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致重
(北京崔月犁传统医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005)
中医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瑰宝,它是世界范围内唯一达到成熟科学水平的传统医学。而与全球化的西医相比,其科学观念、概念范畴、理论思维也各不相同。倘若把中医比作一棵硕果累累的大树,那么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文、史、哲是其根,《黄帝内经》为代表的基础科学体系是其本,《伤寒杂病论》为代表的辨证论治的临床技术体系是其主要枝干,而内、外、妇、儿各科的治疗及其方剂、药物等,则是其分枝、花叶与果实[1]。
在西学东渐的一百多年里,中医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灾区。尤其是近五十多年来,在尚未从哲学、科学的源头明辨中医与西医的本质区别与属性的情况下,却受近代科学主义思潮的影响,使中医陷入中医西化的误区,而且至今不能自拔。这是人类文化科学史上罕见的特例,也是我国近代史上的一大文化错案。其典型的特点是,文化对文化的误解,科学对科学的摧残。数十年来,这一文化错案在现代化、规范化、发展、创新等口号的包装下,已经突显出不容忽视的严重后果。它直接导致了中医基础科学体系,以及辨证论治的临床技术体系全方位的扭曲和解体。
没有哲学思想,就不会有中医基础科学;没有中医基础科学,就不会有中医临床技术规范。脱离了临床技术规范的中医,必然要朝着两千多年前经验疗法的方向倒退。当前,摆在我们面前的历史使命和第一选择是,为了实现中医学的全面复兴,就必须遵照中医内在的科学规律,恪守科学发展观的宗旨,明智、果断地告别中医西化。
回答什么是中医西化,首先要从近代科学主义思潮在中国的泛滥说起。
1840年的鸦片战争以来,走向没落的清王朝面临着内外交困的双重危机。李鸿章将这种双重危机称之为“三千年未有的大变局”。在“以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急于应对中,中国人同时患上了民族文化自卑症。随着愈演愈烈的民族文化自卑症的蔓延,在中国人的眼里,物质、利器,以及生产物质、利器的近代科学与技术,日渐上升为最重要的追求目标。而中国的传统文化,尤其是作为其核心的精神、思想、价值观、哲学等,在一次又一次的鞭挞、批判中,逐渐地被人们疏远了,淡忘了。所以,五四新文化运动在“全面反传统”、“砸烂孔家店”的呼声中,所要请进来的西方科学,当然就是西方近代科学与技术。
我们不反对“以夷制夷”,也不反对引进西方的近代科学。但是在处理内外交困的双重危机时,更需要历史与全局的智慧和胸怀。这种智慧和胸怀是,在面对目前的选择时,应该从历史的维度看当下;在面对彼此的兴衰时,需要从整体的维度比长短。对于这些方面,李鸿章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带头人,都不免给人以顾此失彼之憾。这里需要说明,我们在前面提到西方近代科学的时候,总是把近代和科学这两个词联结在一起。这是希望身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的我们,应该从历史与全局角度,看清近代,并正视科学。
尽管我们今天对于西方近代科学不仅全盘接受了,广泛普及了,而且彼此的差距也正在迅速地缩小,但是不论站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还是站在历史的今天来看,西方近代科学既不是西方科学知识的全部,也不是中国需要引进的外来科学知识的全部,更不代表人类科学知识的全部。况且,中国不仅有优秀的传统文化,也有诸多领先于世界的科学知识。中国的中医,就是其中的一项。所以这种“从历史的维度看当下……从整体的维度看长短”的智慧和胸怀,近代应当有,今天应当有,将来同样应当有。倘若我们能始终保持着这样的智慧和胸怀,相信在近代的中国就会避免许许多多的错误。在科学问题上,同样也是如此。
“科学”一词,是20世纪末由日本传入中国的。但是这一词汇的正确含义,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没有搞明白,今天的我们也未必人人都明白。其实,“科学”这一外来词汇并不神秘。从内涵上讲,它应包括四个方面的要素。第一,科学的首要含意就是知识。第二,科学是分门别类之学。这里的分门别类,强调的是科学知识的分类,亦即分科之学的意思。第三,科学知识的确切性、系统性。就是说,任何一门科学知识,都应有成熟的概念范畴体系。第四,科学知识的理论性含意。就是说,科学是以追求真理为目的的,真理自然是理论性的;技术是理论基础上的实践应用,技术自然是从属于科学的。所以,将以上这四方面要素综合起来,科学一词的定义就不言自明了。如果我们在这里给科学这一概念下一个定义,那就是:科学是分门别类的、确切的、系统的、理论性的知识体系[2]。应该说,这一定义适应于迄今为止人类全部的科学知识体系——因为它最准确、最合理地概括了所有科学知识体系的本质特点与属性。
