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明, 孔 君
(同济大学 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 上海 200092)
冷战结束后,欧盟国家普遍希望通过加强彼此之间的安全与防务合作来继续推进欧洲的一体化,以便提高自身的国际地位,同时也摆脱长期以来在安全与防务问题上严重依赖美国的局面。但是,在欧盟内部,特别是英法德三大国之间,其态度是不一致的,大体上分为“大西洋主义”和“欧洲主义”两种政策路线倾向。[注]①C. Barry, Reforging the Translantic Relationship, Washington DC: NDU Press, 1996, p.31.所谓“大西洋主义”,指的是西方国家所推行的一种特定的外交安全政策路线,它强调北美国家和西欧国家在政治、军事和经济等方面的团结与合作。相比之下,“欧洲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则意味着要求欧洲国家能够自主地处理欧洲安全与防务合作的事务,强调欧洲国家内部在政治、军事和经济等方面的团结与合作,同时要求降低甚至排除美国的干涉与控制。在欧盟成员国里,英国是主张“大西洋主义”政策路线的典型,并得到西方盟主美国的支持,而法国则是“欧洲主义”的代表。作为同美英法三国都有特殊关系的德国,它在欧洲安全与防务合作问题上则采取了一种独特的中间路线。冷战结束后,英国、法国和德国这三个欧盟大国围绕如何促成欧洲防务合作的问题形成了不同的政策途径,并在一系列活动过程中形成一些重要妥协。文章将具体考察欧盟内英法德三大国对于欧洲防务合作的不同政策路线,以及它们之间围绕着欧洲防务合作而展开的斗争及达成的妥协,并分析其动因。
在欧洲安全与防务合作问题上,英国是坚持“大西洋主义”政策路线的典型代表。二战结束后,英国对西欧国家安全与防务合作,特别是机制性的合作,一直是抱着某种怀疑、冷漠但同时又谨慎地容忍的态度。二战后历届英国政府都强调有必要维持美国在欧洲安全与防务事务中的利益及其对欧洲安全的“承诺”,这也成为历届英国政府对于安全与防务“欧洲化”问题所坚持的一个传统原则。从某种程度上说,英国的这种态度让它在大西洋联盟中与美国的特殊关系得以维系,并让英国的国际影响力得到支撑。
二战结束后不久,当西欧防务共同体计划由于1952年法国国民议会的否决而流产后,英国丘吉尔政府为阻止美国要对其在欧洲的安全承诺做出“重新评估”的威胁,便积极地推动西欧国家于1954年9月建立了西欧联盟。新成立的西欧联盟为控制并利用西德的军事潜力提供了一种机制性框架,并且向美国表明其欧洲盟国们有能力在至关重要的安全和防务领域进行合作。然而,由于西欧在防务上主要依靠北约,西欧联盟的主要活动是协调成员国在欧洲安全及东西方关系问题上的立场,并未实际发挥其防务职能,西欧联盟自其建立起,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里一直在北约的阴影下默默无闻。
从20世纪90年代初起,英国对于西欧联盟的态度开始变得积极起来。这主要是因为英国发现西欧联盟的机制可以带来几个方面的影响。从政治层面看,西欧联盟可以作为欧洲安全与防务合作的一种模式,这种模式更多地强调的是西欧国家一体化过程中的“政府间合作主义”,而不是像当初的西欧国家防务共同体计划所确定的“超国家主义”甚至“联邦主义”的发展模式。英国对于欧洲合作的机制和计划的讨论在战后以来更多地表现的是“言论上的夸夸其谈,而不是诉诸于实际的行动”[注]Paul Cornish, Partnership in Crisis: The US, Europe and the Fall and Rise of NATO, London: The Royal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1997, p.38.。在英国看来,对国家军事力量的战斗性部署是属于现代国家政府所必须严肃考虑的权力和责任问题。英国政府向来很谨慎地对待将本国的军事力量完全地置之于某种超国家机构支配下的方案,而当时的西欧联盟代表的正是一种松散的安全与防务合作模式。
在机制建设上,英国政府强调,西欧联盟的作用可以确保欧洲的防务合作不至于在地理上或理念上游离于“大西洋联盟”的框架之外。由于西欧联盟原先就是以北约防务体系的一部分而存在,英国认为,重提发挥西欧联盟的作用有助于在北约(美欧联盟最重要的安全机制)及西欧国家在国际新形势下所达成的任何安全与防务安排方案之间架设起沟通的桥梁。
