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明
以明末流寓海外并最后客死日本的著名实学思想家朱舜水命名的、隶属于“东亚学”范畴的“舜水学”,是近年来海峡两岸学术界使用频率趋高、给力渐趋强化的儒学域外传播史中的分支学科①有关“舜水学”的定位和定义,详见钱明:《胜国宾师——朱舜水传》,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7—20页。。朱舜水是浙江余姚人,在绵延两千余年的“浙学”发展长河中,如果说儒家阳明学、佛家天台宗是真正具备“越境”传播特征的哲学、宗教学派,那么舜水学便可以说是真正形成于海外的具有跨文化意义的思想文化学派。本文拟把朱舜水放到17世纪以来台湾海峡两岸正反向互动的平台上,来检视舜水学思考模式的时代特质及其转型的可能性。
朱舜水在浙闽沿海和东南海域漂泊十余年,到过许多地方,包括今属台湾管辖的大小金门和澎湖,但至今尚无史料能够证明他曾经登陆过台湾本岛。这可能与台湾当时正被荷兰殖民者侵占,海上通道受到严重阻碍有关②按,1652年台湾郭怀一起义后,荷兰人对闽浙沿海到台船只每多留难,甚至公然劫捕。因此郑成功曾“刻示传令各港澳并东西夷国州府,不准到台湾通商”,直到1657年后郑成功才部分解除了对台湾的封锁(参见邓孔昭:《郑成功与明郑台湾史研究》,北京:台海出版社,2000年,第2—3页)。。台湾学者曾提醒笔者,台湾与朱舜水无论过去和现在都有着难以割舍的历史因缘关系③这是笔者2010年11月7日在台湾大学出席“朱舜水与东亚文明发展国际学术研讨会”总结阶段会议时,从台湾清华大学杨儒宾教授口中听到的。。据笔者考察,这种历史因缘关系,在朱舜水的海上活动期,当主要集中在郑成功及监国鲁王身上。
史籍中有关朱舜水与郑成功的关系讲得较为明确的是清末慈溪人杨泰亨(字理庵),他在补入《海东逸史》的《朱之瑜别传》①光绪年间孙德祖《海东逸史序》云:“(该书)署曰‘翁洲老民’(按:唐朝开元年间在舟山群岛设翁山县,故称舟山为翁洲),计非行遯故臣,则亦山林枯槁、有心鄩灌者,而惜乎其不可考也。理庵杨检讨以词曹星使告养家居,方勤于乡邦文献,尤重忠孝大节,亟钞得副本,属王君子祥及其次公绳孙孝廉校正而刻之。”(《四明丛书》之七,扬州:广陵书社,2006年,第3661页)该书卷18《遗民》最后部分的董守谕、王正中、章正宸、朱之瑜四人,皆注明是“原阙今补”,其中朱之瑜传记后注明是“谨据朱衍绪《家传》补”。中说:
戊戌(1658),(朱舜水)赴厦门朝王(指鲁王),不果。己亥(1659),朝王金门。时朱成功②郑成功(1624—1662),原名森,又名福松,字明俨,号大木,福建南安人,得南明隆武帝恩宠,赐国姓朱,改名成功。他出生在日本,母亲是日本人,所以他还有个日本名——和藤内。当时由近松门左卫门创作的有关郑成功事迹的戏剧《国姓爷合战》,在日本也颇受好评(参见中村春作:《东亚海域交流中的江户期儒学》,高启华等主编:《儒家文化与时代精神》,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69页)。、张煌言会师入长江,之瑜主建威伯马信营,信,台州副将,降于张名振者也。名振死,以兵属成功与忠靖伯陈辉。之瑜常往来两军间。克瓜州,下镇江,皆亲历行阵。未几事败,益彷徨无所向。返日本……之瑜之返日本也,诸将留之,张煌言挽之尤力。之瑜以海滨无田可耕,坐而縻饷,有负本志,遂行。③朱谦之编校:《朱舜水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638—639页;翁洲老民:《海东逸史》卷18《遗民》,收入《四明丛书》之七,第3729—3730页。
