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理想:自由探索与遵循规范的统一

2013-02-18 14:51宋清华
关键词:意志上帝理性

宋清华

(河南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洛阳 471003)

人类理想无疑是在实践中孕育生长并在实践中实现的,其气势恢宏的壮举不仅展现了人类观念的创造力和心灵世界的无穷力量,还展示了人类精神超越性,甚至超出了有生命世界的界限,将人类的价值和尊严也融入到这一创造中去,它不再仅仅是一种本能的适应自然世界法则的生命,而是要在自然法则的世界之外,另外开辟出一个崭新的理性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理性为人类的意志立法,它将人视为有尊严的生命,从每一个无形的自我开始,一直把自我展现到一个真正无限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存在的根源性和人之本真完全呈现出来,人如何成为人、成为什么样的人,如何具备人的人格和尊严、人又如何生活才是真正的善的生活、什么样的社会是好的社会等等都无遮蔽地显现出来。一句话,无限高远和崇高的精神世界、心灵世界在这里为意志打开,这是真正的理性存在物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正如康德所言,道德法则是其普遍的行为法则,是所有有理性存在者共同遵循的普遍法则,是人们真正获得自由的法则,这个法则决不受任何来自自然世界的低级法则的反驳和抵抗,它远远地高于自然世界的法则,它向有理性存在者的自我启示着一种独立的生命,一种独立于动物性,甚至独立于全部感性世界之外的生命,在它的引导和定向下,它提升人的人格,把自我作为一个精灵所具有的价值,无限地提升上去。或放在有限的生命世界里,它是有时间限定的生命,但在无限的时间里,自我的人格价值并不是严格限定在今生今世的条件和范围内,而是一往无前,直通无限的,甚至在无限的时间里和空间中产生永恒的影响力。

尽管在一个重重无尽的自然世界里,自我作为一个动物所具有的重要性仿佛被它毫不经意地一举歼灭了,这个动物的生命不知忽然在短期时间内被赋予了生命力,然后又不得不再度造就它的那些物质归还给它所居住的星球,而这个星球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也只不过是一粒微尘。但在理性的世界里,道德法则所引导着的人的自由意志则将自我的人格推向无限高远的境界,将其它动物世界生命的价值远远地抛在后面。在此,自然的法则也无能为力,无法对其做出任何有效的影响,而道德法则以其无穷的威力驱动自由意志走上至善之路,无论有任何的艰难险阻,它都遵循应然的理想一往无前、永不言弃,以显现人的尊严与崇高。

当然通往至善之路并不是恒定不变的,在理性的世界里,虽然它是能够无遮蔽的向有理性者开显的,但这种开显也还是需要自由意志的探索和追求才能显现的,因为在通往理想王国的途中,虽然作为有限理性者有望进入理性的王国——理想的世界,但来自自然世界的干扰,又总有可能将有限理性者诱骗至自然世界中去,因为处于低层次的自然世界中的情感、欲望总是抗拒来自高层次的理智世界的要求,灵魂的马车总是在两种力量的导引下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摇摆不定。是屈从于情欲,还是追逐理性的法则,总是难以委决。因此,要想使人免受自然世界的诱惑而堕入感性欲求的陷阱,人类理性就需要指明遵循道德法则而通向至善之路的前景——理想世界应该是一种什么样子,只有让有限的理性存在者感受到通往至善理想的路是高尚而美好的,为此付出任何艰辛都是值得的且是光荣的,有限理性者的追求理想的意志才能坚定不移,誓死不逾。所以为了给有限理性存在者开启理想世界的真理之光,使之普照有限理性者的前进之路(因为作为有限理性存在者,其有限的理性,决定了它并不能直观到真理本身,无法知晓理想世界的真貌,这就需要为其开启理想之门,澄明其作为存在根源的本真面貌,展现出对有限理性者而言是最有意义和价值的生活之路。而这在被层层遮蔽物所掩蔽的自然世界是无法显现的,它所能显现的只能是表层的变幻不定而又充满无尽诱惑的情欲和功利价值),才成为至关重要的事,也是人间正道。

