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亚楠
(南开大学 日本研究院,天津 300071)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积极发展近代医学,建立了以西方医学为模式的近代医学体系。为把日本建成近代化的法治国家,明治政府通过建立资格制度确立了职业的独立性、明确了医师和助产士间的业务划分。女子医护队伍也取得长足进步,截至1935年日本共有女医生3 200 人,助产士59 560人,护士103 190人①参见統計局ホームページ/第24章,保健·医療,http://www.stat.go.jp/data/chouki/24.htm“医療関係者数”。。女子医护人员的诞生和成长在近代医事制度的发展、卫生知识的普及和推广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地位不容忽视。
江户末期随着日本与西方国家交往的增多,霍乱、鼠疫、伤寒等致命传染病也入侵日本,每次传染病爆发,少则几千人、多则几万、十几万人死亡②1822年长崎至畿内首次霍乱大流行;1858年美国军舰密西西比号抵达长崎引发波及全国的霍乱大流行,时间长达三年;1877年一万人以上感染,8 027人死亡;1879年十六万人感染,死亡人数突破十万人;1882年51 631人感染,33 784人死亡;1886年感染者达155 923人,死亡108 405人;1890年46 019人感染,35 227人死亡;1895年55 144人感染,40 154人死亡。数据来源于山本俊一:《日本コレラ史》,东京大学出版会,1982年初版。。原有的医学知识和防病治病经验已经无法应对日益猖獗的传染病。明治政府成立后,提出“富国强兵、殖产兴业、文明开化”三大政策,其中《医制》的发布是文明开化政策的重要内容。《医制》内容涉及卫生行政机构、医学教育、医院及产婆(助产士)、药品管理等多项内容,以《医制》的发布为标志,日本开始建立近代化的卫生行政体系,同时确立了医生和产婆的资格制度,但是护士的制度化远远落后于医生和产婆。
实际上,在日本医学界一直都有女医生活跃的身影,如野中婉(1661-1728)、伊势神宫神官度会氏的女儿——眼科医生度会园(1664-1726)、《产科指南》的作者森崎保佑(生卒年不详)等。幕末女医生开始增多,如京都的匹田千益、播州的中医松冈小鹤、福冈的中医眼科医生高场乱子、1873年开始成为宫内厅御用女医生的楠本稻(音,1827-1903)等[1]。然而,从整个医学界来看,女医生是一个很孤单的群体,数量屈指可数。负责接生的“产婆”,又叫接生婆,在完全职业化之前大多由有经验的妇女充当。江户时代城市中出现了职业产婆,但农村中依然以邻里互助为主。旧式的接生方式使产妇在分娩时经常处于极度不卫生和危险的境地,产妇和新生儿因此而丧生者不在少数。
近代女子教育的普及是日本女子医护队伍壮大的基础和重要保障。日本明治维新后实行文明开化政策,引进西方近代科技文明,大力推广教育,尤其在明治后期实行义务教育制度后,女子教育获得长足进展。女子医学教育成为既能满足女子提高学识的要求,又能通过专门的职业训练在掌握技能后获得自立能力取得经济独立的绝好手段。
1874年发布的《医制》第37 条规定:对持有医学毕业证书及内科、眼科、产科等专门科目两年以上实习证书者,授予开业执照许其开业,已经开业的医生无须学术考试,凭其履历与治绩授予临时证书,在《医制》发布后十年内申请开业者须考试获取证书。这一规定的原则是允许已经开业的医生继续执业,将重点放在新近从医之人的教育上。1879年内务省发布《医生考试规则》,实行全国统一考试。然而医生开业考试不对女性开放,第一位女医生荻野吟子(1851-1913)在1885年才得以通过考试获得开业资格。虽然不少女性通过个人努力成为医生,但并没有为后来者打开方便之门,直到吉冈弥生(1871-1959)开设东京女医学校。
吉冈弥生是第27位女医生,历明治、大正、昭和三世为日本女子医学的发展贡献了毕生精力。吉冈弥生原姓鹫山,家里世代从医。1884年弥生小学毕业时正值自由民权运动兴盛时期,岸田俊子、景山英子等女权活动家们大力批判男尊女卑观念[2],为女性争取参政权,吸引了弥生的注意。由于家学渊源,弥生选择学医成为女医生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在哥哥的帮助下,弥生进入济生学舍学习医学。济生学舍是1876年由大学东校(即后来的东京帝大医学部)的教授长谷川泰将自家住宅改造后成立的医生培养机构,当时的官办医学校只对男生开放,唯有济生学舍招收女生。济生学舍当时有男学生400 名,女学生仅有20名。这些女学生被男生戏称为“特异细菌”,认为她们会导致学生的腐败和堕落,这和当时社会对女学生的看法基本一致。尤其在被男性垄断的医学界,女性成为医生是对男性垄断的挑战,当然会遭到男性的白眼和蔑视。弥生在这种环境下坚持学医,经过三年多的努力在1892年顺利通过医生开业资格考试。这让她觉得女性需要在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安排下学习,也成为她创设东京女医学校的动力之一。
