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与拯救
——论曹禺早期剧作中的生命观念

2013-02-17 22:56刘新锁
关键词:牢笼剧作曹禺

刘新锁

(济南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22)

沉沦与拯救
——论曹禺早期剧作中的生命观念

刘新锁

(济南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22)

曹禺在其早期剧作中展示了生命被外在与内在环境压抑和扭曲的非正常存在状态。各种形态的生命体进行着“他救”或者“自救”的努力,以“走出”的方式寻求个体生命的本真和完满。对生命的热切关注和深沉思考成就了曹禺的创作。

生命;他救;自救;叙事伦理

作为一名诗人气质相当浓郁的作家,曹禺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感受力。他经常被自己目睹的人与经历的事激动,灵魂时时受着折磨难以得到片刻的安宁与妥帖。他不断在思考着人世间的种种问题,以近乎自虐般的坚执寻找着或许并不存在的答案。“挣扎中,一间屋子锁住了我,偶有所得,就狂喜一阵,以为已经搜寻出一条大道,而过了一刻,静下心,察觉偌大一个问题,不是这样避重就轻地凭空解决得了,又不知不觉纠缠在失望的铁网中,解不开,丢不下的。”[1](P380)其中,对生命问题的思索贯穿了曹禺几乎全部的创作。

尤其是“生命三部曲”(《雷雨》、《日出》、《原野》)及《北京人》这几部早期作品,由于较少受到政治意识形态的干扰,曹禺对生命问题展开了深入的思索。美好健康的生命被摧残和毁灭、生命存在被畸形的社会环境和文化压抑而异化、强悍狂野的生命被非理性的冲动支配陷入心灵的炼狱……,对生命问题的关注占据了曹禺这一时期创作的核心位置。

“狭的笼”与“老坟里的棺材”

在早期剧作中,曹禺笔下无论可怜的或可爱的还是可恶的“动物”——作为生命个体的人,几乎全都生存在令人感觉压抑、沉闷散发着腐朽和罪恶气息的空间里。《雷雨》中的周公馆、《日出》中的豪华旅馆与三等妓院、《原野》中的焦家、《北京人》中的曾家,都是这样的牢笼或地狱式的所在。存在于其中的生命,或试图反抗挣脱,或陶醉于其中扬扬自得,或有意无意在制造黑暗和罪恶,各自表现出种种不同的形态。

其中,有的生命曾经洋溢着昂扬的生机和活力,对未来、自由、爱情、幸福等一切美好的东西拥有幻想和憧憬。如《雷雨》中17岁的少年周冲,真诚地向往着美好的爱情以及在爱情之光笼罩中的理想国:“我想,我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的象海燕似的小帆船……白色的帆张的满满地,象一只鹰的翅膀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我同你,我们可以飞,飞到一个真真干净、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的,没有……”,但是在充满了罪恶和残酷的周公馆,他美丽而又渺茫的梦一次次被现实的铁锤击打得粉碎,直到心目中聪慧而慈祥的母亲也丑恶地为着乱伦的情爱痉挛地喊叫,他的幻想彻头彻尾地破灭了。在他的肉体毁灭之前,其实这样一个阳光一样健康的青春生命已经被摧毁了。同样,拥有如同春花般灿烂生命的四凤,刚刚开始绽放便无辜地凋谢在这样一个令人窒息的牢笼里。《日出》中的陈白露,也曾“羡慕着自由”,“憧憬着在爱情里伟大的牺牲”,也“试验过,带着如望万花筒那样的惊奇,和一个画儿似的男人飞出这笼”,直到已完全沉没在丑恶污浊的现实地狱中,她还是并不甘心这样生活下去。而且她依然保有未泯的童心,会因为看到窗玻璃上凝结的霜花拍着手欢笑大叫。但是她没有能够逃脱,“太阳不是我们的”,最终随着地狱一样的黑夜一起沉没。有的则凭借自己充盈强悍的生命力来反抗这个世界对生命的迫害、压抑与扭曲。如《雷雨》中有着“最雷雨的”性格的周蘩漪,“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2](P9),“她有火炽的激情,一颗强悍的心,她敢冲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兽的斗”[2](P10)。她大胆地喊出“我在这个死地方,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十八年了,我的心并没有死;你的父亲只叫我生了冲儿,然而我的心,我这个人还是我的……”,但是,她一样最终被监狱似的周公馆吞没。《原野》里的花金子,这个“野地里生,野地里长,将来也许野地里死”的充满了野性生命力的女人,虽然逃出了让她感觉“我是死了的”焦家,最终不免又陷入了人性的牢笼。更不用说《北京人》里那个“生命的空壳”曾文清,他的生命已经被抽空了一切活力无可救药地异化,这只孤独的鸽子已经失去了飞翔和搏击风雨的能力,最终还是回到了困住他的牢笼直到生命完全殒灭。

