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贤文 a,李玉宝 b(上海师范大学 a.人文与传播学院;b.图书馆,上海 200234)
现代学术著作通常把我国的藏书分为四类:官府藏书、书院藏书、佛道寺观藏书和私家藏书,其藏书机构一般统称为“藏书楼”。如果将夏商周三代的“藏室”、“册府”等藏书机构称为“藏书楼”的话,则至清亡,“藏书楼”在中国延续了3000多年的历史。在这数千年中,除了极少数藏书家将自己苦心经营的藏书楼局部对外开放外,绝大部分藏书家都秘不示外。中国的藏书文化虽然包含着浓郁的人文主义精神,并保存了文献,促进了版本目录学发展,但它的文化保守性倾向十分明显,以致大大小小的藏书家历来为人诟病。鸦片战争后,西方的坚船利炮和制度文化上的优越性带给国人深深的思想震撼,从林则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到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再到胡适之的“完全世界化”,忧国忧民的中国知识分子对外学习的步伐越走越远,认识也越来越深刻。在这一学习过程中,原有的僵化、故步自封逐渐被打破,中国的政治制度、学术思想、教育模式等方方面面都在进行文化上的范式选择。作为近代教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图书馆业也在进行理论和实践上的重构。求新求变的中国知识分子,通过阅读有关西方社会的著作、报刊,尤其是通过对国外先进国家图书馆的实地考察,接触和认识了发达国家图书馆的本质属性、构建和运作方式、服务理念等现代科学特质,这成为他们以后图书馆实践的取法对象,从而在近代中国社会转型中自觉完成了从“藏书楼”到“图书馆”的转变。
一
近代早期留学者、出国考察的洋务官员及驻外使节虽留下了有关图书馆的零星记录,但并没有给出与“藏书楼”有本质区别的称谓。
鸦片战争后,清政府被迫对外开放,这导致了中国留学事业的产生。1847年1月4日,有近代留学之父美称的容闳(1828~1912) 与同学黄胜、黄宽一起随马礼逊学校的美国老师布朗先生(R.Brown)赴美,第二年4月12日抵达美国。容闳进入最有名的预备学校孟松学校(Monson Academy) 学习,1850年考入耶鲁大学,1854年获得文学学士学位。耶鲁大学的兄弟会有一个小藏书机构,容闳通过竞争得以进入这个藏书机构管理图书。对于这个小藏书机构,容闳晚年的英文原著 《Mylifein China and Americ a》 称为“library”,对这个管理图书之职容闳称为“assistant librarian”。[1]容闳原著的中译本译者恽铁樵 ( 1878~1935) 和徐凤石于民国初年 (1915年) 将“library”译为“藏书楼”,将“assistant librarian”笼统地译为“司书之职”。[2]个中原因表面上看是由于当时 (1850年) 的耶鲁兄弟会藏书楼只是一个学院的资料室,不是完全近代意义上的图书馆,其实质是由于当时容闳留学之时国内的洋务运动几乎没有起步,封闭的国人只是初步认识到了西方的器物,还没有从制度、文化层面去深入了解“西夷”的先进。这一对“library”认识上的滞后现象同样体现在近代改良派思想家王韬身上。王韬的《弢园文录外编》1882年刊于香港,全书充斥着对变法、革新的呼吁,其《征设香海藏书楼序》 中将英国博物院之“library”称为“藏书库”。[3]
在洋务运动中,清政府派员赴海外考察发达国家的军工企业,这些官员、使节虽主要关注西方的军火、机器等器物层面的东西,但耳濡目染,他们还是留下有关图书馆的零星记录。这其中1866年斌春父子及同文馆三学生的欧洲八国之旅、1868年闰四月的志刚、张德彝等人的欧洲之旅和1901年罗振玉的日本之行最为有名。斌春留给后人的是一薄册《乘槎笔记》,书中只是注意到了埃及亚历山大城藏书的丰富,志刚在其所著的《初使泰西记》 中将纽约大书院中的藏书机构称为“藏书之所”,他与斌春一样并没有给出一个有别于我国古代藏书楼的特定称谓,这表明此时洋务派官员对图书馆与智民、强兵、富国的因果关系还没有上升到理性层面,其认识还是停留在“藏书楼”阶段。倒是与志刚随行的副使张德彝在《再述奇》 中注意到了“西方公共图书馆与中国藏书楼的差别,即所谓的‘义’——公共性和平民化。”[4]
