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圣器(外二篇)

2013-02-03 04:50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
西部 2013年2期
关键词:姑娘

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1901—1986),捷克诗人。深受诗歌主义的影响,决意要写尽世上一切的美。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他对某些主题的特殊偏爱了,比如女人,比如紫罗兰,比如扇子。美是他的主题,也是他对抗艰难时世的有力武器。他的大多数诗都充满了诗意的温柔和温柔的诗意。有《岛上音乐会》等三十多部诗集。1984年因在诗歌中“展现出人类不屈不挠的解放形象”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在日什科夫中学上低年级时,教我们自然课的是萨斯卡老师。他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个儿比瘦人稍许胖一些,比高人稍许再高一些。教室里,当他在课椅间踱来踱去,打着手势讲解课文时,他那模样就活像在我们头顶上跑来跑去的一只盲蜘蛛。我们也用这个诨名儿叫他。不过,他为人不坏。他的莫大爱好是蝴蝶。他给我们讲蝴蝶的生活习性,讲它们美丽、娇嫩的翅膀,最后照例劝说我们不要耽搁,马上到瓦茨拉夫广场的民族博物馆去参观一下,那里有一大间展览室,陈列的统统是蝴蝶,还有大量外地蝴蝶标本。他补充道:正如海洋有五光十色的贝壳,陆地便有五光十色的飞鸟和蝴蝶。

有一次正上着课,他冷不丁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点着我,问我到博物馆去了没有。我敏捷地回答说正打算下午去呢。下午我当真去了。还邀了同学苏克作伴。他收集蝴蝶。他是索博特卡人,假期后带回来一小匣蝴蝶标本。我那时候什么也没有收集,除却女孩子的微笑。可是,那算是什么收集品呢!

我们参观了很久,陈列柜里摆满了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这类娇嫩的美丽展品。后来,我们正打算换个展览室去看看,却见一个姑娘走了进来。一个很年轻的漂亮姑娘。她的小步子——啊,那是向疾驶的龙骑兵小分队吹响的嘹亮号角。我们一下子站住了,开始回过头来逆着顺序参观展品,设法同姑娘打个照面,瞧瞧她的脸。乍看之下,她似乎羞怯得过分了,但毫无疑问她很漂亮。这我一看便知,决不会错。每当见到美丽的姑娘或者美丽的妇人,我的心便开始颤栗,双膝乏力。而且会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因为有那样多的美在我眼前溜走了,一去不复返。且不说得到它了。

虽然她执拗地一个劲儿地俯身在陈列柜上,我的眼睛和目光终于迫使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她这样做了,脸上立刻涨得通红,仿佛她看出了就在这一刻我爱上了她。我们的目光又有几次相遇,可是她的眼睛重新逃进了亚马逊河的原始森林。后来,只一会儿功夫,我稍稍一想便发现自己已经不可救药,蝴蝶身上的美全部像灯笼一样熄灭了。我必须将心事告诉苏克。他是个很有才智的伙伴,这一点我今天看得很清楚。他劝我打起精神,径直走过去同姑娘订个约会,譬如说到日什科夫的山冈上。那时候情侣们都是上那儿。可是我觉得这么做很不合适。在这些陈列柜中间,姑娘像落在陷阱里一样。且等她出了博物馆吧!我们又一次参观展品,不过只是走马观花而已,随随便便,漫不经心。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姑娘身上,萨斯卡老师这个时候看到会对我很不满意的。

过了一会儿,姑娘朝门口走去了。她把垂到脸上的头发甩到肩上,急步走下楼去。她的头发像蜜一样,金黄色的。不过,那蜜是从春天第一批开放的花朵中采来的,那种蜜最为清亮。

“赶快到博物馆的台阶上去跟她说吧,那儿挺合适。”苏克给我出主意。

可是姑娘出了门,飞快地跑下宽阔的台阶,我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博物馆门前的喷水池徒然淙淙作响。

