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诱敌深入到进攻路线:共产国际与中央苏区反“围剿”军事策略的转变

2013-01-30 05:03黄志高
中共党史研究 2013年3期
关键词:围剿共产国际中央苏区

黄志高

(本文作者 安徽大学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副教授 合肥 230039)

中央苏区的反“围剿”斗争首先是军事斗争,因此战略战术的选择直接关系到反“围剿”的成败得失。中央苏区的前三次反“围剿”采取了毛泽东倡导的诱敌深入方针,取得了巨大成功。然而从1931年11月的赣南会议开始,诱敌深入方针遭到临时中央的严厉批评,转而强调更为激进的进攻路线。学术界在讨论反“围剿”军事策略的制定和实施时,大多强调临时中央、共产国际远东局军事顾问施特恩以及派往苏区的李德的作用,而较少注意到共产国际执委会政治书记处所起的作用。至于为何选择进攻路线,则往往语焉不详,或是简单地指责临时中央推行“左”倾政策排斥毛泽东。①参见《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上册,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余伯流、凌步机: 《中央苏区史》,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黄少群:《中区风云——中央苏区第一至五次反“围剿”战争史》,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刘仲林:《中国工农红军的反“围剿”战争》,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罗平汉:《再论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为何失败》,《安徽史学》2012年第4期。黄道炫的《张力与限界:中央苏区的革命 (1933—1934)》(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一书在讨论这一军事策略转变时虽然涉及共产国际,但没有系统梳理和全面展开。事实上,在当时的政治领导体制下,这种重大军事策略的转变绝非中共中央所能自行决定,中央苏区反“围剿”军事策略的选择与实施,与共产国际有着密切联系。苏区的建立和发展,尤其是中央苏区连续三次打破国民党军队的“围剿”,引起了共产国际对中国中央苏区的重视。从现有资料看,共产国际处理反“围剿”事务的机构主要是执委会政治书记处和远东局。相比较而言,政治书记处较少直接干预苏区内部事务,并一再强调他们的意见“不是指示,而只是建议”①《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第496页。。远东局则积极参与指挥中央苏区的反“围剿”斗争,直接干预红军的具体军事行动,即使在共产国际执委会提醒其注意“命令作风”时仍然辩称“有时也需要施加更为有力的影响”②《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534页。。由于共产国际所具有的特殊权威,无论是“建议”还是“命令”,都深刻地影响着中央苏区反“围剿”军事策略的选择和实施。需要进一步考察的是,共产国际对于诱敌深入方针的真实态度究竟怎样?共产国际为何放弃诱敌深入方针转而选择进攻路线,其依据是什么?这一路线的制定和实施又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共产国际执委会政治书记处、远东局、中共中央三者之间是怎样互动的?本文试图根据现已公布的联共 (布)、共产国际的相关档案资料,对此作出初步的梳理和评析。

毛泽东在领导中央苏区第一次反“围剿”斗争中提出和运用诱敌深入方针,取得了巨大成功,也得到了中共中央的认可。第二次反“围剿”前夕,中共中央表示, “如能诱敌深入,聚而歼灭他,这也是可采用的战略”。第三次反“围剿”时,中共中央又提出,苏区可以“以巩固根据地的阵营,配合着诱敌深入及击破一方的战术,来摧毁敌人‘长追’的部队”。③《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1921—1949)》第8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55、462页。

然而第四次反“围剿”时中共中央的态度发生急剧变化。1931年11月的赣南会议批评“红军中表现最严重的问题就是游击主义的传统”④《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1921—1949)》第8册,第642页。。1932年1月,中共中央在《关于争取革命在一省与数省首先胜利的决议》中提出,苏区“工农红军的行动必须更加积极起来”,“依据现在的成功开展着胜利的进攻”。2月,中央苏区中央局在《关于粉碎敌人四次“围剿”的决战前面党的紧急任务的决议》中强调:“对于布尔塞维克的进攻路线的任务任何动摇与纯粹的防御路线,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打击。”5月,中共中央强调:“现在全国力量的对比,是已经与三次战争时不同了的”,“目前应该采取积极的进攻策略”。⑤《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1921—1949)》第9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41、88、283页。毛泽东的诱敌深入方针被指责为“过高估计和夸大国民党军队的力量,是纯防御路线”。在这场争论中,1932年3月被派往中国的共产国际远东局政治代表埃韦特明确表示支持苏区中央局。他说:“毛泽东的总方针是错误的”,“江西领导采取进攻策略的政治方针是正确的”。埃韦特批评毛泽东“过分强调防御的有效性,躲到山区去等等,幻想在现有基础上似乎有可能从经济上得到加强”。尽管埃韦特反对撤销毛泽东的职务,但仍主张要谨慎地“为实行正确路线而与他进行斗争”。他认为,毛泽东的“这种策略早已过时,今天,问题是这样摆着:要么是前进,要么是顺从不久将来的前景,被迫后退到比较广阔的地区去进行游击斗争”。⑥《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213、217、257页。埃韦特坚定地选择了进攻策略。

