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美林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的悲剧性
杨美林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的代表作,文中塑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白流苏,这个人物从一出现就引起了文坛与学者的关注。本文从白流苏的两次婚姻以及白公馆淡薄的亲情两个角度,阐述白流苏的悲剧性命运。本文也从以男权为中心的文化传统和白流苏自身性格弱点两方面对造成白流苏悲剧性命运的原因作了简要分析,进而得出当代人在恋爱婚姻方面的深刻启示。
依赖性;男权社会;悲剧性①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爱玲是一个风格独特的作家,她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以女性生活为题材,其中,对普通女性的命运以及男女之间恋爱婚姻生活的描写,体现了她对那个时代女性的关注。《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通过婚姻,逃脱了昏暗腐朽的白公馆。然而,这并不能帮助她完全摆脱自身的悲剧命运。
鲁迅曾把悲剧扼要的概括为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1](P297),这里所说的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是那些合乎历史必然性的人类进步要求和美好品质,而“毁灭”则是指有价值的东西在特定条件下遭受到挫折、失败和牺牲。婚姻和亲情都是人生有价值的东西。婚姻是爱情的升华和延续,需要彼此互相尊重、互相承担责任。亲情是基于血浓于水的一种不离不弃、相互扶持的感情。但是,白流苏却没有这样美好的东西。无疑,白流苏的命运是悲剧的。她的这种悲剧是男权社会影响下,女性的必然结果,而她自身的性格特点,也加速了这一悲剧的产生。
张爱玲对人生的悲剧性把握是恰到好处的,白流苏的成功并不是爱情的胜利,而是意外的战争成全了她以爱谋生的计划。她最终逃离了白公馆,可冷漠的亲情无疑给她的命运带来了阴霾。美好的东西在白流苏面前一点点撕碎、崩塌,留给她的仅剩下一次悲剧性的人生。
(一)婚姻是男女两性在爱情基础上合法的自然结合,它的本质在于共同相爱、精彩的生活并延续自己的生命,同时,男女双方共同承担家庭的责任和义务,互相尊重,平等对待。白流苏的第一次婚姻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她的前夫不仅花天酒地、吃喝玩乐,讨了两个姨太太,还毒打她,流苏的生存安全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不得不与之离婚。和范柳原的相遇是流苏命运的另一次契机,她懂得利用残剩的青春为之一搏,并最终成为了柳原的合法妻子。这样一个看似圆满的结局仍是掩饰不了流苏命运的悲剧性。
首先,流苏在与柳原的交往中并没有平等地位。流苏是个离了婚的年近三十的女人,出身于一个穷遗老之家,她唯一有的就是几分姿色,而这份姿色是需要靠男性社会的认同才有它的价值。去香港是范柳原的安排,白流苏想试一试,“在这个偶然遇到的男人这里试一试她的力量,看她能否用自己的未逝的青春取悦于他,让他喜欢她”[2](P335)。在与柳原的交往中,流苏被众人当作范太太,是因为柳原有意当着人的时候做出亲密的样子,“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3](P170)柳原一纸电文即可把在家苦苦等待的流苏叫到香港,流苏除了愤恨自己就这样的下贱么,却已别无他法。自始至终,白流苏不能站在同范柳原同等的地位上,这是一个金钱权势和传统观念对于女性凌逼、挤压的悲剧。
其次,白流苏与范柳原的婚姻是没有爱情基础的。表面上看,范柳原似乎更接近爱情,但他与白流苏在一起却只是因为彼此相似的命运。范柳原想要逃离令人失望的人类文明,回到自然和原始中,“他和流苏是一对无力掌握自己命运方向的软弱无力的可怜虫。由于这种类的相似,使得范柳原千方百计的要得到和流苏在一起的机会。”[4](P110~111)范柳原是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的,而却无意于家庭幸福,“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5](P147),可见,柳原是没有纯粹的爱情动机的。白流苏的目标是经济安全,所以,她是更没有纯粹爱情动机的,她只是强烈的想获取生存保障。“女性通过婚姻获得一张长期饭票成为张爱玲小说中女性奋斗的终极目标。”[6](P411)白流苏在香港见到范柳原,目的很明确,就是结婚。范柳原一针见血的指出流苏不爱他,从这个意义来说“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3](P168),尽管范柳原的话语有些刺耳,但却是着实戳到了流苏的痛处,流苏除了结婚以外没有任何爱的念头。傅雷在《论张爱玲的小说》中说:“男人是一片空虚的心,不想真正找着落的心,把恋爱看作高尔夫与威士忌中间的调剂。女人,整日担忧着最后一些资本——三十左右的青春——再另一次到帐,物质生活的迫切需求,使她无暇顾及到心灵”[6](P411)。柳原意在求欢,流苏意在求生,以此为基础的婚姻难道不是另一个无爱的牢笼吗?