理想本身需要自由的探索,这是由人类的实践本性所决定的,同时也是理想在人类实践中保持一切开放性和常新性的需要。由于人类实践具有无限的指向性,而作为实践主体的人及其所指向的对象世界也在不断变化,这就需要人们的理想观念不断地更新,以反映新条件下的人们的精神面貌及不同的时代精神,以应对变化了的对象世界。同样,从实践的本性看,人类通过实践与世界发生关系,不仅仅是为人类提供了丰富多彩和日新月异的世界,而且还使人自己生活于三重世界中,在人们对理想世界的自由探索中,人们不仅应当看到人类的实践存在方式造成了现实世界的“自然的世界”与“属人的世界”,这种世界的“分化”或“二重化”,是指人的实践活动使自然世界具有了二重属性。也就是人类的实践活动,把“自然而然”的世界二重化为“自然的世界”和“属人的世界”。事实上,在这一过程中,人们已经用理想的尺度在塑造和构建属人的世界了,换句话说,人们用理想的标准改造自然世界,使之成为适合人类生存和发展的理想的属人世界;至于人自己的生活的“三重世界”,则是指人类不仅仅是生活于“自然世界”之中,而且生活于自己所创造的“人化了的自然世界”之中,生活于自己所创造的“文化世界”和“意义世界”之中。具体而言,人作为自然存在物,同其他生物一样生存于自然世界,但人作为超越自然的社会性存在、有限的理性存在者,又生活于自己所创造的理想性的“文化世界”中。人在自由地创造自己的“文化世界”中既受其历史文化限制,又在自己的历史活动中展现其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与人的自由意志的选择性、创造性密切相关,当人的自由意志按照自身的需要和尺度来自由地创造自己的文化世界时,其时就是在自由地探索或建构自身的理想世界了,而它自身也就生活于历史与个人相融合的意义世界之中了。“人化了的自然世界”、“文化的世界”和“意义的世界”就是人类生活的三重世界[1]。

事实上,在实践活动中,人的两个尺度规范着人的实践活动,这两个尺度的协调一致就是一种理想的尺度。人在运用这两个尺度进行改造世界的活动中,既要把握外在的尺度(物的尺度),又要根据自身的需要、欲望、目的等来自主地改造对象世界。由于“我”的先在性,这也就决定了自我必须具有自主的选择性、决定性,这种选择性包括对对象的选择、对行动、对自身的需要、欲望、情感、目的的选择等,并根据这些选择来建构理想模型,最后借助实践将其变成现实,在这一过程中,人应该建立何种世界图景(理想模型),将是人首先面临的问题,没有这种对世界的理想模型,就无法采取任何实践活动。因此,无论是人们对世界的科学的、宗教的、艺术的等等方式的建构,它本身都需要人的自由探索和创造性,因为我的先在性、我与世界的关系本身,就需要我自由而本己地进行这种探索和创造,而不可能依靠任何其他生命存在,这是人自身必须承担的、无可逃避的使命。

除此原因外,理想需要自由探索的原因还在于:人类生活根基的动摇。在启蒙运动之前,目的论和宗教信仰为人类存在及其生活奠定了存在的基础。它告诉人们,“世界是由神意注定的,因而是一个有意义的、伦理取向的世界。”[2]而亚里斯多德也告诉人们,这个世界存在着最高的目的,宇宙万象、自然地生生不息及其秩序、人间历史的绵延流长,无不都是指向这个最高的目的,是这个自在的目的的不断展开。人也是这个目的的造化产物。目的赋予人不同于草木的造化,就是为了让人用自己的理智来认识和了解最高的目的及其秩序。倘使人滥用了造化给予的灵性,人就甚至草木不如,这就是人的意义。宗教学说还从上帝造人、以及人的堕落导致的人的原罪、人的拯救等来说明人的历史及其意义。但是,在启蒙运动之后,随着上帝的退隐、人的自由意志的枷锁被打碎,再也没有什么灵魂不朽、上帝存在,也没有什么来世或地狱的问题,正如尼采所言,上帝死了,一切都是可能的。它使人的自由意志获得了空前的解放,人类可以毫无羁绊、毫无顾忌地去追求想往的一切。然而,上帝的退隐,也使人失去了存在的根据,因为上帝对西方人而言,是人们得以存在的根源性存在,也是人们全部价值和意义所在,它具有本体的意义,它为西方人的存在、为规范其思想和行为提供了一个最高也是终极的根据、标准和尺度。正是在此意义上,有人说,上帝死了,才导致一切价值的颠覆和重估,同时也导致人们行为的彻底失控,引发了各种危机:战争、瘟疫、自然灾变等灾难接连不断。

