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 明,修 刚
(东北财经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大连 116025;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 300204)
晚清时期是我国翻译史上的一次翻译高潮,翻译作为新思想启蒙,挽救民族危亡的手段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激烈的社会动荡和变换的文化思潮为这一时期的翻译译介赋予了特殊的历史意义。该时期也是中国人大规模地通过日本学习西方的自然科学知识并引进先进的社会科学思想的重要时期。借力于翻译,西方思想开始进入中国,中国的知识分子开始思考救国之路。赵必振翻译的《近世社会主义》(1927)是最早对《资本论》进行简要介绍的著作,也是晚清国人系统介绍社会主义学说的第一部译作。研究汉译本《近世社会主义》有助于我们弄清中国人系统译介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的最初历程,并对当时的早期译介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的水平作出客观公允的评价。
马克思和恩格斯一生撰写了许多优秀的著作,涉及政治、哲学、经济、文学和军事等诸多领域。他们的著作通过翻译被传播到了世界各地,成为了全世界共同的精神财富。中国人了解和接受它们正是通过翻译这个重要途径完成的。“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为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1991:1471)这是我们非常熟悉的经典名言。但实际上,在十月革命之前就已经有不少先行者向国人零零散散地介绍马克思主义了。马克思主义最初作为西方的一种社会政治思潮,随着西学东渐和中国人的留学运动而译介到中国。随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出现在各种译作中并广泛传播开来。不管译者动机如何,客观地说,其译作在宣传和传播马克思主义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晚清国人对马克思和恩格斯经典著作译介的三种渠道:西欧(主要是法国、德国和比利时)、日本和俄国。甲午战争后,中国出现了日译西书的热潮,日本一度成为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较有影响的一条渠道。综观早期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可以用排球比赛中的一个术语来形容,即一传没有到位,二传需要进行调整。马克思主义原本应该来自其原产地德国,但由于历史机缘一传没有到位,我们早期从原产地那里接受原生态的马克思主义少之又少,而是通过日本、法国、苏俄以及美国等众多的二传手来传播的。
晚清最著名的日译马克思经典著作是福井准造的《近世社会主义》,由赵必振翻译,1903年出版,被学术界认为是“近代中国系统介绍马克思主义的第一部译著”(田伏隆、唐代望,1983:62)。书中以较大篇幅和称颂的语言向中国读者系统地介绍了马克思的生平和学说,介绍了剩余价值理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学的贫困》、《共产党宣言》、《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政治经济学批判》和《资本论》等著作的写作过程及第一国际和巴黎公社的情况。书中称赞《资本论》是“一代之大著述,为新社会主义者发明无二之真理。”此书在马克思主义输入中国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广智书局在《近世社会主义》新书广告中写道:“ 最早对《资本论》进行简要介绍的书籍是《近世社会主义》。该书不是中国人自己的著述,其原作者系日本的福井准造,由留日学生赵必振翻译,上海广智书局1903年2月出版。该书对《资本论》极为推崇,指出“马陆科斯(马克思)之《资本论》为一代之大著述,为新社会主义者发明无二之真理,为研究服膺之经典”(李军林,2010)。该书分为四编两卷本:第一期之社会主义(英法两国之社会主义)、第二期之社会主义(德意志之社会主义)、近时之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社会民主主义、国家社会主义、比西马克之社会政策、基督教的社会主义)及欧美诸国社会党之现状(英国、法国、德意志、中欧诸国、东欧诸国以及美国社会党的现状)。书中可见译者对刚传入不久的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的初步认识。
赵必振(1873-1956)字曰生,号星庵,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区石板滩人,先后就读于常德德山书院、长沙湘水校经书院。受康有为今文经学影响较深,戊戌变法前夕参加院试,补博士弟子员。戊戌变法失败后新政废除。他目睹国事日非心中悲愤,于是与邑人何来保等结寒社,日事吟咏。光绪二十六年(1900)与何来保组织常德自立军,谋应唐才常起义,事泄化装逃往桂林,经姐丈介绍,加入广西圣学会。清廷通缉令至广西,乃由圣学会友人龙赞侯帮助,经澳门亡命日本。到日本后任《清议报》、《新民丛报》校对、编辑,常以赵振、民史氏笔名撰文,追念自立会死难诸同志,揭露清廷腐败政治。与章炳麟、秦力山、陈天华交游密切,并发愤学习日文。