我看见她在瓦茨拉夫广场对面的人行道上,在一辆开过来的电车前面急急地走着。到了电车旁边,她微微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带着温和的嘲讽神情朝我笑了笑。我和苏克在她后面追赶,险些撞到一辆从索科尔开来的电车下面。我拉住了苏克的衣袖,央求他不要离开我。这时候姑娘已沿着广场快步朝前走去,我和苏克跟在后面。苏克是个很好的伙伴,有他陪着我心里比较踏实,不感到那么绝望、那么不知所措了。无论遇到什么情况,苏克都头脑清醒,当机立断。而我呢,那种众所周知的、由爱情而产生的恐惧攫住了我,掐着我的喉咙,在如此需要语言的时候,却说不出话来。

在通往穆斯台克的马路上,姑娘停住了脚步,先是站在陈列着衣料和丝绸的橱窗前。苏克催促我走上前去,可是没有用。于是我们站在离姑娘不远的银行大楼的橱窗前,呆望着新发行的土耳其奖券。后来,姑娘转身去看林特先生放着和假花一起出售的极乐鸟羽毛和鸵鸟羽毛。我们无可奈何地端详糖果点心店的奶油蛋糕。在果子街的街口,有魏德尔先生开设的一家闻名遐迩的摩登帽子店。姑娘当然在这里也站了一会儿,让我们有机会在这场追逐中领略一番转弯角上克尔什先生店里的钻石戒指和珍珠项链。她离开这家帽子店以后便不再停留,迈着快步一直走到民族剧院。民族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不,那儿根本不合适。在滨河大街我答应苏克上了查理士桥便同她去说。绝对同她去说。如果她不是那么漂亮,我的勇气会大一些的。

“到了查理士桥你可非说不行了。她也许是要上小城区,在那儿她往哪座房子里一钻,一切也就完了。姑娘朝咱们笑呢。要是仅仅这样跟在她的后面一个劲儿地追,咱们可就既狼狈又愚蠢了。”苏克向我指出。

言之有理。我答应他不再追下去了,上了大桥我就去说,不管结果怎样。

那是一个美丽的五月的黄昏。其他黄昏根本不应该存在。坎帕岛的丁香花成串儿挂在河水上。丁香花岂不跟托茎朝上的葡萄串儿一个样么?水面撒满了夕阳留下的色彩缤纷的小蝴蝶结儿,河水惬意地伸着懒腰,恰似一个娇媚的女人。水坝的梳子梳理着流水。

终于,我终于毅然下定了决心。在小城塔前面我加快了步伐,险些儿没踩了姑娘的脚后跟、鼻子撞在她的头发上。可是就在这关键时刻,我却停了下来,想喘口气,于是她又跑掉了,穿过大桥街到了小城广场。这一次苏克可当真生气了,他宣称如果我不在广场上同她去说,他就转身回家。

我的心快跳到嗓子眼里了,我再一次靠近姑娘,同她并肩而行。不料我还没有鼓起勇气说出话来,她却有点儿惊慌地开口了:

“上帝啊,这儿不行!妈妈常到这里来买东西,会瞧见我们的。”

这最后几个字给了我勇气,我慌里慌张迸出一句:“那在什么时候呢?”她迅速而胸有成竹地说:

“明天下午在洛雷达(布拉格赫拉德强尼区的一座小教堂)旁边。”

我松了一口气,幸福地说了声“再见”便站住了。过了一会儿,我回到等着我的苏克身边。他已深信我碰了钉子。我抱着他的肩膀,高兴地笑了。

“现在咱们上斯赫奈尔去喝杯啤酒吧。”

洛雷达湮没在切尔宁斯基宫的下面,又灰暗又阴森。不如说,它更像一座古老的要塞,即使春天的阳光照射在它身上,它也没有一丝笑意。正面墙上的屋檐下,没准儿有乌黑的炮口会从窗户里探将出来哩。

我两点钟就到那儿了。前一天仓促中忘了约定准确的钟点。为了消磨冗长的等待时间,我一一参观了那些古老的祭坛,它们仿佛被过去的时代遗忘在这里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置身其间我感到心情郁悒,不由得想望青翠的树木。

每次穿过回廊,我都跑出大门四下张望。直到近四点钟,我才终于瞧见她出现在上面洛雷坦斯卡街的拱廊上,正朝台阶匆匆走来。我仿佛觉得我从回廊带出来的暮色中迅速消失,随着她向我走近的每一步,有个隐身的教堂司事在点亮一支又一支的蜡烛。当我们彼此伸出手来时,悬挂在天庭的那盏晶莹的大吊灯便在我的头上华光四射了。

