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着我喜欢你

■赵运涛

当充满才气和傲气的张爱玲遇到胡兰成的时候，她送给他一张照片，照片的背面写着这样一句话：“当她见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然而这从尘埃里开出的花，注定不会得到公平的爱的浇灌，注定是要枯萎的，最终，我们只得感叹这个“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可怜女子。现代人在对待感情上似乎越来越理智，因为无数的例子都在证实这样一个道理，谁先爱上了，谁就先败了，一如胡成兰对张爱玲的背叛与伤害。在海南师范大学张浩文教授的长篇小说《绝秦书》里，引娃对周立功的追求同样蕴含着这样一个道理，然而这部小说里的爱情比爱到卑微更残酷的是周立功亲自唤醒了引娃，却又亲手毁灭了她，而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一切，亦不过是仗着她喜欢他而已。

在《绝秦书》中，引娃无疑是一个受到诅咒的女子，一出生，就失去了自我价值，先是成了周郭氏“暖怀”的工具，“因为是做引子的，所以不把她当人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谁见过把药引子当药吃？”一年后，周宝根出生，她又成了全家的出气筒，她饱受折磨却又顽强地长大，周拴成在她十岁的时候把她当成“引子”嫁给了北山畔男人未出生的儿子，何其幸运，引娃在北山畔又引出一个牛娃娃，何其不幸，五岁的小丈夫却死在了自己的怀中，为了不给北山畔男人做小，引娃只好逃回周家寨。成了“寡妇”的引娃不能在家过年，只得住进半山的烂窑，“寡妇不能再蘸，这是老辈子人传下来的规矩”，这些封建世俗的观念一直困扰着她，尽管她也有抗争的思想，她说如果再嫁，她一定要自己做主，自己挑选找一个可以终身依靠的男人，从此跳出苦海，但她这种抗争依然希望通过男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依然是以获得男权的认可为最后归宿的。命运似乎都已在冥冥之中注定，如果不是大年初一周立功去烂窑看她，或许她不会把想象中的那个男人和他联系起来。

最初，引娃对封建世俗观念还存有着一定的敬畏，而经过周立功乡村运动的学字，学习《婚姻自主》，以及和周立功排新戏，她给她的爱情找到了一种理论指导，可以说是周立功把她从世俗的枷锁中解救了出来，她懂得她以前的婚姻是不算数的，她推测自己和周立功没有血缘关系，不算乱伦，此时的她不再是想靠男人跳出苦海，她爱一个人是爱他的心，这是一种纯粹的爱，她向往爱情，并敢于追求，于是借着排戏，引诱了周立功，却不料被单眼捉了奸，有苦难言的周立功只得远走他乡。当她知道周立功因在《申报》上发了一篇抨击政府的文章而锒铛入狱的时候，她三天走了五百多里路去找周立德帮忙，磨破了三双鞋，人瘦得脱了形，这些都是她自愿的，这些都是因为她爱他，然而可悲的是周立功却没有半点感激，他只是把她的行为当成了“赎罪”，此时的她只知道周立功不喜欢她，却不知道他不喜欢她的理由，她曾天真地认为，只要离开周家寨就没有人能管得了他们，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引娃是个无辜的人，无辜地生，无辜地死，她本性天真，她只是太爱周立功，才会不惜自污，哪怕成为别人眼中道德最低下的女人，而当周立功被迫出走，她并没有欢愉而是倍感沉重，她的行为并没有恶意，然而当她按照周立功教给她的理念，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去行动的时候，才发现他们最大的阻碍不是周围的环境，而是周立功。她怎么也不会明白，为何当初教给她如何去克服种种障碍的周立功，如今却成了她无法逾越的障碍？动力成了阻力，而阻力却依然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引娃和石猴的相遇可以说是在悲凉的环境中绽开的人性之花，一如引娃在周立功面前的卑微，石猴在引娃面前也是卑微的，他冒着生命危险替她下井，用自己微薄的积蓄给她买昂贵的靴子，甚至为了能得到她的爱，不在乎她怀有别人的孩子。引娃当然知道石猴的心意，然而周立功对她的吸引力是如此强大，强大得支撑着她抵制一切的诱惑，所以周立功一回来，石猴就完全被挤出了她的心灵。这是一个昂扬向上追求自我的新时代，然而他们不自知，从旧制度、旧习惯遗留下来的封建道德、伦理世俗的偏见观念，宗法观念还不时地在背地里散发着腐烂的臭气，他们不自知，这种卑微的爱情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廉价，更减轻爱的筹码。