有必要强调的是罗振玉的日本之行。1901年11月受张之洞派遣,罗振玉率自强学堂汉教习陈毅等6人赴日考察学务。在日期间,罗振玉拜访了多位日本内阁要员及日本教育界知名人士,并参观了多处师范学校、专门学校和小学校。罗振玉对日本教育体制之完备、普及之广泛、设施之完善深感震惊,于图书馆、博物馆在教育中的作用也深有体会。这一时期,日本图书馆业对中国的影响是明显的,“图书馆”一词就是在这时被移植到中国来的。
二
通过对有关西方社会的中文著作的阅读及与西人的交往,维新派知识分子产生了按照西方模式建造藏书楼的想法;在随后到来的“清末新政”中,政府和民间的一系列行为客观上推动了近代图书馆观念在我国的加速传播。
(1) 程焕文先生在《晚清图书馆学术思想史》 中将图书馆在晚清向近代转型归功于来华传教士、维新派知识分子、清政府的外派使节和地方士绅。其实在这四类人中,积极、主动地介绍和学习近代西方图书馆观念的只有传教士和维新派人士,正是由于他们的呐喊、呼吁,图书馆具有“育才之本,强国之基”的作用及“小而一府,大而一省,必建藏书楼”的必要性才深入到世人心里。
传教士是近代早期中西文化交流最主要的使者。随着中国社会危机的加深,传教士们敏锐地认识到,只有通过关心民生冷暖疾苦,关注士人内在精神需求,追随国人救亡、启蒙的步伐才能事半功倍地完成改造中国人的使命,于是他们自觉地加入到了变法维新的行列。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既有志于西学,又有志于变法维新,传教士对中国近代改革的热情和真诚引起了康、梁等维新派知识分子的注意。深受西学影响的康、梁经常和李提摩太、李佳白、白礼仁等西方传教士一起讨论应该采取什么方法来启蒙国家以及改革的计划和办法等。康有为《请开学校摺》 中“遍令省府县乡兴学,乡立小学,令民七岁以上皆入学,县立中学,其省府能立专门高等学大学,各量其力皆立图书、仪器馆,京师议立大学数年矣, 宜督促早成立之”。[5]与林乐知在 《 万国公报》 上所宣传的“在京师各省府州县分设总学堂、大学堂、中学堂、蒙学馆”几无二致。维新派对教育、图书馆在启发民众重要性的认识以及他们所提出的教育(含图书馆) 改革建议,都明显地受到过传教士和《万国公报》 等刊物的影响。
(2) 清末新政中影响最广、收效最大的是以废科举、兴学堂为中心的教育改革,废科举、兴学堂有力地推动了与学校密不可分的图书馆改革。
庚子危机使清王朝最高统治者认识到,必须进行较为彻底地改革,否则国家有覆亡的危险,这促使了清末新政的产生。清末新政中,各地官、私报刊大量刊载有关图书馆的文章,在启蒙、救亡中具有重要作用的图书馆经官方和民间的合力推动,发展成影响深远的图书馆运动,将图书馆建设推进到一个新阶段。晚清政府之《学部官报》 在舆论导向、政令推行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此时刊登了大量有关创建京师图书馆的奏折。清宣统二年(1910)刊登在第113期上的《京师及各省图书馆通行章程》折,就图书馆的设馆宗旨、名称、选址、设置、图书收藏、人员配置、管理、经费及借阅等事项作了详细规定,是一部吸收了近年西方图书馆特质的纲领性文件。此外,自1909年6月28日第九十一期起,《学部官报》 断断续续刊载王国维的 《世界图书馆小史》,共24期,至1910年10月13日刊载完毕。主要介绍了欧美近20个国家的图书馆历史,对英国、美国图书馆的介绍尤详。 《世界图书馆小史》 对国人了解西方图书馆的发展历程、组织形式、内部设施、服务手段等很有意义。
除《学部官报》 外,这一时期大量介绍图书馆的报刊有《万国公报》《教育世界》《教育杂志》《中华教育界》 等。内容注重于西方图书馆的体制和制度,力图为新生的中国图书馆带来可供操作的经验。美国的美而文女士于1902年6月至1904年2月在《万国公报》 上发表了《游奥克司福特大书院》 《美国哈维德大书院暑假仪节记》《记法京巴黎大书院》 等有关英、美、法近代大学和学校图书馆的文章,对我国大学图书馆的设计布局很有启发。罗振玉在上海创建的《教育世界》 自成立的第一天起就注重对外国图书馆的报道。在众多的报道中,以1906年8月的《教育世界》第130号上罗振玉的《京师创设图书馆私议》一文所起实际作用最大,罗文将藏书机构称为“图书馆”,急迫地请“先规划京师之图书馆,而推之各省会”。[6]