从上述讨论可以联想到,我们通常把人类所认识的全部科学知识体系归结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思维科学三大板块[3]。举凡在认识自然、社会、思维的过程中所形成的,符合上述定义的知识体系,都应当视之为科学。而西方近代科学所指的近代,是指16世纪欧洲文艺复兴以后,到18世纪以来。而其中的科学,则主要指18世纪以来近代物理学、化学为基础的学科。从人类认识自然、社会、思维这三大板块来讲,近代科学仅属于人类整个自然科学的一个部分。在自然科学中,人们对天文、地理、生态以及生命科学内在规律的认识,并非完全决定于物理学、化学。而社会科学、思维科学两大板块,更不是物理学、化学的领地。当然,我们完全承认物理学、化学在近代经济、军事领域里,的确取得了巨大、惊人的成功。但是这些成功,基本上是人们将物理学、化学的基础科学原理转化为应用技术而形成的技术层次上的发明或创造。尤其以生产“物质、利器”为代表的高新技术,它照样是技术而不是科学。高新技术再辉煌,它的根还在物理学、化学的基础科学原理那里。所以,我们更不能因高新技术而忘记了人类在自然、社会、思维领域的全部科学知识。
19世纪之后,西方国家的经济、军事、政治迅速崛起,与此同时清王朝却日趋衰落、一蹶不振。从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闯进中国大门之日起,内外交困之中的中国人就患上了民族文化自卑症。一方面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无情地自虐、自残,盲目地批判、抛弃;另一方面在急于图强、求富心理的驱使下,把西方近代科学(包括技术)视为追求的主体,甚至顶礼膜拜。自虐自残与顶礼膜拜两种同时并存而又截然相反的文化态度,催生了在中国持续蔓延的近代科学主义思潮。今天回过头来看,如果当时走在时代前沿的学界精英们,在研究与思考上再认真一些,深入一些,对于什么是科学,什么是近代科学,中国近代与西方的差别在哪里这一类问题,能够做到灼见于胸,相信近代科学主义思潮就不会在中国持续蔓延。
那么什么是近代科学主义呢?简要地说,把首创于西方科学家之手的近代物理、化学的观念与方法,捧为评价一切文化科学之是非的至上信条和唯一标准,这种立场或态度,就叫做近代科学主义。这是近代身患民族文化自卑症的中国人,对近代西方科学评价上的盲目与迷信心理所造成的。显而易见,近代科学主义者不了解科学的基本含义,也不明白科学的分类常识。而近代科学主义既违反了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也与当代倡导的科学发展观完全相反。科学发展一旦离开了实事求是,就将走到自己的反面,甚至被伪科学、假科学所利用。因此对于上述这些问题,凡是从事科学学、软科学研究的学者,尤其不可掉以轻心。
什么是近代科学主义思潮呢?近代科学主义思潮,是一定时期内人们对近代科学盲目崇拜的一种普遍存的在从众心理。产生这种思潮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从理性的角度上讲,除了一定时期内人们在科学的含义与分类上的常识性无知之外,还有我们前面提到的缺乏“从历史的维度看当下……从整体的维度看长短”的智慧和胸怀。从感性的角度上讲,自鸦片战争以来,社会上多数人都是从中国内外交困的现象上来做文化判断的。在文化发展的长河中,正确的方向与道路总是以正确的理性认识为先导的。科学的发展也是这样。由于近代中国在理性认识上的严重滞后,而追捧飘浮于现象表面上的感性认识,必然人数多,势头大。这是中国近代科学主义思潮延绵不断的主要原因。至今难以治愈的民族文化自卑症,也是近代科学主义思潮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中医西化,就是在这种文化背景下产生的。
所谓中医西化,就是在近代科学主义思潮的影响下,西医的观念与方法占据统治地位而导致中医基础科学体系与临床技术体系扭曲、解体的做法。当中医的基本概念被扭曲、肢解到“非西非中”、“似西似中”的时候,中医的基础科学与临床技术体系就被彻底地颠覆了。
20世纪80年代初,越来越多的人们已经意识到:中医与西医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医学理论体系。尽管当时对于中西医本质上的区别,仍然缺乏哲学科学的深刻认识,但是对中西医结合名义下的中医西化,日渐引起学术界的高度关切与质疑。1982年卫生部明确做出“振兴中医”,“保持发扬中医特色”的决定。同年,国家宪法写入了“发展现代医药和我国传统医药”的内容,1991年国家又将“中西医并重”作为新时期卫生工作总方针之一。然而,中医西化之势依旧故我,固若金汤。这究竟因为什么呢?