周立功知道引娃爱自己，离不开自己，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利用她，而当引娃出去帮他找钱，他想，走了也就走了吧，反正她是自己找上门的，这样的人除了伺候人，留着也没啥用，这说明对于这个尽管受过高等教育却出生在乡绅家庭的周立功来说，从来没有把引娃视为平等的人来看待。所以尽管引娃倾其所有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把自己低到尘埃里，但对于周立功来说，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这其中既有封建世俗的观念，也有他个人道德品质的问题，可以说周立功对引娃只是习惯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即便她最后为了周立功献出了生命，献出了她最后的爱，周立功也没有体现出多少怜悯之心。她注定无法跳出命运之城，爱情的罗网，但最后逼死她的不只是周立功，背后的凶手还有世俗的传统观念，这种观念始终是引娃追求爱情中的反对者，无论是在周家寨还是在西安，它存在于周克文氏族的权威之中，存在于方方面面的社会生活当中，存在于周立功和她自己心中的条条框框之中。她明明知道周立功最后给她的定是绝望，可她依然会为之奋斗，似乎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在驱使着她，使她自愿对爱情忠诚与顺从，而周立功却仗着这种忠诚与顺从对她颐指气使，不断地伤害她，一步步把她推向了悬崖。爱情的悲剧在于，周立功唤醒了她，却又和世俗联手毁灭了她。

纵观引娃一生的轨迹，她所走过的每一步都留下了悲剧的足迹，她历尽磨难，几经周折，竭尽了全力，到头来满腔热情却付之东流，她给了周立功不掺杂质的爱与不回头的奉献，甚至为了爱而牺牲自己的人格，但终究不能圆满自己的爱情渴望，她知道他不爱他，她更知道他的冷漠无情不过是仗着她喜欢他，但她不懂人生的广阔和深邃，更不懂得自己最看重的爱情在男权目光中的廉价，引娃就是在试图冲破这张爱情的罗网时，在抗争中被毁灭掉的，在爱情中她似乎什么都没得到，她的爱情看似没有意义，实则她早已从最初的那种令人怜悯的女子形象，发展成为敢于追求自我的爱情，敢于反抗世俗传统观念的女性形象了，她演奏了一曲在奋斗中挣扎，在挣扎中毁灭的悲歌，这也就加重了整部小说的悲剧色彩。

读罢此书，看完他们的故事，让我想起很多，想起多年以前那个一无所求全心照顾我的女孩，她说她要把我变成只有她受得了，别人受不了的男生。想起那年，我送她回家，平时沉默寡言的她见到我却总是叽叽喳喳，她说见到我就兴奋得说不完，而我却总表现出不耐烦。命运苟如此，如今她却已嫁作人妻，前几天我收拾行李，找到一个旧笔记本，上面字迹清秀，是她当年抄写的一段话：

你可以沉默不语，不管我的着急，

你可以不回信息，不顾我的焦虑，

你可以将我的关心，说成让你烦躁的原因，

你可以把我的思念，丢在角落不屑一顾，

你可以对着其他人微笑，

你可以给别人拥抱，

你可以对全世界好，

却忘了我一直的伤心，

你做什么都可以，

不过是因为仗着我喜欢你，

而那，

却是唯一让我变得卑微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