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
1
油画一样的草原,远看比近看效果更好。远看比近看,更为柔和、谐调。画框在哪里?四处蔓延的青草,没有边际,可每一根都像画出的。
调色板在哪里?让我再加上一笔。加上一个小小的人影。
草原上什么都不缺了。就缺我自己。
2
走在草原,泡沫般的羊群和默默反刍的牛中间,走在一匹马的影子里,常常意识到作为一个人的悲哀。“你与食草动物总有某种隔阂,你害怕它们不信任的眼神,那分明在说:你是异类!”
走着走着,觉得自己应该是裸体的,像风那样轻松,刮过来刮过去。草原使我变得虚无。“神从来不需要穿衣服,你是神的儿子,衣服是多余的。”
走着走着,越走越远。我已经把自己甩得很远了。可你看不见我,看见的是我那套在原地徘徊的衣服。它其实穿在另一个人身上。
3
“草原上没有村庄?”
“只有一两座孤零零的毡房。”左边是羊圈,右边是马的栅栏,男人、女人,炊烟、歌声,什么都不缺——一户人家,就是一座地球上最小的村庄。
在这里,明天说不定就转移到别处了。“怕什么呀,哪里都有满天星斗!”你看他们的时候千万别眨眼……常常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消失了,留下一堆灰烬、几截木桩,还有两块跑丢了的马蹄铁。
留下你,在风中,不敢相信自己的回忆。
4
在草原写信,寄往四面八方的城市。每封信的内容都有所不同。邮戳,应该是马蹄铁的形状。
它只在融雪的泥水里蘸了蘸,就盖了下来,留下一连串的印痕。
我看见了,我就是收信人。用颤抖的手,轻轻撕开:野花,顿时从信封的豁口溢出来了。
而马蹄声依然在远处响着……
谁会等待,谁就能成为奇迹的见证。
5
大草原就像一件百衲衣,打着形形色色的补丁:三块沙漠、两片戈壁,还有更多的沼泽、盐碱地……顺手捡来的边角料,相互联缀,快要覆盖衣服的全部。
当然,反过来说也可以——荒漠无边,缝着大块小块的补丁,草绿色的补丁,针脚细密。衣服那么的旧,补丁那么的新。
幸亏青草准备了用不完的针线,使一块块绿洲不至于被席卷而去。绣花的手,用来缝补丁,多少有点可惜……
6
一条羊肠小道,左拐一个弯,右拐一个弯,通向草原深处。每天早上,路边新长出的草叶,都要挂满露珠,等待第一个出门的人——将其碰落。那是路自己在哭,在哭。对不起,打湿了你的衣裤……
天地再宽,如果迎面走来另一个人,必须学会侧身让步。不仅仅出于礼貌。可那个人怎么还没出现呢?你不知该跟谁打招呼。
越走,越窄。越走,越孤独。走着走着,路就消失了。看来它只能陪伴你走到中途。看来,在草原上,路本身也会迷路。
7
在草原上我迷失方向。我用不着弄清方向,东西南北都一样,四面八方都是青草,和流浪的马。流浪的人也一样,用不着弄清方向。在草原上迷路,不会感到迷惘。
路标是多余的。因为我原本就没有任何目的。无论我出现在哪里,都构成草原的中心。流浪是最舒服的事情,路永远也走不完。迷路,也不能算是错误。没准正是如此才能遇见原本不属于我的事物。
譬如此刻,巴里坤湖畔的这户哈萨克人家,给一个陌生人端来手抓羊肉和马奶酒,把最靠近炉火的那块地毯让给他……
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尽快地忘掉自己是个客人。仿佛这构成他们天生的职责。
8
夜晚的草原,没有星星。夜晚的草原,只有一盏灯。一盏移动的灯火。我怀疑那是一盏马灯。它那么微弱,仅仅照亮一匹马,和一个牧马人。持有这盏孤独之灯的人是幸福的,他义不容辞地成为草原今夜的男主人。而他顾不上这些,他驱马疾驰,徒劳地寻找着黑暗中的女主人。
没有女主人的草原再辽阔,也是压抑的,仅仅相当于草原剩下的一半。另一半已逐渐被虚无给蚕食了。他肯定不是在放牧,而是在梦游——为了把缺失的部分尽快地追回。
9
在草原上,就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很普遍:鲜花插在牛粪上。况且那不是一般的牛粪,而是早已风干了的。在大地上陈列了很久,毫无热情。它变轻,变得枯黄,变得空洞,远远望去就像一顶被遗弃的草帽。可一朵鲜花偏偏选择了它!远远望去,一朵鲜花插在一顶草帽上。戴草帽的人哪儿去了?