这不是女孩子,是一朵鲜花。我尝到了生活中有时叫作人间的幸福滋味。

够了!我毕竟不是要讲一则庸俗的中学生恋爱故事,这种恋爱一般都以慌乱的不知所云的谈话开场。不言而喻,我们朝着佩特馨山的方向走去,沿着斯特拉霍夫大门前面防护墙和饿墙之间的那条路。从■望台我们开始下山,到了通向金斯基花园的旁门,从那里又回到马哈(卡·希·马哈,1810—1836,捷克最著名的诗人之一)纪念像和缆车车站。

我心情激动地凝望着姑娘的脸。从那个时刻起,我无法想象生活中可以没有她。我们在马哈纪念像前站了片刻。我望着诗人清秀的面容,心中叹了一口气:

求求你了,卡雷尔·希内克,让这个美丽的姑娘今天就答应我吻她一下吧!

可是马哈没有听从我的请求。

过了缆车车站我就不得再和她同行了。她说在卡尔麦利斯卡街肯定会碰见家里的熟人,于是匆匆离去。她总算告诉我,她叫卡米拉·N。她答应后天再在洛雷达旁边见面。我心里暗自欢呼!

我偷偷地尾随着她。

一方面我不愿意这样快就同她分手,再说我也想知道她住在哪儿。在公猫饭店旁边,紧挨着聂鲁达街的一幢房子前,她消失了。

“你要上哪儿呀,这样修饰打扮。”妈妈见我花了较多的时间刮脸、照镜子,不由得问道,“有女朋友了吧!”

“瞧你说的,妈妈,”我故作惊讶地说,“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了?”

可是在心里,她的怀疑使我非常高兴!

第二次约会我们走了同样的路线,从波霍热采到佩特馨山。一辆辆缆车在我们身边静悄悄地驰过。这一次我同姑娘说话大胆了一些。我并不想自我吹嘘,不过我仿佛觉得那时候我已相当熟练地掌握了谈话的艺术。我想吻她。可是我很快便明白,同卡米尔卡(卡米拉的昵称)谈这个话题决非易事。我觉得自己有点儿怯懦。马哈就不是这样。洛丽不得不听命于他。

“那可是罪孽呀,”对于我的请求,姑娘反复说道,“当然是不可以的!咱们这还陌生着哩,您就要求接吻了。”

我暗暗诅咒那间古老的忏悔室,它紧靠在蒙了一层尘土的回廊的墙上。可是我仿佛觉得那只腐朽的柜橱在朝我做着鬼脸。

对卡米尔卡我不知该怎么办,洛雷达我走过多少次了,它的回廊仿佛从不曾像那时候那般阴森。七座颜色暗淡、落满尘土的祭坛说明上帝在这里怎样被冷落了。

转弯角上小礼拜堂里的圣女斯塔罗斯达(天主教中一位有胡子的女圣徒)已经名副其实是个刨花和锯末制成的木偶,挂在十字架上,丝毫不存在什么神圣感。许多年之后,今天只偶尔有个别下巴颏上留着一把铁锈色毛刷子胡须的小伙子,带着几分嫉妒注视她那漂亮的虬须。至于那间古老的忏悔室,不知怎的它已扭转身子背对着我们的时代。由于缺乏罪孽来喂饱它的肚子,它已明显地变得衰弱不堪了。而世界各地不知有多少形形色色的罪犯和流氓恶棍逍遥法外,想也不曾想到要反省一下自己罪恶累累的一生。

一个十八岁天真青年的斯文、羞怯的亲吻毕竟不能打上“罪孽”的标记吧。罪孽毕竟是与此全然不同的另一回事。应该有人向卡米尔卡解释清楚。我本人尽管能说善辩,对此却束手无策。

草地一派衰颓景象,满是尘埃。谁若是有意看一眼回廊中心的小教堂,可以踩着草地走去。可是没有人上这儿来。只有一位大胡子教士偶尔来此巡视一下小礼拜堂。那里黑黝黝的,没有窗户。祭坛上燃着几盏红色的小油灯,越发增添了阴森森的气氛。教士告诉我,人们曾多次发现,有不知羞耻的情侣在这些黑暗的角落接吻和拥抱。

