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爱玲
(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潮州521041)
贾宝玉之本真情刍议
孙爱玲
(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潮州521041)
《红楼梦》对贾宝玉情感世界的描写,展示了人类生命存在的本真样态。其适情从源始维度呈现着朴茂驳杂的特征,其尽情从超越维度呈现着刚健精进的特征,其悟情从终极维度呈现着与大化同流的特征。贾宝玉之本真情凸显出“以情悟道”的深刻思想,具有超越时代的永恒魅力。
《红楼梦》;贾宝玉;本真情;以情悟道
《红楼梦》通过对主人公贾宝玉的生命情感经历的具体描写,为人们认识人类本性及其情感开启了一个回归生存本真的路径。贾宝玉情感世界的动态展开,显示了其本真情的丰富内涵。从源始维度看,其适情具有动态生发的特性,呈现着朴茂驳杂的样态;从超越维度看,其尽情具有自我抉择、不断升华的特性,呈现着刚健精进样态;从终极维度看,其悟情具有感悟生命真谛的特性,呈现着与大化同流的意趣。贾宝玉之本真情是一个有机整体,其不同层面相互渗透,相互作用,立体动态地展示了人类深邃博大、精彩奇妙的生命本真镜像。本文循着作者“以情悟道”的思路,对贾宝玉之本真情作初步的解悟。
宝玉之适情体现其本真情的源始内涵,具有任性恣情、天机自张的特点。这种任性恣情,“皆是随分触情”[1](P330),率性而为,毫无人为造作,它在正邪两气“搏击掀发”的源始绽放中建构生成,充分呈现出生命自发的朴茂驳杂。
对宝玉任性恣情的个性,脂批多有精彩评点。第十九回写到“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①曹雪芹:《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61页。本文所引《红楼梦》内容,均出自此书,以下不再出注。,脂批云:“四字好。所谓说不得好,又说不得不好也”;写到“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脂批云:“只如此说更好。所谓说不得聪明贤良,说不得痴呆愚昧也”;写到“更觉放荡弛纵”,脂批云:“四字妙评”;写到“任性恣情”,脂批云:“四字更好。亦不涉于恶,亦不涉于淫,亦不涉于骄,不过一味任性耳”[1](P282)。宝玉的“任性恣情”,乃从生命本真起意,充分彰显着生命的源始活力。
首先,宝玉的“任性恣情”体现为自然无拘的生存状态。他天生与众不同,过周岁“抓周”时,便“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他有闻香、“吃胭脂爱红”、“调脂弄粉”等“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下流痴病”;他更有“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的怪诞言论;乃至他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故而最喜在闺阁“厮混”,而不愿受到任何约束。他理想的生存状态是:每日和姐妹、丫鬟们一处读书、写字、弹琴、下棋、作画、吟诗、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每当这种时候,他便觉得“十分快意”,“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这种“天放”的生存状态全然拒绝宗法专制的思想辖制。