《海东逸史》实以鲁王监国为传主,全书凡18卷。“(首)监国纪,则正名而犹与以帝系也;次家人传,传监国诸妃,用欧阳氏五代史例也;次列传,次忠义,次遗民,史体具焉。凡所叙述,大都身亲见之。文尤雅驯,其微者或不经见于他纪,赖以存孤忠介。”④张寿镛:《海东逸史序》,《四明丛书》之七,第3662页。最后以杨泰亨补入的朱之瑜传作结尾,意即把朱舜水作为鲁王最后之忠臣。
清顺治二年(1645)六月,朱元璋十世孙、鲁王朱寿镛第五子朱以海(1618—1662)监国于绍兴,不到一年该政权即告灭亡,以海遂出海至舟山;八年(1653)九月,舟山破,文渊阁大学士张肯堂、礼部尚书吴钟恋、兵部尚书李向中、工部尚书署吏部事朱永佑等朱舜水的老师或友人皆亡,东阁大学士沈宸荃、兵部侍郎张煌言等护以海至福建厦门,又居金门。后以海为逃避清兵追杀而经常漂泊于厦门、金门、澎湖之间,直到康熙元年(1662)十一月二十三日死于金门。以海死后,其周围的明遗臣以礼葬之,张煌言也派人至金门告祭鲁王⑤参见李聿求:《鲁之春秋》卷2《王师平定浙闽表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9—25页。按:海盐人李聿求成书于道光十三年的《鲁之春秋》,记述了明末清初鲁王监国政权在浙东及浙闽沿海的抗清事迹。浙江图书馆藏有该书最早的抄本和样本,其中卷首和目录为写样稿本;卷2以后为清抄本,是尚在修订中的稿本;并有李聿求曾孙李开福的题跋。1861年江浙一带被太平军攻陷,李聿求举家逃难,本已找到雕匠的李家,只好暂时搁置了刻印本书的计划。幸好在仓皇出逃时,李家人揣了一套抄本和样本,《鲁之春秋》全书才没有遭受太平军的焚书之灾。70年后的1933年,商务印书馆的张菊生和王云五准备再次将《鲁之春秋》付印出版,以慰李氏先祖舍身护本之举,然时逢日军侵华,未能如愿。直至1953年4月,张菊生才将原稿6册影印样本一份交还李开福。1955年,李开福又委托张菊生代为捐入浙江图书馆。1984年,该书终于由浙江古籍出版社付印出版,走完了123年的刻书印行之路。这在出版史上亦可谓一段奇闻了。。如此说来,以海在厦门、金门、澎湖一带的活动时间前后加起来大约有17年之久。也就是在以海死的那年,郑成功驱逐了占领台湾38年的荷兰殖民者。所以《海东逸史》中有相当一部分内容与台湾史有关。当时的鲁王“政权,尽管从官员人数和版图上说都是最小的,却始终博得它的拥护者的最高度的忠诚”⑥[英]崔瑞德、[美]牟复礼编,史卫民等译:《剑桥中国明代史》下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16页。,而朱舜水便是这些最高度忠诚者中的一员。遗憾的是,杨泰亨补入材料中有关朱舜水与郑成功、张苍水及鲁王等人的关系写得相当简略,所以这则史料只可作为旁证。