倾城覆灭时获得的真心只不过是荒凉中的一点依靠,而不是相爱之心。连柳原都取笑他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而没有时间“恋爱”,结婚后,柳原把他的俏皮话说给旁的女人听,留给流苏的那点怅惘,难道不是这无爱婚姻的一种征兆?所以,白流苏的婚姻是充满着悲剧意味的。
(二)亲情,是指亲人之间那种特殊的感情,是人们渴求为亲人付出,不管对方怎样也要爱对方,无论贫穷或富有,无论健康或疾病,甚至无论善恶。可以说,亲情是世间最伟大、最真心的一种感情。白公馆里各人谋求的都是自己的利益,白流苏没有体会过亲人间的温情。这样一个无爱、无温暖的家推使白流苏更迅速的走入悲剧境地。
流苏的前夫死了,兄嫂便撺掇着流苏去奔丧,用白三爷的话说是“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叶落归根”[3](P140),而四奶奶却是直接骂流苏“天生的扫帚星”。一家人都打起了自己的算盘,想把这个价值已经利用完了的妹妹打发出门。白老太太也只图过几年安稳日子,坚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思想。白公馆里已毫无亲情可言,在这里,“夫妻貌合神离,所谓母女之情,手足情谊根本不存在,这是一个无爱、无温暖的家,有的只是一副副为了各自利益苦于心计的丑恶嘴脸。”[7](P177)流苏离婚时从夫家带来的钱财本可以够她活个半辈子,在娘家的七八年中,她的地位实质是她的财力所维护的。当四奶奶得知徐太太为宝络介绍的范柳原很有些产业时,便一个劲的推销自己女儿,理由是宝络是隔了一层娘肚皮的人,嫁了过去,从她身上得不到什么好处。亲情如此冷漠怎怪白流苏感叹这屋子住不下去。
白流苏是个世俗的人,她要生存要挣扎,“当白流苏无意之间获得婚姻的机会时,不惜向妹妹发出挑战。”[8](P482)结果,白流苏受到四奶奶的辱骂,宝络心里也恨着她,白公馆是再也没有流苏的容身之地了,“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掺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份。”[3](P172)白公馆的众人只是在为自身利益着想,根本没有真正关心过流苏是否幸福。
幸福对于白流苏而言,只是对外呈现的一个标志,对她来说,家究竟是什么,不过是房子罢了,这房子也就是经济来源、生活归宿的一个象征。白流苏和范柳原“各自要到了想要的东西,男人要到了女人尚存的美色,女人要到了男人买下的房子。交易尚属公平,只不过这座城岂不是一座空城?”[9](P158)白流苏没有走出传统婚姻模式,不管是作为一个妻子还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她都是卑微低贱的。造成她这一悲剧性命运的原因有很多,主要是男权为主的环境以及她自身的性格特点。
第一,男权为主的社会是造成白流苏悲剧命运的外在原因。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她的《第二性》一书中指出,女人的历史性压制了自然性,使女人仅仅成为了依附于男人的“第二性”。波伏娃深刻的揭示了一个事实:女人与男人是不平等的,女人是依附于男人的。她指出“定义和区分女人的参照物是男人,而定义和区分男人的参照物却不是女人,她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对立的次要者,他是主体,是绝对,而她则是他者。”[10](P11)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女性只是一种边缘性的存在,不仅是男人,而且是所有的人,包括被男权制所害的女人,都不可避免的或多或少的浸染着男权制的思想。在女性的生命中,“爱情和婚姻占有极重要的地位……但是在‘三从四德’的礼教下……她的人身权依次被授予父、夫、子这三个不同男人,一生做不得自己的主,永远活在别人的管制之下。”[4](P110~111)女人不仅在行动上,而且在心理上也依附于男性,以致形成对男性顺从的奴性。
白公馆是男权社会的一个缩影,领着白家走上破落户道路的是流苏爱赌的父亲,虽然四奶奶因为四爷挪用公款而把当家的权利让给了三奶奶,表面上是女人掌管着白家,可实质上白家人都是受着男权为主思想潜移默化的影响。不然,三爷也不会劝流苏从一而终,白公馆也不会一直保留着晚上不作兴出去拜客的旧规矩,四奶奶这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会不知道跳舞。所有的规则都是针对女人的,要把女人变成符合男性社会要求的贤妻良母。流苏的没念过几句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正是男权社会操纵的结果吗。从“不许做”变为“不会做”,白流苏除了选择嫁人这条唯一向她开放的职业,她还能干什么呢?表面上看,白流苏在婚姻的较量中赢了,但实质上她却仍是落入了封建传统的桎梏中,她必须得把男人当作自己今后生活的依靠,这是男权社会压抑下女性无法逃脱的命运。
第二,白流苏的悲剧性命运与她自身的性格特点有关。
