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昊
(山东大学(威海) 文化传播学院,山东 威海 264209)
“十年磨一剑”,继上一部诗集《爸爸在天上看我》之后,韩东终于在2012年年底推出了自2002年以来的新诗集《重新做人》。韩东,这位一向被文学史和诗歌评论界称为“‘第三代’诗歌领袖”的诗人,在八十年代的诗歌运动大潮中初露锋芒,提出“诗到语言为止”,在《你见过大海》《有关大雁塔》《我们的朋友》等代表诗作中流露出了其“反崇高”的口语化诗风;在90年代,韩东继续进行诗歌创作,并表明了其在文学创作方面的“民间立场”,把“民间”阐释为独立的创作立场和自由精神,与朱文一起策划并实施了世纪末那次著名的“断裂”文学运动。然而近几年,韩东的诗歌创作似乎进入了“沉寂”期,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长篇小说的写作之中。但这“沉寂”并不意味着韩东放弃了写诗,而是从热情四射的“青春写作”进入了相对成熟冷静的“中年写作”阶段——人生阅历的丰富使得韩东对人生、对诗歌创作的思考更为广阔和深邃,诗歌中体现出的处理日常事物的能力更为纵深,观察事物的视野更为宽广;此外,韩东诗歌中的哲学思辨性进一步增强了,他不再满足于仅仅描绘“现象”,而且把笔触伸向了事物的肌理层面,注重在诗歌中展示人与人、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生在世的各种悖谬性:生与死、爱与不爱、存在与消失……但这些变化仅仅是韩东在创作理念和策略方面的“发展”,韩东并没有改变他一贯的“民间立场”和“口语化”诗风,而是在“继承”的基础上走向新的天地。韩东在2002——2012这十年间的“作茧自缚”只是为了“破茧成蝶”,《重新做人》是韩东对自己昔日诗歌创作的一次重逢,更是告别。
在韩东1986年的诗歌《写这场雨》中,有着这样的句子:“写这场雨/它是极其普通的/并且已经停息/昨夜雨打在宽阔的叶子上/使得整棵梧桐都颤动起来”[1](P33),“下雨”本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现象,敏感的韩东不仅把握到下雨给人带来的感觉想象:“昨夜我坐在房子里/我的窗户也已关闭/我的灯光熄灭了/雨打在叶子上/又清脆地落到地上”[1](P33),诗人坐在房子里,窗户关了,灯光熄灭了,雨如何落下及落在哪里全凭“不可靠”的听觉想象,但韩东的意图又不是仅仅描绘“这场雨”的降落情景,他从现象中捕捉到了比现象本身更深刻的意蕴:“这是一场春雨/花儿不会因此凋零/只有喜悦的啜泣声/在周围的世界里此起彼伏/看来这样的雨还要再下几场/才能吐尽个人心中的悲欢/而真正的幸福降临/是一道阳光/照在林中空地上”[1](P33),雨本身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但在韩东的诗性思维中,雨是“喜悦的啜泣”,人们“心中的悲欢”也随着下雨而得到释放,雨停了,“真正的幸福”也随之降临。
韩东似乎对雨有着特殊的感触,因此在2002年的诗歌《雨》中,他又写到:“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下雨是一件大事/一件事正在发生的时候/雨成为背景/有人记住了,有人忘记了/很多年后,一切都已成为过去/雨又来到眼前/淅淅沥沥的下着/没有任何事发生”[2](P14)。“雨”的现象描述已经很淡了,雨抽象成了一个有意味的符号,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记住”或“忘记”。但这并不妨碍“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因为对于所有人而言,无论这雨象征着什么,在“很多年后”“雨又来到眼前”的时候,感受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事发生”。日常生活所带来的“虚无”胜过了实在的“现象”,甚至超越了“心中的悲欢”这些肤浅的情绪。可见,随着时间的流逝,韩东对“雨”这种日常现象有了不同以往的认识,更深刻地感受到日常生活“就是这样/人人都这样”的本质,个人的悲欢离合都是海德格尔所认为的“常在”现象,唯有超越这“常在”,才能感受到更多。