最直接的证据莫过于来自朱舜水亲撰的《与郑成功书》。1645年,郑成功之父郑芝龙和叔父郑鸿逵在福州拥立唐王朱聿键,建立南明隆武政权。1646年底,郑芝龙降清,郑成功与父决裂,在烈屿(今小金门)誓师起兵。1650年夺取厦门,并以厦门和金门为基地坚持抗清。1659年郑成功举兵北伐,舟师直捣长江。他深知此举的重要战略意义,所以北伐前在厦门积极练兵,筹足军饷,还派遣桂梧、如昔和尚乞兵日本,并与张煌言会师,又特邀朱舜水回国参战,且视其为“同盟”。他在致德川家纲的信中说:“中兴伊迩,敢望僧桂梧、如昔重来。文难悉情,词不尽意。”①林春斋、林凤冈编,浦廉一整理:《华夷变态》卷1《朱成功献日本书》,东京:东方书店,1981年。按:谢国桢曾对5卷本《华夷变态》作过如下评述:“是书为日本德川幕府锁国时期,吾国闽粤福漳等地商船及南洋群岛吕宋、咬口留吧、荷兰各国船只,来往长崎,其通事即调查其情况,征收税额,防止金银流出,加以限制;并将各地消息,海外风说,传闻之辞,据以汇报政府。”(《增订晚明史籍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994页)是书关于郑氏一族统治台湾的始末记述尤为详细,对于研究台湾政治势力的演变和郑氏家族的兴衰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江户时代水户藩彰考馆总裁川口长孺奉命撰修的汉文史书《台湾割据志》,就引用了《华夷变态》中与郑氏一族相关的史料。2003年南开大学教授南炳文尝发表《“朱成功献日本书”的送达者非桂梧、如昔和尚说》(载《史学集刊》2003年第2期,第38—40页)一文,针对某学者对《华夷变态》所录《朱成功献日本书》的误解进行辩证(参见王勇、孙文:《〈华夷变态〉与清代史料》,《浙江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第141—147页)。暗喻南明将兴师北伐,乞兵曲笔之隐将由桂梧、如昔面叙。这个非同寻常的复明计划引起了日本的重视,当时的大藩国尾张、纪伊、水户“御三家”②朱舜水后被礼聘为水户藩的宾师,他对当时日本的幕藩体制还是大致了解的,尝曰:“上公(即水户藩主德川光国)乃为当今之至亲尊属,封建大国,列为三家。”(《朱舜水集》,第43页)均主张出兵,对德川幕府的决策影响甚大。经过一年多的准备,终于有“庚子夏初,日本大举兵,随汉人之客于日本者以向北京”之举③王勇、孙文:《〈华夷变态〉与清代史料》,《浙江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第141—147页。。其中所透露出的,是日本希望明清交战中出现“夷”变于华的亲明立场。
然而,后人曾围绕朱、郑二人是否有直接书信往来的问题展开过争论。梁启超肯定朱舜水“尚有书与成功往复,惜皆佚矣”。他在为朱舜水《送林道荣之东武序》所作按语中是这样说的:“凡集中称‘国藩’者,皆指郑成功。据此序,知先生尚有书与成功往复,惜皆佚矣。”④朱谦之编校:《朱舜水集》,第665页。但事实并非如梁氏所言,因为据笔者所知,日本不仅藏有郑成功写给朱舜水的亲笔信,而且还在1907年2月《汉风杂志》上刊载过朱舜水的《与郑成功书》。现将这两封书信抄录于下:
一别万里,云外常望东天,眷恋不休,云云。森不肖,荷光武再兴之义,不得舍于寝食之间。虽然,力微势疲,无奈狼呗。今欲远凭日本诸国侯,假多少兵,恭望台下代森乞之诸国侯。便是与台下曾谋之处也。台下傚採薇客,而莫忘国恩恳恳。右上舜水同盟朱公大人床下。愚弟郑森稽首(印大木氏)。⑤此亲笔信,一函一幅,现藏于茨城县立图书馆,木壳外记“郑大木与朱舜水尺牍,安积澹泊临写横幅”。石原道博所撰《朱舜水》(东京:吉川弘文馆,1989年,第229页)记此尺牍名为“鄭大木,朱舜水に与うる書狀”。此信虽有伪造嫌疑,但却十分珍贵(参见吕玉新:《有关朱舜水研究文献目录》,《汉学研究通讯》第23卷第4期,总92期,2004年11月,第36页)
