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奕望 李 明 胡 蓉 陈丽云
(上海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上海 201203)
明代万历十年(1582年),意大利耶稣会士利玛窦抵达澳门,开始了在中国28年之久的传教之旅。他采用天主教儒学化的传教方式,逐渐为士大夫们接受。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的南昌,利玛窦表演“神奇记忆”后,江西巡抚陆万垓软硬兼施,迫使其撰写记忆绝技,利玛窦旋即用中文著成《西国记法》[1]。
《西国记法》讲述记忆的原理、西方记忆的方法和在中国的具体应用,为西洋神经学传入之嚆矢,亦为西洋传入第一部心理学书[2]。利玛窦指出“脑囊”为意识、记忆的器官,即“脑囊记忆说”。“记含有所,在脑囊,盖颅囟页后,枕骨下,为记含之室”[3],并列举生活实例详加证明,“故人追忆所记之事,骤不可得,其手不觉搔脑后,若索物令之出者,虽儿童亦如是”[3]。外观上,“人枕骨最坚硬,最丰厚,似乎造物主置重石以护记含之室”[3]。然而,“人之记含,有难、有易,有多、有寡,有久、有暂”[3],虽迥然而异,但均与“脑”密切相关。“盖凡记识,必自目耳口鼻四体而入。当其入也,物必有物之象,事必有事之象,均似以印印脑。其脑刚柔得宜,丰润完足,则受印深而明,藏象多而久。其脑反是者,其记亦反是。如幼稚,其脑之柔,譬若水,印之无迹,故难记。如成童,其脑稍刚,譬若泥,印之虽有迹,不能常存,故易记而亦易忘。至壮年,其脑充实,不刚不柔,譬若褚帛,印之易,而迹完具,故易记而难忘”[3]。同时反面例证,“又人有坠楼者,遂忘其亲知,不复能识。又人由病,遂忘一切世故,虽已名亦不能记忆之矣”[3]。《西国记法》从正反两面,证明“脑”为意识、记忆的主宰[4]。
每个人体质不同、禀赋各异,记忆必然存在差别,利玛窦则运用中国传统的“气”的理论加以说明。“且人赋质不齐,故记识亦有难易。大都两间气,钟聚流行,处处不同,有清、有浊、有轻、有重。赋其清而轻者,其人多聪明睿哲,故善记。赋其浊而重者,其人多昏蒙卤钝,故善忘。赋其清而重者,其人多敏达,而端严凝固,亦善记。赋其浊而轻者,其人多谲诈,而浮躁薄劣,亦善记。此又气之使然。人能审其所赋之偏,而修摄涵养,则可造于中正,而不为方隅所拘,竟累吾心之灵明也”[3]。
此外,脑的记忆能力与时间、节令也有关系。“凡人晨旦记识最易者,其脑清也。若应接烦扰,或心神劳瘁,皆能致脑干”[3]。因此,日常生活中,记忆之法需要反复练习,先难后易,由繁入简。“养记之法,大略时习而日用之,庶免生疏。但须先其难者,后其易者。盖先之以难,遇易者则愈易易尔。譬学健步,初握两铁棰而行,及徒手而趋,不觉其为劳矣[3]”。利玛窦的“脑囊记忆说”涉及脑的解剖、生理、病理、心理等知识,在晚明时代的中国,打开一扇全新的门户[5]。
中国传统文化一直主张 “心是记忆的主宰”。《管子·心术上》曰“宫者,谓心也。心也者,智之舍也,故曰宫”。《荀子·解蔽》云“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孟子·告子上》谓“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先秦的这些论述,无不将“心”作为思维意识的器官加以认识,也影响到整体成编于战国时期的医学典籍《黄帝内经》(大多学者多采信西晋·皇甫谧《针灸甲乙经》之说,主张《黄帝内经》包括《素问》、《灵枢》两部)。《素问·灵兰秘典论》“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灵枢·邪客》“心者,五藏六府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灵枢·五色》“积神于心,以知往今”。《灵枢·五癃津液别》曰“五藏六府,心为之主,耳为之听,目为之候,肺为之相,肝为之将,脾为之卫,肾为之主外”。可见,《黄帝内经》反复强调,五脏六腑中,心的地位至高,统帅五脏系统,人体正常生命活动都在心神的主宰和调控下有序进行。心具有认知、思考的能力,具有意识、思维的功能。故《素问·宣明五气》归纳为“心藏神”;《灵枢·大惑论》则云“心者,神之舍也”。反之,心若发生病变,必将影响五脏六腑功能,形体遭受严重损害。如《素问·灵兰秘典论》所说:“主不明则十二官危,使道闭塞而不通,形乃大伤。”
“心主神明”的观点,到明代晚期,为阴阳学家们发挥得淋漓尽致。如医学大家张景岳(1563~1640),精易理重命门,代表作《类经》成书于天启四年(1624年),比《西国记法》晚29年。《类经》采用以类相从的方法,对《黄帝内经》全面注释和分类讲解。如《类经·藏象类·灵兰秘典论》张景岳注解“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心为一身之君主,禀虚灵而含造化,具一理而应万机,脏腑百骸,惟所是命,聪明智慧,莫不由之,故曰神明出焉”。《类经·疾病类·五癃津液别》注解“心总五脏六腑,为精神之主,故耳目肺肝脾肾,皆听命于心。是以耳之听,目之视,无不由乎心也。肺朝百脉而主治节,故为心之相。肝主谋虑决断,故为心之将。脾主肌肉而护养藏府,故为心之卫。肾主骨而成立其形体,故为心之主外也”。张氏再三论证,五脏六腑、形体官窍等的生理活动,皆由心所主宰。由此可见,晚明时期的中国,“心主神明”的观点仍然占据主导。