其次,宝玉的“任性恣情”还表现为对女儿们发自内心的爱恋。《红楼梦》作者鄙夷纵欲但不矫情,并不否定人的正常欲求。就生理心理而言,宝玉与普通青年并无二致,他有对异性的感性冲动,有爱美喜美的自然本能。譬如,当他看到宝钗“生的肌肤丰泽”、“雪白一段酥臂”,就“不觉动了羡慕之心”,乃至“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他对那些仆女也常常“不胜其情”:“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给秦可卿送葬时,遇上村姑二丫头,也是依依不舍,“以目相送”。这种对女儿本能的爱恋,突出表现在与黛玉的关系中,其最典型事例莫过与黛玉初逢时的摔玉之举。宝玉初见黛玉,前世仙缘的灵性相通与今生本能的异性相吸共同作用,情感达到极致,不期然爆发出一个不可理喻摔玉之举来。在这个似傻如狂的怪诞举动中,宝玉情感之天机自张的意趣淋漓尽致地展现。
再次,宝玉的“任性恣情”还表现出同性爱恋的倾向。他看见秦钟、蒋玉菡、北静王、柳湘莲等“妩媚温柔”的男性,便感觉“心中十分留恋”;在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中,他与秦钟同窗共读;甚至还有睡下时候与“秦钟细细的算账”的言语,作者“未见真切”算何帐目,给读者留下匪夷所思的疑案。这些似有若无的朦胧描写,透露出了主人公的同性爱倾向。对于这个问题,戚序本在回前有批:“君子爱人以道,不能减牵恋之情;小人图谋以霸,何可逃侮慢之辱”[1](P156),意为同性爱也存在着君子小人之别:君子得其情,小人取其辱。这见解实在精彩深刻。宝玉的同性爱是情感本真的自然发显,是在“爱人以道”范畴内的特立独行,彰显着生命本真的朴茂驳杂。
需要指出,在“任性恣情”的生命体验中,宝玉本真的感性欲求与非本真的声色体验常常搅缠在一起。小说非常真实地展现了宝玉情感生发过程中的这种纠缠,而在感性欲求中摆脱声色诱惑成为宝玉适情的显著标志。譬如,在与异性交往中,宝玉有过见了“姐姐”忘了“妹妹”的表现;第三十一回写与碧痕打发洗澡时,甚至“水淹着床腿,连席上都汪着水”,“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作什么”;还有与袭人“鬼鬼崇崇干的那事儿”。这些描写显示了宝玉情感源始的驳杂。然而,宝玉情感具有一种超越机制,在正常感性欲求与声色诱惑的纠结博弈中,他能够不断提升超越,与异性交往“两不相扰”是其情感底线。晴雯的嫂子灯姑娘在实地考察宝玉与晴雯的关系后,曾感慨地说:“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这从侧面印证了宝玉感情之正。宝玉的感情并没有沉陷于源始的驳杂之中,而是不断超越和提升。
小说写司棋被逐、晴雯之死、迎春出嫁、薛蟠娶妻等,随着悲凉之雾遍布华林,宝玉感而生悲,酿成重疾,迁延月余。此后,他便“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戏。……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顽耍出来”。这是悲愤之极的情感渲泄,绝没有偷鸡盗狗之事。面对戕害生命的吃人环境,宝玉深感无能为力,又不愿意随波逐流。于是,生命的巨大能量以一种自戕方式爆发出来,这也是宝玉“任性恣情”最极端的表现。
《红楼梦》写贾宝玉之“任性恣情”,既没有《金瓶梅》一类小说那样放纵情欲,也没有才子佳人小说那样否定欲求。“任性恣情”作为宝玉情感世界最基础、最具活力的内容,成为其情感不断超越和提升的动力。事实上,如果没有情感的源始杂驳,以及由此而来的纠结博弈,宝玉的生命也不会显得如此厚重。
宝玉之尽情,以神性精神(“通灵”)为导引,在反思基础上不断抉择、不断升华,在“人为筹划”中建构生成地“去在”,主人公自觉的精进修为发挥着关键作用。作为本真情的超越内涵,宝玉之尽情关注焦点乃在于他人和自然物。在与他人和自然物的交感中,宝玉在思考中抉择,在抉择中升华,在人为筹划的精进修为中展现了其用情之深挚与宽广。
宝玉所尽情的对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如对贾母、王夫人等的感情;有对同性朋友的友情,如对秦钟、蒋玉函、柳湘莲等的感情;有对众女儿的怜惜之情,如对晴雯、香菱、平儿、龄官、金钏等的感情;更有对黛玉的深挚爱情;还有对自然万物的怜护之情。宝玉之尽情,乃尽“古今之大情”,扩大了用情范围,提升了用情境界,将人类本真情感发挥到了极致。诚如有学者所言,宝玉尽情具有“悲天悯人”,“大慈大悲”的意趣,而“毫无‘救世主’式的宗教意味”[2](P18),《红楼梦》对宝玉尽情的描写,让读者看到了人类至深博大之情感。
