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承雄,陈柳玲
(1.泉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2.福建师范大学 协和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2012年11月6日午夜,奥巴马在芝加哥麦考密克展览中心胜选集会上发表了时长20分钟的竞选连任胜利演讲,美国各大媒体都转播了这一演讲,美国乃至世界都对这场演讲进行了关注。
演讲是西方修辞学的传统研究项目。经典修辞学家高尔吉亚、西塞罗、圣奥古斯丁本身就是演讲的实践家与理论家。从词源学角度而言,Rhetoric(修辞学)这一术语与话语和演讲是紧密相关的,rhetor(修辞家)的希腊语对应词rhētor和rhēma(词)都来源于动词eirō(我说)。[1]15修辞(rhetoric)在西方语境中并不等同于中文语境中的修辞,其指一切使用象征手段来影响心智的行为,而中文语境中的修辞一般是指措辞、辞格、风格。[2]5伯克认为,修辞无处不在,哪里有人,那里就有修辞,哪里有“意义”,那里就有“劝说”。[3]172演讲行为本身就是一种修辞行为,而且很可能是修辞学研究时间最为悠久的修辞行为。早在公元前3世纪古希腊修辞理论大家亚里斯多德(Aristotle)将演讲分为三大类型,①亚里斯多德在其《修辞学》这部著作中将演讲的类型分为典礼式演讲(epideictic speech)、庭辩性演讲(forensic speech)以及审议性演讲(deliberative speech),其对应的场合分别为典礼仪式、法庭和议会。[4]48奥巴马的就职演讲属于其中的典礼式演讲(epideictic speech)。而20世纪美国乃至西方最伟大的修辞学家伯克(Burke)的戏剧说(dramatic pentad)无疑是分析奥巴马连任就职演讲的利器。
伯克认为“人是使用象征的动物”,人类借助象征符号来认识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了语言或者“一般意义上的象征”,几乎不存在所谓人的自我意识。这些象征符号在使用过程中因为语境、修辞目的等各种因素的影响,会不可避免地染上不同“色彩”。而人们在借助这些象征符号对世界进行观察、认识和描述的过程中就会受到这些“色彩”的影响,就如同通过照相机的滤镜或镜头所拍摄出来的影像一样不可避免地受到这些滤镜和镜头的影响。伯克形象地把象征符号比作“辞屏”(terministic screen)。[5]339辞屏是人类用来观察了解认识这个世界的唯一媒介。由于词汇是对现实的选择性反射或折射,因此其具有“劝勉性”或“说服性”的功能。而“表演”(act)、“场景”(scene)、“演员”(agent,也可翻译为施事者)、“道具”(agency)和“目的”(purpose)这戏剧五元模式(dramatic pentad)构成了对动机变化进行观察、理解和阐述的“辞屏”——一个基本认知结构。
在戏剧五元素中,“场景”指的是该施事者进行主体行为时的大背景,这些背景可能是该事件发生时的历史背景、政治经济文化因素、现场的情形、氛围及相关的文本语境。“演员”或者“施事者”不仅仅包括行为主体,还包括“共同施事者”(co-agent)和“反施事者”(counter-agent)。所有对行为主体的思想、言论起正面作用的人物都可以成为“共同施事者”。这些共同施事者为行为主体的“表演”提供目的、方向、论点、对象、论点、论据,是对其行为加以授权的个人、机构、或者群体。施事者可能包括合作伙伴、支持者、一般意义上的受众(也就是在场的或者直接接受到信息的受众,即使这些受众不一定是真正的受众,但是它所起的烘托氛围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目的”是指施事者行为的目标或者其通过该行为希望达到的效果。“道具”指的是施事者在进行“表演”或者主体行动的时候为达到其目的而采取的一切手段、资源和策略。这五要素回答了“做了什么”(行为),什么时候在何地做了此事”(场景),“谁做了这件事”(施事者),“他如何做这件事的”(道具)以及“为什么做这件事”(目的)。[3]15-22
