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彩华
(烟台大学 人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刘师培先生撰写《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以下简称《搜文》)是为编纂文学史之需,“今挚氏之书久亡,而文学史又无完善课本,似宜仿挚氏之例,编纂《文章志》、《文章流别》二书,以为全国文学史课本”。因“斯事体大,必以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为主”,始有《搜文》。
本文对当时的背景以及刘先生个人素养进行简单的分析。并依照刘师培先生在《搜文》中提到的四种方法逐次分析其得与失,同时结合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以下简称《中讲》)一书,得出了几点看法。
刘师培在《搜文》一文中,开宗明义“以为全国文学史课文,兼为通史文学传之资”。可见,刘先生志在编写一本文学史教科书。现在窥探一下那个时代文学史的状况。
1903年,颁定《钦定大学堂章程》,规定京师大学堂之“中国文学门”需开设“西方文学史”、“历代文章流别”等课程,并提醒教员“历代文章流别”一课,可仿日本的《中国文学史》自行编撰、讲授。[1](P587~589)此年,北京大学将“文学门”改为“文学史”,始有这一课程。讲授内容以前为“词章”,以吟诵、品味、模拟、创作为主,着眼点为技能训练,如今改为一种知识传授,并不要求配合写作练习。此举更接近日本及欧美文学家的研究思路。[2](P11)
关于《中国文学史》的第一撰写人争论不休。早期学者认为是林传甲(1877~1921)。1904年,林传甲在“优级师范科”负责国文教学,并按《钦定大学堂章程》规定编写讲义,同年十二月完成。黄人撰写文学史始于1904年,初稿大概完成于1907年,印行不早于1911年,黄人这部《中国文学史》170余万字,凡30册的大部头著作,其流通范围很受局限。[3]窦警凡出版于1906年的《历朝文学史》[4],出版后似乎流通也不是很广[1]。
刘师培具有广博的知识素养和造就,北大任教期间所担任的四科已横跨经、史、子、集四部。他在北京大学的讲义和有关讲授内容主要有《中讲》、《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文心雕龙讲录一种》等。蔡元培先生盛赞到“所编讲义元元本本,甚为学生欢迎”[5](P18)。对于编撰文学史刘师培有自己的规划。从《搜文》中看到,他特别注意考察文学的变迁,与他的文学史观念密不可分的,即“文学史者,所以考历代文学之变迁也”。摘录资料,是刘师培切入各时期文学变迁的重要方法[6](P11)。
细读刘师培《搜文》,再精读其《中讲》,将两者合观,“如果说前者是刘师培有关文学史编纂方法的论述的话,那么后者则是这种方法的具体实践。”[6](P2)现在按照刘师培在《搜文》中所提到的四种方法逐条分析其中的问题,兹列举如下:
“正史文苑传,固为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集材料之大宗,然正史或无文苑传,或文士别立专传,则全史之文,均应案卷批阅,其涉及文学者,单句只词,均宜摘采。”《中讲》第三课“论汉魏之际文学变迁”中《魏志·王粲传》、《三国志·魏·傅嘏传》,就是采录文士专传。到了南朝,文学有了新的独立于学术的地位,宋文帝立四学,文学与儒学、玄学、史学并立,宋代范晔《后汉书》单列《文苑列传》,与《儒林外传》等并立[7](P4)。《中讲》第四课中,宋之后则提到《齐书·文学传论》、《南齐书·文学传序》、《南史·文学传序》。值得注意的是:子书中《抱朴子内外篇》、《金楼子》等在其《中讲》中亦多次被引用。
刘师培这种方法影响深远,之后,用这种方法辑录钩沉的,以鲁迅《古小说钩沉》最具代表性。[8]南北朝时,“文章志”诸书最盛。逸书中,首先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集晋、宋、齐、梁人所撰的各文章志。《中讲》里,引用宋明帝的《晋江左文章志》、傅亮的《续文章志》。而且刘师培已有版本学意识,注意到在传抄、传刻过程中改书名、卷数甚至涂改作者的现象。[9](P186)如《新唐书》张隐作张骘,邱渊之《文章录》,刘注所引,或作《文章续》、或作《新集序》、或作《文章叙录》。
已有辑本中,除刘师培提到的严可均和黄奭的书外,清代成就卓越的还有马国翰的《玉函山房辑佚书》。此外,国外佚存中国古籍主要有《佚存丛书》与《古逸丛书》。《佚存丛书》是日本天瀑山人辑刊,清嘉庆时成书,《古逸丛书》是黎庶昌出使日本时辑,杨守敬校,多属宋元善本[9](P146)。两者皆在刘师培年代之前,但均未提及。
《中讲》引用《文心雕龙》的语句,俯拾即是;引述钟嵘《诗品》中的片段也处处可见,二书皆中古诗论著作。刘师培尊重古人的评论资料,理性评价古人的论述。《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中指出“论各家文章之得失应以当时人之批评标准”,“去古愈近,所览之文愈多,其所评论亦当愈可信也……其所评论迥异后代管窥蠡测之谈,自属允当可信。”[10](P137)
《搜文》中未提及的《群书治要》,却被《中讲》屡次引用,甚至直接成段引用,如刘廙《政论·疑贤篇》、蒋济《万机论·刑论篇》[11](P24)。《群书治要》是唐太宗李世民于贞观初年令谏官魏征及虞世南等,整理的历代帝王治国资政史料,汇编成书。此二篇收录《群书治要》为魏代子书,均不是专门论诗评文的著作。可见,他搜集文章材料时,不仅仅局限于论诗评文之书,而是放宽了视野,拓展了范围。
