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华
(山东大学档案馆,山东济南250100)
《六经》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性文献。它包括《诗》、《书》、《礼》、《易》、《乐》和《春秋》。《六经》不仅传播了儒家的价值观,而且也包含着一定的史料内容。据此,档案学界一些学者将《六经》与档案联系起来。
如《诗经》,“它是由官府采集的,是按察民情的,很大程度上是缘于政治的需要,又难说它不属于档案。所以‘六经’中的大量文献源于档案,是毋庸置疑的。”①李达尔:《大耳说档》(5),《中国档案》,2000年第5期。“《诗经》原是当时政府作为礼乐、教育的资料和档案保存下来的。至今成为我国上古最可靠的史料之一。”②陈子展:《关于诗经》,《诗经直解》序,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页。《诗》经中的《风》,“原本也具有档案的性质。”③赵彦昌:《论“六经皆档案”》(上),《档案学通讯》,2008年第4期;《中国档案史专题研究》,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关于《尚书》,彭子菊提出:“《尚书》意即上古之‘书’,帝王之‘书’,书即属上古时期的档案文献资料。”④彭子菊:《我国最早的文书档案汇编——<尚书>》,《文史博览》(理论),2010年第5期。
关于《春秋》,刘耿生提出:“孔子根据《鲁春秋》,并参考周王室及各诸侯国的档案文献编纂而成,内容为周王室及各诸侯国的政治、军事及自然现象,记事极简略,每条最多四十字,少则仅一字。”⑤刘耿生:《孔子编纂档案的历史贡献》,《档案学通讯》,2001年第6期。
关于《周易》,裴燕生认为“《周易》是商周之际周室筮占档案的记录。”黄凡亦认为“孔子将《易经》和《易传》收集、整理、编纂成档案文献汇编,反映了古人认识世界的情况,如对生活基础、社会结构、精神生产、宗教信仰、政治斗争等,均有反映;亦可看作是孔子对自然科学档案的重视。”⑥黄凡:《〈周易〉——商周之交史事录》,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页。
关于《礼》,杨树森提出:“《礼》是记载典礼仪节的书,记录的是商、周统治者名目繁多的典礼的复杂程序,实际上就是职业司仪据之经办典礼的‘程序单’。”⑦杨树森:《孔子编纂六经对中国古代档案事业的贡献》,《档案学研究》,2001年第2期。周雪恒也认为:“在盛行礼制的西周,记载各项礼仪制度的《礼》都是当时的重要档案,如关于政治制度、人伦关系、行为规范、典礼仪式的记载。”⑧周雪恒:《中国档案事业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51页。
有人甚至明确提出“六经皆档案”。章学诚曾提出“六经皆史”,这个命题即“六经皆档案”的早期形态:“《六经》实际上是对档案的整理与编纂。正如章学诚《文史通义》所指出的‘六经皆史’,‘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实际上,章氏所说的‘史’,即是政府中档案。因为在古代,‘史’即指掌管记载的史官,也指史官记载的档案。”⑨李福敏:《春秋战国之际的史官与档案流散民间的历史意义》,《兰台世界》,2000年第7期。
当代学者赵彦昌亦明确提出“六经皆档案”,认为:“第一,六经源自档案,……第二,从内容角度认为六经皆档案。”①赵 彦昌:《论“六经皆档案”》(上),《档案学通讯》,2008年第4期;《中国档案史专题研究》,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这一观点在档案学界引起了较大的反响。一些学者赞同之②宋秀英:《读<中国档案史专题研究>有感》,《经济研究导刊》,2011年第4期。,也有些学者反对之③管先海:《也谈“六经皆档案”——兼与赵彦昌先生商榷》,《档案学通讯》,2009年第1期。。
《六经》是否是档案?这是本文试图回答的问题。
《六经》不仅传达了儒家思想,而且富含许多珍贵的历史史料。
如《诗经》,如有学者从农业角度出发,认为“《诗经》中所载录的农作物有:匏、葑、菲、蓄、麦、黍、稷、椒、葵、菽、稻、壶、瓜、重、戟、禾、藿、粟、粱、稂、瓠、荏菽、稼、斡、璎、来牟、币余、稚。《诗经》中所载录的野菜有:荇菜、葛、卷耳、茉、苜、蕨、薇、蒴、藻、苓、荑、唐、芄兰、谖草、蕹、麻、荼、莫、黄、苦、苕、苴、苹、莱、芑、蘧、苗、堇。《诗经》中所载录的野果有:桃、甘棠、梅、唐棣、李、榛、桑葚、木瓜、栗、聊、杜、苌楚、郁、溅、枣、常棣、枸、茑。”并且指出,“以上共涉及到可供食用的农作物、野菜、野果74种”④刘道锋:《<诗经>中的农作物、野菜、野果与古人的饮食生活》,《农业考古》,2008年第6期。。