还有些存活于其中的生命已经习惯了这种牢笼或地狱般的环境,他们在其中浑浑噩噩甚至感觉如鱼得水地吮吸着地狱中其他生命被压榨流出的汁液而存活,如《日出》中的潘月亭、李石清、顾八奶奶、张乔治、胡四等等,这是一些“冥顽不灵的自命为人的一类动物”,“他们闭着眼,情愿做地穴里的鼹鼠,避开阳光,鸵鸟似的把头插在愚蠢里”[1](P382)。另外,《雷雨》中的周朴园、《日出》中那个没出场却控制一切的幕后人物金八以及《北京人》中的曾家老太爷曾皓这一类,则在用自己强悍而残忍或羸弱而残忍的生命力制造罪恶,涂抹黑暗,建造或加固这些窒息生机的牢笼和地狱,把一些曾经美好或依然美好的生命推进或者拖入“老坟里的棺材”。同时,他们也成为被罪恶和暴虐所异化的生命,失去了自我的本真存在。

处于这样的生存境域中,作为生命体的“人类是怎样可怜的一种动物”,“他们怎样盲目地挣扎着,泥鳅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陷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2](P8)。但是,无论能否行得通,他们都在努力挣扎试图实现对自我的拯救——这也是曹禺在剧作中对生命展开深沉思索的重要内涵之一。

他救与自救

曹禺早期的剧作中,诸多处于被侮辱与被损害位置的人物都能感受到这种“牢笼”或者“地狱”一般的生存环境对自己生命力的压抑和扭曲,他们不甘心在这种黑暗腐朽之中沉沦。几乎是在生命本能的驱使下,他们采取了种种正常或非正常的手段进行着救赎的努力。

这里面,有一些把希望放在了外在于自己的生命身上,试图凭借他人来实现对自己的拯救。《雷雨》中的周蘩漪,作为一个满溢着原始的野性,而被压抑的生命力郁积了十几年的女人,她的心从来没有完全死灭过。被“阎王”周朴园压制了十几年的生命之火被点燃后,她几乎是盲目地把自己获得拯救的希望放在了一段畸形的感情和一个自身也非常脆弱的生命体之上。长期压抑下突然获得的非常态感情使她强悍的生命力激烈燃烧发出了白炽的光泽。但是,最终她没有挣脱出去,依然落在了火坑之中。而周萍,这个被自己乱伦之爱的罪孽折磨陷入心灵炼狱的灵魂,在走向毁灭的途中也在进行着绝望的挣扎。当他遇到了充盈着新鲜活泼生命力的四凤,以为自己看到了获救的光。他如同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牢了四凤,把四凤看作是照亮他罪恶感觉笼罩下黑暗心灵的太阳。可是,他非理智的盲目冲动宿命般地将四凤也拖入了漆黑的命运深渊。《日出》里的陈白露,这是个久经漂泊历尽风尘依然保持着作为人的正直、善良和一些天真的女人。她认识到浮华虚假的生活有着它自来的残忍,厌恶自己寄身于其中的丑恶的生活圈子,渴望着早日摆脱这个活的地狱。但是她终究是一只已经习惯于金丝笼的鸟,已经失去了在自由的树林里盘旋的能力和兴趣。她只好把获救的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等待着有一天幸运能来叩开她的门,使她获得自由。在“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生存环境中,这个美丽的生命最后的归宿只能是被黑暗吞没。《北京人》中愫方这个散发着诗意、道德和爱的光泽的女子,甘愿以自己的生命为曾氏家族这个“老坟里的棺材”殉葬,借以使自己爱的人解脱出去获得生命的复活和心灵的自由。即使自己的生命被压抑窒息而死,她也是快乐而幸福的。但是,她牺牲自己拯救所爱的愿望最终破灭,“天塌了”。曹禺似乎在用一个个生命的殒灭告诉我们,依靠别人拯救自己这条路行不通。