日常生活本是无序的、琐碎的存在,如何在这平庸的生活中挖掘出诗意,是摆在当代诗人面前的一个重要问题。尤其是在商品经济快速发展的21世纪,人们每天匆匆忙忙“去生活”,无心观察身边的风景,即使注意到,也很少将这瞬间留在记忆中。而韩东却恰恰与之相反,他是一个“细心之人”,善于捕捉日常生活中的细节与片段,以“日常”为食材,“语言”与“逻辑”为辅料,烹饪出一首又一首“色香味”俱全的诗歌来。1992年,他写了一首名叫《打鸟的人》的诗:“准星后独眼人具有的怨恨/是另一只眼睛被鹰隼啄食/他每天都来,定时收获/就像麻雀原本长在竹枝上”,“打鸟的乐趣中也不包含冒险/枪声过后是冬日黄昏的哀伤/雪花飘落最细小的羽毛/像鸟儿入林,他也要赶很远的路/回到自己的家,回到/麻雀汤的晚餐和乌鸦肉的夜晚”[1](P178),这首诗写出了“打鸟的人”的职业生活场景中的一幕,并写出了“打鸟的人”在职业角色与家庭生活中的转换。2007年,韩东又写出了《卖鸡的》,不是“卖鸡的人”,也不是“卖鸡者”,而是“卖鸡的”,更贴近生活本真与口语习惯,诗歌风格也更“幽默”了:“他拥有迅速杀鸡的技艺,因此/成了一个卖鸡的,这样/他就不需要杀人,即使在心里/他的生活平静温馨,从不打老婆/脱去老婆的衣服就像给鸡褪毛”“当他脱鸡毛、他老婆慢腾腾地收钱的时候/我总觉得这里面有某种罪恶的甜蜜”[2](P106)。“卖鸡的”,这个职业看起来很普通,“卖鸡的”生活也很平淡,本是菜市场中不起眼的一道风景,但细心的韩东却运用他的独特想象将“卖鸡的”生活中的“残暴和温柔”联系在一起,化平庸为趣味,在日常生活中挖掘诗意,从而让“卖鸡的”“卖报纸的”这些卑微的灵魂在诗歌中散发出他们独特的光芒。
在韩东的这本《重新做人》中,同一首诗歌里出现了大量成对的“反义词”:“爱/不爱”“在/不在”“死/生”“热情/冷静”“相遇/分离”,使诗歌出现出一种充满独立感和紧张感的“张力”,这与近年来韩东的思想变化有关:时至中年,生活中的种种变故让韩东意识到生活“恰恰是你不得不接受的那种东西”,因此,韩东的诗歌中关于“存在”“命运”的思考更具有思辨性,他在“怀疑”的基础上又发现了生存本身的“悖谬”。这突出表现在韩东表现人际关系的一些诗作上,例如这首《我和你》:“我和你相遇、相爱、相伴随/我和你分居两地,度过一段时间/我对你的怜惜以及痛苦/你对我的依恋以及不幸/我和你灵魂相亲又分离/所有的这些都是偶然的……我们长大,任凭偶然的风吹/偶然的人世像子摇晃/得出一个结果:/一是一点血/六是两行泪/只有这是必然的”[2](P34),这首诗揭示了人际关系(尤其是男女关系)中最常见也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个现象:“交叉跑动”。“我”和“你”这两个起点不同的人因为偶然而“相遇、相爱、相伴随”,在这一过程中,“我”和“你”发生过种种情感上的互动:“怜惜”“痛苦”“依恋”“不幸”……然而,这两个“相亲又相离”的灵魂所去往的终点毕竟不是同一个,于是他们拥有了一个“必然”的结局:分离。人与人之间的生活路程就像一个大大的“X”,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事实。波伏娃曾指出:“不计其数的爱情的殉道者证明了,将不公平的命运当做最后的救赎换来的却是荒凉的地狱。”“命运”本是一个充满悖谬、不确定的的存在,因此韩东发出了:“我们都醉了,前途依然黑沉沉”[2](P52)的感慨。