辛亥革命百年以来,在中医问题上以行政方式推行的近代科学主义的做法,突出的有四次。第一次是1912年北洋政府“壬子癸丑学制”确立中国教育的学制系统时,“漏列中医”的事件[4]。第二次是1929年国民政府在南京召开的中央卫生委员会议上,余云岫提出的《废止中医案》[5]。第三次是1950年卫生部主要官员采纳余云岫的《改造旧医实施步骤草案》[5],参照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用西医基础医学改造中医的做法而推行的“中医科学化”运动。第四次是1958年以来在“中西医结合”名义下所推行的,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中医西化”[6]。这四次近代科学主义的做法,名异而实同。漏列的要害是废除,废止的重点是挖心,改造的目的是西化,结合的本质是改造。其矛头统统指向了中医的核心——基础科学体系与临床技术体系。当中医的核心在西化与改造中消亡之后,中医的生命力便彻底地宣告终结。
综合以上四次近代科学主义思潮的做法,其实是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灭汉兴洋”的悲剧在中医故乡的重演。废除—挖心—改造—西化,是对中医实施的“灭汉”四重奏。只是与日本的“灭汉”相比,调子缓和了些,麻痹性强了些,时间拉得长了些而已。
除了近代科学主义思潮之外,在中国铸成中医西化不归路的,还有一个“非典型性的文化专制”的问题[7]。
所谓“非典型性”,指的是决策者的初衷或愿望是美好的、善意的,然而不懂得文化科学自身发展的内在规律,不了解中西医各自内在的本质特点。所谓“文化专制”,指的是决策者利用政治号召和行政包办的方式,来规定中医学术的发展方向与实施安排的行为。它违背了中医学术发展的内在科学规律,也为学术界的反思与讨论,改革与调整造成了不应有的障碍或困难。这就是从1958年起,在“中西医结合”名义下所造成的中医科研、教学、医疗诸多领域的严重“西化”。
1954年,毛泽东主席对改造中医的“中医科学化”,提出了批评。他认为,中国对世界有大贡献的,中医是一项。他主张,中西医一定要团结,西医一定要打破宗派主义。他强调,首先要西医学习中医,才有利于打破歧视、排斥中医的宗派主义倾向。这一说法,在当时对保护中医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1956年8月,毛泽东主席在一次谈话中提出:“要把中医中药的知识和西医西药的知识结合起来,创造中国统一的新医学新药学”。这种新医学新药学,后来在传达贯彻中称之为“中西医结合的新医药学”。于是“中西医结合”这个词,便在社会上流行了起来。在同一次谈话中,他还就新医学的研究方法提出了意见:主张“以西方的近代科学来研究中国的传统医学的规律,发展中国的新医学”。
1958年10月11日,主席对卫生部党组“关于西医离职学习中医班总结报告”,做了一段很长的批示,全文如下:“今后举办西医离职学习中医的学习班,由各省、市、自治区党委领导,负责办理。我看如能在1958年每个省、自治区各办70-80人的西医离职学习班,以两年为期,则在1960年冬或1961年春,我们就有大约2000名这样的中西医结合的高级医生,其中可能出几个高明的理论家。此事请徐运北(注:卫生部负责人)同志一商,替中央写一个简短的指示,将卫生部的报告发给地方党委,请他们加以研究,遵照办理。指示要指出这是一件大事,不可等闲视之。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指示和附件发出后,可在人民日报发表[8]。”通观全文,这一批示在核心问题上和具体操作上,都讲得很仔细。批示的核心主旨,是希望培养大量的中西医结合的高级医生;批示的根本目的,是要以中西医结合的高级医生,用西医的观念与方法对中医进行发掘、提高。
随着批示的下达,在全国上上下下的交互推动下,批示的精神迅速通过舆论宣传、文件会议、布置检查、评比表彰、你追我赶的形式,全面、认真地贯彻与落实,而且通过组织、人事、计划、经费、管理等措施,从“计划经济时期”的行政管理体制上,牢牢地固定了下来。
从此之后,近代科学主义、民族文化自卑症、非典型性文化专制、中医西化的管理体制以及体制内部种种利益捆绑,长年累月,盘根错节,交互影响,牢牢地铸成了我国近代史上这一最大的“文化错案”。