而小城区的这位小姑娘却拒绝我在明亮的蓝天下,在鲜花烂漫的地方吻她一下。

我在回廊上来回走了约莫十二次了,时间还不到一个钟点。大门旁边有座很结实的房子,里面收藏着洛雷达的一件宝物。我又拦住老教士,向他打听这件闻名遐迩的珍宝。他扬起两道浓眉告诉我说:“那里存放着许多做礼拜用的圣器和贵重的绣金教袍。这些宝物中最光彩夺目的是一只很大的钻石圣体发光。”老教士抖抖腰间的念珠接着说道:“发光体上镶着六千五百颗钻石呢!”他一面说一面意味深长地举起了一根手指,“圣体发光华丽无比,确实是稀世珍宝。”

过了很多很多年,我也去参观了一次。当我看到这令人晕眩的黄金和钻石的结合体时,我心里说:哪怕是一朵小小的自古以来就象征爱情的玫瑰花,也比这赫赫有名的钻石圣体发光美丽得多啊!

更何况是爱情本身呢!

大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期,一位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来布热弗诺夫敲我家的门。他的手提包里装着几张纸,要求我将那首咏洛雷达的诗抄录在上面——

在洛雷达古老的台阶上,

热烈的话语听似谵妄,

对着她的秀发你低声倾诉,

深情何必有人领悟!

等等。

我高兴地答应了他的要求。过了约莫一星期,他来了,将一瓶波尔斯名酒放在我的桌上。这是桃仁甜酒,装在粗瓷瓶里。

我从未品尝过类似这样的酒。舌面上先是一股浓香,接着便是令人愉快的苦仁味。

那是在战争时期,这类享受无比珍贵。我每次只喝顶针大那么一小口,闭着眼睛细细品味。今天我徒然寻找这种美酒,据说它已不向我国出口了。

可是,往事铭刻在心上是那样的深,每当我走近洛雷达,看到它的塔楼,我的舌面上便泛出了苦仁味。

我怀着痛苦的渴望又匆匆赶去赴约。这样的约会已经不知多少次了。一见姑娘走来,我便愤然撇下了古老的忏悔室。

姑娘微笑着走来了,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很快忘记了一切,又同她沿着那条群鸟欢唱的老路朝佩特馨山的■望台走去。在■望台的阴影中,这位就住在附近聂鲁达街的姑娘承认说,她还从未登上过■望台。我们决定上去看看。电梯不开,我们只得一级级走上去。■望台上唯有我们两人。姑娘很兴奋,显然受了感动……我轻轻拉起她的两只手腕,凝神注视她的眼睛。我牢牢地握着她的手,想把她拉到身边来。当然她马上看出了我的意图,没等我吻到她便将脸庞躲进我的下巴底下,就这样一动不动,直到我松开手。然后她一溜烟跑掉了。

上帝啊,这有多么丢脸!在我周围,整个布拉格都瞧见了我这难堪的失败!我还没有喘过气来,她的皮鞋已噔噔地在铁楼梯上敲响。我不得不狼狈地跟在她的身后。出了■望台,一路上我们已不再说话。她没有让我吻她。没有,没有。

她没有!

这是我同这位小城姑娘的最后一次约会。在缆车道附近她勉强答应了下次的见面时间,可是她不曾践约。人们所歌唱的、称之为天堂的青春恋就这样结束了。那首古老的苏格兰情歌也这样结束了:先是悲哀地哭泣,心如刀割,其后是痛苦地自怨自艾,最后以沉寂告终。我不仅感到委屈,而且觉得出丑和耻辱。对于女人我还不甚了了。

后来我徒然在以往约会的时刻到她住所对面的人行道上徘徊。只有一次,我瞥见二楼的窗帘微微抖动了一下。这便是一切!其后在我一生中再也没有见到这位迷人的姑娘。

公猫酒家当年还是个很清静的所在,保留着聂鲁达时代的古风。今天那里却是生意兴隆、顾客盈门了。据说这家酒店供应的啤酒是世界上最好的!