有学者从地震学的角度出发,认为《诗经·小雅·十月之交》所说的“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家幸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乃是“关于地震的极其形象的描述,……就这区区二十四个字就把地震发生前的地光、地声,地震发生时的河水奔腾、山峰崩塌,以及地震之后地形地貌的沧桑巨变生动真切地描述出来。”⑤王华颖:《诗经中的地震记载》,《防灾博览》,2008年第6期。
再如《诗经·小雅·甫田之什·宾之初筵》曰:“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殽核维旅。酒旣和旨,飮酒孔偕。钟鼓旣设,举酬逸逸。大侯旣抗,弓矢斯张,射夫旣同,献尔发功,发彼有的,以祈尔爵。”其中描述了饮宴射箭的情形。这也许是当时的一种风俗。
以及《诗经·国风·召南·鹊巢》曰:“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其中部分反映了当时的婚姻盛况,如“百两御之”,诸侯嫁女,婚车达百辆。
这些史料以艺术的形式,再现了某些历史事实。故,王余光曰:“《诗》是西周时期的一种重要的文献形式,它不仅是文学作品,同时也是记载周王事迹、社会风情的历史资料。”⑥王余光:《中国文献史》(第一卷),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28页。《诗经》再现了某些历史事实。
《尚书》的有些内容值得信任。如《尚书·尧典》:“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这段文献中的“禅让”应该符合史实。此其一。其二,四方之民与鸟兽也与甲骨文献及《山海经》的记载相吻合⑦王世舜:《尚书译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页,第44页,第111页。。
再如《尚书》曰:“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尚书·盘庚上》)这段文献记载了“盘庚迁都”的事迹。范文澜说:“《盘庚》三篇是无可怀疑的商朝遗文(篇中可能有训诂改字)。”⑧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14页。
再如《禹贡》曰:“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禹锡玄圭,告厥成功。”(《尚书·禹贡》)人们根据后来的铜器铭文资料证实的确曾经发生过大禹治水之事⑨王世舜:《尚书译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页,第44页,第111页。。
《尚书·牧誓》曰:“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仗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这是一段武王伐纣的誓言。誓言罗列了纣王的三大罪状:听信妇人之言、不信祖宗和上帝、任用奴隶而非亲族弟兄等。1976年出土的铜器《利簋》曰:“武王征商,佳甲子朝,岁鼎克文,夙有商。”⑩王世舜:《尚书译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页,第44页,第111页。印证了武王征商的史实。
周易是一部古代占卜之书。占卜的内容十分丰富,主要包括祭祀、战争、生产、自然灾害、婚姻和商旅等。在预测这些事件的同时,无意中记载或保留了某些十分珍贵的历史史料。据顾颉刚《<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分析,《周易》包含了不少人物故事。如“丧羊于易”(《周易·大壮·六五》),“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咷。丧牛于易,凶。”(《周易·旅·上九》)顾颉刚认为这记载了“王亥丧牛羊于有易的故事”①顾颉刚:《古史辨》第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页,第9页,第20页。。