修辞者在进行修辞行为过程中,他既是一个戏剧中的演员,同时也是一个编剧人。其在进行修辞行为过程中有着“场景”或修辞情景(该修辞行为在什么形势下何种时候作出的,修辞行为进行时现场的情形是怎么样的,有什么样的共同施事者和反施事者),“目的”或修辞目的(修辞者进行修辞是想达到什么样的效果,想让其修辞行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和作用),“道具”或修辞手段和修辞资源(修辞者在修辞过程中利用了什么样的修辞资源,采取了哪些修辞策略,运用了哪些修辞手段)以及其“表演”或修辞行为。同时,修辞者在修辞过程中,根据其修辞目的,对戏剧五要素进行灵活的搭配组合。这五个元素中任意两个耦合可以形成20个“比配关系”(ratio),如“施事者/目的”、“场景/施事者”、“手段/场景”。耦合后的两个因素形成一个内部网络,网络内部的各个要素互相依存、渗透、影响。[5]342同时,这些耦合后的各个网络体之间也会不断地互相作用。这些复杂动态关系网络所构成的辞屏不断地调整,改变受众的注意力,凸显事物的某一方面的特征和属性,淡化甚至掩盖某些方面的特征和属性,进而调整改变受众对事物的认知。[5]343
这些耦合网络既是修辞者动机下的产物,也可以成为窥探其修辞动机的有效工具。也就是说,修辞者对同一事物的不同描述方式可以显示其观点态度以及修辞动机,也显示出其可能采取的行动。[7]39
奥巴马在其连任就职演讲中巧妙地将此五要素进行耦合,来传达其演讲意图,实现其修辞目的。
奥巴马在演讲一开始的时候就使用场景+表演的耦合形式来鼓励美国民众的信心,号召美国民众团结起来。在正式演讲的第一句里面,他使用了“在一个前殖民地赢得自身的命运决定权的两百多年后”这个场景,并且将他们现在所做的事情称之为“开始了一场完善我们的联盟的运动”。受众,也就是美国民众,透过“前殖民地赢得自身的命运决定权”也就是美国的独立这一辞屏能感受到荣耀和奋斗的精神。这一场景和“今晚”也即“现在”开始的“完善我们联盟的运动”组合在一起,产生了令人奋发向上的效果。
接下来,奥巴马使用表演+施事者的耦合形式,将其联盟(union)之所以能够完善的原因归结于美国民众,以及美国民众拥有一个美国大家庭的意识。在谈到其与罗姆尼之间的竞选的时候,奥巴马使用了场景+目的的耦合体,通过对党派之争的原因描述为对祖国的热爱,奥巴马想通过这些事例说明两党之间虽然有分歧,但是他们都不是为了自身的政治利益而是为了美国的整体利益而进行竞争。在这段话之后,奥巴马还赞扬了罗姆尼一家以进行公共服务(public service)的方式来支持回报美国的爱国行为以及提出自己将和罗姆尼共商国事,进一步地肯定了美国两大政治党派的爱国情怀,鼓励面对困难,不仅民众要团结,党派之间也要团结。
根据就职演讲的常规做法,奥巴马也在演讲中表示对支持其竞选成功的人员的感谢。但这次和之前不同的是,奥巴马更倾向于表现出自己是个知恩图报(grateful)的总统,一定会回报民众对其的信任。他在感谢其支持者的部分主要使用了施事者+表演这一耦合形式来突出施事者——他的妻子、女儿、竞选班子和志愿者。他特意提及他的两个女儿在美国公众的关注下已经成长为两个强健、聪明、美 丽 的 女 孩 (strong, smart, beautiful young women)。奥巴马通过这个他的女儿成长(施事者+表演)这件事情来暗示美国的成长,同时凸显其家庭观念,塑造自身的修辞人格。①修辞人格指的是修辞者通过话语所投射出来的人格魅力。亚里斯多德认为其是塑造演讲可信性的三大“人工”手段之一,其他两个“人工”手段为情感(pathos)和道理(logos)。而后奥巴马使用场景+目的的形式来表明竞选班子以及志愿者如此努力工作的目的在于使自己的朋友和家人享受到平等的机会和工作机会。奥巴马通过对竞选班子成员工作的艰辛的描述:竞选办公室人员在远离家园的地方彻夜工作、年轻的现场组织者在大学里面奔忙,志愿者挨家挨户上门宣传、军人家属彻夜打竞选电话,实际上是凸显竞选人员对自己能增加工作机会的能力满怀信心,自己的政策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就业机会(她的兄弟因为当地的汽车零部件厂多增加了一个班次而得到了工作),以及对将来增加更多工作机会的承诺——每个(大学里的)孩子都有相同的(就业)机会,为国冲锋陷阵的战士们回国后不至于为得到一份工作或住房而努力。这种耦合方式巧妙地将肯定竞选人员的辛勤工作和自己施政目标之一——增加就业结合在一起,这本身是一个很好的自我韬晦①自我韬晦是指修辞者为了实现自身的修辞目的,通过各种修辞手段和修辞策略来刻意地隐藏自身的动机。(self-effacement)的方式。这种耦合方式比直接的陈白更有鼓动性和说服力。