既然他救是无望的,有时甚至还会将无辜的他者带入深渊,那么他们应该怎样拯救自己,使自己的生命免于覆没呢?我们从剧作中可以看出,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少数几位有着浓重宗教情结的作家之一,曹禺也在执着地探求着生命的解脱和救赎之路。

不管是从家庭角度切入的《雷雨》还是从社会角度切入的《日出》,抑或从文化角度切入的《北京人》,都对生命被摧残、戕害、扼杀及其复活与拯救进行了深切的思索,每一部剧作都笼罩在浓郁的终极关怀氛围之中。

在他救失败的情况下,一些不甘心在外在于肉体或内在于心灵的牢笼窒息下沉沦的生命开始进行自我拯救。《北京人》中几乎是完美化身的愫方,在沉闷衰朽的曾家一天天消耗着自己年轻美好的生命。一方面是因为她善良的天性和高洁的品质,另一方面是因为这里有她的爱、有她心灵的寄托,她无怨无悔地在这个日益腐烂下去的监牢中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和活力。她将满腔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爱的人身上,希望付出自己年轻美丽的生命为代价换取曾文清逃出牢笼自由飞翔。可悲的是她所托非人,希望寄托的所在却是一个已经成为“活死人”的生命空壳。“不,你不知道啊,——在外面——在外面的风浪——”这是这一只已经不会飞了的鸽子绝望的呐喊。可是,连曾瑞贞这样的小孩子都意识到“把自己的快乐完全放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危险的,也是不应该的”,愫方不会不明白。最后,她终于也绝望了。经历了苦痛的挣扎,她走出了这个“老坟里的棺材”,去追寻自己的新生。还有曾瑞贞这个在极度的压抑下抑郁、不满、怨恨而忧苦的“小人儿”,也终于步出了这个幽灵似的门庭,追随着“没有礼教来束缚,没有文明来捆绑”的袁氏父女去谋寻自己的生路。《原野》中花金子这个洋溢着野性生命力的女人,毅然决然的抛开自己恨恶的孱弱无能的丈夫,从那个桎梏她生命的焦家奔向广袤的原野,去追寻自己希望中的理想天地。

这些美好的、可怜的或者鲜活的生命终于意识到了他救的无能为力,要拯救自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来挣脱种种束缚和羁绊去赢得自己生命的完满和自由。

“天边”那“金子铺地”的地方

曹禺早期几乎所有剧作中的人物,都有一种“走出”的冲动。他们所生存的空间如“牢笼”“地狱”,他们的青春、梦想、情爱、自由等美好的东西被扼杀压制,他们生命自在生长的权利被漠视、践踏。外在环境给予他们的只有无休止的折磨、损耗、摧残和酷虐,本能和直觉的非理性反抗与挣扎却把一些生命体带入畸形的生命存在状态。