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为这一“文化错案”付出了历时五十载,上下三代人的沉痛代价。在导致中医基础科学体系与临床技术体系全方位的扭曲和解体的同时,也使中医教育、科研、临床事业蒙受了巨大的灾难。其中,中医教育上的问题最多。1998年,湖北中医药大学李今庸教授撰文疾呼:“四十年教学工作苦,培养自己掘墓人。”2003年,国医大师邓铁涛、焦树德在《光明日报》撰文质疑:“中医学院还能培养出合格的中医人才吗?”2003年,中国中医科学院一项研究表明,几十年来全国95%以上的中医科研项目,是西化中医方面的课题。1995年,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医政司一项调查研究显示:各大中医院里中药饮片使用率,仅占医院全部用药的10%。近几年来,偏离中医自身科学与技术体系的临床治疗经验化的倾向,越来越突出。有资料统计,东汉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全部处方平均用药不足五味,因为其组方严谨,与病机丝丝入扣,故疗效卓著。当今中医一张处方开出的药物,平均为张仲景的四倍以上,动辄二三十味,三四十味的处方也不在少数。但因为思路不清晰,辨证不准确,组方不够严谨,用药过于杂乱,而导致临床疗效普遍下降。一切具有文化科学责任感的人,对此绝不能掉以轻心!
前几年,一些顽固坚持近代科学主义态度的人,有的声称中医是伪科学,有的叫嚷要告别中医。这种是非混淆、阴阳颠倒的局面,难道与我们自己制造的“文化错案”能脱离关系吗?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纠正这一“文化错案”时机正向我们走来。文化自觉,科学自觉的趋势,随着社会进步和思想解放,正在成为纠正这一“文化错案”的主体力量。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们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其一,中医的临床诊疗技术,与中医的基础科学理论日渐脱离;中医的临床治疗水平,正在朝着早期的经验疗法的方向不断倒退。其二,西医的基础科学理论,不可能实现与中医临床诊疗技术的相互对接,不可能指导中医辨证论治的临床思维。其三,中医与西医的基础科学理论不同源,不同轨;半个世纪的中医西化,原本是一个“不可能被西化的中医西化”的怪圈。这一些认识,都在催生着中医文化与科学的自觉,都在积蓄着告别中医西化的力量。
“不可能被西化的中医西化”,这一说法既拗口,又费解。为此就中医“不可能被西化”的问题,再做一些讨论。
十余年来,笔者通过东西方哲学史、东西方科学史的反复学习、研究与比较,对于中西医的科学定位有了更清晰、更准确的认识。笔者在2008年撰写《中医学的科学定位》[9]一文时,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不时涌动在心头。当思维上溯到东西方哲学源头的时候,令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我们在中医科学性这一问题上的长期困惑,像一座横在我们面前难以跨越的火焰山,压得人简直喘不出气来。然而上溯到哲学史的源头上时,那些长期困惑的问题,却原来是一个公理性、常识性的问题——不需要证明,也不容你怀疑。所以从那时起,笔者就确信,近代科学主义与中医西化,同样是中国近代在哲学与科学的源头上,所犯的一个公理性、常识性的错误。澄清近代科学主义,告别中医西化的时机,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为了证明中医“不可能被西医化”,这里仅将《中医学的科学定位》一文中与中医学原理相关的十条公理化原则,简要陈述如下:
第一,两次文化高峰。人类文化科学发展到今天,曾经出现了两次高峰。而且从整个文化科学的发展上看,也只能是这两次高峰。第一次高峰在中国的春秋秦汉之际,第二次高峰在欧洲的文艺复兴以来。第一次高峰以哲学的成就为代表,第二次高峰以物理、化学的成就为代表。对于中华民族的文明史,我们口头上常常讲的是五千年。但是近代的我们却往往把春秋秦汉那一文化高峰,视之为中华民族文明的起点,那就大错特错了。
第二,两类研究对象。第一次高峰时期,人们着重研究的是原生态事物(亦即“天造之物”)本来的发生、发展、运动变化的现象及其过程。而第二次高峰时期,人们着重研究的,首先是以解剖的方法把原生态的事物拆开,然后观察、研究其内部的结构与功能。