弥生在父亲的诊所工作,积累了丰富的内科、儿科、外科、妇产科等各科的临床经验后,1895年在东京开设鹫山医院。医院开业后弥生与至诚学院的院长吉冈荒太相识并结婚,为方便荒太上班,弥生将医院搬迁到至诚学院附近,并改名东京至诚医院。而荒太因病无法继续在至诚学院任教,只得在1898年关闭学院。另一方面,弥生曾经就读的济生学舍认为女学生的存在导致学校风纪紊乱,加上学舍将来准备升格为只收男生的专门学校,从1900年开始不再招收女生。至此,医学校的大门对女性完全关闭。弥生深感建立女子医学校的迫切,当年12月5日与丈夫商议后在至诚学院的一间教室创立了东京女医学校。弥生讲解生理和解剖,荒太教授物理和化学,条件虽然简陋,但是给立志成为医生的女性带来了希望。1902年弥生的长子博人出世,分娩时女医学校的20名学生都在场进行实地学习,其中包括后来的医学博士竹内茂代。
1903年发布的《专门学校令》规定帝国大学、高等学校、高等师范学校以外的高等教育机关都称“专门学校”,私立学校获得政府承认。1904年私立东京女医学校得到政府的认可,新建了宿舍楼和诊疗所,东京至诚医院成为其附属医院。1908年东京女医学校向社会输出最早的三名毕业生。然而,好景不长,医生开业资格考试改革后规定非医学专门学校的毕业生不能参加考试,这对东京女医学校是个沉重的打击。为此弥生东奔西走,历尽艰辛,根据文部省的要求不断完善和充实学校的条件和资格,终于在1912年东京女医学校正式升格为东京女子医学专门学校(以下简称女子医专)。该年全国175名女医生中60名是女子医专的毕业生,约占34%。1916年参加医生开业资格考试的46名学生中27人顺利通过考试,1920年女子医专通过文部省的免试资格考核,从此毕业生无须参加考试就能直接成为医生。学校的经营进入稳步发展期,1920至1926年的7 年间共诞生681 名女医生。截至1935 年,日本3 200名女医生中绝大部分都是女子医专的毕业生[3]。日本女医生的数量在全世界仅次于美国和英国,居第三位,也全赖于女子医专的功劳。1952年女子医专改为新制的东京女子医科大学,至此已经培养了4 420名女医生。
大正时代日本政府转而比较积极地推动女医生的培养,与女医生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对社会的影响和社会对女医生的需求等两方面的因素有关。随着女医生的规模越来越大,1913 年《日本女医会杂志》创刊,第二年第一届日本女医会总会于东京上野召开。1919年万国女医会成立,同时日本女医会加盟。1920年女医会成员达600人。1924年关东大地震时女医会在深川成立诊疗机构救助受灾群众,为赈灾做出巨大贡献。社会对女医生的需求越来越高。女性由于恶劣的生活和工作环境出现各种疾病,非常需要女医生的存在,最具代表性的是产业女工的结核。为医治并遏制结核的蔓延,日本在各地建立结核疗养所,这些疗养所很多都聘请女医生坐诊来方便女性患者的需求。娼妓的性病同样困扰整个社会。1924年末,全国娼妓数达52 256人,从大正初期开始在征兵检查中查出罹患性病的青年急剧增加更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因此官方要求进一步强化对娼妓的梅毒检查,女医生在这些检查中同样不可缺少。女医生对社会的积极参与和不可或缺性促进了社会整体的改观,女医生被评为“拥有最明晰、科学的头脑”和“毫不逊色的技术”,由于其“社会地位高、收入丰厚”,是“拥有未来的妇女职业”[4]。
江户时代城市中虽然出现了职业产婆,但是产婆的资质令人担忧,更没有专门的培养机构。随着近代西方医学的传入和卫生思想的传播,旧式的接生方法不断被人诟病。为革除旧弊,保障生命质量,明治政府成立后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加强对产婆的管理并使之职业化就是其中的重要一环。1868年12月,新政府发布《产婆管理规则》,禁止产婆出售堕胎药物和协助堕胎,否则将施以重罚。1874年的《医制》76条中规定产婆须为40岁以上女性,熟知妇女小儿之解剖生理与病理大意,由妇产科医生授予实习证书(妇产科医生在场、接生顺产十人难产二人),并在通过检查后获得开业资格证书。
