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惠 萍
“出版说明”也称“编辑说明”“编辑例言”“编者的话”或者“凡例”等,是出版者为了方便受众了解出版物的编辑出版方针、编辑出版体例原则以及特别需要说明的问题而专门写下的文字,是相对于编辑正文的辅文。根据说明的实际情况和针对的具体问题不同,“前言”“序言”“跋”,包括报刊栏目前面的“开栏的话”“写在前面”“编者按”等都属于“出版说明”。“出版说明”等编辑辅文不仅是体现编辑出版者创造性劳动的一个窗口,也是考察编辑出版人员的编辑出版思想、编辑风格的主要途径之一。有时一则小小的“出版说明”或“编者按”可以从一个侧面烛照出时代风云变幻、学术发展变迁的轨迹等。《本馆附印说部缘起》就是中国近代报刊史上这样独特的一份“出版说明”。其独特之处表现在三个方面。
《国闻报》创刊于1897年10月26日(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初一),在我国近代报刊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国闻报》是严复等人在天津租界创办的,后来和梁启超等人创办的《时务报》几乎齐名,是维新派的舆论重镇之一。《〈国闻报〉缘起》一文明确指出《国闻报》创办的初衷:“《国闻报》何为而设也?曰:将以求通焉耳。夫通之道有二:一曰通上下之情,一曰通中外之故。”[1]也就是说《国闻报》的办刊宗旨主要是“求通”,纵联“上下”,横通“中外”,在开启民智的基础上最终实现国富民强的理想。该报略仿英国《泰晤士报》,刊登中外要闻,稿件主要有翻译和采访两大类,消息迅捷且确切。然而在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月十六日至十一月十八日前后月余的时间里,《国闻报》以连载的形式刊登了一篇长达万言的《本馆附印说部缘起》(以下简称《缘起》)。该文情真意切,第一次从理论上探讨了小说的功用,被阿英视为近代以来“阐明小说价值的第一篇文字”,[2]后来又被陈平原、夏晓虹二君列为《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的篇首,在我国近现代文学史特别是小说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缘起》一文以社论形式刊发,没有署名,学界对谁是真正的作者意见不一。梁启超、[3]阿英、郭绍虞、[4]姜东赋、[5]陈平原[6]等认为是严复和夏曾佑合撰,而王栻、[7]汪茂林、[8]皮后峰[9]等人认为该文出自夏曾佑一人之手。笔者认同该文是严、夏二人合撰之说。王栻之所以认定严复与本文无关是因为该文涉及的作者生平部分和总体文风跟严复不一致,皮后峰则认为除王栻提到的原因之外还有在钱玄同受夏氏之子整理夏氏作品的未刊稿中就有《缘起》一文。笔者认为可以这样理解:因为是连载,前后月余,两人之间应该有分工,夏著部分有夏的风格和烙印是自然的。但整篇文章不可能出自夏一人之手,因为文中涉及天演进化之理、欧西社会科学之说在当时非严复莫能详述,“合群”“物竞”“进化”等带有严氏翻译风格的词已经在文中出现。其实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报刊的“出版说明(编辑说明)”一般来说是编辑出版机构一个时期或某个栏目编辑宗旨的总体体现,即使有人具体执笔也是集体智慧的产物,很少署名,更何况当时严、夏二人本就是《国闻报》的灵魂人物,推出的“出版说明”理应是二人共同的思想结晶。
严复之所以让人怀疑他没有参与该篇文章创作的一个重要原因应该还有一点,那就是尽管他在理论上认为小说能“使民开化”,但在实践中并没有重视小说的具体行动,甚至还有点不太看好小说。他既没翻译过小说,也没创作过小说。甚至他的翻译作品除一篇《鸦乘羊者》是寓言外鲜有文学作品,仅有的这篇还是有感于时事而翻译的。他平常给子女的信中也多鼓励他们写诗做文,《严复集》辑录的书信中唯一一次提到“小说”是在他给女儿严顼的信中,他告诫女儿“别后勤相忆,能忘数寄书?无将小年日,辛苦读《虞初》”。自己还专门加上注释“第四言当常寄信与我,不必拼命尽看小说也。”[10]这首小诗一方面说明当时小说在年轻人中影响比较大,另一方面说明严复认为年轻人不应该在小说上消磨时光。由此可知严复对小说作用的认识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而缺乏具体的实践。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否定他参与创作该文的事实以及他对小说价值的判断,笔者倾向于《缘起》一文应是严复和夏曾佑合撰之作,这点更符合“出版说明”的特征。