光绪二十八年,党禁稍松,又潜回上海,积极从事译述。他认为清廷已彻底腐败,不可救药,要救中国,须先倡导新思想。是年8月,他翻译出版《二十世纪之怪物——帝国主义》,第二年又翻译出版日本福井准造的《近世社会主义》。前者为我国第一部分析批判帝国主义的译著,后者为我国第一部系统介绍马克思主义的译著,对于戊戌变法失败后探求救国救民道路的先进中国人曾产生一定影响。在此前后他还翻译了《日本维新慷慨史》、《日本人权发达史》等诸多著作。光绪三十一年,去香港任《商报》编辑,因着论抨击英帝国主义政策,为殖民政府驱逐出境。光绪三十三年,应澄迈知县龙赞侯之邀,赴海南岛创办澄江、迈江两学堂。宣统元年(1909),至奉天佐盐运使熊希龄幕。辛亥革命爆发后,驻奉陆军协统蓝天尉与熊希龄拥护共和,他衔命奔走于南京、上海间,积极与革命党人联系。
民国成立,熊希龄出任北京政府财政总长,他随入财政部。不久熊改任热河都统,他又随往热河,任都统署财政厅长兼国税厅长。任职期间廉政无私,时人誉为“身为五长,不名一钱”。民国二年(1913),熊希龄去北京组阁,他复入财政部,此后陆续在财政部任职十余年。民国十七年,北京政府解散后,赵必振无意从政,乃应约去民国大学、华北大学任教,主讲“地理沿革”、“公羊春秋”和“三礼”。九一八事变后,赵必振回湖南,先加入慈善团体,充任华洋义赈会中国董事、湖南水灾救济委员会委员,后从事教育工作,执教孔道、中和国学专修学校。在教学中大力提倡国学,激励青年爱国热情,并将讲稿编成《国学概论》一书出版。抗日战争爆发后返回常德,在常德县中任教。抗战胜利后已年逾古稀,为生活所迫,仍执教于私立明义中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赵必振被聘为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委员、湖南文史研究馆馆员,撰写《自立会纪事史料》、《<自立会人物考>增补》等书,1956年病逝于长沙,享年84 岁。
在我国目前常用的众多社会科学术语中,有大量来自于日语的外来词汇,如“革命”、“阶级”、“殖民地”、“封建主义”等。这些术语是日本1868年明治维新后大量吸收西方文化时的产物,即在译介外来概念时使用中国传入日本的汉字造出新词,或对于已经传入日本的汉字词赋予新的含义,如把communism译成“共产主义”,把society 译成“社会”。这些社会科学术语,特别是马克思主义概念与术语,在赵必振所处的年代不是直接从英语或德语译出来,而是通过中国译者由日本译介到中国来。
文献表明,赵必振依据的翻译原本是福井准造编著的《近世社会主义》,就语言能力而言,他的日语能力能够适应翻译的需要,措辞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日译本的影响。考虑到在《共产党宣言》中译本问世之前马克思主义学说在中国还并未广泛传播的情况下,我们有理由关注该译本中那么多新概念和新术语在没有强大的相关汉语概念体系支持的情况下,译者如何把它们译成中文。
马克思主义文本如何能被中国人理解面临着如何跨越时间距离达到本真的理解并将其应用于解决中国的实践问题。马克思主义文本主要是用德语、法语、英语、拉丁语和希腊语等欧洲语言写成的独特的话语体系,要理解、应用和发展它还必须克服语言距离。在译介的实践中,马克思主义文本必须能够转化成中国人能够理解的马克思主义文本来指导中国的实践。日本语境的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传播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德国学者李博(2003:104-413)的研究结果表明,汉语借用自日语的马克思主义术语有56 个,从日语中暂时借用,后来又被其他新词所代替的马克思主义术语有9 个,中国未受日本影响而产生的马克思主义术语有1 个。
马克思主义重要范畴与汉语词汇实现了语义对接和转换,如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及“资产者”、“资产阶级”、“无产者”、“无产阶级”、“阶级斗争”、“国家”、“革命”、“人民群众”、“思想”、“理论”、“意识形态”等词。用于翻译马克思主义基本范畴的语词大都源于汉语词意,无论是使用经典的汉源原词还是采用独创新词,都做到了既忠实于西文原意,又尽量在古汉语文献中找到相应的出处。在客观上不仅省去了中国学者再次翻译之苦,而从传入中国那天起就给中国读者带来了文化上的亲和力,有利于中国人理解和接受马克思主义(王刚,2009:251)。
