赖的力量,而且,形式上从人身上“跑”了出来,矗立在人之外。既然如此,“理性”又是如何与人联系起来的呢?这就出现了此命题的系词——“是”的作用。可以肯定,“是”在此不可能是“等于”的意思,但正是它才把主词和宾词联结在一起,这一命题才被言说出来。那么,这个系词“是”究竟何谓?康德尝说:“一个判断无非是使给予的知识获得统觉的客观统一性的方式。这就是判断中的系词‘是’的目的,它是为了把给予表象的客观统一性与主观统一性区别开来。因为它标志着这些表象与本源的统觉及其必然统一性的关系”①〔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5页。。依康德之见,联结着主词与宾词而构成一个命题的系词“是”,目的在于呈现这一命题作为知识所应当具有的客观有效性。由于只有“本源统觉”才是客观有效的,所有联结的根据皆归因于“本源统觉”的综合统一性,所以,“是”实际上就是与“本源统觉”的综合统一性共属一体。既是这样,我们当能明白,从语法上来看的系词“是”,其实则是“纯粹自发性活动”,是客观的“纯思”。(4)正是因为系词“是”的联结作用,这一命题所要表达的主词与宾词之关系才被言说出来,且这种关系也肯定有其普遍有效性。这就没有任何悬念地标识了关于这一命题之根本的存在根基——“是”、“纯思”、具有普遍效准的思维。不消说,这正是西方近代哲学的基本原则。

通过简要剖析“人是理性动物”的命题,我们便能够看出“人是什么”这种提问方式的存在论倾向——对于西方近代哲学意识内在性原则的皈依和运用。这样的话,依照“人是什么”提问方式来解答人的生存问题,我们可以大致判断其合理性的程度。

其二,把技术理性当作谋划人的生存问题的指导理念。

技术理性的形成和现实展开,与实证自然科学的发展息息相关。从19世纪这个被人们誉为“科学的世纪”开始,自然科学便进入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轨道。“随着资本主义生产的扩展,科学因素第一次被有意识地和广泛地加以发展、应用并体现在生活中,其规模是以往的时代根本想象不到的。”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9页。与这样的时代处境相适应,现实生活过程及其条件便不可阻挡地“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在自然科学成为社会生活的“普照的光”,人们依循自然科学来规范自己的行为,无疑是适合时宜的选择。

自然科学在当代所达到的发展水平,充分绽露出构成自身的一些基本特质或要求,主要的方面就是精确性、实证性、标准化、数字化等等。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传播、利用、推广这些特质,理所当然,也确有必要。正是这样,我们都可以切身感受到自然科学在当代生活中的运用以及由之而来的影响。必须承认,这种影响在主要的方面无疑具有积极性和建设性,否则就不会有自然科学的现实存在。只是随着自然科学日益快捷地转化为技术,自然科学标准便以倍乘的速率、从各个向度向社会生活进行渗透和扩张,形成了对于社会生活的宰制,以至于以法兰克福学派为代表的当代社会批判理论,锋芒所向之一即是自然科学及其实际应用。

值得注意的是,当代对于科学技术的诸种批判,即便是那些十分尖锐激进的批判,所达到的实际效果,不论批评者愿意与否,都不可能取消自然科学,也不可能阻断自然科学在生产中的应用,而是通过暴露问题以寻求发挥自然科学正面积极效应的合理道路。例如,哈贝马斯在批评的意义上把科学技术称之为“第一生产力”,其实恰恰蕴涵着提醒人们合理利用科学技术的重要性。于是,当代生活涌现出一个颇为吊诡的现象实情:科学技术一面遭遇到猛烈的批判,另一面却愈益深入地走进人的现实生活。这种情形看起来十分不可思议,但却确凿无疑地证明了实证科学在社会生活中越来越巩固的支配地位和影响力。简而言之,在当代,实证自然科学已然成为一切知识构造的榜样、生活风尚的标杆、信念建构的支撑。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为了解决自身的生存问题,从自然科学中寻找助力或支持,本是无可厚非的。问题在于,倘若把自然科学思维提升为日常行为的指导理念,人们实际上就接受了技术理性的引导和规范。