多年来我已锻炼出一种本领,能约莫听出是哪位客人上我们家来了:根据他们在楼下的关门声、上楼的脚步声、叩门声,也往往根据他们按门铃的轻重。我经常能猜中来者是谁。

不多几年前,有人在敲门。是个姑娘,我心里想。果不其然。

进来的是一个约莫十六岁的女学生,手里拎了个半透明的手提包,里面装着几本要我签名的诗集。小姑娘身材苗条,金色的头发鬓角处蓬蓬松松,十分惹眼。不过对她来说这样恰恰颇为相称。对此她自己大概也很清楚。初进来时,她扭捏不安,后来向我提出,要我给她在诗集上签名留念。

我凝神看了一下她的脸庞,心里似乎有所触动。

当然行啦,我说,从她手里接过诗集。她见我答应得很爽快,便又要求说,能否在一本上题词,写上她的名字。可以呀,毫无问题!

“您叫什么名字呢?”

“卡米拉·V。”

我吃了一惊,再次举目凝视她那双清澈的少女的眼睛。我审慎地问道:

“是随母亲的名字叫卡米拉吧?”

“不,是随奶奶。妈妈叫弗拉斯达。”

“奶奶住在聂鲁达街?”

“现在不住在那儿了。她跟我们一起过,住在阿尔贝斯广场。”

说着她惊讶地瞧了我一眼。我心里飞快地计算了一下,暗暗叹了一口气。几乎已是一个人一生的岁月了。

我眼看就要打听姑娘的奶奶了,想请姑娘转达的美好语句已在嘴边,甚至脑海里闪现了见一见她的念头。我的书柜玻璃门上靠着两根法国手杖,我瞥了它们一眼,马上回到了现实。美好的言词不如忘掉为好。

这里我要请大家重温这样一段记载:

已故查理士王四世逝世前不久曾去探望他的侄儿、法国国王查理士五世。在巴黎王宫做客并举行了几次会谈之后,我们这位查理士王还乘船沿塞纳河到圣保尔宫,探望有了身孕、住在圣保尔宫等待分娩的法国王后。查理士王拥抱了王后,并一一亲吻了王后的侍女们,她们都是他的亲戚。之后,他要求也见一见波旁家族的公爵夫人。她是这位查理士王前妻布兰卡的姐妹,是他儿童和少年时代在王宫里一同嬉戏的小朋友。人们把公爵夫人领到他的担架前。由于身患严重痛风,查理士王已不能行走。他俩互相对视一下,不禁都失声哭了起来。

这是一位枯燥乏味、学识渊博的编年史家的记载,他还补充了一句,说那情景十分悲惨。

我又看了看年轻客人那张可爱的面庞。实际上这面庞我很熟悉。我用开玩笑的口吻问她说,如果我在这几本书上统统给她题上词,她用什么来酬劳我呢。姑娘犹豫了一秒钟,然后说她一无所有,不过假如我愿意,可以吻她一下。我反对说,要题词的书有那么多本,我想至少也得吻三下。

她爽快地、只是有点儿笨拙地把嘴巴送了过来。我在这微微张开、湿润、甜蜜的嘴巴上吻了三下。我吻的是自己的青年时代。

一个诗人的诞生

我有一个小孙女,不言而喻,我非常钟爱她。她喜欢画画。起初,一支普通圆珠笔对她来说也就足够了。可是她的妈妈发现她在这方面有特殊爱好之后,毫不犹豫就给她买回了彩色粉笔和彩色铅笔。而且不止一套!这些糟蹋到不成样子的文具统统装在一只鞋盒里。有时我徒然想给她把所有的彩色铅笔削一削。没有这个可能,为数太多了。

“爷爷,给我画个公主。”

我相当无可奈何地挑了一支黄铅笔,先画了一顶金色的王冠。又在一个椭圆形的圈儿里画了马马虎虎像是牙齿的玩艺儿,使人联想到龇牙咧嘴的鲨鱼。小孙女马上把画笔夺了过去:

“不是这样的!你得先画脑袋,然后在脑袋上画王冠。”说着她的小手在纸上移来移去,不一会儿,一个神色有点儿惊惶的小公主便在纸上瞪着眼睛瞧我们了,粉红色的衣裳上缀满了花花绿绿的花边。

“那就给我画一只大象吧。”

我笨拙地画了怪模怪样的一大团肉,顶在四根柱子上,前面装饰着一根有些像消防水龙的东西,后面加了一条快乐地卷曲着的猪尾巴。这次小孙女也不满意,过了片刻纸上出现了一头大象,充满了可爱的、无法模拟的稚气。我称赞她画得好,心里感到羞愧。我上了那么多年的绘画课,辛辛苦苦,可是什么也没有学会。