刘师培提到“集名始于魏晋”,且考古代文集卷目者,实以《隋经籍志》为大宗。除他提到的《崇文书目》、《文渊阁书目》等私藏书目目录以外,讲到“正史中的艺文志或经籍志著录一代著述及以前书籍在本朝的存佚情况,亦应摘录”,如《旧唐书·经籍志》、《清史稿·经籍志》。刘师培有了明确的版本意识,如“《金楼子》(鲍刻本)”,以及辨伪意识,如崔鸿《十六国春秋》后标注:“虽系明人辑刻,然均本古籍所引,与伪书不同”。刘师培虽然力磅重推严氏《全秦汉三国六朝文》,但仍以一种客观的态度对待此书,并指出严氏遗漏未采之处。
虽然刘师培家学渊源深厚,就他所能接触到的各种书籍来说,仍有很大局限。当时国内有书而难以见到的,如《永乐大典》、《四库全书》、《大藏经》、《道藏》,大量的乡邦文献以及地方志,还有当时国内无书而无法观览者,如《文馆词林》(严氏仅见四卷)、《玉烛宝典》及后来出土的帛书、简牍、石刻、碑铭等[8]。除此,小学书也应该被作为所辑的对象。如唐陆德明《经典释文》,释慧琳的《一切经音义》等。或是疏漏,刘师培均未涉猎,但这些书应该摘录。在“其有今无专集者”条,他提到梅氏《古诗纪》,经在《中国丛书综录》中查证,发现并非梅氏所作,而是明代冯惟讷所作。且没有陈氏《历代文章志》一书,或是先生所作讲义考据不严之故。
刘师培在《搜文》中提到“志者,以人为纲也;流别者,以文体为纲。”“《中讲》虽未明言效仿何人,但其摘录材料之博洽与剖判条流之精审,令人感到是颇做了一番以人为纲和以文体为纲的多项材料准备的。”[6](P11)是对他编撰《中讲》贡献的整体表述,再具体看一下。
(一)《中讲》中“史”的意识还是颇强的,他清醒的意识到,应当重视历史变迁的本来态势。通过摘录精选材料,切入各时期文学变迁。他认为:“于建安文章各体之得失,以及与两汉异同之故,均能深切著明。”摘引《南齐书·文学传论》后案语:“萧氏亦以东晋文学变迁于殷仲文、谢混,与沈氏所论略同。”各种资料分门别类,逻辑性强,不是史料罗列,线索清晰,而且在案语中也强调了“考镜源流,厘清部派”,辨析异同的思想。
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从整体结构上看,历史意识非常薄弱。林传甲依照“研究文学之要义”顺次论述。涉及“词章”的骨干部分,主要是列举“文体”,并且林氏照着“经、史、子、集”四部分别论述,又加上一些修辞、章法的章节,于是《中国文学史》的“史”的感觉就不强了。林氏在《中国文学史》第十二篇下夹注说明:“为史以时代为次,详经世之文,而略于辞赋”[12](P143)。刘氏《中讲》的选材与编排形式都较林氏《中国文学史》略胜一筹,只是刘师培概因天寿所限,其《中讲》仅涉及魏晋南北朝,隋唐、宋未编排在内,这是一大遗憾。
(二)《中讲》一书,表现出对女性作家的关注。注意到晋宋时期一批女性作家成果,两晋《左贵嫔集》四卷,王浑妻《钟琰集》五卷,傅统妻《辛萧集》一卷,王凝之妻《谢道集》三卷。南朝宋代有“妇人吴郡韩兰英,有文辞,宋孝武时,献《中兴赋》(《南史·宋武穆裴皇后传》)[11](P66)。这种对女性作家客观公正的态度,得力于其广播的资料和与其妻何震倡导的女性解放运动。
(三)刘师培旁征博引,涉猎广泛,但并未淹没在浩如烟海的材料中,展现了他疏凿、剖判条流的功力。第二课《文学辨体》中,他广引群书,表面像是史料陈列,细观则发现是有内在逻辑统率的,以类划分,每段引文后附上案词,表达自己观点。
刘师培对古人的观点不是一味盲目地相信。第四课丁总论,沈约在《宋书·谢灵运论》中评价东晋文学:“在晋中兴,玄风独秀,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于七篇,驰骋文词,义殚乎此。自建武暨于义熙,……波属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丽之词,无文焉耳。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元之气”。刘师培认为:“休文以江左文学‘遒丽无闻’,又谓‘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于七篇’,亦举其大要言之。若综观东晋诸贤,则休文之论,未为尽也”。有自己的见解,敢于突破古人。
(四)刘师培写《搜文》是1919年,《中讲》成书在1917年。正处在西方近代科学分类向中国传入,然各科分类尚未完全建立的五四时期。“科学意义的考古则是20世纪20年代从西方传入,我们称为‘现代考古学’”[13](P34)。刘师培认识到“每书各为长篇,或一人分任数部,不出数月,宛然成册矣。”文学史的编排不是一人一己之力可以完成的。因此,对待刘师培《搜文》中的不完善、不成熟之处,我们应该客观对待,把关注点更应放在这些方法的可行之处上。
因时代的局限性以及编纂文学史工程的艰巨浩大,刘师培存在的缺陷是可以理解的;另一方面,刘师培所做的贡献以及他的影响更是不容忽视的。鲁迅曾赞美到中国文学史一类“我看过已刊的书,无一册好。只有刘申叔的《中讲》,倒要算好的,可惜错字太多。”[14](P609~610)又有评论:“在现代中国学界,真正将‘文学史’作为一专门学问,来深入探讨,而且其著述的影响历久不衰,此书很可能是第一部。”[21](P273)在《中讲》一书中,刘师培搜求材料的方法已初露端倪,之后的《搜文》将搜集资料的方法系统化,对后世编纂文学史具有指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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