从军事层面上看,英国认为西欧联盟可以在不挑战北约主导地位的前提下拥有执行某些行动任务的能力。在这一前提下,西欧联盟可以执行较低层次及规模的某些军事任务,但不会在机构创设和指挥结构方面与北约发生竞争。英国赞成建立一支由欧洲国家组织的部队来对付欧洲及其附近发生的冲突和危机,并在1992年10月成立了一支由英国人指挥但从属于北约的快速反应军团。而为了建立一支真正意义上欧洲军队,法德两国于1991年10月在原有的法德混合旅基础上建立了一支法德军团,并准备以它为基础建立包括西欧联盟其他成员参加的欧洲军团,承担维护欧洲安全的责任。法德两国的做法遭到了英国的反对,英国担心发展欧洲军团的努力可能分裂“跨大西洋安全伙伴关系”——这种关系的实质是要在一个单一的、统一的北约指挥结构下的美欧军事合作。1995年3月,英国政府针对即将于1996年召开的欧盟政府间工作会议发表了一份意义深远的备忘录。该备忘录首先明确地表示了北约在冷战结束后的持续重要性,并且表达了英国政府的一个坚定立场,即“欧洲国家应该在防务合作上提出相应的发展方案,该方案同时必须与欧洲国家对北约的义务承诺相一致”。[注]Foreign and Commonwealth Office, Memorandum on the United Kingdom Government’s Approach to the Treatment of European Defence Issues at the 1996 Inter-Governmental Conference, London, March 1996.该备忘录确认了西欧联盟的行动任务更少可能用于传统的领土防御作战,而更多地只能适用于一些“危机管理任务”,例如人道救援及和平维持的任务。
可见,坚持“大西洋主义路线”和美英特殊关系的英国主张北约是“欧洲安全的基石”。欧洲可以在它认为必要时独自采取行动,但在英国人看来,这些行动只能局限于较小规模的和平维持或人道救援等领域,而且是在美国和北约选择不介入的时候才可以独自地采取这样的行动。冷战结束后的几年里,英国对西欧联盟重燃热情固然有希望加强欧洲国家防务能力的考虑,但它主要是希望通过复活西欧联盟来继续强调欧洲在安全与防务合作上坚持“政府间合作主义”的途径,同时利用西欧联盟在机制上和军事上依赖北约和美国的模式,来阻止欧盟国家发展独立于美国和北约的共同防务的倾向。
自1966年戴高乐总统决定让法国撤出北约的军事一体化机构之后的近三十年里,法国执行的是一套明显的追求在军事上自立和外交上独立的政策。法国和北约的关系在这段时间内也一直充满不确定性,而且不时表现得很紧张。在法国人看来,冷战的结束提供了一种消除以往一些“不正常安排”并重新建设欧洲安全机制的机会。由于苏联威胁的消失,法国认为,北约内部长期存在着的以美国为领导的军事一体化机构必须适当地受到限制,即便这并不意味着要完全推翻它。
不过,冷战结束后的几年里,法国对其同北约的关系的认识也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而且这种认识导致法国重新决定同北约建立某种密切的联系。法国对于改善与北约关系的必要性的认识可以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初海湾战争时期。作为当时参与海湾战争的重要国家,法国为多国部队提供了重要的军事支持。然而,由于法国当时没有返回北约军事一体化机构,法国部队并不接受北约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的直接指挥。在这场战争中,法国发现自身的武器装备、通讯和行动计划等已经不能适应北约的标准,甚至可能对北约的行动计划造成危险。作为北约的重要盟国之一,法国意识到需要反省自身条件的不足。此后,在发生于欧洲家门口的历时三年多的波黑内战中,法国也不无失望地看到,西欧国家尽管为结束波黑内战而费尽心机,英法两国甚至为此派出了一支快速反应部队以维持当地的和平,却迟迟未能结束这场内战。相反,美国所领导的北约在1994年4月起通过军事干预却有效地遏制了波黑塞族在内战中所占据的军事优势,迫使冲突各方都坐到了谈判桌旁,并于1995年11月签订了停止内战的《代顿和平协议》。