中共中央和远东局的态度实际上反映了共产国际的观点。在共产国际看来,诱敌深入方针确实有其可取之处,但这一方针已经过时了。事实上,共产国际对红军前三次反“围剿”所运用的军事策略是非常清楚的。1932年12月,在共产国际执委会政治书记处会议上,米夫说:“整个这段时间中国红军不得不坚持诱敌深入的策略,这是中国红军取得成功之原因。由于采取这一策略,红军得以粉碎蒋介石的头三次征讨。红军把敌人引诱到自己领土深处,在那里游击队就开始行动,进行包围,切断国民党部队之间的联系,切断辎重车队,国民党军队的大批士兵受到革命化农民群众的影响,红军最终得以歼灭国民党的军队。”①《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274页。即使在诱敌深入方针已遭到严厉批评的1933年4月,米夫仍然指出,诱敌深入战术“是上次‘围剿’中顶有兴趣的特点。在每次与强大的敌人战争中,红军的这些战术都得了胜利”。“红军避免与集中的大部敌人接触,引诱一部分敌人到苏区内来创造进行决战的胜利环境,而敌人则不得不在恶劣的环境下作战,因为其行动的配合、交通、给养等等困难。”②《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6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第261页。

尽管米夫对诱敌深入战术颇为欣赏,并且不吝褒扬之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赞同继续运用这一方针。相反,米夫认为必须改弦更张采取进攻路线。随着中国革命逐渐走向复兴,尤其是中央苏区连续三次反“围剿”的胜利,共产国际对中国革命形势作出过于乐观的估计。1931年11月,第三次反“围剿”取得胜利后,米夫就向斯大林提出要采取更为激进的政策。他说:“当我们还势单力薄时,与敌人进行规模巨大的战斗是不合适的”,但“现在形势有所不同”,“扩大苏区,展开攻势”已有了可能性和必要性,“业已改变和正在改变的一般政治条件和军事战备条件迫使我们去这样做”。“击退敌人精心准备的第三次进攻 (这意味着粉碎了南京对中国苏区所能投入的主要力量)后,我们不能就此停留,而应该从防御转入进攻,乘胜追击,以便巩固我们的胜利”。米夫兴奋地说:“在红军大大发展的情况下”,“可以认为夺取中心城市是合适的行动。”③《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78、79、80页。在这样的背景下,诱敌深入方针显然已不合时宜,而积极的进攻战略则更具吸引力。

此外,中央苏区经济状况的持续恶化也是米夫考虑放弃诱敌深入方针的重要原因。1931年11月,米夫向斯大林汇报说:“苏区的内部状况,特别是经济方面的困难、日益增长的‘剪刀差’(农产品价格和城市产品价格的差别),越来越突显出,有必要把苏维埃运动扩大到中心城市去。”④《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79—80页。到1933年4月,米夫又指出:“我们要承认苏区的经济状况整个的说来是相当恶化了,这影响到革命的胜利。”⑤《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6卷,第262页。影响苏区经济状况的因素很多,但与诱敌深入方针也不无关系。诱敌深入固然成功打破了敌人的“围剿”,但客观上“导致最近两年来战争始终在苏维埃领土上进行,一切破坏都落在了苏区工农的肩上。土地不能播种,即使播下种子,也不能收获,如果有收获在国民党军队的袭击下也会被毁掉”。鉴于此,米夫提出:“这种状况就把中国红军今后斗争方向问题提上了日程,这个问题显然也是我们共产国际领导机关最近不得不研究的问题”。⑥《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274页。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采取进攻路线成为红军的“今后斗争方向”。

