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史小杰
行进中的新加坡
文 _ 史小杰
新加坡的国徽是分站在金叶两边的狮子和老虎捧着国旗的图案,蓝色的饰带上写着马来语的口号“Majulah Singapura(前进吧,新加坡)”。这是国家格言,也是国歌的名字。相对于日本歌颂天皇的《君之代》和法兰西的革命战歌《马赛曲》,狮城既无须赞美帝王,也无须赞美推翻帝王的革命,被殖民侵略的历史并不被刻意提起,国家的前进就成了歌颂的主旨。我所在的大学毗邻亚逸拉惹高速公路(AYE),车流昼夜不休地流淌在路上,像血液澎湃在城市的血管中。无数个夜晚,我站在窗前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耳畔飘荡着城市前进的脚步声。
新加坡国徽
许多人都会对新加坡形形色色的罚款以及高额的罚金有所耳闻。本地人戏称此地为“f i ne city”:既指美好的城市,又可理解为“罚款之都”。法律法规也是五花八门,除了街道上禁止吐痰、公共场所限制吸烟,甚至连嚼口香糖也在严格禁止之列。1994年的搞笑诺贝尔心理学奖颁给了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戏谑地表彰他“30年来对300万新加坡公民不管何时何地吐痰、嚼口香糖、喂鸽处罚之影响的研究”。
鞭刑是新加坡最有名的处罚方式,俨然狮城的一张名片。媒体也喜欢炒作这样的案例,对于将罪犯鞭笞得皮开肉绽的古老刑罚,各方褒贬不一。新加坡的中学里仍旧保留着类似的体罚,犯了盗窃等严重错误的学生会当众接受训教主任的藤条责罚。严格的管制带来了良好的治安,新加坡国民不管有多少牢骚,对于这点还是有发自内心的骄傲,当然也会好意地提醒新到的游客学生:“Low crime doesn’t mean no crime(良好的治安并不意味着没有犯罪发生).”
种族歧视和宗教问题大概是狮城最敏感的话题,稍微过线也许就会被上纲上线到无法收场。新加坡不是像美国那样标榜“言论自由”的国家,而是强调媒体需为自身言论负责。为此,外国媒体几次被新加坡法庭裁定需向国家领导人公开道歉。
新加坡独立之初,曾有海峡华人与传统华人之分:传统华人视故乡中国为心中祖国,譬如华商陈嘉庚;海峡华人以新加坡为效忠对象,譬如前总理李光耀。几代之后,如今的年轻人大概不再有谁会把遥远的中国当成祖国。为了强化国家意识,政府对爱国教育非常重视:中小学每日有升国旗仪式,国庆时滨海艺术中心有盛大的烟花展,直升机拉着巨幅国旗做空中表演,政府组屋上挂满红白相间的旗帜,街道上张灯结彩,热闹不逊于过年。
新加坡信奉精英主义,小学二年级就开始分快慢班,学生从小就要加入竞争的洪流。这点倒与中国类似,也许勤劳刻苦乃是华人世界的共性。譬如在美国,周日只有华人超市开张营业。或许因为传统华人的词典里并没有那六天创造世界第七天专事休息的上帝。“当年我们在新加坡,想给小孩子请假全家去北京看奥运会,小学老师担心影响小孩的考试成绩,没有批准;后来到了澳洲,想要请假,老师随手就批上两周。”一位迁居到澳洲的新加坡阿姨曾经这样跟我抱怨。
新加坡人的勤奋在全世界是出了名的,可惜近年来遇到更加卖力的中国人,有时也会觉得颇有压力。新加坡民众中曾掀起一股排斥中国人的暗潮,网络论坛上常打口水仗,现实生活中偶尔也会听到争吵。这样的问题无关种族歧视,毕竟双方都是华裔,却不禁会让人憧憬生活在一个不以国籍标示他人的时代。
无论如何,岛国的繁荣与外来劳动者的贡献密不可分。不管是街头劳作的别国劳工、照料老人的菲佣,还是大学聘请的外籍教授、富人区养尊处优的白人CEO……无论爱这个国家与否,他们都实实在在地为这座城市的前进贡献着力量。