西欧国家在解决波黑内战过程中所表现的软弱无力同美国所领导下的北约在处理地区冲突中的能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1995年12月,当北约决定派遣一支6万人的维和部队进驻发生冲突的波黑地区,以取代原先在那里执行任务的联合国维和部队和英法快速反应部队后,当时的法国外交部长德沙雷特公开宣布:“法国准备同北约发展一种更具建设性和开放性的关系。”[注]Paul Cornish, Partnership in Crisis: The US, Europe and the Fall and Rise of NATO, p.44.他同时宣布,法国武装部队的各参谋长也将参加北约的军事委员会,以增进他们同北约参谋机构的关系,并且同北约的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进行紧密的合作。此后,法国不断加强同北约军事机构的关系,直到2008年法国总统萨科齐正式宣布法国将完全加入北约的军事一体化组织。
此外,法国也希望通过更多地直接参加北约的活动,来争取按照法国人的想法影响北约将来的改革,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站在北约之外一味地批评和指责。当然,法国对北约的态度转变是有条件的。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同北约密切合作到2008年法国重返北约军事一体化机构,法国又用了十多年时间。法国政府也曾经多次表示,法国重返北约军事一体化机构的进程,要视“北约的改革是否正在不可逆转地进行”而定。[注]R. P. Grant, “France’s New Relationship with NATO”, in: Survival, 38(1), p.61.而法国所希望的北约的改革方向就是让欧洲在其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即在北约内部建立一个强大的欧洲支柱,逐渐实现“北约的欧洲化”。
法国寻求的目标在于:一方面承认北约,从而美国在欧洲安全与防务结构中占据主导地位,另一方面强调欧洲,从而法国要在大西洋联盟中发挥更大的安全与防务功能。法国接受北约和美国的主导地位,其实也是包括法国在内的欧洲国家实力有限使然。不过,对于一贯坚持“欧洲主义”立场的法国而言,它要求既允许在北约内有一个真正的欧洲安全与防务合作,又要让将来的美欧关系变得更加平等——而不是像冷战时期美国在北约的政治军事决策机制中保持着霸权的态势。
自从20世纪40年代末以来,西方联盟一直就在寻求建构并且维持这样一种政治和军事的框架——在此框架下,北约盟国们可以抑制或牵制联邦德国的潜力,迁就西德在维护国家主权和发展经济方面的优先目标以确保它留在西方联盟内,并为德国的领土和国家利益提供安全保证;另一方面,利用德国的经济和军事力量来服务于西方联盟的政治和军事目的。美国和西欧国家在1954年发起建立西欧联盟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控制和利用重新武装后的联邦德国,并将之纳入北约亦即大西洋联盟的框架之内。
基于意识形态和实践要求的考虑,德国也形成了自己在安全与防务问题上的独特态度。首先,德国一直将自己定位为追求更紧密的欧洲经济和政治联盟的力量的核心。二战之后的历届德国政府相信,通过表达自己对推进西欧经济、政治和防务方面一体化联合的承诺,并且让自己的经济和军事权力的发展主动纳入包括欧共体和北约这样的多边国际机制的管理和约束,将有助于消除西欧国家长久以来形成的对德国的疑惧心理。冷战结束后,是德国总理科尔,而不是法国总统密特朗,第一个提出了要在西欧国家之间建立一个紧密的政治联盟,而且指出欧洲经济与货币联盟只有在一个政治上更加一体化的西欧内部才能取得成功。美国学者罗伯特·阿特为此指出,德国希望“欧洲伙伴们相信统一后的德国所选择的发展道路是欧洲化的德国,而不是德国化的欧洲”,“让德国的邻国们对德国的统一感到放心的最好办法就是追求一种自愿的‘自我融入’(self-entanglement)的战略”。[注]、③ Robert J. Art, “Why Western Europe Needs the United States and NATO”, in: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1996, 111(1), p.16;p.25.