马尔库塞曾说:“技术理性的概念,也许本身就是意识形态。不仅技术理性的应用,而且技术本身就是(对自然和人的)统治,就是方法的、科学的、筹划好了的和正在筹划着的统治。统治的既定目的和利益,不是‘后来追加的’和从技术之外强加上的;它们早已包含在技术设备的结构中。技术始终是一种历史和社会的设计;一个社会和这个社会的占统治地位的兴趣企图借助人和物而要做的事情,都要用技术加以设计。统治的这种目的是‘物质的’,因此它属于技术理性的形式本身。”①转引自〔德〕哈贝马斯:《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和科学》,李黎、郭官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39-40页。这就是说,技术理性一旦渗透到社会公众的意识中,便诱导人们形成物化的世界观,由此来理解自己和社会,“自由地”屈从于能够扩大舒适生活、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技术装置。换言之,技术理性实质上蜕变为社会的“隐形意识形态”,履行着统治人、役使人的功能。

究其实质,科学是人类精神生产活动的一种形式,其结果表现为各类知识。可以肯定,科学在本性上是中性的,与“非人化”是绝缘的。只是因为资本的力量强势介入之后,科学的存在意义发生了改变。“资本不创造科学,但是它为了生产过程的需要,利用科学,占有科学。”科学一旦被招募来为资本服务,也就获致一项重要的使命,即“成为生产财富的手段,成为致富的手段”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7页。。在这种情况下,以科学技术至上为主旨的技术理性,遂应运而生。更为重要的还在于,在经济增长实际上取决于科技进步的条件下,整个社会就会产生这样的观念:社会发展就是由科技进步的逻辑所决定的。这就为技术理性的持续扩张提供了深厚的现实物质基础。

从其形成和实质可知,技术理性是人的活动的产物,与生俱来就有对人而言的派生性质和工具性质。在生存问题堪忧的时候,人们继续接受技术理性的范导和操纵,或许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案。不过,这类选择有着显而易见的本末倒置,果真能够让人安心吗?

其三,固执于描绘或兜售应然状态的生活图像。

针对社会生活中实际存在的生存问题或生存困境,人们施以猛烈的批判或抨击,无疑合乎情理。只是这类批判凸显出相关于解决人的生存问题的理论进路,在时下颇有代表性而流行开来。具体地说,众多批判者在针砭时弊的同时,合乎逻辑地畅想一种区别于且又超越于当下生活的生存状态,甚至还能形象地描绘这样的生活图景。而实际阐述又表现为两个向度完全相反的推断:一是着重讨论现实生活应当如何来展开,表现出憧憬未来的思想冲动;二是侧重讲述曾经在场的生活历事,流露着浓郁的思古怀旧之幽情。

还原到思想史的演进脉络之中来审视,上述思想进路或许了无新意,乏善可陈。而值得我们关注的,则是其中已经固化了的思想态度及其对于人们实践活动的实际影响。第一,这种进路对于人的现实生存状况比较失望,无意于寻找直接针对现实生活问题的解决办法,试图通过深入论证据说更加合理的生存状态,把视线指向未来,旨在展示一个与现状相对的应有的生活状态。如此这般放逐对于现有问题的深度思考,痴迷于应有状态的论说,就清晰可见地制造了“应有”与“现有”之间的对立。第二,正因为对于现实生存问题的解决不抱希望,这种研究进路往往自恃道德优越,自设一个道德评断高点,满足于伦理道德层面的责问。这种做法把道德标准当作判断和解决人的生存问题的先决条件,突显了道德标准之于一切评价的优先性,无可辩驳地张扬了道德力量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在社会弊端频出的情势下,突出道德评价的重要性,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敦风化俗的意义。不过,黑格尔当年批评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即道德哲学没有摆脱“形式主义”的窠臼,若用来评价时下的这种做法,堪称切中肯綮,十分合适。

总的来说,在寻思如何解决人的生存问题时,如果忽略或悬置现实存在的生活状况,只是热衷于“应当如此”层面上的阐说,无论出于何种考虑,这种思想进路的合法性不应存而不论。我们的确相信,这一进路可以表现出十分激进的批判外表,也能提出犀利尖锐的言辞,但只要对于那些扭曲的现实生活境遇表现出真正的冷漠,最终就只能流于一种文化哀婉而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而且,这样一种疏离现实生活状况的理论沉思,醉心于未来生活图景的设计,满足于脱离现实的自我深化,毋庸置疑持守着近代形而上学所专擅的抽象思辨。进而言之,这种“不用想象某种现实的东西就能现实地想象某种东西”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2页。的学术进路,取消了对人而言最需要深思却未曾深思的问题,我们究竟应该怎么想呢?