谚语里被嘲笑的,在现实中则很正常;不管鲜花还是牛粪,都表现得那么无辜。所以,我既不羡慕后者,也不为前者而遗憾。
就让它们为自己而祝福吧。
我策马驰过,什么也没说。
也许,该买一顶帽子来戴。没准,同样会吸引一只蝴蝶,栖息在上面。
10
草原的落日,和我在别的地方看到的大不一样。甚至比日出时还要辉煌。
我快要看傻了,头脑一片空白,只有晚霞的倒影在静静燃烧……这是我见过的最开阔的地平线,最寂寞的旷野,除了一场火灾,什么都不可能发生。“它仿佛准备花光自己的积蓄!”不需要任何人的看护。连我这个观众都是多余的。它对于我却不可或缺:我忘掉了这是日落时分,几乎以为生命中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草原,我离落日如此的近。似乎只要再迈一步,就融为一体。我愿意跟它交换彼此的头颅。哪怕成为一个把自己掏空的白痴。
11
草每年夏天都会年轻一岁。我却做不到。
一遍又一遍看着草原,在一场相同的暴雨之后,恢复生机。我越来越老了。真想向它们讨教:怎样用枯黄来换回新绿?
我比草还要清贫。兜里,没有多少可用来交换的东西。
我也不相信,在草原尽头,能找到另一个我。
12
鸟类的道路是看不见的,但仍然是道路。它在空中留下了同样看不见的脚印。而这只有另一只鸟才能识别。
一条废弃的道路长满荒草。但它仍然是一条道路,只不过走在上面的不是人,而是一些体重较轻的过客。风吹过,杂草显得很匆忙:仿佛在弯腰赶路,可向前冲的力量恰恰被迎面而来的风力抵销了。
消失于青草深处,是我的理想。我愿意变成植物,穿上泥土做的鞋子。哪怕只是在原地踏步,也能体验到流浪的感觉。下雨了……我渴……
春天,连我的头发都长得快了一些,仿佛在呼应着植物的速度。这是我头顶的梯田,每隔半个月修剪一次,或者说收割一次,为了使野草驯服!
13
音乐家无论到哪里去,总有一群群的音符围绕——你好,养蜂人!你放养的蜜蜂酿造着一种看不见的蜜。甚至这种蜜蜂本身,都是看不见的。
我风尘仆仆地抵达草原,带来我的歌。打开蜂箱就像按动琴键,里面顿时有五颜六色的音符飞出。我的蜜蜂哟,一大群求婚的愣头小伙,究竟在找花呢,还是找能够使之安定下来的五线谱?别急!草原上的花,再怎么着也会比我携带的蜜蜂多出一个。不信你数一数。
刺,是蜜蜂体内的避雷针。它在跟花接吻时,再不用担心触电了。可即使这样,它仍然会幸福地颤栗。仿佛在应和着一双看不见的手所弹奏的看不见的旋律。
14
草原只是就地打了一个滚,青草,就黄了。时间是要通过颜色来辨认的。只有色盲才会迷路,才会忽略季节的变换。可视力再好的人,总有一天,也会习以为常。
大地的裂缝,出于饥饿还是贪婪?我小心翼翼地行走,努力不成为它可能的食物。那些先于我而被吞没的人们,失去了身体,只留下一块或大或小的石碑——远远望去,很像是大地饱餐之后吐出的骨头。
一个人死去后还会继续衰老。当我们与其会合的时候,再也不可能认出他来:白发增添了荒草的密度,皱纹变成怎么也无法愈合的伤痕……
结在树上的果实,迟早会成为流星——带着一声叹息。果园是离我最近的银河。我在岸上观望,但不会轻易伸出我的手:即使是落地的果实,是否仍然像陨石一样烫手?
15
草原很大,却没有一片我的领地。即使鞋掌上钉有铁钉(应该算最小的锚),也无法扎根。只能到处走啊走,直到鞋钉锈蚀、鞋底磨穿,直到脚后跟长出厚厚一层茧。我的所有版图,也不过两只脚板加起来那么大小……
到处走啊走,仅仅因为:我觉得在这里能找到另一个我。
他说着听不懂的方言,信着另一种宗教,不管人生观还是饮食习惯,与我反差如此之大,但他——依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