再如,“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周易·既济·九三》)“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周易·未济·九四》)。鬼方是商周时居于我国西北方的少数民族,除《周易》外,在《汲冢周书》、《山海经》、《古本竹书纪年》、《史记·殷本纪》和出土的《小盂鼎》及商周甲骨卜辞中均有记载。这段文献大约描述了“高宗伐鬼方的故事”②顾颉刚:《古史辨》第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页,第9页,第20页。。
再次,“帝乙归妹,以祉元吉。”(《周易·泰·六五》)“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月几望,吉。”(《周易·归妹·六五》)描述了商王帝乙嫁女于周文王的故事。
“箕子之明夷,利贞。”(《周易·明夷·六五》)箕子为殷代名人,文丁之子。这显然是一则有关他的事迹的记载。
“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周易·晋·晋》)康侯即周武王弟姬封,初封于康,故称康侯或康叔。康侯实有其人。这段文献也许描述了关于康侯的故事。
“王用亨于岐山,吉无咎。”(《周易·升·六四》)这段文献记载了“周王有祭于岐山的事。”③顾颉刚:《古史辨》第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页,第9页,第20页。
一些学者从生物学与天文学的角度,通过对乾、坤二卦的研究,得出了一个“殷末完整的周年时宪表”④参阅贾海生:《<周易>中的商代文献》,《殷都学刊》,2004年第4期。。
《周易》书中记载了不少古代军事资料与古代婚姻资料。《师》、《同人》写战争的准备、作战情况和军队组织;《离》写对敌警戒和遭遇敌人侵袭的战祸;《晋》讲战略战术。《屯》卦中的求婚、《睽》卦中的订婚、《贲》卦中的迎亲过程、《归妹》中的共夫等,反映了古代社会风俗⑤参阅李镜池:《周易通义》,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4页。。
从上述材料分析来看,《周易》的确记载或保存了不少古代资料,具有相当的史料价值。有人甚至将整部《易经》视为历史⑥胡朴安:《周易古史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5-6页。。这种《周易》古史观显然言过其实,这也遭到了吕绍刚先生等的批判⑦吕绍刚:《导读:论胡朴安的〈周易古史观〉》,载胡朴安:《周易古史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5-6页。。
《春秋》记载了从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至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共242年的史事。其内容主要是各诸侯国之间的聘问、会盟、战争等政治事件,也有关于自然现象的记载,如日食、水旱、虫灾等。
如关于地震的记载。第一次是公元前618年,“九月癸酉,地震”(《左传·文公九年》)。第二次是公元前557年,“五月甲子,地震”(《左传·襄公十六年》)。第三次是公元前523年,“五月己卯,地震”(《左传·昭公十九年》)。第四次是公元前519年,“五月甲子,地震”(《左传·昭公二十三年》)。第五次是公元前492年,“夏四月甲午,地震”(《左传·哀公三年》)⑧王华颖:《诗经中的地震记载》,《防灾博览》,2008年第6期。。
再次,关于日食的记载。“三年春,王二月己巳,日有食之。”(《左传·隐公三年》)、“秋七月壬辰朔,日有食之,既。”(《左传·桓公三年》)等等。有学者根据这些资料,结合天文学知识,具体计算出了日食的具体时间。
《春秋》还记录了不少重要的历史事件,即所谓的“天子之事”,如,“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左传·隐公元年》)这些资料也是我们理解古代历史的基本素材。
从上述描述来看,《六经》的确保存了不少珍贵的古代史料。那么,记录了这些史料的《六经》就能否被认定为档案呢?答案是否定的。