对此,宗教形象地描述了行将到来的危机:“躲避恐惧声音的必坠入陷坑;从陷坑上来的必被网罗缠住;因为天上的窗户都开了,地的根基也震动了。地全然破坏,尽都崩裂,大大地震动了。地要东倒西歪,好像醉酒的人;又摇来摇去,好像吊床。罪过在其上沉重,必然塌陷不能复起。”[3]556大地的根基正在动摇。在宗教先知的眼里,群山的摇动、岩石的融化都是上帝所为。现代人听不懂这种语言,因为他们不在信仰上帝。但上帝通过我们最伟大的科学家之口向当今的人说:你们能够将你们自己引到末日。我把摇动你们大地根基的力量放于你们手中,你们可以用之于创造,也可以用之于毁灭。你们将怎样使用它呢?这就是上帝通过科学家的工作,通过他们对生命根基的钥匙的发现向人们说的话。不仅如此,他还通过这些迫使他们接受他的道,一如当初使先知接受他的道一样,无论他们怎样抗拒都无济于事。不论是过去的先知,还是今天参与那些伟大而可怖发现的科学家,没有一个愿意说出他们不得不说的话,然而,他们却不能不说。科学家不得不像先知那样提高声音,将先知对过去人们所说的事实告诉今天的人们:大地、人类、树木、河流、牲畜,正受到一场难以逃脱的大灾难的威胁。他们在话里流露出极大的忧虑,因为他们不仅感受到了根基的动摇,而且感受到了自己对此负有极大的责任。他们对我们说:他们鄙视自己的作为,因为他们明白人类能够逃脱的机会微乎其微。尽管他们自己在这微弱的希望与极大的绝望之间动摇不定,但却敦促人们利用这仅有的机会来自我拯救。

从宗教的角度看,这是上帝以这种方式在警示人们:根基正在动摇。以往我们忘记了这种动摇。而正是科学使我们忘记了它。这种科学不是知识,而是隐蔽的盲目信奉。它劝告人们相信,地球是建造上帝之国的处所,人们自己就是完成建造之辈。曾经有传播这种盲目信仰的假先知,他们叫喊:“进步,无止境的进步!和平,全世界都会和平!幸福,每个人都会幸福!”而这一切都未成真。正是这些假先知附上拯救之力的科学,彻底摧毁了那种盲目信仰,让人类掌握了毁灭自己、毁灭世界的力量,这便是科学最大的成功。带来这一成功的人们像过去的真先知一样开口讲话了。他们没有预言进步,却预言原初混乱的回归;他们没有预言和平,却预言了战争和动乱;他们没有预言幸福,却预言了灾祸。科学正以此方式来赎其几百年来醉心于盲目崇信之罪。科学曾蒙蔽我们的双眼,将我们投入无知的深渊,使我们知觉不到真正重要的那几样东西。今天,它拨开了我们的双眼,揭示了它自己。它至少指出了一条根本的真理:“大山可以挪开,小山可以迁移”,“大地必然塌陷,不能复起”,[3]556因为它的根基将要被摧毁。事实上,当人类之满足于依赖自己的文化创造技术进步、政治体制和宗教体系时,它就陷入了解体、混乱之中,他个人的、自然的、文化的生命根基就已经在动摇。在我们的时代,这种事情已经以以前所没有的规模发生着。所有文明生活的根基都在动摇着,无一幸免。因此,在宗教世界里,这是上帝的惩罚:“看啊,主扫空了大地,废弃了大地,颠覆了大地,驱散了大地的居民,……城市荒芜,城门被毁,生机绝灭大地……被居住在上面的人玷污了,……他们违背了永恒的契约。因此,大地正被诅灭,罪孽的人们必须偿赎他们的罪恶。”[3]559这里每一个描述的都是人们正在经历的事情。生命最原始、最本质的根基被摇动,其摧毁之势是这些未经历过的人们无法想象的。

