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离在隔阂与疏离幕布上的孤独者——多重人物有限视角下的达罗卫夫人形象刻画

2013-03-19 16:34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卫夫人丽萨克拉

李 侠

(渭南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陕西 渭南 714000)

“视角”指叙述时感知或观察故事的角度。以什么样的角度观察故事一直都是叙述学里的一个热点问题。法国著名文艺理论家热奈特选用“聚焦”一词来区分叙事行为中“谁看”与“谁说”的问题,并将聚焦分为零聚焦﹑内聚焦与外聚焦三种方式。[1]132同样,查特曼在《故事与叙述话语》中也指出视点是正确理解作品中叙述者声音的首要问题,并通过是“谁看”与“谁想”将其分为感知视点、意识形态视点和利益/优先关注视点。[2]151-152我国著名学者申丹亦指出:“视角并非单纯的感知问题,往往与特定的情感,立场和认知程度相关。”[3]94综上可见,尽管国内外学者在视角研究方面关注的兴趣点各不相同,但都关注叙述视角与叙述声音的区别与联系。值得指出的是,查特曼等学者在界定视角的时候,将感知者的意识形态、主观情感与价值观念也纳入到视角的范围之内,从而使“叙述视角”不仅涵盖了“谁聚焦”“聚焦对象”与“谁叙述”三方面的内容,而且强调了“如何聚焦”的内容。这对于分析像意识流小说《达罗卫夫人》提供了理论帮助。

小说《达罗卫夫人》情节非常简单,从达洛卫夫人早上为筹备晚会外出买花写起,一直到子夜晚会结束宾客离去为止。在这部作品中,叙述者充分运用不同人物的有限视角,使读者跟随不同人物的“视点”来观察人物与事件,了解人物的性格特征,刻画一个个细腻的心灵感受与体验,从而曲传作者对生与死,灵与肉,现实与梦幻,混乱与和谐,个体与社会等二元对立因素的思考与感悟。

在这部小说中,达罗卫夫人在内心里不止一次地感慨人们的孤独,希望将他们“聚拢一起,联合起来”[4]135,孤独与连接成为小说曲传的主题之一,同时女主人公成为一直以来作品评论中主题阐释的焦点。戴维·道林认为:“达罗卫夫人与外部世界的和谐与统一使她的生活具有迷人般的香气与魅力。”[5]147卢特罗在其评论文章中也指出:“(克拉丽萨)成功地跨越了性别,阶级与等级的界限,是现实生活的超越者。”[6]99而本文通过具体的文本分析,欲探究多重人物视角下达罗卫夫人的孤独形象,进而挖掘女主人公这种人物化方法对于“连接主题”的消解所产生的效果。

一、与昔日情人彼得对视下的排斥与对立

彼得与克拉丽萨·达罗卫不仅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而且还是旧时的恋人。少年时的他们在一起读书一起探险,充满生活的朝气与活力,而且不论两人相处还是朋友相聚一堂时他们都能“毫不费心思便能了解对方的思绪”[7]62,不需言语便能息息相通。而另一方面,他们似乎又限于相爱—争吵—和好—相爱—再争吵的怪圈里,彼得总是在指责,而克拉丽萨似乎总是无动于衷,两人似乎都带着彼此令人不适的尖锐棱角,终于因为达罗卫的出现使他们渐行渐远,最终分开。这种心灵上的距离在彼得印度归来,旧友相聚时的场景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1)她正在补裙子,和往常一样补裙子,他思忖;我在印度的全部时光,她就这么坐着,缝补裙子;四处游荡,参加聚会……

(2)在他们眼中,我是个失败者。不错,倘若与这一切相比——镂花桌子、镶宝石的裁纸刀,烛台,套椅还有那古老的英国套色版画——他是个失败者!然而,我厌恶包含在这一切中的沾沾自喜,……一周又一周,克拉丽萨的一生就这么流逝了;而我呢,骑马,探险,桥牌,工作,工作,工作!

(3)彼得心中寻思:我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就是克拉丽萨·达罗卫,还有他们那一帮人”[7]42-47

在以上引出片段中,(1)中的“补裙子”与(2)中的“镂空桌子等”显而易见是彼得的视角,是他来到达罗卫夫人家中,观察到的屋内摆设和达罗卫夫人当时进行的活动。叙述者采用第三人称有限视角的方法叙述了对于此情此景彼得内心所产生的众多联想。看到克拉丽萨坐在那缝补裙子,就联想到她的全部时光就这样地流逝殆尽;看到讲究的屋内摆设时,就联想到他自己的生活与他们的完全不同,进而联想到两种对立的思想观念与生活方式。从“四处游荡”“一周又一周”与“对手”等这些带有明显感情特征的话语中读者可以明确地感受到彼得对克拉丽萨这种生活方式的不屑与厌恶。在他的眼里,克拉丽萨的生活尽管安逸舒适,却虚伪做作、空虚无聊、缺乏生活的热情与真实感;相反,他所从事的一切事物“都射出其特有的光芒”,工作与探险使他的生活丰富而富于激情。

此时的克拉丽萨见到几十年未见过的彼得时,激动欣喜的同时却依然保持着她旧有的批评目光:

(1)多古怪的习惯啊,克拉丽萨心想,老是拿着刀子玩,老是让人感到自己也变得轻佻,无聊,空虚,正如他向来说的,只不过是个傻乎乎的话匣子。

(2)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别玩那把折刀了!她抑制不住恼怒,在内心呼喊。这么一把年纪,多么愚蠢啊!