各地方根据《医制》相继制定了大同小异的产婆规则,1899年为将各地方单独制定的产婆规则统一起来,内阁以敕令的形式发布《产婆规则》,产婆的社会地位得到确认,而新从业者则必须考试合格才能开业。《产婆规则》中规定:年满20岁的女子经过一年以上的产科学习,通过产婆考试,并在产婆名簿上登录者才能从事产婆职业;继续重申除紧急情况外,产婆未经医生同意不得对孕产妇及胎儿施行手术和用药;另外,严重缺乏产婆的地区,由地方官考核申请产婆职业者的履历,在限定的区域,允许其无资格从业五年。同年,内务省相继发布《产婆考试规则》、《产婆名簿登录规则》、《产婆考试委员设置规定》等一系列法令,从法制上明确了产婆的资格,产婆作为一种专门职业通过国家法律制度得到正式承认。1942年《国民医疗法》公布后产婆正式改名为“助产士”。同年实行孕妇申报制度,规定每个孕妇在确定怀孕后要向市町村政府申报,并领取孕妇手册(即现在的母子健康手册),分娩时由医生或助产士记录。手册制度导入后,将近九成的孕妇是由助产士来确定是否怀孕和负责接生的。
1914年全国产婆学校已达127 校,《产婆规则》制定时期占绝大多数的旧产婆逐渐减少,1925年时全部产婆中过半数都是考试合格的新产婆[5]。1928年5月12 日,日本产婆会成立仪式在东京产婆会馆举行,这是全国各府县产婆组合的联合组织,会员达5 万人。1936年《卫生局年报》的调查数据显示,包括指定学校或讲习所毕业者、产婆考试合格者、以前开业者、限定地区开业者在内的所有产婆数量总计60 967人[6],平均人口一万人中有产婆8.68名。
日本最早开始由女性充当护士始于幕末维新战争时期的伤兵救护,为救治伤兵当时不仅雇佣了外国医师,还有更多的被称为“看病人”的妇女担任看护。这些“看病人”不过是临时雇佣,毫无看护相关的专门知识和技术,多为已婚女性。之后,历经西南战争(1877年)、会津盘梯山火山喷发(1888年)、浓尾大地震(1891年)、中日甲午战争(1894~1895年)、日俄战争(1904~1905年)等战争和灾害的救护活动,女性看护业务最终确立下来。随军护士制度开始于明治二十年代的日本红十字会,红十字会护士养成所的主旨即是“战时看护患者”。整个中日甲午战争期间动员的红十字会护士数量达650名之多。1904年日俄战争时,在陆海军医院工作的护士长有300 名,护士1 866名[7]。另一方面,护士教育自1884 年美国人M.P.True女士在樱井女子学校创立附属护士养成所(修业年限一年)以来,各种有组织的看护教育逐渐增多。1884 年有志共立东京医院看护教育所(修业年限两年)、1886年同志社看护学校(修业年限两年)、1887年东京帝国大学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护士养成所(修业年限一年)、1890年日本红十字会护士养成所(修养年限三年)、1898年大阪医学校附属护士养成所(修业年限一年)、1904年圣路加女子高等护士养成所(修业年限两年)相继成立[8]。
但是,护士的制度化远远落后于助产妇,直到1915年全国性的护士规则才出台,在那之前都委托给各府县管理。
为对抗传染病、减少人员伤亡,随着卫生思想的普及,不仅医院、家庭也需要相应的知识和了解必要的对策,学习看护的人数大增。加上《医制》颁布以后全国范围内医院的增多(1915年公立私立医院增加到2 693家[9]),各种速成护士培养机构纷纷成立,其中以日本红十字会和日本私立卫生会的分会护士培训机构分布最广,人数也最多。无论从修业年限上来看、还是入学考试的难易程度来看,以战时救护为目的的日本红十字会的护士培养都可以称得上是最高质量的。1915 年,《护士规则》颁布,规定18岁以上的女子经过一年以上的看护学的学习,或者在地方官指定的看护学校或养成所毕业,获得地方官的许可后,才可以从事护士职业。随着大正时代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和卫生思想普及,民众更加关注个人的医疗卫生,“患病求医”成为一种常识,医疗的要求和患者增多的一个结果就是医生、医院和护士的增多,明治二十年代到明治末期的二十年间护士达到13 925人,而进入大正期后仅仅十五年里已经增长了三倍,达到51 125人①参见統計局ホームページ/第24章,保健·医療,http://www.stat.go.jp/data/chouki/24.htm“医療関係者数”。。
日本女医生的发展和壮大,打破了男医生一统天下的传统局面,女医生在妇产科的出现尤其受到女性的欢迎。女医生发展的重要意义“首先在于医生成为女性的一份高尚职业,为女性进入社会实现独立自主创造了有利条件和成功模式”[10]。在获得医生开业资格后,女医生一般有三种出路:自主开业;在医院工作;继续做研究②“婦人の職業”(1-22),《中央新闻》,1912年11月21日至1912年12月24日。。早在1894年,福井繁子就被大阪的绪方医院录用,其后又有四位女医生进入绪方医院工作。1899年,著名的结核疗养所——神奈川县茅之崎的南湖院迎来多名女医生。女医生还走出国门,到中国、朝鲜等地就职。1901年,今村景(音)被招聘为中国浙江省日语学校的校医,前田园子到韩国汉城医院赴任,1905年,藤田三(音)成为中国浙江省南浔镇济生医院的医生。1916年,东京女医学校派出两名女医生前往缅甸,协助日、中、缅三国共同开发橡胶栽培事业,直到1932 年才回国。到1935年为止,女医学校共向各国派出77名毕业生,中国67名,欧美8名,缅甸和暹罗各1名。