这是宗教信徒眼中的世界景观。他告诉我们,我们生活的根基正在动摇,人类正处在异化的实存运动即“堕落”的阶段,认同其存在基础疏离了,同其他存在物疏离了,同自我疏离了。人只要实存着,就不是其本质上是与应是者。现在应该用“疏离”一词来代替被误解了的“罪”一词,但是“罪”这个词可以指明个人的自由的疏离行为,即自愿的背离。它的特征是不信、狂妄与纵欲。不信是人使自己的意志背离或脱离上帝;狂妄是不信的另一面,即转向自己并把自己抬高为世界的中心;纵欲则把实在纳入自我的无限制的欲望。这种疏离的状态终必导致自我的分裂。人在这种状态下仍需要救治或救赎。由于人的实存本身已经异化,因此,他不可能拯救自己。虽然有过种种努力,终归失败,但是对于新的存在的追求本身,就表现了新的存在之呈现,“对疏离的意识,对救赎的向往,都是救赎力量呈现的结果,换言之,都是启示性体验的结果。”[3]86只有先于本质的存在和实存的存在之分裂的东西,才能拯救出作为存在物的人。唯此,存在的根基才能稳固,人们疏离存在的问题才能解决。其实,它是在正告人们,必须正视我们的生活,人们无节制的欲望和行为,人们放荡不羁的自由意志正在动摇乃至毁掉人们赖以生存在根基,如果人们不自醒的话,世界的末日即将来临。而得救还是可能的,那就是选择人的存在方式,通向上帝之国!宗教信徒们用宗教的语言描述了我们生存于其中的世界所面临的严重的危机,面对重重危机,我们将何以自处,将如何自救?人类之舟将驶向何方?这都是我们必须思考的问题。在没有宗教、没有上帝的日子里,人们已经不可能祈求上帝来拯救我们,也无法用宗教安抚惊恐的灵魂,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我们必须通过改变我们的价值观、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重建我们的理想主义信念,重建我们的理想家园,才能稳固我们生存的根基,才能带领人们走出生存危机,使人们重拾生活的希望。而希望所在就在于直面我们存在的境遇,以自由意志的创造力求索我们能够在其中安身立命的终极价值和理想存在、理想生活,以最本己的方式面对我们本真的存在,聆听存在无底深渊中的本己的声音,重建我们的精神世界或灵魂世界,我们才有希望继续存在下去。