中央苏区的经济困境到第五次反“围剿”时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愈发严重。1933年10月,苏联工农红军参谋部第四局获取的情报显示,“中央苏区面临着严重的经济困难”,尽管苏维埃政权鼓励发展小私人商业和小手工业,但由于敌人的封锁,“特别是经常在苏区土地上进行的作战行动,又造成一个主要困难,即粮食不足”。“在苏区边境上直接进行战事的地区,以及在毗邻的福建和江西国民党地区,都发生了饥荒。”⑦《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550页。

在这种情况下,远东局坚持了米夫的观点。1933年4月,埃韦特明确说道:“我们的地区太小,不能遵循将敌人较大部队拖入陷阱的战术”。“如果敌人暂时占领我们的地区,他们在离开时会把它洗劫一空。在物质方面,这会削弱我们作战的能力”。⑧《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394页。布劳恩也说:诱敌深入“这样一种战略,虽然在军事上是行之有效的,但是牺牲也很惨重。我们部队在战斗中,特别是在退却的时候,损失非常巨大,而老百姓的损失更为惊人,因为敌人一旦占领苏区,对老百姓越发惨无人道”①〔德〕奥托·布劳恩:《中国纪事 (1932—1939)》,现代史料编刊社,1980年,第18页。。

在第四次反“围剿”斗争中,中共中央自觉地推行进攻路线。从现有资料看,共产国际政治书记处和远东局没有直接干预第四次反“围剿”。不过在总结第四次反“围剿”经验时,远东局与中共上海中央局、共产国际执委会政治书记处政治委员会就反“围剿”的战略战术发生争论。

蒋介石制定的第四次“围剿”计划是先取鄂豫皖、湘鄂西根据地,再全力进攻中央苏区。鄂豫皖、湘鄂西根据地的领导人贯彻进攻战略,遭到严重挫折,相继放弃根据地。中央苏区最初也是积极贯彻进攻路线。1933年2月,红军按照苏区中央局的要求进攻南丰城,结果伤亡400多人。当发觉敌军主力驰援南丰时,在前线指挥的周恩来、朱德鉴于红军有受敌夹击之危险,没有机械执行进攻政策,毅然采取退却的步骤,把对南丰的强攻改为佯攻,寻找战机,在黄陂战役中大获全胜,从而奠定了第四次反“围剿”胜利的基础。埃韦特对前线将领的随机应变给予了肯定:“江西的红军领导根据情况采取了比较正确的行动。现在运用的战术带来了后来在战术上的重大胜利。”鉴于进攻南丰城带来的严重损失,埃韦特建议:“在预期国民党很快就要发动大规模进攻的时候,在三四月份期间,我军不要包围和强攻敌人设防森严的城市”,“而要利用我军主力在野战中战胜敌军。”②《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348页。

中共上海中央局提出异议,认为埃韦特的提议“是放弃党的‘进攻路线’,是退回到不夺取任何城市的解决办法”。埃韦特反驳说:“这种立场恰恰表明,他们不能迅速而有效地适应正在变化的要求。”他强调,进攻并“不是每天,不是任何时候,而要视情况而定”。“无论如何目前不能让我们江西的兵力束缚在敌人的防御工事上”。相较于激进的中共上海中央局,埃韦特似乎更为务实,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反对进攻城市。相反,埃韦特强调:“我们的任务仍然是夺取敌人设防的城市,因此应该再进行这方面的尝试。”他甚至辩称,进攻南丰的失利“无论如何不能把它看作失败”。在他看来,红军将领的行动只是“必要的和临时的战术改变”,为此,要采取措施防止红军的临时战术改变“被毛泽东等人的错误路线用来只进行游击战”。③《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348、349页。因此,远东局和上海中央局的分歧只是具体操作层面的,并不涉及进攻路线本身。