三、充分释放人性中的积极因素

我们选择提问方式、指导理念、思想进路三项指标,透视当下关于人的生存问题的诸种解决方案或策略。这三项指标当然不是我们随意列举的,而是因为三者之间有着共性关联。仅就人的生存问题源始地属于实践问题这一性质而言,这三项指标虽说程度有所不同但实质上都是在理论范围内进行思考,都是用一种单纯的理论态度来看待人的生存问题,从而都归属于知识论立场。这样说来,我们更应该把三者称之为理论态度或知识论立场的三个理论环节。既然如此,与之有关的试图解决人的生存问题的各种努力——即便有些采取了当代的形式,都不过是对人的生存问题的可能性解答。

在人类思想史上,这种理论态度或知识论立场可谓源远流长,对于人的生存问题也有极其重要的理论建树。但是,诸如人类何以生存、如何生存这类核心问题,在每一个时代特别是在人类生活的重大转折之后,都会以不同的形式或面目再度表现出来。换言之,在知识论立场上,人的生存问题从来没有获得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解决。更有甚者,当代的知识水平虽然达到史无前例的发达程度,但当代人居然陷入了更为残酷的“无家可归”的生存困境。请看海德格尔的诉说:“没有任何时代像今天的时代一样,关于人有着如此大量而又如此多样的知识;也没有任何时代像今天的时代一样,关于人的知识会以一种如此强烈和如此迷人的方式表现出来;迄今为止,更没有任何时代像今天的时代这样,能够如此迅速和如此容易地提供出这一切知识。但是,同样也没有任何时代像今天的时代这样,对人是什么的问题知道得如此之少;更没有任何时代像我们的时代这样,人竟然如此的成为问题。”②〔德〕海德格尔:《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王庆节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99页。

由于知识论立场无助于人的生存问题的真正解决,人的生存问题根本就不是一个理论问题,所以我们需要保持清醒,以便能够充分认识到人的生存问题的复杂性。首先,众所周知,自柏拉图以后,知识论立场在思想史上长期霸占着主导的位置,可以说已然形成为人类的集体记忆。由之而来的结果,并不让人满意,海德格尔就有一个切中要害的判断:“千百年来被人们颂扬不绝的理性乃是思想最冥顽的敌人”③〔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80页。。问题在于,人们在知识论立场上提出的每一种认识,都会产生叠加效应,甚至构成一种思想遮蔽,陈陈相因。就此说来,当今学术界越来越重视对于人类认识合法化问题的追究,可谓事出有因。正是这样,我们相信,迄今为止关于人的生存问题的每一种认识,都不过是一种可能性解答而已,因为人的生存依然是一个问题,人的生存问题之症结依然晦暗不明。其次,从本质上看,人的生存问题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问题;人的生存问题具有开放性、个体差异性、不确定性、未完成性等特质。这就十分清楚,依照知识论立场来处理人的生存问题,只是在一个自设的理论任务中兜圈子,且仅仅当作一个理论任务,而根本没有切中问题之本身,更遑论解决问题了。这样说来,难道人的生存问题就是一个不可捉摸的神秘莫测的问题?既然在理论范围内不可能为人的生存问题找到一个确定的解答,人类也不可能把自身生存问题悬置起来,更何况人是“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④〔德〕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8页。,那么,遵照现实生活中实践问题的基本要求,我们或许能够为人的生存问题从而也是为了我们自身,找到一条合理解答的道路和方向。

在知识论立场无助于人的生存问题的解决、当代社会仍然流行着这种立场的情势下,我们需要面对这样的质问:怎样才能有助于解决人的生存问题呢?显而易见,没有谁能够自诩拥有解决人的生存问题的优先权,也没有谁能够让人们相信掌握着解决人的生存问题的万应药方,更没有谁能够对于人的生存问题置若罔闻。参照知识论立场力求一个普适性的准确答案却落入不切实际的虚妄性,我们理当明白,人的生存问题的解答,更有意义、更有现实性、更为重要的举措,毋宁说正在于如何能够尊重每个人的个性又激发其活力。请看马克思的一段论述:“如果说最发达的语言和最不发达的语言共同具有一些规律和规定,那么,构成语言发展的恰恰是有别于这个一般和共同点的差别。”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页。由于语言是专属于人的现象,所以,人的发展何尝不是取决于“有别于一般和共同点的差别”呢?从而,解决人的生存问题的首要选择,难道不是在人的问题之“一般和共同点”的背景下把捉并彰显每个人的“差别”即个性吗?