其一,对众女儿的博爱
宝玉用情于众女儿,的确是“闺阁良友”。他立足道境,“爱人以道”,以平等博爱的情怀去关爱处境不幸的女儿,“必务求兴女子之利,除女子之害。利女子乎即为,不利女子乎即止”[3](P90)。在对众女儿的用情中,他完全进入“忘其尊卑,忘其痛苦,并忘其性情”的状态,体现了“意淫”之用情与皮肤淫滥之欲望的天壤之别,启示读者什么是真正的人之情感。
第三十回“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写两个痴情人之痴可谓勾魂摄魄。龄官之痴情达于忘我之境,令人慨叹;宝玉因龄官之痴也进入忘我痴境,更令人慨叹。龄官因己情而痴,宝玉因用情于女儿而痴,同是进入痴极忘我之境,宝玉之痴更有超越自我的神性境界。尤其是他担心女儿受情感折磨,而有“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的忧心痴想,更令人砰然心动,充分展示出“闺阁良友”的魅力。
第四十四回写宝玉为平儿理妆,把宝玉担忧女儿命运,愿意分担女儿痛苦的深厚情意表现到十二分。平儿无端受贾琏凤姐夫妇的夹板气,宝玉深为不平。他请平儿到怡红院休息,并代贾琏、凤姐赔礼道歉,乃至非常体贴地为平儿理妆。宝钗也关注平儿无端挨打受气的事,她是这样劝平儿的:“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曲,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她完全从主人奴仆角色本分来劝解,完全不顾及平儿的人格尊严、情感感受。与宝钗完全不同,宝玉“爱人以道”,平等对待女儿,尊重女儿的人格尊严,体现出弥足珍贵的人文视域。
对命运不幸的香菱,宝玉也深切关注。小说写香菱终于有机会入大观园学诗,因痴迷学诗而“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与诗结缘是香菱人生最大的幸运。在充满灵性创造的诗境之中,香菱找到自我存在的价值,暂时摆脱了命运的不幸。对此,宝玉感慨说:“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可见天地至公”。小说写到薛家为薛蟠议婚,宝玉从一开始就为香菱“担心虑后”起来。不出所料,夏金桂一过门香菱就遭受到折磨。对此无可如何的宝玉竟突发奇想,希望有一种“疗妒”的药方,能够使香菱免遭残害。宝玉体贴入微尽情于女儿,由此可见一斑。
对身世独特、命运不幸的妙玉,宝玉极尽尊重体贴之能事。在贾府里只有宝玉最能理解妙玉的不幸处境和丰富内心。宝玉过生日,妙玉“飞帖祝寿”,“遥叩芳辰”。看到简帖,宝玉“直跳了起来”,“忙命‘快拿纸来’”,当下要写回帖。因不知怎样契合妙玉的苦心,“半天仍没主意”,于是去请教黛玉,路遇与妙玉有“贫贱之交,半师之分”的岫烟。岫烟授以“槛内人”之称,宝玉即如醍醐灌顶般开悟。而对岫烟讥评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宝玉则这样为之辨护:“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宝玉如果没有非凡的博爱意趣,怎么能有如此道白?
宝玉用情于女儿,还表现在对不幸故去女儿的“不了情”上。对受自己连累而含冤死去的金钏,宝玉内心深感悲痛。在金钏的忌日,他撮土为香祭奠亡灵,表达自己萦绕不去的愧悔与追念。晴雯遭受冤屈被驱逐、贫病而死令宝玉心灵创痛达到极点。他凝聚悲愤血泪,写出深恸檄文《芙蓉女儿诔》,笔伐吃人的社会;他希望晴雯化身为芙蓉花神,“乘玉虬”、“驾瑶象”,上天入地,从此不再受到人世间的磨难。《芙蓉女儿诔》是宝玉对以大观园惨遭磨难的女儿为代表的天下所有不幸女儿最痛彻、最深情的哀悼!