按照《周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说法,摆在人们面前的万事万物,可以划归为两方面的研究对象[10]:一是研究“形而上”。就是在不干扰“天造之物”本来生存状态的前提下,研究其运动变化的现象及其过程,以认识引起“天造之物”运动变化的抽象的道理。这叫做形而上者谓之道。二是研究“形而下”。首先要把原来的“天造之物”打开,研究构成“天造之物”的局部零件以至构成局部零件的最小物质,以认识局部及其最小物质的结构与功能;并由此获得了制造“人造之器”的材料,进而制造出“人造之器”来。这叫做形而下者谓之器。
总之,从两类研究对象上讲,形上与形下,是人类文化科学的两大类。形上繁荣在先,形下成功在后。这是人类全部文化科学发展的长河中,所经历的也是仅有的两大步。所以这里讨论的两类研究对象,是人类两次文化高峰的两大基石。换言之,两次文化高峰的形成或出现,是以人类在两大类研究对象认识上的成就为其决定因素的。这一点是我们所讲的十条基本认识的核心,不容忽视。
第三,两种研究方向。文化科学上的两种研究方向,是由两类研究对象决定的。按照“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论断,形而上与形而下这两种研究方向,都是从“形”出发的。具体到某一事物来讲,究竟应当朝着形上的方向去研究,还是朝着形下的方向去研究,那要由具体事物的具体特点来决定。而整个人类文化科学宏观的研究方向,今天仍然是这两种。
第四,两类带头学科。关于两类带头学科,这里是从研究对象与研究方法两个方面综合起来而讲的。研究“天造之物”的学科为一类;研究“人造之器”的学科为另一类。如果从研究方法上来区分两类带头学科,那就是:研究“天造之物”的学科,着重以哲学和系统科学为代表的综合性方法为主;研究“人造之器”的学科,着重以物理学、化学为代表的分割性、还原性方法为主。
第五,两类科学体系。两类科学体系,是以两类带头学科的研究方法为根据而划分的。一类是哲学和系统科学为代表的综合性方法体系内的学科。比如,社会科学和思维科学(包括逻辑学),以及自然科学领域里的信息论、控制论、系统论,还有具体学科里的物候学、气象学、生态学、生物进化等等,皆属之。另一类是物理学、化学为代表的分割性、还原性方法体系内的学科。在自然科学里,举凡研究有形之物的形态、结构、功能的学科,或者研究“人造之器”的学科,皆属之。
第六,医学面对的两种人。从《周易》的观点看,人与其他万事万物的不同之处是,人是天地万物之灵,人是天地间最复杂的生物,所以人具有最典型的形上与形下二重性。因此医学家面对的人,必然要划分为形上之人与形下之人两种,这是毫无疑义、勿需讨论的。关于人的基本属性或特点,大体可以概括为以下七个方面:其一,自然属性的人;其二,社会属性的人;其三,精神情志属性的人;其四,人的整体状态的特点;其五,人的组织器官层次的特点;其六,人的细胞层次的特点;其七,人的分子层次的特点。中医研究的形上之人,主要包括了人在前四方面的属性或特点;西医研究的形下之人,主要包括了人在后三方面的特点。
第七,医学研究的两类方法。中医的研究,主要运用了以哲学(包括系统科学)为代表的方法;西医的研究,主要运用了以物理学、化学为代表的方法。如果从逻辑学的角度上讲,中医的研究主要运用了由综合到演绎的逻辑方法;西医的研究主要运用了由分析到归纳的逻辑方法。这是中西医各自不同的研究对象所决定的,不能交换,也不可改变。
第八,两种医学的定义。中医学是以哲学和系统科学方法,研究整体层次上的机体反应状态,所形成的防病治病的科学体系。西医生物医学是以还原性科学方法,研究人的器官、组织、细胞、分子层次上的结构与功能,所形成的防病治病的科学体系。
第九,两种成熟的医学体系。西医的概念范畴体系是用具体概念或者实体概念来表述的。实体概念,逻辑翻译上亦即具体概念。中医的概念范畴体系是用类比概念,或者抽象概念来表述的。抽象概念,逻辑翻译上亦即模拟概念。西医所用的具体概念和中医所用的类比概念之间,在文字的表面上常常有相同或相近之处,但其内涵却完全不同或相差甚远。中西医各自的概念范畴,必须放回到各自的理论体系之内去理解、去把握。不允许望文生义,不允许偷换概念,不允许相互比符,不允许相互混淆。半个多世纪的中医西化过程中,诸如此类问题太多太滥。必须全面、彻底、耐心、细致地逐一加以厘正。