在随后与共产国际执委会政治书记处的争论中,远东局的态度显露得更加明显。鄂豫皖苏区领导人张国焘坚持所谓不停顿的进攻战略,导致反“围剿”遇挫,被迫放弃鄂豫皖苏区进军川北,开辟川陕边根据地。鄂豫皖根据地的丧失让共产国际有所触动,在进攻路线上有所松动。1933年3月,共产国际执委会政治书记处致电中共中央,提出了苏区反“围剿”的军事战术原则,其核心思想有三:一是“在保卫苏区时,对于中央苏区来说特别重要的是要保持红军的机动性,不要以巨大损失的代价把红军束缚在领土上。应该事先制定好可以退却的路线,做好准备,在人烟罕至的地方建立有粮食保证的基地,红军可以在那里隐蔽和等待更好的时机”。二是“应避免与敌大量兵力发生不利遭遇,要采取诱敌深入、各个击破、涣散敌人军心和使敌人疲惫的战术,还要最大限度地运用游击斗争方法”。三是“对于大城市,在有足够兵力和可能性的情况下要采取包围战术,以瓦解敌人并将其赶出苏区,但不能以我们有生力量的巨大损失为代价”。④《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353、354页。重新肯定诱敌深入的战术原则,反对牺牲有生力量来夺取城市,甚至考虑必要时准备退却,这显然对以往的进攻路线有所修正,表现出一定的灵活性。

对于政治书记处的态度变化,远东局迅速作出反应。远东局不仅对政治书记处的观点心存抵触,更对其插手指挥反“围剿”斗争不满。3月28日,远东局致电中央苏区,强调政治书记处电报并非“对我们的军事战术作出根本性的修改”,而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万一敌人取得重大胜利,我们必须保存和加强我军力量。而我方取得胜利时,我们应一如既往地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并始终尽最大努力使我军主力不受威胁”①《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357—358页。。远东局的电报自然是为了消除政治书记处电报带来的影响。

4月3日,远东局直接致电政治书记处政治委员会,抱怨政治书记处的“意见可能在领导层中引起分歧,并影响 [协同]工作”。远东局把第四次反“围剿”取得的成绩归结为“果断进攻的结果”,重申“我们不能采取诱敌深入到苏区然后将其消灭的战术”。②《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375、374页。

数日后,埃韦特又向共产国际执委会提出交涉:“对于我们来说,不愉快的方面是,正当取得一系列胜利的时候,你们的电报被立刻转给了党和中央苏区,结果在大发动之时出现了大辩论的危险。”他强调说:“我们的地区太小,不能遵循将敌人较大部队拖入陷阱的战术。我们应尽可能地进行大的战斗,或者在我们地区外围,或者在敌占区。”至于进攻南丰城,“虽然没有成功”,但“结果是好的”,“不能把未攻下这座城看作是失败”。埃韦特认为:“目前我们不能把自己的力量束缚在浪费许多时间的围攻和包围上,因为这会大大降低我们对敌人有生力量的打击能力。”尽管进攻南丰带来的损失很大,“但我们更多地弥补了损失”。“由于我军采取了主动进攻的战术,我们将部队扩充了几千人。”埃韦特强调:“我们坚持的军事战术总的来说是正确的、灵活的、积极的”,而政治书记处的指示则“会助长错误的倾向”。③《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393、394、392页。

对于远东局的指责,政治书记处政治委员会回应说:“不应把指示理解为,我们建议在任何情况下都采取防御立场。当需要采取反包围的措施时,在有利的条件下,我们可以实施进攻行动。我们提出的战术,绝不是以失掉我们的苏维埃基地为前提。相反, [是要]巩固基地,建立新基地,如果可能的话,还要联合相邻地区,但决不能以红军大部队被歼灭为代价。”在远东局的抗议下,政治委员会的观点又有所后退。尽管还坚持“不能以红军大部队被歼灭为代价”,但最初可以考虑选择的“退却”已经为“巩固基地”所取代,同时重申了“实施进攻行动”。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俄文的电报稿中删去了:“在敌人优势兵力进攻的情况下,应使用诱敌深入到我们地区的战术”。④《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400页。在远东局的坚持下,进攻路线成为中央苏区反“围剿”斗争的不二法门。

当第五次反“围剿”斗争到来时,远东局已不满足于事后评论,而是直接插手指挥中央苏区反“围剿”斗争。1933年4月到任的远东局军事代表弗雷德·施特恩更是热衷于遥控中央苏区执行进攻路线。是年6月,施特恩制定了中央苏区红一方面军分离作战的计划。一部组成中央军在北边的抚河流域“牵制敌人的前进”,一部组成东方军进军福建打击十九路军,而后向北与中央军合力“开始从抚州区域向南昌的进攻,以便由抚河方向与南丰 (南昌)一师一师的消灭敌人”。⑤《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1921—1949)》第10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83、286页。其用意是“通过对十九路军的胜利攻击,我们也可以在即将到来的和蒋介石的决战中,确保我军在福建的后方和侧翼,然后我们就能转而对国民党中央军在北面的进攻,开展积极的骚扰活动”⑥〔德〕奥托·布劳恩:《中国纪事 (1932—1939)》,第37页。。