针对美国政坛普遍存在的意见不同的情况,奥巴马在演讲中提出正是这种民主精神将美国民众维系在一起。奥巴马使用场景(在一个拥有3亿人口的民主国家,人人都有自己的观点和信念,观点有点嘈杂(noisy and complicated)是难免的)+目的(民主制度)的耦合形式来说明虽然美国民众在意见上存在不一致的地方,但这正美国是优于其他许多国家而被许多国家向往的地方,是许多国家梦寐以求为之奋斗的目标。奥巴马运用这一耦合方式,旨在认同②伯克认为认同(identification)是修辞的核心。认同有三种方式:同情认同(identification by sympathy)、对立认同(identification by antithesis)和误同(identification by inaccuracy)。同情认同是通过强调修辞者和受众的共同点来达成认同,对立认同是通过树立共同的敌人来达到认同,而误同是通过利用一些边界相对模糊的概念,通过偷换概念等手段来达到认同的目的。美国民众,激起其对美国民主制度的自豪感以及爱国情感,将各个阶层意见纷纭的情景描述为爱国的一种表现形式,这有利于求同存异,淡化分歧,为其接下来的演讲做铺垫。
紧接着奥巴马继续使用场景+目的的耦合方式来说明虽然存在着意见上不一致的地方,但是大家都拥有建设美丽未来的梦想。奥巴马甚至用了250多个单词来细致具体地描述了这一梦想的内容:孩子们能上最好的学校,拥有最好的老师;保持世界领先的科技地位,并享有此优势带来的就业贸易机会;摆脱外债、不平等以及温室气候;成为在国际上令人尊重的国家,拥有最强大的军事力量,为全人类争取享有自由和尊严的和平;普通的移民和工薪阶层的后代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这些梦想一方面是对自己未来施政目标的一种暗示,另外一方面也是对民众“美国梦”的认同。而这种认同对于在美国人口中占有相当比例的移民以及中下阶层的民众,对于当前因为经济不景气而就业率偏低的美国民众而言,是十分有吸引力的。
奥巴马为了突出团结精神在当前社会形势下的作用,使用了施事者+场景的组合形式描述团结精神下的场景:家庭商业组织的所有者宁愿少挣钱而不愿让他们的邻居下岗,失去一条肢体后仍然继续参队的士兵,在战友情谊的支持下冲锋陷阵的海豹队士兵,新泽西以及纽约海岸上来自各党领袖和政府各层部门的人撇开分歧参与救灾,白血病患者家属重新迎来希望,新医改使保险公司继续支付一位8岁患者的医疗费。
在演讲的最后一个部分,奥巴马使用了场景+施事者的耦合方式,一笔带过地说了一句“虽然我们历经苦难,虽然华盛顿现在仍困阻重重。”但却用了相对大得多的篇幅来阐述他对困难的态度以及对民众的希望。他表明他的乐观并非是无视现实的空想。他认为“我们”③这是典型的同情认同策略,通过“我们”这一人称称谓,来显示修辞者与受众是一体的,在利益、意识形态上等方面并无二致。心中的希望能战胜困难。希望民众撇开在出身、种族、家庭背景、党派等各方面的差异,为创造工作、机遇、安全而共同努力。奥巴马在演讲中特别突出了施事者“我们内心所怀有的希望”力量的伟大来鼓舞民心。
奥巴马在文中多次使用与场景相关的耦合体,目的在于唤起人们对团结精神能创造出来的美好未来的想象。正如Cohen所指出的,修辞是一种邀请想象的过程。[8]6在这些场景中,奥巴马策略性地淡化美国所遇到的困难的分歧,对困难和分歧只是一笔带过,特意突出人们在困难之中的互助团结,以及以隐蔽的方式提及他在上一任总统任职期间的政绩(白血病患者的事例暗示的是医改法案,士兵和海豹队其实是暗指其首任期间清除了美国的头号敌人——基地组织头目奥萨玛·本·拉登以及推翻了利比亚独裁者阿迈尔·卡扎菲)以及他本人知恩图报、爱家爱国、宽广胸襟、不畏困难的修辞人格。刘亚猛先生认为以变生效是修辞的基本工作原理。[9]246-247奥巴马在演讲中灵活地运用辞屏的变换,充分地利用了辞屏转移、置换、离合、缩放等动态机制来促成其演讲的影响力的产生。