宝玉不仅对可见、可感的女儿用情,还对不可感、不可及的女儿用情,这是他用情于女儿最为独特之处。譬如,他听人传说傅秋芳“是个琼闺秀玉”,“才貌俱全”,便“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又如,刘姥姥胡诌一个雪下抽柴的美丽姑娘,宝玉便信以为真,刨根问底,念念不忘。刘姥姥讲了一个子虚乌有的茗玉小姐,宝玉也认为茗玉是“虽死不死”的,竟派了小厮茗烟四处打探寻找。这类用情的极例则是宝玉对画中美人的慰望:一次在宁国府吃饭,他突然想起这府中有间房里有张美人图,现在大家热闹,那画中美人一定会感到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她一回”。小说这些勾魂摄魄的描写活脱脱写出一个“绝代情痴”,诚如评点家所言:“天生一段痴情,所谓‘情不情’也”;“极不通极胡说中,写出绝代情痴,宜乎众人谓之疯
傻”[1](P267)。
宝玉“爱人以道”,以其平等博爱的情怀尽情于处境卑微的众女儿,在忘我的用情之中显示了其本真情之无比宽广丰富的内涵。
其二,对黛玉的深爱
宝玉“爱人以道”,尤其体现在对黛玉的深爱中。宝玉对众女儿的博爱与对黛玉的专情是不矛盾的。因为博爱,宝玉对黛玉的爱有更丰满的内涵;因为专情,宝玉的“闺阁良友”才显得更为深挚。宝玉本真情之自我超越,正是在博爱与专情的纠结中不断反思升华而得以彰显。对众女儿的体贴见其道意用情之广,对黛玉的挚爱见其道意用情之深,在与黛玉深挚相爱,“性命共之”[3](P90)中,宝玉以“一溺其中,非死不止”态势,把人类至真、至挚、至深的情感达于神奇化境,展示出了人类本真情感最深邃的内涵。
早期评点家洪秋蕃言:“宝玉天性,视姊妹兄弟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故待宝钗、黛玉无分厚薄也。……岂知宝玉性虽泛爱,而区区方寸自有权衡,故于黛玉独加亲密。”[4](P136)对黛玉宝玉有着迥异其他女儿的特殊情感,这在第七回有所描写:黛玉前脚刚进贾府,宝钗后脚就随母兄来到。那宝钗“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黛玉的“悒郁不忿之意”借“送宫花”事上发泄出来:周瑞家的受薛姨妈之托顺路送来宫花,黛玉不仅不领情,还还以尖刻的言语,似乎印证了人们对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看法。此时,灵犀相通的宝玉早已察微见幽,他马上转移了话题,向周瑞家的询问宝钗的情况,及时地化解了周瑞家的尴尬处境;得知宝钗“身上不大好”时,他立即又让丫头们去瞧瞧宝钗,并说这是他和林妹妹的意思,为不善人情世故的林妹妹打掩护;至于他的“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的,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来”一番话,则完全是为黛玉而扯谎。此时此刻,这蹩脚的谎言恰恰最能抚慰黛玉“悒郁不忿”的敏感心灵。对如此细腻深情的宝哥哥,黛玉怎能不报以深情的爱恋!
大观园落成,元妃省亲,奉元妃之命宝玉和众姐妹入住大观园。在大观园内,宝黛爱情进一步发展。第一幕便是“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宝玉来看黛玉,话里言间无不透露着细致入微的体贴呵护,黛玉也以无所顾忌的亲密话语回应。其中完全没有才子佳人小说之“便生不轨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许多贼形鬼状等丑态邪言”[1](P286)污秽,展现了人世间最纯真、最动人、最优美的儿女真情。第二十三回“共读西厢”,更展现了宝玉从极尽能事的体贴向精神意趣之默契的升华。小说写到宝玉青春期的苦闷,“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为了让宝玉开心,贴身小厮茗烟找来了古今小说,野史外传,并传奇脚本解闷,其中就有《西厢记》。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在这些书里,宝玉发现了一个宣泄青春情愫的新奇世界,由此进入宝黛“共读西厢”的情节:《西厢记》中崔张二人自由爱恋,尤其是莺莺大胆冲出闺房,“芳誉何须奉”、“只将鸳枕挨”,竟与张生同宿共眠,其纯真火辣的情感震撼了宝黛两个痴情人。二人置身这个传奇世界如醉如痴,乃至宝玉迫不及待地问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一听,大有知音难求终得一遇之感,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宝玉借西厢警词向黛玉公开表明心迹,而黛玉听后的恼怒不过是情感被压抑不能表达的一种变形反应。在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这种被压抑的情感便流露出来。黛玉独卧床上竟脱口而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西厢记》莺莺唱词),就清楚地表明了黛玉对宝玉的眷恋。二人心神相通、心灵共震,产生的纯真绝美之爱情可谓益智清神、正等正觉。