熊月之(2010:544-555)曾经指出,在西学东渐过程中,翻译人员意译、音译或借用了大量的新名词、新术语,这些词语经过社会的使用、选择、过滤,有的稍纵即逝,生命短促,有的则获得认可、保留,融入汉语中,成为汉语词汇的一部分。由于日本是汉字文化圈的成员,日文中的汉字最早是从中国学的,日译西书所用的词汇中国译者大多一看就懂,不用转译。在翻译日文书籍时也就原样照搬。日译新书狂浪排空般涌来,日译新词也就水银泄地般渗入。关于这一独特的翻译现象,王力(1980:531)也曾指出:“现代汉语中的意译的词语,大多数不是汉人自己创译的,而是采用日本人的原译。换句话说,现代汉语吸收西洋词语是通过日本语来吸收的。中国人介绍西洋文化在日本人之后,因此有可能通过日本语来吸收西洋文化。王力称这种现象为‘来自西洋,路过日本’。”语言的变化连带着观念形态的变化、思维习惯的变化、文化环境的变化。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晚清日译新词的涌入是一次影响十分广泛、内涵极其丰富的文化传播(熊月之,2010:548)。
从历史上看,马克思主义进入日本的时间早于中国。中国最初接触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分子群体大多留学过日本。他们正是在日本,而且是通过日译本和日本进步人士的宣传才开始注意并了解马克思主义的。大量共产主义理论术语正是由他们从日本带回中国。也就是说,许多共产主义理论术语实际上先有日语译文,再被直接拿进汉语。
《近世社会主义》从一个侧面揭示了马克思主义传到中国的大致路线:西方→日本→中国。数以百计的出版机构、数以千计的中译日书、数以万计的留日人员及难计其数的杂志报纸将形形色色的西方新学转口输入中国。欧美→日本→中国成为20世纪初新学源源传入中国的主要通道。范围之广,数量之多,来势之猛,令中国学术界眼界大开,目不暇接(同上:523)。
19世纪中后期马克思主义创立之后,对西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政治制度的“真知灼见足以使‘马克思主义者’成为一个令无数人心向往之的标签”(范方俊,2012:136)。而自20世纪初马克思主义被翻译介绍到中国后,马克思主义在现当代中国的传播和确立也一直是指导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思想原则。
译者的慧眼正是当时中国学术饥渴的一个窗口,是中国学术需求的折射。在那学问饥饿的年代,日译马克思主义著作为中国思想学术界提供了急需的精神食粮,新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新的知识与观念大大开阔了中国人的眼界,起到了巨大的启蒙作用。把马克思主义、资本论等理论译介进来的第一人赵必振藉此开创了中国近代思想的新纪元,大开当时国人的眼界,极大地启发和满足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求知欲望。那个时代的主流思想蕴于精英阶层,即士大夫,只有对这些精英的思想产生触动,使之接受西方新的思想,最终才能影响大众。深层次的东西往往会给人的思维以深刻的启迪,以至使人终生受用不尽。这些优秀的人类文明通过翻译这种长生不老药,将文化传承较好地保存并流传下来。
相比20世纪之初,今天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及其理论体系的认识深入了很多,一定程度上要归功于赵必振等前人的努力,他们是早期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翻译的探路人。没有日译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传入,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会是另外的一种模样。在这个过程中马克思主义被介绍到了中国,从而使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传播成为可能。这些对马克思主义的介绍虽然不够系统,也不完全准确,更没有明确区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不同组成部分和专门申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内容,但它们毕竟使中国人初识了马克思主义,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作了铺垫和准备。
[1]范方俊.“马克思主义为什么是对的”的西方语境与中国解读[J].新华文摘,2012,(10).
[2]福井准造.近世社会主义[M].赵必振译.时代书店,1927.
[3]李博.汉语中的马克思主义术语的起源与作用[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4]李军林《.资本论》入华的四个“第一”[N].北京日报,2010-12-26.
[5]毛泽东.毛泽东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6]田伏隆,唐代望.马克思学说的早期译介者赵必振[J].求索,1983,(1).
[7]王刚.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起源语境研究——20世纪30年代之前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及中国化[D].华东师范大学,2009.
[8]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0.
[9]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