初到新加坡时,我牢记自己身在异乡,张嘴必是英文。直到一次问路,碰到的老者不乐意地反问:“大家都是华人,为什么不讲中文呢?”我像一个祖国语言的叛徒,通敌行径被逮个正着,我尴尬地沉默许久,心里哭笑不得。
在同一个国度,也会有年轻人明明会说华语却故意推脱说不会。在他们眼里,英文是公司高层、政府部门的专属语言,华语是引车卖浆之徒的象征。像一件外国名牌所彰显的身份,他们以为抹去华语,与贩夫走卒划清界限,便跻身上层社会了。
在这里生活几年后,我的印象里逐渐有了两个断裂的新加坡:一个是古老中国投下的影子,是海市蜃楼的反光;另一个却时刻紧随现代社会的脚步,是日光下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摩登奢华到令人咋舌。
传统的新加坡保留了许多中国大陆都在逐渐消失的特色,初到时仿佛看到迎面走来的过去的自己,未免惊讶。牛车水一带的老建筑不消说;中元节时也会有居民在组屋楼下烧纸点香供奉水果;类似土地庙的神龛并不少见,只不过里面享受香火的是东南亚的本土神祇拿督公;若有丧葬之事,组屋楼下会有聚会,还有大锅饭,夜光材料的花圈列成一排,天黑时现出五颜六色的光……
风水圈里盛传狮城版图像一只螃蟹,而被煮熟的红蟹没有出路,是故政府大力开展绿化,非得变做绿蟹方能寻得生机。新币一元硬币背面图案乃是八角形状,又有传言说这是政府希望国民人手一只八卦。老版新币背面旗帜高过狮与虎,饰带弧度向上,极像一张哭丧脸,后来新版的改为笑脸。我不禁想到八大山人的“哭之笑之”了。当然,这些都只是传言,政府断然否认。城市似乎有神灵庇佑,从英国殖民地到日据昭南岛,从马来西亚弃州走向了今天的现代化独立国家。
大二那年,我为了住学校宿舍,参加华乐团学葫芦丝。一天,指导老师带我们出去登台表演,我在台上装腔作势不敢发声糊弄了半晌。后来谢了幕才知道这是庄氏宗族的集体活动,由宗族内富裕的长辈出资组织定期的亲戚聚会,有时还会给宗族里学业优秀的年轻后生发放奖学金。抬眼望去,聚会厅堂上挂满牌匾,仔细辨读都是各地庄氏宗族送来的贺匾,有印尼宗族,也有马来西亚、中国香港、中国台湾宗族。华人区里唯独没有中国大陆的,我心里有种缺失般的遗憾,便不再理会牌匾。随后的活动是众人回答长辈出的灯谜,答对了便有小小的礼品,为了热闹,我们一群外客也获准参加。灯谜多是不太难的汉语文字游戏,老者显然对自己所出的题目颇为得意。宗族内的年轻人能说中文却并不精通,最后礼物多数落入了我们一群中国学生的囊中。我想,倘若旧日的狮城发问,年轻的狮城多半也会支支吾吾回答不上吧。
这便是两面的新加坡,年轻的一半经济腾飞、欣欣向荣,是以西方社会为蓝本建成的高阁。麦当劳店里随套餐送一只简单的Hello Kitty玩偶便能吸引大堆顾客排队,甚至印尼烧芭(印尼传统农耕方式,焚烧热带雨林开辟空地进行耕作)的烟霾天也不能阻挡众人的热情,更不消说电子产品如iPhone首发时的盛况了。这是物质充盈的都市,只需看周末家庭主妇们开着车去超市满载而归,只需看乌节路的奢侈品店、机场的免税店,只需看圣诞节时满大街满商场黑压压的人群……
莲花形的博物馆、号称世界第一的摩天轮、船形宾馆顶层的空中泳池、奢侈的水上路易·威登店……这一切的奢华似乎都在宣告着年轻的新加坡业已在拔河中获胜。城市像日夜不息的盛宴,进化的肌体上每一个细胞、每一寸肌肤都是新的。但不要忘了,年老的新加坡也许并不在意。它藏匿于那些殖民时期的老建筑中,在北纬1度的天空下,晴天晒着太阳,雨天迎着雨水,和它几百年来一直所做的没有半点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