东方军在福建的行动最初进展顺利。9月1日,远东局成员格伯特乐观地估计:“我们在福建的作战行动可以认为结束了。顺昌和将乐已被包围,它们的攻克几乎是注定的了。我们在从邵武向东北方向挺进,进入蒋介石军队的翼侧。”政治书记处政治委员会也发来电报称赞说:“你们干扰敌军在赣江和抚河之间集结的计划是正确的,而对19路军的战役是很完美的。”然而,武器简陋的红军并没有能够如期拿下顺昌。9月23日远东局承认: “有围墙的城市,即使只有一个团或一个旅守卫,也还是我们前进道路上的很大障碍。”即便如此,远东局仍然坚持东方军要“尽快占领顺昌和将乐,并给予蔡廷锴61师和补充部队以打击”。①《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488、509、502页。由于进攻顺昌、将乐遇挫,东方军未能及时北上,蒋介石乘虚而入占领了黎川。李德坦承:“蒋介石为第五次‘围剿’夺得了有利地位,而我们在福建的优势也因此丧失了。”②〔德〕奥托·布劳恩:《中国纪事 (1932—1939)》,第38页。毛泽东后来批评说:“把红军主力分割为二,企图在两个战略方向同时求胜”,“结果是一个拳头置于无用,一个拳头打得很疲劳,而且没有当时可能取得的最大胜利”③《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25页。。

黎川失守后,李德和苏区中央局惊恐于一城之失,命令东方军出击黎川以北敌重兵扼守的硝石、资溪桥、浒湾等地,结果并未取得成功,反而险陷于敌堡垒群中。为了改变被动状态,1933年10月14日,远东局提出一项新的进攻计划:“东方军和10军团的联合力量,急转西进,迅速向抚河推进,总的方向是在南昌和抚州之间”。这一计划旨在“改变敌人主攻方向,把敌军从中央苏区引开”,为此不惜“暂时失去黎川以南几块不大的土地”。中革军委认为这将导致丧失泰宁、建宁等战略要地,而由于“敌人采取构筑工事步步推进的战术,将很难收复它们”。此外,“想连续向北推进到敌人的翼侧,然后歼灭他的整个左翼,那就必须拿下像金溪、贵溪等这样严密设防的地区”。因此,“这种战术是极其危险的”,“军事委员会不能同意这个计划”。中革军委主张在北线资溪桥等地全力歼灭敌周浑元、薛岳部。接到中央苏区的回复后,远东局判断中革军委“还想冒险在黎川以北打一场大仗”。尽管承认10月14日的方案存在缺点,远东局仍坚持认为从这个方案中“期待得到的战绩更大”。④《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547、556、555、576页。

在强敌堡垒密布的情况下,与优势敌军争夺黎川是不明智的,转入外线进攻并非不可取。毛泽东也认为:“当‘围剿’已经证明无法在内线解决时,应该使用红军主力突破敌之围攻线,转入我之外线即敌之内线去解决这个问题。堡垒主义发达的今日,这种手段将要成为经常的作战手段。”⑤《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236页。通过进攻可以变内线作战为外线作战,但进攻方向的选择必须慎重。而施特恩选择的进攻方向恰恰是敌重兵之地。李德评价说:“弗雷德的计划,是要在西北部向敌人的中心地区,发动一次无论从时间上还是空间上来讲都是无法实现的大规模进攻。”⑥〔德〕奥托·布劳恩:《中国纪事 (1932—1939)》,第88页。

在遭到中革军委反对后,1933年11月,远东局又提出组织南方军向靠近湖南的信丰等地推进,目的是“摧毁粤军的西翼侧”,同时组织西方军向赣北“扩大作战行动,以便开辟通向南昌至九江铁路线的道路”。这个作战计划与10月份的方案没有根本区别,而兵力则更加分散。施特恩断言:“只有上海指出的解决办法才行”。中革军委和中共中央再次表示反对。鉴于远东局“提出的建议和实际情况之间存在很大的矛盾”,中共中央决定将双方的争论提交共产国际仲裁。⑦《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595、616、650页。次年1月2日,共产国际执委会政治书记处政治委员会否定了施特恩的计划,并严厉批评施特恩的越权,强调其职责是“给[中共]中央和革命军事委员会提建议,但不要要求他们必须执行这些建议”⑧《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4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第5页。。