三
在民初的新图书馆兴起的过程中,留美知识分子(含文华图专学人) 以深厚的图书馆专业背景,理论联系实际的考察,学习了西方图书馆的构建方式、管理模式、服务理念,西方图书馆的科学因子被植入古代藏书楼的土壤里,促成了我国近代图书馆的范式转化。
在努力报道发达国家图书馆先进的体制、制度的同时,中国的图书馆人也“走出去”,理论联系实际地去学习、取法异国的先进经验。这其中清末民初“留美的一代”和“文华的一代”对中国近现代图书馆体制的完善、制度的建立作出了重大贡献。留美一代中以严文郁、袁同礼、沈祖荣、胡庆生、戴志骞、杜定友、洪有丰、刘国钧、胡适等最为著名,他们或是专业的图书馆学者,或虽未以此为业,但深厚的国学修养和域外图书馆背景,使他们洞悉图书馆内部机制和规律。在新文化运动中最著名的胡适重视图书馆在“造学基础”中的重要作用,以“图书馆是以美国的为世界第一”的标准,利用一切机会参与图书馆的理论和实践建设。他在北大新图书馆建设中的呼吁捐款,建成后对社会民众开放的做法都是例证。另有一人虽未留美,但却实地考察了美国的图书馆,对中国近代图书馆贡献巨大,他就是梁启超。变法失败后,梁启超应北美保皇派之邀,于1903年访美。在美期间,他专门参观了美国的波士顿市立图书馆、国会图书馆及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其构建方式的合理、管理模式的科学、服务理念的先进都给了梁启超“范式”意义上的影响,成为他以后建设图书馆的取法对象。
“文华的一代”人数众多,约有600余人。以美国专业图书馆员韦棣华女士(1861~1931) 和沈祖荣、胡庆生最为有名。韦棣华女士,原名Mary Eizabet h Wo o d,美国专业图书馆员,1899年 来华,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献给了中国的图书馆事业,以致于民国第二任总统黎元洪称其为近代中国图书馆运动的“皇后”。韦氏在中国筹建了武汉公书林图书馆(1910年),开办了中国第一所独立的图书馆学校(1920年)。为培养专业的图书馆人才,她于1914年、1917年先后派沈祖荣和胡庆生到美国接受图书馆学专业教育。沈、胡二人回国后,在全国各地宣传公共图书馆的理念、美国的公共图书馆精神及美式办馆模式,产生了巨大影响,为近代中国图书馆学的产生和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四
清末民初,经过几代中外知识分子的不懈努力、政府和民间的共同推动以及影响巨大的时代传媒的大力宣传,一种不同于传统藏书楼的近现代图书馆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对图书馆的宗旨、功用、名称、构建模式、内部机制、服务手段、服务理念、本质属性等具有了全新的理解。随着各级高校图书馆、各地公共图书馆、各种不同功用图书馆的成立及开架制度、开放意识的确立,一种迥异于藏书楼的全新的文化范式在我国教育、文化领域确立了。
[1]YungWing.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 [M].New([0-9]+) ([0-9]+)York: HenryHolt Company, 1909: 13
[2]容闳.西学东渐记[M].钟叔河.长沙:岳麓书社, 1985: 61.
[3]王韬.弢园文录外编 [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20.
[4]程焕文.晚清中国人对西方图书馆的考察(上)[J].图书馆理论与实践, 2004(3): 89.
[5]中国史学会.戊戌变法(2)[M].上海:神州国光社,1953:219.
[6]罗振玉.京师创设图书馆私议 (C)//李希泌.中国古代藏书与近代图书馆史料(春秋至五四前后).北京:中华书局,1982: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