然而,伯克的戏剧五元模式的作用不仅仅在于分析语篇,更在于揭示其动机。奥巴马在演讲中多次运用场景的感召能力号召民众团结,明示或暗示地指出了团结的方向:支持其领导和改革。很显然,此次演讲的动机在于提高其支持率。的确,奥巴马在自1976年以来“最胶着”的大选中以微弱的领先优势胜出。这样的微弱优势说明了美国民众对美国未来发展道路的迷茫。作为1940年富兰克林·罗斯福 (Franklin D.Roosevelt)总统以来,首位在高失业率(2012年11月公布的数据为7.9%)之下仍然连任的总统,他面临着16万亿美元(每年还要增加1万亿美元新的赤字)的联邦总债务,以及即将到来的“财政悬崖”。虽然其成功通过了教育改革、医疗改革法案以及财政改革方案,但各方对其改革的态度仍是褒贬不一。奥巴马的税收改革也遭到了强烈反对。奥巴马的支持率也曾经从原来的70%下降到40%.奥巴马在大选中所获得的白人的选票也是历史最低。[10]在民主党失去众议院的控制权,美国出现院府对峙格局,竞选胶着的状况下获胜,支持率不高的情形下,奥巴马作出如此动机的就职演讲不仅在情理之中,也是形势的迫切需要。而根据美国民意调查(USA Today/Gallup survey),奥巴马在大选后支持率上升到58%,这是三年来最高的支持率,[11]说明这篇演讲或多或少起到了正面积极作用。
[1]EDWARD P.J.CORBETT&ROBERT J.CONNORS.Classical Rhetoric for the Modern Student[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
[2]鞠玉梅.伯克修辞学的核心思想研究——兼与现代汉语修辞学思想比较[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2,(4):1-6.
[3]BURKE,K.A Rhetoric of Motives[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50.
[4]ARISTOTLE.On Rhetoric[M].trans.George A.Kenned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
[5]刘亚猛.西方修辞学史[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
[6]BURKE,K.A Grammar ofMotives[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45.
[7]大卫·宁.关于爱德华·肯尼迪议员于1969年7月25日对麻省人民演说的五要素分析[C]∥常昌富,等,译.当代西方修辞学:批评模式与方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8]TED COHEN.Metaphor and the Cultivation of Intimacy[C]∥Sheldon Sacks,(eds).On Metapho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9.
[9]刘亚猛.追求象征的力量[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10]陈季冰.奥巴马:下一个四年的战斗[N].经济观察报,2012-11-12(45).
[11]TOM KLUDT.Obama's Approval Rating,Popularity Spike After Election[N/OL](2012-11-16)[2011-11-20]http://news.yahoo.com/bamas-approval-rating-popularity-spikeelection-192853368-politic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