实际上,此时中央苏区的进攻路线还有另外一种选择可能。1933年11月福建事变爆发,蒋介石被迫调集主力进攻十九路军,中央苏区北线的压力大为缓解。中央苏区获得了一个扭转战局的有利时机。毛泽东说:“当福建事变出现之时,红军主力无疑地应该突进到以浙江为中心的苏浙皖赣地区去,纵横驰骋于杭州、苏州、南京、芜湖、南昌、福州之间,将战略防御转变为战略进攻,威胁敌之根本重地,向广大无堡垒地带寻求作战。用这种方法,就能迫使进攻江西南部福建西部地区之敌回援其根本重地,粉碎其向江西根据地的进攻,并援助福建人民政府”①《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236页。。毛泽东的思路是利用蒋介石集中兵力进攻十九路军之机,进攻敌之心脏地带以迫敌回援,从而化被动为主动,化内线作战为外线作战。这是在全国这个大棋盘上进行战略谋划,在一个广阔的战略空间来考虑反“围剿”斗争的。而毛泽东的这种方案也正是蒋介石所顾忌的。宋希濂回忆,1943年9月顾祝同曾谈起:“委员长过去所最担心的,是怕共军由闽北窜到浙江、安徽、江苏一带去。共军扩展的范围愈大,我军兵力就愈难以对付。”②宋希濂:《第五次“围剿”中的朋口战役》,《文史资料选辑》第45辑,文史资料出版社,1964年,第200页。

毛泽东的这种战略眼光和战略气魄是远东局所难以企及的。远东局是在固守中央苏区、寸土必争的前提下考虑进攻路线的。远东局认为:“保卫我们地盘的最好办法,是通过在外围同敌人兵力对峙来使敌人失去主动性。如果我们做不到这一点,我们还有可能回到从内部的直接防御上。”③《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第593页。这实际就是后来备受诟病的“御敌于国门之外”方针。在这一前提下,所谓的进攻路线只能是战术层面而非战略层面的,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中央苏区的被动局面。再加上共产国际拒绝在军事上援助十九路军,而是采取坐收渔翁之利政策,福建事变带来的有利战机稍纵即逝。

当蒋介石解决了福建事变,腾出手来集中兵力“围剿”中央苏区时,红军的军事行动更趋被动。1934年2月,政治委员会发现: “我们指挥部的计划和措施,特别是在最近,几乎一直像是被敌人强加的,造成了对我们部队的多余的重新部署,由于经常转移使它们失去了积极参加战斗的能力。”政治委员会强调:“不要试图在全线同时打击敌人”,“应该充分利用我军的主要优势,即它机动作战和从翼侧突然进攻敌人的能力,而游击队同时从后方进攻敌人。”但此时在敌军堡垒战术的步步紧逼下,即使是战术层面的翼侧攻击也难以有效实施,红军的颓势已无可挽回。2月13日,埃韦特承认:“江西和福建的形势很困难,我们近期的前景不妙”,“我们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行动自由”。4月10日,埃韦特向皮亚特尼茨基报告说:“越来越难于有效地包抄敌人的翼侧”。6月2日,埃韦特绝望地判断:“秋天敌人会全力从四面猛攻我们已经大大缩小了的中央苏区”。他开始考虑中共中央提出的撤出苏区的计划。16日,政治委员会表示:“主力部队可能需要暂时撤离中央苏区,为其做准备是适宜的”。④《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4卷,第79、81、106、127、144页。

基于以上考察,似乎可以认为,共产国际不仅熟知毛泽东在前三次反“围剿”斗争中所运用的诱敌深入战术,而且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而最终放弃诱敌深入战术,既有对革命形势过于乐观的错误判断,也有基于中央苏区实际困境的客观考量。问题的关键在于,当进攻路线成为反“围剿”基本策略时,究竟如何灵活运用和实施,在敌我情势发生重大变化时又如何及时调整?在共产国际直接谋划和指挥下的进攻路线,既不能有效击中敌人的软肋和要害,又不能保存和发展革命力量。在敌人重重围困、步步为营的堡垒主义面前,僵化教条的进攻路线毫无用武之地,只能沦为“短促突击”。远离战场又不谙中国国情的共产国际最终也未能为中央苏区找到成功的反“围剿”军事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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