其次,德国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以来一直坚持同法国在各个政策领域发展紧密的关系,并且乐于看到法德之间的合作成为战后西欧安全与防务合作的主要推动力量。根据1963年1月在巴黎签订的《法德合作条约》,法德两国在外交和军事领域确立了一种“特殊伙伴关系”。该条约规定,“两国政府在一切重要的外交政策问题,特别是涉及到双方共同利益的问题做出决定以前,应进行协商,以期尽可能采取相似立场”。[注]法学教材编辑部:《国际关系史资料选编》下册,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492-495页。该条约还为法德两国在军队人员交流、军备计划以及民防等方面的长期合作提供了指南。
德国一直追求让美国通过北约继续对欧洲安全事务保持介入。为此,在对待欧洲防务合作的问题上,德国既支持法国要求的将西欧联盟发展成欧洲联盟的防务臂膀的观点,同时又支持英国希望的西欧联盟必须与北约相容而不能复制一个同北约相似的军事结构的观点。在德国人看来,“欧洲能为自己的安全承担更多的义务将是确保美国继续在欧洲保持军事存在和对德国继续提供安全保证的最好办法之一”。[注]、③ Robert J. Art, “Why Western Europe Needs the United States and NATO”, in: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1996, 111(1), p.16;p.25.
因此,德国政策的特点是在“欧洲主义”和“大西洋主义”两种理念斗争中采取折中的选择。从“欧洲主义”的方案来看,欧洲国家一直维持同美国的防务合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令人尴尬的事情。但是,“大西洋主义”理念则要求北约继续担任欧洲安全的支柱,让美国继续成为欧洲安全的领导者。冷战结束后,德国被迫寻求一种可行并且连贯的政策模式来避免两者的冲突。从政策实践的角度看,德国对于这两者关系的处理基本上是持一种平衡的态度,而不愿被迫地从两者之中选择一个。德国政府更多地是将建立独立的欧洲防务当作一个中长期的目标,而在当前仅以推进欧洲防务合作来补充和加强大西洋联盟关系。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冷战结束之后的几年里,欧盟中的英法德三大国对于欧洲防务合作的态度是存在较大分歧的。作为坚持“大西洋主义”和“政府间合作主义”途径的西欧大国,英国在冷战结束后不久十分倚重西欧联盟的作用,认为在机制上和军事上都从属于北约的西欧联盟可以为欧洲防务合作提供一种不至于抛弃美国领导下的北约对欧洲承担安全义务的平台。作为“欧洲主义”途径的代表,法国也赞成复活西欧联盟的行动功能,它同时希望将之改造成欧洲联盟的防务臂膀,以便让欧盟国家逐渐地发展起独立于美国和北约的防务能力。德国则介于英法“两种途径”之中,它既希望通过加强欧洲防务合作,以此将自己主动融入欧洲联盟的多边机制,以确立它愿意建设一个“欧洲化的德国”的形象,又不希望看到由于欧洲安全与防务合作中针对美国的独立化倾向的发展而导致美国结束其通过北约对欧洲所承担的安全义务。
不过,欧盟三大国在有关冷战结束后欧洲安全结构的若干基本特征问题上也存在意见一致的地方。包括:(1)在防务领域的合作应该(至少在当前应该)坚持“政府间合作主义”的取向,而不是“联邦主义”的取向;(2)美国对欧洲安全与防务的义务承担必须继续得到维持;(3)北约的欧洲盟国之间的防务合作至少在当前应该对“大西洋联盟关系”构成补充作用,而不是形成挑战或破坏;(4)西欧联盟的作用可以加强,但是它的发展必须在“大西洋联盟”的框架内进行,以作为北约内除了美国力量支柱之外的“欧洲支柱”。
欧盟三大国对欧洲防务合作的途径所表现的差别和一致导致了它们在上世纪90年代初连年的讨价还价,并且逐渐形成了一些足以缓和矛盾的妥协结果。由于作为西方盟主的美国支持英国的立场,三大国之间构成不对称的权力关系,这些英法德之间的妥协可以说是不对称权力关系的反映,它主要满足了美国及其西欧忠实盟友英国的意图,同时也兼顾了代表“欧洲主义”立场的法国的立场。