宝玉对黛玉的痴情,在摩擦碰撞中砥砺升华,乃至以一种痴迷的状态表现出来。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写湘云与宝玉等人谈到仕途经济、应酬世务一类话,宝玉不爱听,并公然在众人面前“私心称扬”林妹妹,公开表示自己与黛玉意趣相投。这番话被前来查看情形的黛玉在外边听到,她吃惊不小,内心掀起巨大波澜,对此小说有一段精彩的内心独白,将黛玉的真情实感和盘托出。宝玉出来看见前面黛玉“有试泪之状”,忙赶上去,并“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而黛玉也不禁伸手替“急的一脸汗”、“筋都暴起来”的宝玉“拭面上的汗”。“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真真鬼斧神工,“你放心”这三个字具有怎样摄人心魄的力量!它所包含的情感份量实在太厚重了,以至连无比聪慧的黛玉一时间竟也没有反应过来,她“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二人下面的对答更是令人除了“浑身呆气”(脂砚语)再无话可说。“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活,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这是怎样一番掏心窝子的话语!“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而“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词,一时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站,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此时因终于有机会当面诉说肺腑衷情,宝玉完全进入痴迷忘我的境界,他不知林妹妹早已走了,却“只管发起呆来”,竟把前来送扇子的袭人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情到极处而痴迷的宝玉已然进入了生命的道境。
宝玉对黛玉的这种赤诚真情,因痴迷忘我而进入魂牵梦绕的下意识状态。第三十六回写到宝钗竟难得忘情地坐在睡着的宝玉身边做绣花针线,这一幕被正巧也来宝玉这里的黛玉、湘云看到。就在此时梦中的宝玉突然嚷喊起来:“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玉的喊嚷实际上是“通灵”的“木石姻缘”对世俗的“金玉姻缘”公开挑战的宣告,更透露了宝玉对黛玉情感发展的极致状态。情到深处显平淡,宝玉对黛玉问医、问药、问饮食、问起居,在日常琐碎事务的问询中传达出深深的牵挂。第五十二回写众女儿聚集于潇湘馆叙话,众人先走,落后的“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这问讯看似平淡,却融入贴心贴骨的关爱。诚如脂砚斋所说:“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皆沥血滴髓之于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1](P152)
宝玉对黛玉的深爱,于平淡中储蓄着巨大能量,一旦发泄便是“一溺其中,非死不止”的极顶状态。第五十七回写紫鹃为了试探宝玉对黛玉的情感,骗他说黛玉要回苏州。对于深爱黛玉的宝玉来说,此话有如晴天霹雳,令他顿时目瞪口呆。紫鹃等他回答,却“见他只不作声”;晴雯来叫他,他也“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涨”;以至后来“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连李嬤嬤用力掐他的人中,“掐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这里“写宝玉、黛玉呼吸相关”,“不在字里行间,全从无字句处”,写出宝玉对黛玉的忘我痴迷,真令读者“哭一回,叹一回,浑身都是呆气”[1](P504)。
所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宝玉对爱的对象的自我抉择,在抉择中不断升华爱的体验,并以“发泄一尽”的势能彰显无比深挚的爱情,这也是《红楼梦》呈现人类本真情感最动人心魄之所在。
其三,对自然物的怜护
宝玉之尽情,“不但及于众人,而且及于众物”。脂批云:“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1](P152)所谓“情不情”,是向“不情”(“不情”包括无情的自然物)用情。