首先,白流苏是一个没有独立意识也无独立能力的人。虽然她有勇气选择离婚、重回娘家,这种行为在当时“夫为妻纲”的社会具有一定的反叛性,但“不能说白流苏是了不起的反封建战士,可为了生存,她自发地反抗传统的道德准则,是合乎人性常态的一种体现,不能否认她身上还有渴望生存的力量,尤其是当生存受到威胁时,她会聚集自身的全部力量,作最后的一搏。”[8](P485)这最后一搏不是人性的苏醒,仅仅是自我保存的本能。离婚后的白流苏没有走向社会,而是回归到父家,她“始终没能走出女性的生存困境,几千年高压的男权社会已经形成了女性根深蒂固的依赖性和寄生性,为男性附属已经成为她们自觉或不自觉的意识。”[7](P177)不管是回到白公馆,还是走入与范柳原新建的家,白流苏的依附性性格使她逃离不了自身的悲剧命运。
其次,白流苏的精于世故、善耍手段、工于心计带给她的不是与范柳原真心的相爱相怜相惜。流苏经徐太太点拨后,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自信,“也许就是这个时候她决定用自己未逝的青春孤注一掷,”[2](P326)她不相信范柳原对她说的话,同时,她对自己的形势也看的很清楚,她明白她只有用自己的前途去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的这一口气。”[3](P153)可见,流苏从一开始就决定将柳原作为她的猎物,她的“调情背后是生存的焦灼与无奈,柳原是在求欢而流苏却只在求生,她要的是婚姻,是保障,是生存,她是在不断的垂死挣扎和自我拯救。”[11](P11~12)在与男人的争斗中,她世事洞明,用她的小奸小坏,小智小慧与范柳原周旋,在这场婚姻的追逐中流苏可谓是耗尽了自己所有精力。
再次,白流苏是个物质至上的人,她始至终都只是在寻求着经济上的保障,这导致了她与范柳原精神沟通的错位和话语缺失。当柳原跟流苏谈论浅水湾的墙,流苏并未听出柳原的话外音,她根本不能理解柳原是在感叹人的不能作主,以及在物质文明充斥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和不可信赖。柳原想要流苏懂得他,流苏愿意试试看,究其根本,流苏只是想在某种范围内,为自己的生存之路做一个铺垫,因为精神恋爱的最终结果都是结婚,听不听的懂男人的话又有什么关系呢?柳原在浅水湾的月夜打电话给流苏和她说诗经上的诗,本来是很浪漫的事情,流苏却只是恼怒柳原不愿结婚,两人的话语缺失已不仅仅是东西文化的影响,更多的是由于流苏眼里只有婚姻这唯一的事业,她只想得到经济上的安全。白流苏“或者干脆不谈爱情或者姑妄谈之,而那‘谈’的里面也藏着很现实很具体的谋生目的、打算,把爱情同谋生紧紧的联系起来,让爱情在物质(具体说来就是金钱)的算盘珠子上拨过来拨过去,成为女人谋生的一种方式,直白的说,就是女人通过谋爱来谋生。”[2](P333)白流苏获得了想要的物质生活,但最终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追求精神生活的勇气。这样的命运无疑是悲剧性的。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的《传奇》中最具有“传奇”色彩且唯一以大团圆收场的小说,但这看似各得其所的圆满里,却蕴涵了更深刻的不圆满。张爱玲清醒的认识到娜拉出走只是走到楼上去,白流苏是一个未出走的娜拉,当今社会又有多少这样的白流苏,又有多少这样的悲剧命运呢。白流苏带给我们的启示是什么呢?
第一,恋爱需要男女双方平等对待,同时,不应该掺杂太多功利性的目的。在白、范的周旋中,白流苏的地位始终是卑下的,范柳原可以对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白流苏从一开始便是为自己寻求经济上的保障,似乎有了婚姻,她才有生存的资本。她把男人作为衡量自己价值地位的标准,她所关心的也只是范柳原会不会给她婚姻的保障。相对于浪漫的爱情,婚姻与生计更有所保障。但是女人不能只为生计而结婚,那样的婚姻是没有生命力的。所以,抛掉功利,还爱情以纯净。
第二,今日的女性要想获得幸福,首要的条件是独立,而不是失去自我,依附于男人生存。白流苏与范柳原结婚,是想重回到夫唱妇随的传统生活里,而不是实现自我价值。《伤逝》中的子君把爱情、婚姻当作自己奋斗的终极目标,当她婚后实现了这些目标时,她也就无所追求了,人变得空虚呆滞,也越来越庸俗。所以,女性不应该因为家庭而忘记了自我,甘愿当十足的家庭主妇,女性应该有自己的谋生方式,有实现自己价值的行动,这样才不会失去应有的自尊,才能获得长久的幸福。
这便是《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给我们当代人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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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6
A
1004-7077(2013)06-0034-04
2013-10-27
杨美林(1988-),女,湖南湘潭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2011级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张伯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