家里已经有人在发愁,上帝保佑!她可千万别想着将来当画家呀!要那样可是太不幸了。然而,我却相信这样的事不会发生。要不了多少时候她今天的爱好就会改变。我小时候也是拿到纸就画。有一回,父母给我买了一块铁皮调色板和一支两头用的小画笔,我欣喜若狂,对此终生记忆犹新。那天晚上,我把调色板压在枕头底下睡觉,那是我童年最快活的一夜。我不记得还得到过什么比这更好的礼物了。使一个人幸福有时并不需要很多东西!而一生中幸福的时刻毕竟很少。

我曾长时间地坐着在纸上画了又画。后来这种热情淡忘了。忘了很久。

上中学一年级,我们的校舍是一座新楼房,地点在日什科夫的利布谢大街。当我们第一次走进绘画室时,我气都喘不过来了。满室簇新,散发着香气。那是一间漂亮的大厅,光线非常充足,摆着现代化的画桌,活动桌面可以随意倾斜。这些使我想起了那时我已见过的画家的画室,我不禁着了迷,儿时的绘画热情一下子死灰复燃,我又下决心要当一名画家了。

最初教我们绘画的是画家克雷姆利奇卡的一位亲戚,后来是R·马雷克老师。他个子不高,动作敏捷,使我联想到法国作家安德烈·莫洛亚,这同他的面貌大概也有几分关系。他是一个极好的人,不乏个人魅力,是优秀的美术教师,对我国和世界美术情况很熟悉,经常给我们讲一些有趣的事。他为《民族报》撰写有关造型艺术的文章,给日什科夫的卡米拉·诺依曼诺娃太太画书籍的封面和扉页。

就这样,我又一次徒劳无益地沉迷于造型艺术,想在绘画方面一试身手。马雷克老师循循善诱。他常说绘画这一行哪个笨伯都能学会,都能画得蛮不错。我暗自感到安慰,这么说我也有希望呀!何况我并不认为自己愚笨。绝对不!一旦我学会了素描,胜利也就在握了。色彩要容易得多。是的,我将学画。

然而,我终究没有当成画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大约在中学四年级或五年级,马雷克老师有一次建议我们从家里带几件实物来,以便在学校自己组成静物画面。同学们拿来了苹果、柑桔、柠檬、插着玫瑰花的花瓶、各式各样的匣子和烛台。

我拿来的东西是画日什科夫静物画的:一个啤酒瓶、一只玻璃杯、一片面包和一节“夫日特”(腊肠)。我非常不愿意用这个捷克语化了的词儿,可是,很遗憾,这个词在我国已很流行,而且还以更糟糕的形式在运用。那年头人们的确不用别的名称叫腊肠。我把那节“夫日特”包在一张油腻的纸里带到学校。在绘画桌上,我用这些东西搭成一组静物,然后像其他同学一样等待着老师的夸奖。

老师过来了,他看了一眼,突然大声说道:

“天啊!赛弗尔特,快把那节‘夫日特拿开。我无论如何也不允许你画这种东西!”

我一时愣住了,不明白他何以这样惊慌。那只有两秒钟。两秒钟的休克!

从那个难忘的时刻起,我决定还是写诗为好。

感谢你,那般忧伤

那照例是在夜里,伏尔塔瓦河面上的冰层升高了。今天以后,冰上出现了水洼。行人这时便禁止上冰了。随后浑浊的河水奔腾而至,在它们的冲击下冰面开始坼裂,发出劈啪巨响。第二天,大块浮冰便从伏尔塔瓦河、萨扎瓦河和贝龙河的上游急速飘来,轰隆隆地撞击着桥墩,在查理士桥前面的破冰机上碰得粉碎。自从伏尔塔瓦河的水上工程建成之后,河水在布拉格已不再结冰。今天,人们恐怕再也享受不到那样的乐趣了:傲然把大桥墩撇在一边,径直从冰上走到对岸,或者在冰上顺着河道跑来跑去,只要避开那些缩成一团的捕鱼人就行。捕鱼人一声不响地、大多徒劳无益地守在凿开的冰窟窿旁边,呆望着自己的钓竿。