在主流看法之外也出现了其他见解。李梴,字健斋,南丰(今江西南丰)人,生活于嘉靖至万历年间。著作《医学入门》刊行于万历三年(1575年),比《西国记法》早20年。《医学入门·脏腑》提出“心者一身之主,君主之官。有血肉之心,形如未开莲花,居肺下肝上是也。有神明之心,神者,气血所化,生之本也”。李梴意识到除了血肉之“心”,人体另外还有主神明之“心”,并非“一心二主”。李梴所述的“神明之心”,与前人明显不同,一般被后世认为是心、脑功能分属的先兆。
“脑为元神之府”之说,为医界所熟知。李时珍编纂的《本草纲目》,完成于万历六年(1578年),被誉为“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早于《西国记法》整整17年。此刻的利玛窦尚未入华,二者定无瓜葛。“辛夷”条下“发明”,李氏曰“脑为元神之府,而鼻为命门之窍。人之中气不足,清阳不升,则头为之倾,九窍为之不利。辛夷辛温走气而入肺,其体轻浮,能助胃中清阳上行通于天。所以能温中,治头面目鼻九窍之病”。李时珍更多探讨的是辛夷之疗效,而灵光乍现的语句未能作出深入阐述,也引发后世更多的争议。
还是解释辛夷的功效时,清代医家汪昂 (1615~1694)的《本草备要》提及“吾乡金正希先生尝语余曰:人之记性,皆在脑中。小儿善忘者,脑未满也;老人健忘者,脑渐空也。凡人外见一物,必有一形影留于脑中。昂思今人每记忆往事,必闭目上瞪而思索之,此即凝神于脑之意也。不经先生道破,人皆习焉而不察矣”。金正希所语的“脑未满……脑渐空”,与《西国记法》论述极为类似。据汪氏按语,现今多数学者认为,金正希是我国采纳“脑主记忆说”的第一人。
金正希(1598~1645),名声,崇祯元年(1628 年)进士,与耶稣会士艾儒略、毕方济交往甚密,从而接受西学“脑主记忆”,可以成立。崇祯六年(1633年),徐光启器重金声“博综数理”与对西学、西教的认识和友善态度,力邀其进京一起修治历法。金声的同乡叶世寅在《金忠节传》中称“尚悉公有脑主记忆之论为世人所鲜知,汪讱庵之《本草备要》、王勋臣之《医林改错》皆著其说,而儒者不传”[6]。最末一句“儒者不传”,也反证出“心主神明”仍为明末思想界的主流。
另有学者主张,方以智是中西医学汇通思想的启蒙者。方以智(1611~1671),明末清初思想家、科学家。他曾登门拜访意大利传教士毕今梁,请教奇器、历算和天文知识;还熟识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共同研讨西方医学和天方知识。他对利玛窦评价甚高“西儒利玛窦泛重溟入中国,读中国之书,最服孔子”。《物理小识·人身类》提出“质而稽之,有生之后,资脑髓以藏受也。髓清者,聪明易记而易忘。若印版之摹字,髓浊者,愚钝难记亦难忘,若坚石之镌文”。方氏所说“脑髓之清浊”、“记忆之难易”,基本沿袭利玛窦“赋其清而轻者……赋其浊而重者……赋其清而重者……赋其浊而轻者”的说法。《物理小识》譬记忆如“印版之摹字”又与《西国记法》“以印印脑”之比喻非常接近。难以确定的是,《物理小识》初稿完成于崇祯十六年(1643年),然未及付梓遭遇兵燹,原稿损失惨重。颠沛流离中,方以智不弃初衷,继续收集整理,1664年由好友于藻刊印成书,即康熙三年,满清入关后20年。因此,尚无法证明方以智对于“记忆”的认识,形成于晚明时期[7]。
清代以后,王宏翰《医学原始》、王学权《医学随笔》(后由其曾孙王孟英修订后易名为 《重庆堂随笔》)、王清任《医林改错》,对“脑主记忆”问题,则有更详尽、更透彻的论述。
[1]李庆安.《西国记法》及其历史命运[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21(3):89-92.
[2]方豪.中西交通史[M].长沙:岳麓书院,1987:799.
[3]朱维铮.利玛窦中文著译集·西国记法[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143-145.
[4]王婕.论《西国记法》在明清之际中国的遭遇及其启示[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07.
[5]杨奕望,吴鸿洲.“利玛窦规矩”与中医药交流[J].时珍国医国药,2012,23(5):1237-1238.
[6]任应秋.中医各家学说[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0:155.
[7]杨奕望,吴鸿洲.中西医汇通第一家之争[J].国际中医中药杂志,2011,33(12):1111-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