首先是关于复活后的西欧联盟和欧洲防务特性的地位问题。英国主张不论是复活的西欧联盟还是正在建设中的欧洲防务特性,都必须成为“北约的欧洲支柱”,而不是属于欧盟的独立的东西。英国的主张得到了美国的支持。法国则希望通过发展西欧联盟来强化大西洋联盟内的欧洲防务特性,这样既可以削弱美国和北约的影响,又可以加强法国在欧洲的地位,同时还能把统一后的德国束缚在一个力量得到增强后的欧洲联盟之内。德国也希望在冷战结束后加强欧洲防务合作,这样既可以满足法国对欧洲联合的愿望,又可以借机展现统一后的德国在欧盟中的强大实力。但是,德国需要美国领导下的北约继续发挥对维护欧洲安全与稳定的主要作用,而不是西欧联盟或欧洲联盟。
其次是关于欧洲联盟国家如何建立一支新的多国干预部队的问题。如前文所述,法德两国曾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提出了建立一支欧洲军团的设想,并准备以它为基础建立包括西欧联盟其他成员参加的欧洲军团,承担维护欧洲安全的责任。法德关于建立欧洲军团的建议最初并没有在西欧联盟其他国家中得到积极的响应。英国的怀疑态度自不必说,比利时和西班牙也认为,在没有弄清楚欧洲军团同北约之间关系的情况下,它们不应该赞成建设欧洲军团。即便德国最终也不愿意在此问题上同英国和美国闹僵。法国后来不得不在建立欧洲军团同北约之间关系上做出妥协。1992年6月于德国波恩郊外的彼得斯堡召开的西欧联盟部长理事会会议上,与会各国除了为西欧联盟制定了有关的使命范畴(包括人道救援、和平维持和危机管理中的和平缔造)外,还特别指出西欧联盟所领导的欧洲军团的行动任务“必须与北约集体防务结构的主要责任完全地相符合”。[注]Philip H. Gordon, “Does the WEU Have a Role?”, in: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20(1), 1996, p.128.1996年6月,柏林召开的北大西洋理事会部长会议进一步确立了建立北约多兵种混合特遣部队(CJTF)的计划。根据这个计划,美国同意创立北约的多兵种混合特遣部队,该部队由西欧联盟领导,以执行在北约支持下的行动任务。西欧联盟在动用北约多兵种混合特遣部队时可以动用北约的资产和设备。多兵种混合特遣部队的行动任务范围既可以是北约第五条款中规定的抵御敌人进攻的传统任务,又可以执行北约非第五条款的新使命,例如人道救援、维持和平以及危机管理中的和平缔造等。这次会议中达成的这些妥协在当时被西方国家认为是“历史性的妥协”,因为它既满足了欧洲对建立安全与防务特性的要求,又确保了欧洲防务合作在大西洋联盟的框架内发展。
再次是关于欧洲联盟国家建立所谓独立防务的问题。根据1997年6月欧盟国家首脑会议上通过的《阿姆斯特丹条约》,欧洲联盟在安全与防务事务方面除了为其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CFSP)引入了更加有力的工具和更有效的决策机制外,已经将欧盟共同防务政策的逐渐形成提上了议事日程。阿姆斯特丹会议之后,欧盟国家就建立相对北约而言具有一定自主行动能力的军事力量的问题又展开了新一轮的酝酿。巴尔干地区的长期动荡不安,尤其是科索沃危机的出现及1999年美国领导下的北约对其采取军事行动的成功,更加坚定了欧盟加强自身军事行动能力的决心。1999年12月,欧盟在赫尔辛基召开首脑会议,做出了建立欧洲快速反应部队的决定。2000年11月,欧盟国防部长在布鲁塞尔召开组建危机反应部队的“认捐大会”,通过了建立欧洲快速反应部队的实施计划,提出建成一支六万多人的欧洲快速反应部队的目标。该实施计划要求,欧洲快速反应部队应该有能力在60天内完成部署,在欧洲范围内执行人道主义救援、预防和处理冲突以及维持和平等使命。