第二十三回写宝玉独自来到沁芳桥边桃花树下从头细读《西厢记》,“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树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花儿是自然界的美丽生命,但花儿的生命又是那样的短暂,宝玉“恐怕脚步践踏了”花儿,其爱花、惜花、护花的心情跃然纸上,这与黛玉爱花、葬花、愿花儿“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意趣完全相同。在“恐怕脚步践踏了(落花)”旁边,庚辰本批有“情不情”之语,正点明了宝玉对自然物的怜护之情。这种用情及于物的意趣为常人难以理解。如同傅试家两个老嬤嬤来贾府见过宝玉后的议论一样,世人不理解宝玉“意淫”用情及于自然物之意蕴。在世人看来,那就是“似傻如狂”行为了。而宝玉正是通过这类“似傻如狂”的用情,为世人展现了人类本真情感最宽广的胸怀。
宝玉用情于自然物,自然物也反作用于宝玉,从而引发深深的情思。四季交替,万象变幻,自然界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都能引发他的痴情之想。在宝玉看来,花鸟的生命和人的生命是息息相关的,花儿落了意味着一个美好生命完结了,而鸟儿乱啼那是对美好生命完结的沉痛哀悼。第五十八回写宝玉病后去看望黛玉,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荫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眼前景色直令宝玉浮想联翩,他由物及人大发感慨,表达了对人的生命和自然物生命的深深忧患。
第七十九回写迎春即将出阁,宝玉听说后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徘徊顾望。在与寥花苇叶、翠荇香菱等“无情”自然物的交流中,他宣泄着对迎春的深切关怀。在宝玉的心中,所谓的无情之物、无生命自然景象,都是有灵犀的,有生命的,是能够与人的情感交流的。他认为,“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东西,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他举出孔子庙前桧树,诸葛祠前的柏树,杨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药,王昭君坟上的长青草等,来证明他的看法的正确。第四十九回有一段写宝玉留恋白雪红梅的情景:宝玉雪后来到拢翠庵,拢翠庵里的红梅映着雪色,在他看来“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生命真趣在这自然的白雪红梅中发散得如此美丽,通灵的痴情人岂能冷落这自然美景所泄露的生机活力,他不禁“立住”,“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这段描写人与自然交相辉映,彰显了物我一体的思想。
中国传统思想主张“天人合一”,宋儒讲“民吾同胞,物吾与也”[5](P62),都传达了人类和自然和谐相处的意趣。即使有灵性如人类,也不可凌驾于其他自然物之上,人类只能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红楼梦》写宝玉用情于无情之自然物,正是在“物我一体”视域下,拓展了人类本真情感的领域,体现了人类情感的丰厚深邃,揭示出人类生命存在本真之无限深广的内涵。
宝玉之悟情,以神性指向(“通灵”)为归依,在反思基础上的不断感悟过程中建构生成,从而显现出与大化同流的意趣。人类情感的源发状态是驳杂漫散的,它必须经历不断凝聚、纯化、升华的过程,才能进入“诗意居住”的生存本真终极境界。晚明“性灵”文人体验生命本真,大多循着本真能量“发泄一尽始散”的路径,更多倾向于自然感官的体验,而人的社会属性、精神属性则没有得到充分展开。与此不同,宝玉悟情表现为对人类生命本真的全方位开拓:人的感性生命、理性生命、神性生命,都得以充分展示。具体而言,宝玉之悟情从两个向度展开。
一是通过对生的体验,领悟生命本真之终极意义。
孔子有“未知生,焉知死”之语,他注重从对生的体验中悟道,对死的问题则存而不论。宝玉之悟情,通过对生的体验领悟生命本真的向度,就是在儒家传统思想土壤上滋生的。不过,宝玉悟情的精神内涵与儒家思想有所不同:儒家以伦理情感为宗,而宝玉以本真情感为根。这种情感的精神内涵使宝玉在生活中能够超越世俗的等级、门第、贫富等障碍,以平等的意识去感悟生命的本真奥义。譬如,面对出身寒门的秦钟,他感悟道:“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从豪侠尚性的柳湘莲身上,他反思到自己的弱点:“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他希望摆脱局限,获得自由,这些感知都是非常深刻的。
第三十六回“识定分情悟梨香院”是宝玉悟情的重要环节。在梨香院龄官那里,宝玉看到、听到乃至引发的反省,进入到了情感领悟的全新境界,他深刻反省自己以往“管窥蠡测”,并“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女儿们的眼泪他“并不能全得了”。将宝玉的“情悟梨香院”与“皮肤淫滥”者相比,更见出宝玉悟情的非凡意义。譬如,贾赦让人说媒强取鸳鸯为妾,结果被鸳鸯拒绝,他的反应首先便是恼羞成怒并愚人自度,继而是以强凌弱,不霸占到手誓不罢休。而在宝玉,情感受挫则成了他反省、升华的动因。二者相比,不啻有天壤之别。《红楼梦》作者之“情教”,读者因此庶几可体会一二!