(3)(当彼得告诉克拉丽萨他的印度之恋时)多糟糕!多愚蠢!克拉丽萨思忖;彼得一生都这样被人愚弄……上帝保佑,当初她幸亏不嫁给他![7]42-47

通过达罗卫夫人的视角,彼得在手中不停翻折折刀的场景映入读者眼帘;仍然是通过第三人称叙述视角的叙述技巧,达罗卫夫人的内心呼喊跃然文本之上。从(1)(2)(3)中表示强烈情感的词语中,读者又可以明确地感觉到两人内心的对立情绪——克拉丽萨讨厌彼得的折刀(而彼得也明白折刀使克拉丽萨不悦)。在克拉丽萨看来,彼得不谙世故,放荡不羁,对感情茫然无知;仍然愤世嫉俗,我行我素。从以上两个场景的具体分析里,我们看到两人直接对话的言语不多,但彼此在互相在意的眼神中,又在心底相互对视,批评指责。彼此的心灵就像两块磁铁既相互吸引又互相排斥。

二、丈夫视角下的不解与陌生

小说文本并没有对达罗卫夫妇的情感关系着意渲染。但叙述者从细节入手,通过两人对生活中同一样事物的不同理解,微妙地传达出夫妻二人之间的情感距离。首先,在小说的开篇部分,从达罗卫夫人站立在珠宝店的橱窗外的遐思冥想,读者获知她喜爱像“古色古香的碧绿胸针”这样的首饰,并且对它们怀有“可笑而真挚的热情,感觉自己就属于这一切”[7]6。因为它们炫丽的光芒可以使她钟爱的晚会耀眼生辉。与之相比,小说中达罗卫先生也曾在珠宝店外伫立凝视。当他看到休准备进店为他的妻子挑选一件首饰时,达罗卫先生立刻想到“她从来不带这些玩意儿”。在达罗卫先生的眼里,为妻子买像胸针或是戒指这样的珠宝首饰毫无意义而且并不会“讨她的欢喜”[7]117。这种有意无意的强烈对照似乎在言说夫妻二人彼此的陌生之感。

这种阅读印象在达罗卫先生午宴后回家的片段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当他的妻子告诉他彼得回来并对他们共同的朋友加以评论时,他却谈起午餐上他们要为替布鲁顿夫人撰稿的事情;当妻子因为要邀请埃里参加晚会而抱怨时,他却谈起亚美尼亚人的话题;当妻子因为晚宴精心布置时,他内心的话语却是:“真怪,克拉丽萨对她的宴会太操心啦!”这种对话上的不流畅与达罗卫先生心中对妻子举办晚会的不解跃然纸上。在克拉丽萨的眼里举办聚会是实现自我与生活意义的一种方式,但在达罗卫先生的眼中,妻子钟爱聚会“很傻,也很孩子气”,将之视为女性“爱热闹”的天性。

第三个细节是夫妻二人对莎士比亚的不同态度。读者很难忘记达罗卫先生对莎士比亚诗歌的评论:“体面人士都不应该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因为念这些诗就像凑着小孔偷听。”[7]76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每当达罗卫夫人独处冥想时,都会经常诵读莎士比亚诗句中的“不要再怕骄阳炎热,也不怕隆冬严寒”,似乎它们会给予她生活的勇气,而达罗卫先生却憎恶诗中流露的情感暧昧。

除此之外,达罗卫先生午宴回家准备送花的那幕插曲更加戏剧化地曲传夫妻二人微妙的情感联系。在午宴上得知彼得归来后,达罗卫先生立刻萌生一种向妻子表达爱意的冲动,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好像从来没有用言语直接表达出对彼此的爱意。当他沉浸在对他们生活的回想时,他不胜感慨:“唔,克拉丽萨……,难以想象她的形象,除非在偶然的场合,譬如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他才能清楚地看见她。”当他想起彼得对克拉丽萨的情愫时,达罗卫先生反复思量着:“他居然跟克拉丽萨结了婚,委实是个奇迹啊!……她常跟他说,她没有嫁给彼得是对的。她说的是真心话,她要依靠呗,要她要靠得住的人。”[7]117-118从上面引用的文字中,读者似乎感觉得到他与妻子在心灵与精神上似乎有一层无法逾越的障碍。在他看来,妻子在婚姻上的选择是源于她需要依靠的女性情感。在回来的路上,尽管他在心底刻意地提醒自己说出“我爱你”,最终还是没有用言语表达出来。对于读者,这段插曲中不容忽视的细节是,“我爱你,非常爱你”这样的话语在达罗卫先生内心当中总共出现了七次,但结果却是克拉丽萨终不晓得丈夫内心的情愫,达罗卫先生也因而烦扰困惑。以上细节,足以让读者看出日日相居一起的夫妇,在心灵的深处却似乎遥不可及,难以亲近。