虽然韩东意识到了这“存在”的虚无,但他并没有选择“逃避”或“遁世”,相反,正是因为他认识到了这“虚无”的存在,才更坦然、更淡定地面对生活的裹挟。他通过“走”的方式,来了解世态人生;又通过“看”的途径,来捕捉生活中的每个诗意角落。因此,他的诗歌中被聚焦的对象往往切换很快,使得诗歌节奏感强烈,所要呈现的内容更为充实,如《走走看看》:“看一看人,看一看狗/看一看人遛狗/看人穿衣就很正常/狗穿衣就不一样/看一看商店/琳琅满目/看一看书店/让写书的我绝望/看一看摩天楼/看一看立交桥/看一看工地和儿童/死的活的都在长”[2](P132),在这首诗中,“焦点”随“我”的空间位移而发生变化,从“人”到“狗”,再到“商店”“书店”“摩天楼”“立交桥”“工地”,诗人所见之物全都容纳其中,却不是无意义的堆砌,这些“焦点”寄寓着诗人的感慨,折射了当今社会的种种现象。又如《菜市场》:“鱼虾在塑料盆里游着/孩子在蔬菜丛中酣睡/猪肉在案板上失血/你的晚餐已摆上了餐桌……菜市场,菜市场/既是喂养你长大的地方/也是屠杀生灵的场所/笼中鸡,被捆绑的螃蟹/被贫贱束缚在此的灵魂/油腻血腥的钞票在叫卖中流通/化整为零”[2](P107),“菜市场”这个浓缩度高的小空间里,韩东发现了一系列事物的“在”,而这些“在”又反映出底层民众的生活,寄托了诗人的悲悯之情。韩东《重新做人》中许多诗歌中所展示的“空间”是被赋予深层含义的,诗人通过“走”和“看”接近这些空间,并抵达空间内部,从而使这些世间的角落得到“去蔽”,表现出其诗意之所在。
韩东对于接受、从而超越“虚无”的态度还在于他对“时间”的体验之中。《重新做人》所收录的许多诗歌中都出现了诸如“这些年”“很多年后”“过去”“那年”这些具有“时间感”的词语。时间是易逝的、不稳定的,然而经过时间淘洗后留下来的事物却是永恒的、使人难忘的。如这首《记忆》:“那年冬天她在路边等我/刚洗完澡出来/头发上结了冰/那年冬天多么冷呀/寒冷和温暖都已经远去/我不记得我们曾经相爱/只是想起了这件事/就像打开一本书/里面是空白的纸页/封面上的小姑娘/头发上结着冰”[2](P22)。时过境迁,昔日的“爱情”已经远去,但回忆中的画面却永远定格在“那年冬天”,岁月匆匆逝去,最初的美好和诗意却不会因此而改变。但韩东并没有依恋这“过去”,他更重视“此刻”,“我每天把那里忘记一次”(《灰白的小街》)[2](P117),“三生修得同船渡,又需要几生/才能修得一次四小时的延误?”(《延误》)[2](P130)。不仅如此,韩东还超越了现时的自我,正如诗集的名字一样:《重新做人》。他意识到了“告别”对于自我、对于诗歌创作的重要性,因此有了“所以你要走遍世界/在景物变得陈旧以前/所以你要及时离开/学习重新做人”(《重新做人》)[2](P158)的感慨。他在《自我认识》中对自己进行了剖析,意识到“多少年,风景如画/一晃而过/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啦”[2](P53),所以他不再只想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旧时代的人儿”,更不想“像呕吐物一样被抛弃在路边”,他期待“在路上”,期待前行,从而在接受时间感带来的“虚无”的同时超越这“虚无”,从而正视生死离别,“做完了为你们的一切,病死业已完成”。
“我仍然是韩东,人称老韩”。韩东如是说。十年后推出的《重新做人》仍然不改韩东“本色“,他仍然热爱这琐碎又平凡的日常生活,但他对生活、对人生又有了新的认识,“虚无的怀抱接纳我/神秘的恩情犹如这腊梅花开”。韩东拥抱了这无边无际的“虚无”,意识到人际关系的“交叉跑动”,又在诗歌中表现出了自己对空间和时间的独特体验,从而在接受虚无的过程中超越这虚无。韩东已不再是当年的热血青年,却仍然“是画中的风景”,他在回忆,更在前行。
[1]韩东.爸爸在天上看我[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2]韩东.重新做人[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
[3]常立.“他们”作家研究[M].上海:三联书店上海分店,2010.
[4][德]马丁·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存在与时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5]孙基林,王茜.生命与时间:韩东诗的另一种解读[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