原始记录性被公认为档案的最基本特征。档案是人们在社会活动中直接形成的原始性信息记录,对以往社会活动具有直接的原始记录作用。所以,学界一般认为:“原始记录性”是档案的本质特性之一,是档案区别于其他事物尤其是相邻事物的独一无二的本质规定性所在①冯慧玲,张辑哲:《档案学概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页,第6页。。这种原始记录性,具体为两个属性,一是明确的记录或记载。所谓记录文书(records),即“由公立或私人机构在完成其司法义务或与其相应的事务的履行过程中产生或收到的所有的书籍、文稿、地图、图片或其他文件材料,不论其形体或特点。它们被相关机构或其合法继承者予以保存,作为其功能、政策、决策、行动及其其它活动的证据,亦或因为其包含着某些具有信息价值的数据。”②T.R.Schellenberg,Modern Archives:principles& techniques,by Society of American Archivists,2003,P16.记录文书也体现了价值性特征。记录确保了内容材料的确定性和真实性。故有学者将“确定性”视为档案的特征之一③冯慧玲,张辑哲:《档案学概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页,第6页。。原始记录性的第二个属性是尚未公开出版或发表。一旦公开出版了,便成了出版物,不再贵为档案了。
《六经》历经千年的传承,早已不是原始文献了。尤其是在千余年的传承过程中,由于技术、人事、自然等各方面的条件限制,这些文献不可避免地遭遇到种种无意的破损、遗漏或错简,以及故意的删减或添加等,许多文献早已是面目全非了,如《仪礼》等。这导致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六经》,不但失去了原始性,而且其真实性也大打折扣。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六经》不是档案。
档案的制作、收集和保存,虽然具有一定的选择性和主观性,但是一经完成,档案文件便相对确定,因而具有一定的客观性。赵爱国教授曾指出:“由于档案形成的特点,使其与其他史料相比具有较强的原始性、客观性、系统完整性,因而是最值得重视的史料。档案基本上是由文件转化来的,往往保留有比较真实的历史印记,如印章、亲笔签名等等,档案文件是与处理问题联系在一起的,是人类活动的直接记录,而且公务活动中也要求文件的真实性和准确性;同时档案文件往往不像其他文献那样经过事后的润色加工,所以个人主观意识因素更少一些,也就更加客观一些。”④赵爱国:《论档案的起源与作用》,《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4期。
由于传承年代久远,《六经》文献作者、成书年代等一直是困扰学术界的重要问题之一。有些文献制作年代比较早,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如《诗经》、《尚书》中的《诰》、《周易》中的《经》,以及《春秋》等,值得信任。但是多数文献,无论是内容,还是作者、编者,显然是不确定的。有些明显是伪书,如《尚书》的部分章节(尤其是古文《尚书》部分)、《仪礼》的大部分内容以及《周易》的《传》部等,显然是后人添加或伪造的文献。经过改造或伪造的文献,失去了确定性和客观性,无论如何不能被当作档案。
档案文件的制作、收集与保存具有一定的目的性。某个机构为了完成自己的政治的、司法的、文化的、商业的义务所收集与制作的文献,其目的性十分明确。档案的制作与收集是一种主观故意的行为,而非无意的痕迹。《尚书》、《易经》虽然保留了一些古代史料,但是这些保存显然不是为保存而保存,而是无意为之,不可以被视为故意的档案制作、收集与保存。即便是《诗经》,有学者认为这是古代歌谣档案,源自古代采诗官。“采诗”之说也遭到了学术界的怀疑。清人崔述曾指出:“而《春秋》之策,王人至鲁,虽微贱无不书。何以绝不见有采风之使?乃至《左传》之广搜博采,而亦无之?则此言出于后人臆度无疑也。”(《读风偶识》卷二)崔述的观点得到了不少学人的支持⑤洪湛侯:《诗经学史》(上),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4页。。采诗之说并无确证。即便有专门采诗的官员,其采诗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保存歌谣,而是将搜集到的这些民间歌谣,献给天子,以供天子等享乐。从搜集目的和整理方法来看,这些材料文献显然不能被视为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