《雷雨》中蘩漪的反抗使得她在有悖伦理的情欲之火中烧毁了自己,周萍则因为自己非理性的情感骚动和年轻生命力的奔涌做下了自己不该做的事因而陷入心灵的煎熬。《原野》中的仇虎在仇恨火焰的燃烧与强烈的复仇欲望驱使下泯灭了自己的天性,杀害善良软弱而无辜的焦大星使得他感觉自己“手上的血洗不干净的”,因为犯下的罪孽沉入道德和人性的炼狱。剧作中每个人似乎都在思考着如何“走出去”,挣脱虚伪、罪恶与腐朽掩埋的非本真生命状态。周萍从《雷雨》开场就打算着要“走”,离开那个折磨着他的家,摆脱那段给他带来深重羞耻和犯罪感的不伦之恋;周冲则以那种单纯澄澈的少年心灵憧憬着和自己爱的人乘着白色小帆船在蓝色的大海上向着“天边”飞;《日出》中的陈白露虽然是一只已经习惯了金丝笼的鸟,但是直到死去都保持着从身处的黑暗地狱世界里逃脱的渴望;《原野》中的花金子和仇虎向往着那个“金子铺的地,房子都会飞,张口就有人往嘴里送饭,睁眼坐着,路会往后飞”的世界;《北京人》中的曾瑞贞,受到袁氏父女生活方式的吸引和鼓舞,打算着逃出曾家这个只有“活死人,死活人,活人死”的监牢并终于走了出去;愫方则始终在盼望和支持着她深爱的文清走出这个没有温暖、生机和活力的家庭,让自己的生命复活并且在完全绝望后自己也投身到了外面的世界。

但是,外面的世界也不会是周冲憧憬的“真真干净、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的,没有……”,也不会是仇虎和花金子所幻想的“金子铺地”的天堂。尽管在曹禺的动人的笔下,他们的幻想闪耀着美丽的诗意光彩,但其虚幻性质也是显而易见的。外面的世界一样会有罪恶、压抑、欺凌、损害和不公,一样会对善良而弱小的生命进行摧残和戕害。现实有它自己铁的生存逻辑和规律,诗意的光辉在污浊而丑恶的现实中是那么苍白无力无疑会一碰即碎。曾文清这个如诗如画一样活着的人因抵挡不住外面世界的风雨折回到囚禁自己的笼中,这就是很好的例证。

曹禺在作品中苦苦寻求着摆脱扭曲和异化回归健康自然自由自在的本真生命状态的途径,但是好像他始终没有找到。《北京人》中的袁任敢那种摆脱朽败的文化束缚返回到原始“北京人”生存状态的“药方”显得苍白仓促而且空想色彩浓重;而《日出》中那伴着夯歌象征着“光”之所在的“大生命”的结尾安排给曹禺带来的却是深深的失败感。他在《跋》中说自己这种安排是“多么一个无可奈何的收场啊”,甚至想把剧作“整个推翻,一切积极地重新写过”[1](P386)。

文学有着自己独特的叙事伦理,它与哲学、政治学的理性思辨方式不一样,文学不负有解决问题的责任。文学家只要将自己的思索以形象的方式展现在读者面前给他们带来心灵的震撼与启悟也就够了。“叙事伦理学在个别人的生命破碎中呢喃,与个人生命的悖论深渊厮守在一起,而不是像理性伦理学那样,从个人深渊中跑出来,寻求生命悖论的普遍解答。”[3](P5)或许,正是因为曹禺没有寻找到答案,反而成就了他早期剧作的卓越成就。他对宝贵的生命陷入存在深渊遭到毁灭给予了敏感的关注倾注了无比深切的同情,对种种非正常的生命存在状态进行了多方位的深沉思索,这使得他早期作品具有了巨大的穿透力和感染力,可以直抵我们的灵魂,迫使我们对作为个体生命的人以及作为总体的人类如何更完满地生存时时警醒,并进一步努力做出自己的思考。

[1]曹禺.日出·跋[M]//曹禺全集:第一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

[2]曹禺.雷雨·序[M]//曹禺全集:第一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

[3]刘小枫.沉重的肉身[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张东丽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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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3842(2013)03-0040-04

10.3969/j.issn.1671-3842.2013.03.08

2013-02-02

刘新锁(1978-),男,山东滨州人,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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