第十,两种医学的不可通约性。“不可通约性”是一个外来名词,见于美国学者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不同学科之间的不可通约性,应当从三个方面来理解。其一,不同的学科之间的研究对象不能颠倒,不可通约。其二,一定的研究对象,必然选择了一定的研究方法。所以不同学科之间的研究方法,是不可通约的,当然也是不能互换的。其三,用不同的研究方法,研究不同的研究对象,所形成的概念范畴体系必然不同。所以不同学科的概念范畴体系之间,是不可通约的,当然也是不可混淆,不可相互代替的。就像不能把物理学的概念,搬到化学中来;也不能用化学的概念,代替物理学的概念一样。中医与西医之间,也是这样。
以上十条公理性原则表明,如果从中医自身来检查半个多世纪中医西化的错误,我们应当承认:其一是对东西方哲学和科学史的无知;其二是在两个根本性的学术问题上不应有的麻木或疏忽。这两个根本性的学术问题,即“中医我是谁”,“我是怎么来的”。我是谁,是中医的定义或者中医科学定位的问题;怎么来的,是中医形成的文化渊源或者方法论、认识论的问题。十条公理性原则公开揭示这两个根本性的学术问题之后,必将迅速凝聚为中医文化与科学自觉的主体力量。彻底告别中医西化,彻底推倒阻挠中医发展的这一文化错案,将水到渠成。尽管前面的道路上还可能遇到种种困难和阻力,但是中医文化与科学自觉的主体力量,终将会以中医自身内在的科学规律,赢得中医的健康发展与全面复兴。而且现在正是我国深化改革的有利时期,正是举国高扬科学发展观的最好时机。
基于上述,从复兴中医到人类未来的医学革命,这是历史对中华民族的惠顾与重托,也是当代整个中华民族责无旁贷的光荣使命。完成这一使命的战略任务,大体有五个方面。概括起来,叫做定向、复兴、重组、创建、革命。
第一,定向,就是以中医内在的学术特点为根据,确立中医科学发展观,定向中医的未来。
在世界传统医学中,中医是唯一具有成熟的基础科学体系和临床技术体系的传统医学。在世界两百多个国家(地区)里,中国是唯一具有中西两种主流医学科学体系的国家。这是值得我们骄傲的,更是我们应当倍加珍惜的。联系到中医的科学原理和上述十条公理性原则,中医的科学发展观应当是:按照我国《宪法》精神与卫生工作总方针的规定,以我国传统文化为基石,以中医的基础科学体系和临床技术体系为核心,全面复兴中医中药,为中国与世界人民的健康事业做出贡献。几十年来,我们以事业代替学术,以行政方式推动中医发展的做法,不符后中医的科学发展观。我们为此付出了历时五十载,上下三代人的沉痛代价,换来的却是中医学的严重西化。所以彻底告别中医西化,彻底推倒阻挠中医发展的这一文化错案,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第一项战略任务。
第二,复兴,指的是告别中医西化之后,以中医基础科学体系与临床技术体系为核心,实现中医的全面复兴。
复兴中医,就是要重铸中医之魂。这个魂,就是中医的基础科学体系与辨证论治的临床技术体系。几十年来,我们在西化中医的过程中把中医的基础科学体系与临床技术体系严重地扭曲了,肢解了,从而在很大程度上把中医经验化、污名化了。对于这种伤筋动骨的灾难性破坏,需要有“将中医从根救起的”决心和毅力[11]。况且,中医的基础科学体系与临床技术体系不仅是中医学的生命线,而且是复兴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突破口。在我们今后面临的五项战略任务里,复兴中医是重中之重,根本的根本。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第三,所谓重组,就是以改革开路,实现中医教育、科研、医疗以及中药的现行体制的重组。
在中医管理、科研、教学、临床方面,比如,加强中医科学学与软科学研究,提高中医的决策与管理水平;尽快叫停西化中医的科学研究,以科学学研究为龙头,带动中医自身的学术研究;从建立中医教育特区或者开设教育改革试点起步,逐步改进或重组中医教育体制;深入展开中医临床队伍的基础科学体系与临床技术体系的大补课,以提高辨证论治的临床技能。在中药生产、经营、管理方面,比如,建立以地道化生产为基础的,与工农业同等重要的中药材产业基地;恢复原国家药材公司的建制,对中药材与中成药的质量、流通、调配实行全面的国营;按照中医与中药的具体特点,完善中药的管理制度、标准等。
第四,所谓创建,是在中西医并重的前提下,逐步创建中国特色的,中西医临床优势相互配合的医疗卫生新体制、新格局。