虽说人的生存问题的合理解决取向就此已经一目了然,但最最重要的,当是这种取向的具体实行和展开。自古以来这就是一个难题,更是每一代人倾心尽力却无法越过的难题,以至于人们对于“认识你自己”这一古老的箴言仍然不敢贸然给予肯定性的回答。当然,尽管人的生存一直问题或困难多多,但人类文明毕竟延续至今,且总体上表现为上升和前进的性质,这必定与人性中的积极因素得以充分迸发有着本质重要的联系。正如马克思所洞察的,只要“按照事物的真实面目及其产生情况来理解事物”,任何深奥的哲学问题都可以十分简单地归结为某种经验的事实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页,第67-68页。。综合思想史上的相关研究成果,我们以为,人类生存活动中有两个重要的品格,关乎人性之积极因素的建构与发挥,无疑是对于当今解决人的生存问题有着本质重要性的参照点。

其一,人的自我创生形成“有个性的个人”。人之为人的品质,首先是与动物进行对照而彰显出来。众所周知,人之外的其他动物,遵从自然遗传法则,无一例外都是被创造的,表现出复制性、现成性的存在性质。因为子代的生命特征已由自己的亲代确定下来,虽说也有变异,但对所属的那个种的性质而言却是无关宏旨。在人的生活世界,自然遗传法则仍然起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但人类社会世代延续根本上取决于文化遗传。每个人固然需要以自然生命为基础,但人的生命是在现实生活世界中延续并有意义。这是每个人自己选择、设计、创造的结果,而且各个有别;现实世界正是每一个“有个性的个人”组成的色彩斑斓、复杂多变的生活画卷。就此可以说,现实生活中的人,形成了敞开性、生成性的存在性质。这就是马克思所洞察到的,“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是怎样”③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页,第67-68页。。既然每个人创造了自己的生活,构成了自己的现实存在,那么,人的生存问题只有人通过自己的活动才能加以解决,现实生活中的人一定具有此等智慧和责任担当。

其二,“人们交互活动”形成人类社会。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愿望而自我创生的,相互之间的摩擦和冲突不可避免,但总体上还是趋向一致、和谐、有序。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我们相信,这与人性中的积极因素有关。康德当年所深思的“社会是如何成为可能的”问题,无可辩驳地能够提供透辟的解答。康德认为,“大自然使人类的全部禀赋得以发展所采用的手段就是人类在社会中的对抗性,但仅以这种对抗性终将成为人类合法秩序的原因为限。”所谓“人类在社会中的对抗性”,就是指人类的“非社会的社会性”。康德进而言之,人性中具有“社会化”的期待,人只有在社会中才能使自己的自然禀赋充分展现出来。然而,人性中同时还存在着“分裂社会”、要求自己“单独化”即“孤立化”倾向。这种倾向“想要一味按照自己的意思来摆布一切”,因之就会处处遇到阻力,结果形成了“对抗性”的禀赋。这样一种本身的确并不可爱的禀赋,却能够激发人身蕴藏的全部能力,推动人去克服自己的惰性、虚荣心、权力欲或贪婪心,逐渐确立可以通行的实践原则,把最初“病态地”组成的社会一致性转化为一个“道德的整体”即文明社会④参见〔德〕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6-7页。。这表明,人类在自我创生的同时,也自觉不自觉地创设一个社会共同体,从而能够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潜能。

上述这两点乃是人之为人的基本品质,是人性之中不可阻挡地能够张显出来的积极因素。可以说,人类文明迄今的发展,归根结底得益于这两个因素的积极作用。在知识论立场大行其道之时,人们热衷于为两者厘定清楚明白的内涵,结果却造成了巨大的遮蔽;甚至于尚有把人的生存问题的解决寄托于这种做法的企图,这更是严重的思维僭越。真正说来,这两者在每一个时代都有其特定的内容或情况,人们不可能依照知识论思维而为之概括出一个贯穿一切时代的一劳永逸的内涵。如果能够让人性中的积极因素依其自身的要求绽露出来,并在现实生活中是其所是,人类的生活筹划或许还会产生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我们一定可以发现一个既有活力又有张力、“使人的世界即各种关系回归于人自身”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页。的现实生活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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