助产士、护士规则中规定只有女性才有资格,提高了近代女性的社会地位。至1945年,助产士人数最多时有67 612人,护士最多时超过14万人。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女性就业的增多,女子医护人员对职业的理解也在发生变化,护士职业的变化最为明显。明治时期从事医疗事业的女性大多因为个人原因,或本身遭受疾病困扰(如荻野吟子)、或父兄从医(如吉冈弥生)、或家中亲友病死,都对医护事业抱着类似于宗教的人道主义精神。而随着大正时代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和卫生思想普及,民众更加关注个人的医疗卫生,加上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经济不景气带来的女性就业的增加,护士成为为数不多的女性职业中比较有利的选择,即从“天职”意识转变为生活手段。1925年,过了见习期和义务服务期的正规护士每月工资三十日元,由于大部分护士都住在医院的免费宿舍中,生活费很低,所以被人们看好[11]。技术含量相对较高、收入报酬可观,护士的从业人数仅次于女教师。
医疗水平的发展和医护队伍的壮大,推动了医学常识的传播和卫生意识的普及。东京市1923年开始助产士巡回访问工作,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东京赞育会的巡回助产士和大阪市立产科医院、儿科医院、儿童咨询所的访问、保护工作,她们不仅帮助来医院的患者,还直接访问中产阶层以下家庭的婴幼儿和孕妇,免费提供分娩帮助、咨询和指导。这些工作对于孕产妇和婴幼儿的保护、卫生的指导等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新式助产士的出现改变了人们对于接生婆的印象,助产士对产妇的救治和对新生儿的保护大大降低了分娩的风险,获得人们的信任,到二战结束的1945年,日本90%的分娩都有助产士的参与,孕妇死亡率由1899 年的4‰下降到1947 年的1.6‰①参见国立社会保障·人口问题研究所:人口统计资料集2013年版,“表5-28妊産婦死亡数及び率:1899-2011年”。,是美国的一半甚至更低[12]。
从整个近代来看,女性地位低下,在法律上被当作无权利人,没有独立的人格,但“文明开化”使女性走出家门接受高等教育,拥有独立的职业和收入。本来被男性垄断的医生职业中出现女性的身影,并且队伍不断壮大;助产士和护士作为女性的专属职业更是确立了女性在这一领域中的地位。近代女子医护人员不仅在治病救人、推广普及科学的卫生知识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更拓宽了女性的职业领域,使女性获得了更广泛的活动空间及更充分的行动自由,促进了近代女性意识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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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吉岡博光.女医诞生五十年[M]//吉冈弥生选集:第1卷.東京:杢杢社,2000:107-108.
[4]川崎ナツ.職業婦人を志す人のために[M].東京:現人社,1932:73.
[5]森山豊,等編.母子保健概論(母子保健講座 一)[M].東京:医学書院,1973:109.
[6]西野陸夫.母性及び児童保護(産業衛生講座第8巻)[M].東京:保健衛生協会,1939:173.
[7]川上武.現代日本医療史——開業医制の変遷[M].東京:勁草書房,1965:186-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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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看护史研究会.看護学生のための日本看護史[M].東京:医学書院,1996:95.
[10]周萍萍.日本女性教育家与女子学校(1868-1945)[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2:182.
[11]村上信彦.大正期の職業婦人[M].東京:ドメス出版,1983:246.
[12]佐藤香代.日本助産婦史研究 その意義と課題[M].東京:東銀座出版社,1997: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