当上帝从人们的生活世界隐退后,人就开始自由地面对这个世界,再也不受任何的拘束,人类的理性可以自由的思考,人类的意志可以自由地驰骋,随意地支配行动,再也没有上帝存在和灵魂不朽的问题,也没有地狱和来世问题,人性得到彻底的解放。因此,尼采说,上帝死了,什么都是可能的。韦伯更为冷静地观察到,社会是理性化、祛魅化的过程。但当上帝不存在后,灵魂就不在有任何的约制性,可以为所欲为。对这一问题,古希腊人早已认识到,柏拉图曾用灵魂的马车来比喻之:灵魂好像是两架马车,理性是驭马者,激情是驯服的马,欲望是桀骜的马。灵魂的善恶取决于是驭马者(理性)驾驭马车,还是桀骜的马(欲望)驾驭马车任意驰骋。当灵魂充满自发向上的运动力,则它必然由理性驾驭,生出丰满的羽翼,这时温顺的激情占据主动,它带动整个灵魂升腾到一个极高的境界来俯瞰世界;如果驾驭失当,让拙劣的激情占据主动,则便有坠入深渊、折断羽翼的危险。它寓意着如果不能用真知真觉洞见理念,就只能靠意见的食物充饥,便会堕入轮回,成为速朽的生物。在他看来,灵魂的滋养,必须依赖于汲取理念的养分,才能产生真正的知识。在此寓言中,“温顺”象征着灵魂自发自觉的思维,“拙劣”则代表了灵魂中隐匿着的劣根性,受肉体欲望的支配,有走向堕落的可能性。古希腊哲学的这种观点对后世西方哲学影响甚深,无论是奥古斯丁,还是康德和黑格尔,在其哲学中都能找到这种思想的烙印。这种影响在文学艺术中也有反映。但丁在《神曲》中也指出了这一问题:人的肉体和精神的相互纠缠。他描述了二者之间的恩恩怨怨,以及彼此如何势不两立、相互争斗,又如何在尴尬中达成妥协的故事。由于精神的被禁锢,诗人对肉体的仇恨达到了极点,以至于要用一次次的死亡来消灭它。但下贱的肉体每次被消灭后,又能浴火重生,成为新的对立面,重新行使其禁锢的功能。在这黑暗永久居住之地,这奇特的演变模式,就是人类永生的希望。

当然,《神曲》还是肯定现世生活的意义的,它不只是来世永生的准备,而且具有其本身的价值。它强调人赋予人有理性和自由意志,对自己的行为负有道德责任,在生活斗争中,应遵循理性的指导,立场坚定:“你随我来,让人们去议论吧!要像一座尖塔一般,什么风吹,塔顶都永远岿然不动”;要“克服惰性,因为坐在绒垫上,或者睡在被子里,是不会成名的;默默无闻地虚度一生,人在世上留下的痕迹,就如同空中的烟雾,水上的泡沫一样。”[4]这是思想家对这一问题所持的态度。然而,无论是理性居于主导地位,还是欲望占据强势地位,但在上帝退隐出人之生活世界后,它们都无一例外地指向功利价值追求:理性把世界视为物加以审视(因为不再有上帝的约束),并将之工具化,予以功利化地利用;而欲望直接追求自身的利益,毫无掩饰地追名逐利,而且欲壑难填。虽然二者之间存在者约束关系,但二者的目的原则上是一致的,这种功利性的追求就更加剧了人类生存根基的不稳定性。

事实上,自启蒙运动以来,理性的“潘多拉”盒子被打开以后,理性的两面性也日益彰显,一方面,理性取代神性成为判断万物的尺度。神性的祛除又进而释放出人性,人性的张扬又进一步提升了人的主体性,人的自我发展、创造能力得到空前的提高;另一方面,作为理性附带产品的工具理性的发展更是一日千里,它为人类创造了文明的生活和巨大的物质财富。但是理性的滥觞也带来了一系列的负面效应,工具理性的发展,固然使科学技术日益发达,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也得到进一步加强,但对自然的破坏程度也越来越大,人类生存环境日益恶化,自然资源逐步减少,物种也在加速灭绝,而人类欲望仍在加大;同时,工具理性又创造出足以毁灭人类的大规模杀伤武器,并且这种局势仍在进一步加剧。甚至在科学技术研究方面,也存在着理性滥用的问题,如基因技术应用于克隆人等,一旦出现克隆人,则对人类的文化和价值观、甚至人类自身构成重大挑战。但有限的人类理性不足以应对这么复杂的问题,即使科学也不能准确预知其产品——技术的结果。科学只告诉我们是什么、怎么样,但不能告诉我们是否应该怎么样,也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或在何种程度上如何加以运用的问题。这是一个需要智慧来回答的问题,只有同时拥有知识和价值判断的智慧才能回答这一问题