1895年,传教士傅兰雅在《申报》上刊发《求著时新小说启》,也是一则编辑辅文:“窃以感动人心,变易风俗,莫如小说,推行广速,传之不久,辄能家喻户晓,习气不难为之一变。”[11]也就是说在严、夏之前就有人意识到小说“其感人也必易,而其入人也必深”的“怡神悦魄”作用,[12]但没有人深入分析并解释这种作用的成因。严、夏二人从人类进化的角度揭示小说之所以感人至深是因为刻画了人类“公性情”的缘故,并从小说的流传等文化因素来考察小说的功用,同时也阐发了小说作为“正史之根”在人类文化传播活动中的意义。具体来说,《缘起》从以下几个方面对小说的性质及附印小说的缘由进行了分析和论证:
首先,严、夏二人从人类进化的角度解释小说描写人性即“公性情”的成因。大凡人类“求其本原之地,莫不有一公性情焉。……何谓公性情?一曰英雄,一曰男女”。接着用“同类相拒,异类相吸”的原理类比英雄和男女。“相拒之理,其英雄之根耶!相吸之理,其男女之根耶!此理幽深,无从定论,论其必然之势,则可以二言断之曰:非有英雄之性,不能争存;非有男女之性,不能传种也。……明乎此理,则于斯二者之间,有人作为可骇可愕可歌之事,其震动于一时,而流传于后世,亦至常之理,而无足怪矣”。从“争存”和“传种”等人类生存和繁衍的意义上肯定英雄之气、男女之情为人性之根本,即借鉴自然科学和社会领域的学说,从理论上解答了英雄之气、儿女之情是人类“公性情”的原因。
其次,把“稗史”与“经、史、子、集”并称,并且认为稗史小说因为具有“五易传”之故而能深入人心。严、夏把“书之纪人事者”称之为“史”,“书之纪人事而不必果有此事者”称之为“稗史”。二者和“纪事之书”一样都寄托着人们现实生活中的“难言之理”。他们认为各种典籍的流传一般都决定于是否具有五种“易传”和“不易传”的因素:即使用本民族所用语言的书易传,否则不易传;与口头语言相近者易传,相远者不易传;繁法之语言易传,简法之语言不易传;言相习之事者易传,言不习之事者不易传;言实事者不易传,言虚事者易传。由于小说具有“五易传”的因素,所以“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之所持”。然后在此基础上明确提出小说的功用在于“使民开化”,并抛出欧美诸国和日本在“其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来证明之前分析立论的可靠性。接着就自然引出他们之所以要广泛搜集、附印分送小说的缘由就是“在乎使民开化”。
文章最后结尾部分把历史区分为“人身所作之史”和“人心所构之史”,并认为“今日人心之营构,即为他日人身之所作”,然后推出小说为“正史之根”的结论。也许这篇文章最初仅仅是为了说明附印说部也是大雅所为而非旁门左道,但在论述的过程中把小说视为“正史之根”之举却着实为“雕虫小技,壮夫不为”的小说登堂入室奠定了理论基础。
《缘起》一文之所以能深入人心,关键还在于对小说特性的深刻认识和独特阐释,这和严、夏二人的学养是分不开的。福州船政学堂西方教学体系的学习熏陶以及留英的学习经历,决定了严复对西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了解优于常人,“英雄”“男女”二性的论述显示出不同学科之间的融会贯通,其眼界和识见决非一般人能够驾驭。文中对“稗史”的“五易传”特性以及对“人心”“人身”所构之史的论述应为夏曾佑所作,字里行间流露出深厚的史学素养。刊登这样一则“出版说明”,从根本上说是为了说明“本馆附印说部”的原因,也就是说严、夏二人结合中西方学术思想对小说“使民开化”功用的分析论证,起初只是为了说明刊登小说(说部)和《国闻报》的宗旨并行不悖,但其深厚的学养和独到的见解一经问世即为小说“雅化”为文坛正宗提供了理论依据。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缘起》一文无疑在理论上开启了“小说”变革的大门,也是实际上引发后来文坛具有“燎原”之势的“小说界革命”的星星之火,在学术界发挥着深远的影响。
尽管有严、夏二人的理论倡导,但由于没有《国闻报》在实践上的紧密呼应,《缘起》一文在当时影响有限,但后来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梁启超提出“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的主要原因就是小说具有不可思议的支配“人道”的力量,而这实际上又得力于《缘起》一文的启发:
天津《国闻报》初出时,有一雄文,曰《本馆附印小说缘起》,殆万余言,实成于几道与别士二人之手。余当时狂爱之。[13]
梁启超不但盛赞《缘起》一文为“雄文”,而且还在严、夏二人认为的人类本性在于“英雄”“男女”二性的基础上又提出“鬼神”一说,他说:“人类于重英雄、爱男女之外,尚有一附属性焉,曰畏鬼神。以此三者,可以该尽中国之小说矣。”[14]后来,梁启超又参照康有为等人的观点把小说功用提高到了无与伦比的地位:“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文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为小说作出了新的分类,并总结出“熏”“浸”“刺”“提”等四种小说的艺术感染力量,把小说抬高到“新民救国”的新境界:“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15]尽管小说本身也许承载不了这么伟大的历史使命,但是“小说界革命”还是在晚清文学界掀起了一股以“经以科学,纬以人情”[16]的小说创作关注现实、启蒙民众的潮流。
当后人在研究“小说界革命”的时候,大都不会忘记《缘起》一文的先河后海之作用,但很多人不知道该文只是一篇“出版说明”而已。这则独特的“出版说明”不但充分展现了编辑主体意识在编辑思想形成和编辑内容确定方面的主导作用,也从另一个侧面烛照出时代风云变幻、学术发展变迁的轨迹,这在中国近现代编辑出版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缘起》一文虽然连载月余,但其作为“出版说明”的编辑辅文性质没有改变。我们关注的是《缘起》为什么能在有限的篇幅里阐明一个深刻的道理,即小说为“正史之根”,并成为后来具有燎原之势的“小说界革命”的星星之火。显然,严、夏二人的学术素养和学术视野以及编辑主体意识在其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辅文小窗口,学术大天地。在文学以及其他学科的研究过程中同样需要关注那些影响深远的编辑辅文。
注释:
[1][7][10]王栻.严复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453,7,820-821
[2]阿英.晚清小说史[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5:2
[3][13][14]梁启超(饮冰).小说丛话(节录),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1897~1916)(第一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67
[4]郭绍虞,罗根泽.中国近代文论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5]姜东赋.严复文艺观散论——兼与周振甫先生商兑,牛仰山,孙鸿霓.严复研究资料[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0:401~406
[6]陈平原.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0:4
[8]汪林茂.中国走向近代化的里程碑[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8: 623-625
[9]皮后锋、杨琥.《国闻报》所刊《本馆附印说部缘起》之作者考辨[J].明清小说研究,2011,(3)
[11]傅兰雅.求著时新小说启,潘建国.古代小说文献丛考[M].北京:中华书局,2006:222
[12]蠡勺居士.《昕夕闲谈》小叙,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1897~1916)(第一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541
[15]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林志均.饮冰室合集·文集(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1941:卷十,6
[16]周树人.《月界旅行》辨言,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