三、女儿与其他人物视角下的疏远与敌视

在达罗卫夫人的内心意识中,晚会是一种连接人们的手段。“对她来说,所谓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她每时每刻地感到他们各自孤独的生活,不由地怜悯他们,要是能把他们聚拢来,那多好啊!设宴是一种奉献:联合,创造嘛。”[7]124但在她十七岁女儿伊丽莎白的心里晚会是生活的一种负担,“在晚会上唧唧喳喳的闲谈中将女人比作白杨,百合花等等是多么的无聊与愚蠢”[7]139。在女儿看来,母亲钟爱的晚会充满了虚伪与空洞。相反,伊丽莎白更喜欢乡间的独处,做一位农民或是医生,自由自在地生活,过一种与母亲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而在母亲的眼里,女儿在很多方面都很幼稚,仍然是个小孩子,喜欢玩偶,爱穿旧拖鞋,却对社交场合淑女的着装打扮一点都不感兴趣。故事中母亲、女儿没有直接的言语沟通,读者只是从达罗卫夫人与女儿的不同内心视角,看到她们二人这种对待同一事物的不同反应,揭示了母女间微妙的情感隔阂与思想观念上的代沟。

女儿家庭教师吉尔曼小姐从来也不掩饰自己对达罗卫夫人的厌恶之情。就连伊丽莎白看见她们在一起就觉得别扭,心中也会自忖“吉尔曼小姐与母亲是冤家啊”。当吉尔曼小姐看见达罗卫夫人躺在柔软的沙发里,家里堆满诸如地毯、版画和银器等奢华的东西时,她从内心鄙视:“那种女人……,她属于最不值钱的阶级,只有一点儿肤浅的文化。她应该在工厂里干活,或者站柜台;和其他所有的贵妇人,都得工作!”[7]126-127尽管这一片段仍然采用第三人称的叙述语言,可从传达出来的鄙视情感和阶级之间的对立情绪分明来自人物吉尔曼小姐。这种敌视使吉尔曼小姐内心怒不可遏,想在精神上压倒她,那就是征服伊丽莎白。

再以女政客布鲁顿夫人为例。她是达罗卫先生政界的朋友,在她的眼里,达罗卫夫人只不过是美丽的花瓶,对其丈夫的仕途没有实际的帮助;并且坦言自己与她无话可谈,因而在布鲁顿夫人的宴会名单上就只会有达罗卫先生而没有克拉丽萨·达罗卫夫人,这使克拉丽萨感到不快与惆怅;在来参加晚会的艾利心中,克拉丽萨尽管是她的表姐妹却势利苛刻,最后一个才邀请她,并和她情感上“那么的疏远”。

通过故事人物不同的视角,读者可以看到一个孤独的达罗卫夫人形象。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并没有真正的朋友。虽然她的旧日情人彼得依然对她怀有真挚的情感,但在彼得的眼中,克拉丽萨已不是旧日模样,变得世故虚伪;她的生活伴侣达罗卫先生给她以生活的安逸与舒适,他们却保持着似近非近的心理距离,无法真正地在心灵上靠近彼此;女儿伊丽莎白与她虽然有着亲情的纽带,却整日跟随在憎恨达罗卫夫人的吉尔曼小姐身边,使她们的关系无形中充满了紧张与矛盾;当不邀自来的闺中密友萨利来到晚会时,达罗卫夫人心中还暗自纳闷“罗赛特夫人是谁?”尽管十几年来萨利一再邀请达罗卫夫人做客,他们却一次也没有应约。在萨利看来,她拒绝邀请只是因为萨利嫁给了矿工的儿子。因此,达罗卫夫人的身边只有熟人,宴会中川流不息的宾客表面上谈笑风生,看上去和谐亲密,内心却冷漠地谛视对方,对彼此品头论足。尽管达罗卫夫人小心翼翼地关注着在场的所有宾客,希望在她的舞会上,人们能够彼此沟通,使寂寞的灵魂能彼此靠近。而在宴会结束时,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似乎还充斥着个体与个体间不和谐的声音,隔阂与对立似乎并未消解,人们依然孤独地对望着。故而这部小说反映了作者伍尔夫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人们精神状态的关注与思考,以及对于二元世界这种矛盾与对立的消解所持有的怀疑态度。文本中展现出来的外在的连接与内心情感上的孤独与隔阂,也可以说是对现代人类复杂的心理结构与生存处境的一种映像,值得后人对人类自我生存的困境进行不断的思索与探讨。

[1][法]热拉尔· 热奈特.叙事话语和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2][美]Chatman,Seymour.Story and discourse:Narrative Structure in Fiction and Film[M].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0.

[3]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4][英]Woolf,Virginia.Mrs.Dalloway[M].New York:Penguin Putnam Inc,1996.

[5][美]Dowling,David.Bloomsbury Aesthetics and the Novels of Forster and Woolf[M].London and Basingstroke: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85.

[6][美]Ruotolo,Lucio P.The Interrupted Moment:A Brief of Woolf’s Novels[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

[7][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M].孙梁,苏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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