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在神性祛除以后,谁来约束或遏制日益膨胀的理性(主要指工具理性)?实质上,与其说约束理性,毋宁说约束人性。因为理性的背后支撑着理性的是人性,这才是问题的根本。难怪爱因斯坦要说:“任何一位认真从事科学研究的人都深信,在宇宙的种种规律中间明显地存在着一种精神,这种精神远远超越于人类的精神,能力有限的人类在这一精神面前,应当感到渺小,这样研究科学会产生一种特别的宗教情感。”[5]爱因斯坦的话反映了科学家的心声,也道出了人们对启蒙价值的深刻反省和批判——人无权奴役大自然、人奴役大自然的行为是不合法的。这也是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共同讨论的问题,他们的提问使科学理性与人文精神的关系问题更加凸显。

实际上,科学理性认识越深入,就越是发现科学理性本身的局限,而科学理性无法填补的认识空间,就只能让位于人文价值关怀或宗教情感。汤因比也曾对此深有感触,他说:“当我研究历史的时候,我总是企图深入人类现象的背后,去研究隐藏在现象背后的东西。”[5]科学理性的本质是批判精神,但将怀疑推向极致会导致普遍的虚无感,甚至怀疑科学理性本身,而对人文价值的关怀一方面确定了理性的限度,同时也拯救了理性本身,肯定了其存在的合理性。正为此,许多大科学家、大思想家都十分重视对人文价值的追寻和对人类终极命运的探索,他们才能在自身的学术研究中超脱世俗的、功利的追求,以求知为最高目的,以人文价值为标的,既保证了思想探索和学术研究趣味的纯正性、神圣性,也确保了理性运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

理想本身总是使人相信所谈论的事物状态不仅就其本身而言是善的,而且就其本身而言远比其他许多事物要善。因此,理想能使我们从狭窄的领域或天地中解放出来,能使我们从无尽的情欲束缚中解放出来,寻求比我们自身世界更加完美、更加完好的人格,构建更为完善的理想世界。它能使我们认识到我们自身的狭隘性和片面性,倾听来自无底深渊的存在的呼声,让我们以我们所是的方式存在,让我们(作为此在)的being除去蔽障,完全地敞开、澄明出来,生命以它的自由、解放形式,惬意地书写生命的尊严和作为大写的人之历史,揭示我是谁,我应该怎样,我期望什么,进一步澄明我从何处来,身居何处,将往何处去等问题。

在大自然的明镜中,大自然把我们看作是与动物处于同一层次的生物链中的一员,是低贱的或不高贵的造物,并将我们抛入现实的生活或宇宙中,就像将我们引入了一个盛大的宴会一样,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们只能孤独地站立在那里,不知所措。而在理想的明镜里,我们作为人的尊严得以提升,我们的灵魂一开始就以无限制的爱种植于伟大的和比我们神圣的一切之中。所以我们不仅仅是以勇敢来面对苍穹,这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我们在思想方面已经超越了那包裹着帷幕的天穹。这就是人类的理想世界。所以这种善的状态的实现,对人们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在这种理想的状态里,人们都可以过上本真的生活或幸福的人生,人们的自由可以得到充分的发挥和保障,人们的才能可以得到充分的展现。在这种状态中,不存在任何歧视、不平等、不公正之事。总之,这种状态是可欲的、可期待的善的状态。因此,理想本身对人们而言是一种应然的状态,它给人们指示了奋斗或努力的方向,是人们的希望所在。作为应然的东西,它对意志是一种范导性的作用,它是意志欲求的对象或目的。人之意志唯有以它为对象或目的,才能获得真正的且持久的幸福。它本身不同于感觉世界的幸福,那是短暂的、甚至是不真实的口腹之乐,而理想本身则经过了理性的严格审查和认真检验,因而是建立在坚实的理性基础上的。正如康德所言,人们在超出理论理性的权界时,认识容易产生幻相,“但是,如果这个幻相不是把理性为一切有条件者预设无条件者的原理应用到显象上时通过理性与自己本身的冲突而自己暴露出来,它就永远不会发觉是骗人的。但是,理性由此就被迫去探究这个幻相,看它是从何处产生的,以及如何才能消除它,而这唯有通过对全部纯粹理性能力进行一种完备的批判才能做到;以至于纯粹理性在其辩证论中显露出来的二论背反,事实上是人类对理性历来可能陷入的最有利的迷误,因为它最终推动我们去寻找走出这个迷宫的钥匙,这个钥匙如果被找到,它还将揭示人们不曾寻找却毕竟需要的东西,亦即对事物的一种更高的、不变的程序的展望,我们现在已经处身于这种秩序中,而且我们从现在起就可以由确定的规范来指导,按照最高的理性规定在这个秩序中去继续我们的存在。”[6]114-115