中国是世界上唯一具有两种主流医学的国家,中西医临床优势相互配合,注定只能在中国逐步开展[12]。基于上述讨论,中西医配合的含义是:中西医工作者相互合作、中西医学术相互配合、以提高临床疗效为目的的实践过程。随着中医的全面复兴,这种配合应当在中西医两种专业人员的自愿、主动下展开。只需要予以提倡,不需要行政安排与规定。在中西医临床配合中,应当坚持的学术原则是:在中西医两种医学的基础科学层面上,彼此是并存、并重,共同繁荣的关系;在中西医两种医学的临床技术层面上,彼此是相互配合、优势互补的关系;在中西医两种医学的临床经验层面上,彼此是相互尊重、合理借鉴的关系。随着时间的不断延续和经验的不断积累,中国特色的、中西医临床优势相互配合的医疗卫生新体制、新格局,将自然会趋于成熟。
第五,所谓人类医学革命,是把我国医疗卫生新体制、新格局的经验与榜样推向世界,促使新的人类医学革命的真正到来。
基于以上讨论,人类的医学科学只能是形上与形下两大类。只要我们中国在配合的实践中做到疗效突出,特色服人,就已经是造福于人类,令世界注目的大事了。随着以提高临床疗效为目的的实践过程的延续,中西医配合必将引发人类医学的革命。这一革命,就是由中国兴起的中西医配合,发展为遍及世界医学实践的新形式、新格局。至于这个过程需要多长时间,只能由实践做决定,让历史来掌舵。
众所周知,科学学是关于科学或者学科发展的科学;而软科学则是促使科学或者学科实现科学管理的科学。笔者从事中医的科学学与软科学研究,至今三十多年。2009年正式发表的《中医学的科学定位》一文,结束了中医学没有科学定义的历史。其中与中医学相关的十条公理性原则,深信无可置疑。以此为理论基础彻底告别中医西化,纠正当代最大的“文化错案”,势在必行。这一理论基础同样是今后中医定向、复兴、重组、创建、革命五项历史使命与战略任务的科学依据。
马克思主义认为,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三十多年前,邓小平关于“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论断,极大地解放了思想,焕发起全国科学技术工作者极大的热情。1982年国家《宪法》规定“发展现代医药和我国传统医药”。1991年,我国将“中西医并重”作为新时期卫生工作总方针之一。21世纪以来,“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复兴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已经成为时代的呼唤。前不久,习近平主席强调说:中医药学“是中国古代科学的瑰宝,也是打开中华文明宝库的钥匙。深入研究和科学总结中医药学对丰富世界医学事业、推进生命科学研究具有积极意义”。这一切充分表明,彻底告别中医西化,纠正这一“文化错案”的文化环境与历史机遇,已经向我们走来。毫无疑问,当代中医的复兴梦,是当代中华民族的中国梦的重要组成部分。此时此刻,追随文化与历史潮流,是摆在我们面前唯一正确的选择。每一位关心中医和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复兴的学子,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谨此以拳拳报国之心,奉献给国内学界同仁,欢迎讨论、批评、指正。
[1]李致重.中医复兴论[M].增订版.香港:奔马出版社,2005.
[2]李致重.医医[M].太原:山西科技出版社,2012.
[3]辞海[M].缩印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
[4]中国中医药报社.哲眼看中医[M].北京: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2005.
[5]张效霞.无知与偏见[M].济南: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2007.
[6]李致重.告别结合才能走向中西医配合之路[J].中国软科学,2005(5):10-15.
[7]李致重.中医要发展必须过三关[J].中国软科学,2009(1):8-14.
[8]人民日报社论.大力开展中西医结合运动[N].人民日报,1958-11-18.
[9]李致重.中医学的科学定位——科学、哲学、人、中医、名实[J].中华中医药杂志,2009(4):410-418.
[10]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香港.三联书店有限公司,2005.
[11]李致重.医理求真[M].山西科技出版社,2012.
[12]曹洪欣.中医药发展报告[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