有一年春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出人意料的洪水使贝龙河上的冰面破裂得比其他河流早了些日子。浮冰堵塞在莫德让内附近,堆积成巨大的冰障。河水眼看着就要泛滥,不得不请来军队用榴弹粉碎冰障。爆破声一直传到布拉格。桥上挤满了人。

我也好奇地站在床上,出神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溜冰场。正是在这个冬天,我几乎每天来此溜冰,有时还带着一个迷人的小姑娘。她梳着可爱的但有些古老的发式,耳畔垂着两个核桃般的发结。她信赖地将自己交托给我那相当可疑的溜冰技巧,我们手拉着手在广阔的冰场上绕圈子。冰场周围有扫成一溜的积雪为界,四角的雪堆上插着饰有彩色纸带的青翠的圣诞树。

在那张长长的,我们坐着系冰刀或换冰鞋的板凳上,还放了一只旧的留声机,装着一个硕大的浅蓝色喇叭,离它不远的大门口有间小屋,那儿收极便宜的入场费,并供应热茶。

这一切在几天之前都已撤除,唯剩四棵无人过问的圣诞树,兀自插在已经塌陷的雪堆上。爆破之后只一小会儿工夫,头一阵浪潮便汹涌而来,紧接着河上的冰板在轰隆劈啪声中裂开了,场面空前壮丽。圣诞树跃进洪流,迅速被浮冰卷走了。浮冰争先恐后奔腾前进,不时卡在一起动弹不得。被浮冰卷走的还有其他一切:那些飞逝的欢乐时刻,当我心里热乎乎地感觉到有个漂亮的女孩子就在身边;那种同她一起在冰上回旋的愉快,两条腿潇洒地一踢一扬——至少我自己以为是潇洒的。那年头花样滑冰还刚刚问世。浑浊的、不很喧闹的河水也卷走了一支优美的英文歌曲《感谢你,那般忧伤》,将扣人心弦的歌词和探戈舞曲带向了远方。这一切统统消失了,一去不复返,它们曾经是那样美好。我怅然若失地目送着它们逝去。随着浮冰漂走的还有那位小姑娘,而且恰恰就在我正要爱上她的时候。她犹豫了很久才把自己的姓名告诉我。她说她家住在赫拉德强尼,可是没有透露在赫拉德强尼的什么地方。她暗示自己是中学生,但不说在哪儿上学。她允许我把她送到克拉罗夫。在那儿她跳上电车,愉快地微笑着,然后过了好几天我才会在结冰的河上,在乱纷纷的人群里幸福地再次发现她。她害怕她那位管教严厉、像守护眼珠子一样守护着她的母亲。母亲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禁止她到溜冰场上来。当我冒失地说出想到她家附近去等候她时,她不禁大惊失色。我心里满有把握成功在望。依我看需要的只是一点儿耐性,而耐性我是有的。我准能将她耳畔那对老式的发结解开,稍稍改变她母亲的教育影响。然而河上的冰层没有坚持那么久,春天已经触手可及。我溜冰的技术虽然平平,但是能谈笑自若,因而我毫不怀疑到时候准能赢得姑娘的心。可是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春天抢到我的前面去了。

姑娘随着一江春水漂走了。真遗憾!因此留在我记忆里的便只是我怎样跪在她的脚边笨拙地给她的高统靴穿鞋带,一面穿一面感到惋惜,只恨靴统没有再高一些。

幸运的是,跪在那儿我瞥见了她露在百褶裙和袜管之间的一小截光腿。那是由于袜口有点翻起偶然裸露出来的。这是我为她效劳并对着她的两个发结低声倾诉心曲所得到的唯一的微薄报偿。

后来,当我傍晚时分把姑娘领回长凳时,在昏暗中我仿佛觉得少女身体的天穹上有一轮光环,使我联想到弯弯的新月。

娥眉月!

那时候我读完凡尔纳描写月球旅行的长篇小说才不久。然而对于大胆飞上宇宙空间,飞向月球火山,我能了解什么呢!

那只是一个中学生的胆怯的渴望而已。女人那会儿对我来说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神秘。我望着浊浪中漂去的浮冰出神。就在这个时刻,春天在布拉格的街道上开始了。

感谢你,那般忧伤!

栏目责编:晓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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