在康德看来,在实践上,亦即为了我们的合理性的行为的准则而充分规定这个理念,这也就是智慧学,而智慧学作为科学又是古人理解这个词意义上的哲学,在古人那里,哲学是对至善必须在其中设立的那个概念和至善必须借以获得的那个行为的指示。如果我们让这个词保留它的古代意义,即作为一种至善的学说,那就好了,只要理性致力于在其中使至善成为科学。因为一方面,这个附带的限制条件将会符合这个希腊术语(它正意味着爱智慧),同时又毕竟足以把爱科学,因而爱理性的思辨的知识,就其既为了那个概念而又有助于理性,也有助于实践的规定根据而言,一并包括在哲学的名义之下,却又不会让惟有它能被指称为智慧学所因之的那个主要的目的从视野中消失。另一方面,对于胆敢以一个哲学家的头衔来自居的人,一旦人们通过定义而把将大大降低他的资格的自我评估尺度摆在他面前,就会吓退他的自大,这也不是坏事;因为做一位智慧教师,比起一个还一直没有达到足以用对一个如此高尚的目的的可靠期待来指导自己,更不用说指导别人的学生来说,也需要意味着更多的东西;它会意味着一个了解智慧的大师,它要说的将超过一个谦虚的人所自明的,而哲学将会和智慧本身一样,还一直保持为一个理想,这个理想客观上惟有在理性中才被表现出来,但主观上对人格来说却只是他不断努力的目标,而且惟有能够把这种努力的不容置疑的结果(在对他自己的克制和他对普遍的善首先抱有的无可置疑的兴趣中)在自己的人格上作为榜样树立起来的人,才有资格以一个哲学家的自命名义达到了这个目标,这也是古人为了能够配得上那个荣誉称号所要求的。[6]115-116这样经过理性审查、检验过的理想,就是完全可信的东西,它可以成为意志的目的和指向对象。

因此,在这种意义上,作为出自理性为意志设定的至善的目标,同时也是由理性本身验证和检验过的理想,对自由意志是具有有效影响力的东西。作为应然的东西,由于出自理性本身为意志颁布的行为目标,它就对意志产生内驱力,这种内驱力源自为达到目的而不屈的信念,是一种坚定不移的确信。对善的世界的向往,对致力于伟大目的的高尚情感,都使这种信念在心灵世界中成为一个坐标,乃至在精神世界构筑起一座丰碑,其他较小的目标都与之相形见拙,不在话下。惟有这座丰碑在熠熠发光,像神像一样以不朽的信仰之光照亮着整个精神世界,也为意志指明了方向,即使这条道路充满千难万险,处处是惊涛骇浪,意志也会在它的指引下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所以康德说:“这东西不可能逊于把人提升到自己本身(作为感官世界的一部分)之上的原因,逊于把人与惟有知性才能思维的事物秩序联接起来的东西,而这事物秩序同时下辖整个感官世界,以及人在时间中的经验性上可规定的存在和一切目的的整体(惟有这整体才是与作为道德法则的这样一些条件的实践法则相适合的)。这东西无非是人格性,亦即对整个自然的机械作用的自由和独立,但同时被视为一个存在者的能力,这个存在者服从自己特有的,亦即由他自己的理性所立的纯粹实践法则,因而人格作为属于感官世界的,就其同时属于理智世界而言,服从于他自己的人格性;因为不必奇怪,人作为属于两个世界的,必须不是以别的方式,而是以崇敬地在与他的第二和最高的使命的关系中看待他自己的本质,并以最高的敬重看待这种使命的法则。”[6]93尽管康德所指的是人对道德法则的遵循,并且是指纯粹出于义务,而非是为了某种虚名。但在此,人们对理想的追求也同样适用于这种描述。因为作为有限的理性存在者,作为其人格性之体现,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这本身就体现了他的高贵人格和尊严。