欧盟国家在这方面的努力一度引起了美国政府的警觉。美国支持欧洲的防务合作,但其这一想法的出发点是要让欧洲国家为大西洋联盟做出更多的防务分担,同时还要把欧洲防务合作控制在大西洋联盟的框架内进行,以阻止欧洲滋生独立防务的倾向。需要指出的是,来自欧盟国家内部的两个重要原因也限制了欧洲独立防务的发展前景。其一,欧洲各国对于通过实行共同安全和防务政策以逐步摆脱美国的控制并使欧盟“发挥全球作用”的认识并不完全一致。西欧自二战以来一直处于美国的军事保护下,一些中小国家不愿增加军费发展独立防务,也不愿完全脱离美国的保护。英法德三国也各有所图,都想通过独立防务主导欧盟事务,而中小国家担心它们的争斗会危及自身的稳定和安全。这些都将影响欧盟建立独立防务的决心。其二,欧洲发展独立防务能力仍然要遇到自身经济和军事实力不足的限制。欧盟国家在军费总开支、军事科研和开发投资以及购买武器的费用等方面都远不及美国。欧洲国家在战略运输、军事装备、尖端武器及情报收集能力等方面也落后于美国,并且不得不考虑使用北约的军事资源。
在2003年伊拉克战争期间,欧盟当中法国、德国和比利时等坚决反对美国绕过联合国单方面动武,而英国、意大利、西班牙、丹麦等国则支持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政策,导致欧盟内部发生巨大分裂,也意味着欧洲防务联合事业严重受挫。伊拉克战争结束后,欧洲国家痛定思痛,决定克服矛盾,加快欧洲防务合作的步伐。2003年12月,欧盟布鲁塞尔首脑会议通过了题为《在一个更美好世界中的安全欧洲:欧洲的安全战略》的文件,提出欧盟成员国将加强合作,应对恐怖主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地区冲突、失败国家和有组织犯罪等新的安全威胁。[注]European Council, A Secure Europe in a Better World: European Security Strategy. Brussels, December 12 2003, http://ue.eu.int/uedocs/cmsUpload/78367.pdf.2005年3月,欧盟国防部长会议正式宣布,欧盟将于2007年之前组建13支“快速反应战斗群”,每个战斗群编制人数为1500人,可在15天完成部署,并可开赴距欧洲6000千米外的任何地方执行作战任务。此后,由英、法、德、意、西等国部队组成的欧盟13支快速反应作战分队逐步建立起来,并已具备快速部署和远程作战的军事能力。自2003年以来,欧盟在非洲、巴尔干、中东和世界其他热点地区已先后执行了二十多项重大的民事和军事安全干预行动。
最后,《里斯本条约》之后,欧洲防务合作的发展延续了此前形成的妥协精神。2009年12月,经由欧盟各国政府签署及批准的《里斯本条约》正式生效。在涉及欧洲安全和防务合作的问题上,该条约的主要内容包括:设立欧盟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级代表一职,全面负责欧盟对外政策;欧盟理事会在涉及外交和防务等事关成员国主权的领域,仍采取一致通过原则;加强欧盟在应对恐怖袭击、人道救援、地区维和以及自然灾害等领域的集体应对能力。[注]《背景资料:〈里斯本条约〉的主要内容》,参见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newscenter/2007-10/19/content_6907694.htm,访问日期:2013年1月10日。不难发现,《里斯本条约》后的欧洲防务合作仍然体现了英法德三种政策途径的斗争与妥协。美欧军事实力的巨大差距以及欧洲谋求在国际安全领域发挥更大作用的抱负促使欧盟加强防务联合,在国际安全与防务领域表现得更为积极。如果说美国发起的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让欧盟各国再次认识到自身作为全球重要力量角色缺乏强大的军力支撑,2012年发生的利比亚战争则让积极介入的法国、英国、意大利等欧盟国家重新捡拾起久违的军事能力自信,也让欧盟在发展防务合作方面获得了新的动力。同时,美国对欧盟发展独立防务的限制及欧盟内部大西洋主义和欧洲主义政策途径的分歧仍然十分明显,而欧盟本身也在经济资源和军事资产的供给方面存在能力和意愿方面的“短缺”,导致欧洲防务合作的重要成果更多地集中在使用军事、民事手段预防冲突、处理危机、维持和平、缔造和平等方面,而这些领域也不涉及需要成员国做出更多主权让渡的国防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