当然,宝玉之悟情最直接的动因乃是与黛玉的情感磨合。宝黛二人从“耳鬓厮磨”,两小无猜,到渐渐成长,由一般的亲密发展到情爱,乃至出现“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甚至“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或“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所有这些对宝玉情悟都起着积极的催化作用。面对情感的困扰,宝玉常以“出佛入道”来排解。宝玉之出佛入道,从现实层面看,诚如脂批所言:“皆是随分触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1](P330);从终极意义看,则为宝玉“以情悟道”拓展了精神境界。禅宗认为“无情无佛种”,有情是入道的前提条件。明清“性灵”文人多“出佛入道”,就是在从佛道精义中确证生命的本真意义。贾宝玉之“出入佛道”,其意趣亦复如此。
二是通过对死的思考,感悟生命本真之终极意义。
通过对死的思考感悟生命本真之终极意义,这个精神向度超越了儒家重生不重死的思想局限。贾宝玉将生与死问题结合起来思考生命本真的终极意义,显示了他深邃博大的思想视阈。对于死亡,宝玉有非常强烈的自觉意识,他身处繁华、热闹、温柔、富贵的环境之中,却常常会想到死亡,认为人死之后便顾不得什么,就像一股轻烟随风吹散了。起初,他希望在死的时候,能够得到众女儿的真情相送,这样他的心灵便可以在真情的“大河”中得以安息。等到情悟梨香院之后,他觉悟到“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女儿们的眼泪并“不能全得”。为了让自己之“情缘分定”的黛玉放心,他向紫鹃赌誓:“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这种直面死亡的无畏态度源于他对死亡的深刻感悟。
第二十七回写宝玉无意中听到黛玉的《葬花词》,“不觉恸倒山坡之上”,并因此由黛玉推及他人,由人推及与人有关之物,由物再“反复推求了去”,进入对宇宙大化的思考之中。这种由此及彼、由生到死的“反复推求”,就使宝玉对人之生老病死有了与众不同的领悟。随着大观园里年青可爱的生命逐一毁灭,宝玉的痛苦与日俱增。而在与日俱增的痛苦中,宝玉对死亡的领悟也进一步深化。第四十三回写在荣宁二府替凤姐大办生日盛宴之时,宝玉本应在场,却借口悼北静王之姬妾,一早就带了茗烟,素服骑马,来至城外水仙庵,悼念那位正值生日而已经屈死了的金钏儿。脂批云:“攒金办玉家常乐,素服焚香无限情”;“写多情不漏亡人,情之所钟,必让若辈,此所谓‘情情’者也。”[1](P470),金钏之死带给宝玉巨大的心理震憾。他在玉钏面前低声下气表达愧悔,他通过祭奠金钏表达着忏悔。在深深愧悔之中,他感悟着生死,提升着情感。鲁迅先生对此有深刻的见解,他说:“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先有可卿自经;秦钟夭逝;自又中父妾厌胜之术,几死;继以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爱之侍儿晴雯又被遣,随殁”;“悲凉之雾,遍布华林,呼吸领悟者为宝玉一人耳”[6](P201)。诚可谓知音之论。
在“通灵”神性精神引领之下,宝玉感悟生与死,领悟生命本真的终极意义,便有一种与宇宙大化同流的意趣。这与海德格尔所谓的“前行到那无可避免的死亡”,在不加计算的“本质性思想”主宰下的自觉选择与自我决断的意蕴[7](P361)真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意趣由小说之“甄”、“贾”宝玉二而合一的神妙构思,超越文本而切入现实;由小说之未完成样态,将读者参与(如探佚)放大而又超越现实。这种“有无相生”的思维方式,使《红楼梦》具有了超越时空的自由境界,更彰显了生命存在之本真奥义。
《红楼梦》通过主人公贾宝玉有情生命之适情、尽情、悟情的演历,以具体鲜活的样态,展示了人类生命的存在本真,凸显出作者“以情悟道”的深刻思想。贾宝玉本真情在生命化生(正邪二气“搏击掀发”)中建构生成生发,这与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具有“去在”本质乃意味相通。海德格尔指出:“此在并不寻求以定义的方式来寻求理解他的生存可能性,现象学想要展现的是存在的生存结构,而非此在的属性或者是范畴。”[8](P21)贾宝玉之本真情自然也无法用现成概念来定义。《红楼梦》通过贾宝玉情感世界的具体描写,揭示了贾宝玉本真情之丰富内涵,建构了人类情感的存在价值,这是对中国传统思想前所未有的开拓,从而具有了超越时代的永恒思想魅力和艺术魅力。
[1]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M].济南:齐鲁书社,1986.
[2]周汝昌,周伦苓.红楼梦与中华文化[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89.
[3]一粟.红楼梦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4]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
[5](宋)张载.张载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7.
[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7](德)海德格尔.路标[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8](美)帕特里夏·奥坦伯德·约翰逊.海德格尔[M].张祥龙,等,译.北京:中华书局,2003.
责任编辑:张东丽
I207.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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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3842(2013)03-0033-07
10.3969/j.issn.1671-3842.2013.03.07
2013-02-28
孙爱玲(1958-),女,内蒙古包头人,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红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