所以理想本身也具有类似义务的规范的力量,它使意志为追求理想而义无反顾,冲锋陷阵,至死靡它。同时,它又具有来自信念世界的坚定不移的内在动力。这种来自确信的力量促使意志踏上征程,即使面临着艰苦卓绝的斗争,或者面临着来自自然世界的种种诱惑,它都能够矢志不移的坚持自己的理想;另外,它还是一种感召和激励的内在力量,它以其极强的理论力量和严谨的逻辑说服力,使意志折服于它的理想魅力,并因此能够毫不犹豫地拒绝任何偏离这种目标的诱惑,以全部的热情引导着意志走向理想的世界。正因为理想之巨大的力量,所以伟大的哲学家和思想家一直不间断地探讨理想世界,孔子要求仁爱,人们之间的秩序要以礼维续,做人要合乎君子的要求,儒家学说明确地提出“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理想人格,这些理想已经成为儒家文化的理想的人格形象,成为万世之表。而耶稣则要求人们遵从刻在人们心上的上帝的戒律,他以无限激进的方式,突破了所有世俗的秩序。他并没有否定这个世界,只是将尘世的一切归于世界,末日来临的上帝之国的前提,并以此为出发点来评判世间的一切永恒价值,熟善熟恶,熟真熟假?鉴于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耶稣在反叛中建立了符合上帝意志的无条件的伦理。苏格拉底所走的是思想者之路。这可以看作是人类理性之路,这条路凸显了人以及其中所蕴含的各种可能性。他强迫人思考(借助对话),他让人自由,只不过不断地提醒人们在自由中应承担的责任。佛陀则创立了僧伽集团,目的是为了让他的每一个弟子通过实现一种绝对的伦理,作为进入涅槃境界的前提。柏拉图用永恒的形式——理念世界和心灵的客观来填充其理想世界;奥古斯丁则在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放置入上帝的神像,通过上帝在此说话,引导人走向不朽,并由此创立了上帝的天国世界;康德则以世界和我们自己为指向,他要发现使人之为人是如何可能的途径。他要说明,有无限的天空帝国在我之上,有善良意志在我内心,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什么叫做一个人。

在这些最伟大的哲学家和思想家的思想中,永远有取之不尽的智慧和穿越时空界限、地域界限、国家、民族、乃至宗教界限的永恒影响力,它们促使每个人、每个民族都认真地思考,如何成为一个人、如何成为一个有责任的民族?他们由此开启了一个他们自己似乎也没有估计到的世界,这个世界像现实世界、像人们的心灵一样广阔,这是一个聚集着人类最高智慧的思想的帝国和理想的天国世界,而每一代的人们都通过自己的不懈探索和追求,不断地扩充这个思想帝国和理想天国的界限,为人类的智慧宝库不断地增添新的内容和华章,也为人类的行为尺度和未来的生活增加了更多的精确性。正因为此,我们说,理想本身需要人们的自由探索,需要人类自由意志的创造性,唯此,人类的生活才是常新的,才能保持不断的开放性,而不至于僵化和腐朽。

[1]孙正聿.哲学修养十五讲[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75-77.

[2]James D.Faubian,modern Greek Lessons:A primer in Historical Constructivis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pp.112-113.

[3]何光沪.蒂里希选集(上)[M].上海三联书店,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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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意志的神经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