远近传闻藩台不以推贤进士为务,则是兴复之志不坚,而立业之基不广,志切兴复而弃贤才,是涉大川去舟楫也,何以济哉?故遂慨然欲从思明复来贵国……一入营中,遂住其舟樯,去驻数月间,虽日与藩台舻舳相衔,谊不以一刺通名字,或有美言劝行,瑜必婉辞谢却,自安愚分而已。六月七八入南京,兵围瓜州,十七早即破城,满夷断胫折股,虏马截伤惊驰,浮尸积野蔽江,束手就缚,远近称快……廿三日,镇开门纳降,市肆不易,然而纪律时有未严,上情不能下究,有识早已忧之。从陆无救焚之策,侯风有师老之虞。藩台以谓虏在目中,徒使英雄顿足耳!七月初八九至南京,其下骄而不戢,涣而不萃,中有一二要人,刚愎贪忌,狃于小胜,不用上命……蒿目以待王师拔于水火。输粮运米,会同有欵,送印纳欵,惧于后期。民心思汉之诚,于兹大验,若此真可大恸!今退守舟山、浙、闽,意在重来。若能自怨自艾,深思前过,则转败为功,直唾手间耳……瑜欲附船,仍还贵国……瑜十五年间关困苦,原有本情,遂乏一时权宜之说。暂留旬月,约以明夏过长崎。不独羊裘钓鱼,无可相助为理,即画狄城合州,何能仰答余大将军也。①时甡编辑:《汉风杂志》第1号,1907年2月创刊于东京。
后者经核实,知其还见于《朱舜水集》卷7《与安东守约书》第一通②朱谦之编校:《朱舜水集》,第152—153,642,677—679,153—154页。,只是个别文字略有出入。文末称:“以足下情谊惓恳,故叙前后事情而并及近日胜败之形,不伦不次,统希涵鉴!无限依依,耑竢来夏握手细言。”闵尔昌的《碑传集补》卷35《朱之瑜》亦对此书作了部分转录③朱谦之编校:《朱舜水集》,第152—153,642,677—679,153—154页。。梁启超在《朱舜水先生年谱》中曾对《与安东守约书》第一通写过详细按语④朱谦之编校:《朱舜水集》,第152—153,642,677—679,153—154页。,但由于梁氏未见过发表于《汉风杂志》上的朱舜水《与郑成功书》,所以并不了解两书间的关系。后朱谦之亦在该书后写过一段按语:“此书称藩台者,非称守约。据围瓜州,降镇江,至南京而大败,及总督忠靖伯陈灿老等语,盖寄国姓爷郑成功书。而‘以足下情谊’以下,乃寄守约语也。”⑤朱谦之编校:《朱舜水集》,第152—153,642,677—679,153—154页。明确指出该书的一部分即舜水“寄国姓爷郑成功书”。然朱谦之恐怕也未见过朱舜水的《与郑成功书》。
据笔者推测,朱舜水之所以会积极响应郑成功之招,从长崎回国参加起义,可能与当时活跃于东南海域的闽南海商及郑成功家族和众多僚友,以及对闽南文化有过影响而非闽南籍的张苍水、黄檗宗僧侣等皆与他有密切往来有关⑥关于朱舜水参加郑成功抗清之事,其好友杭州人释独立戴笠也曾听说过,这可以戴笠写给安东守约父亲的信中顺便言及舜水去向问题时说的话为证:“又传明室中兴,国姓檄征举创,恐返唐山(指返回中国),未可知也。”(徐兴庆编:《朱舜水集补遗》,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1年,第100页)。此外,还有可能与郑成功出生长崎,长到7岁才归国,其胞弟和不少家族中人皆寓居长崎有一定关系。郑成功起义失败后,朱舜水能再次渡海来日,亦与郑氏家族控制的海上商贸船队密切相关⑦郑成功7岁自长崎平户归国时,尚有一胞弟留在日本,而后他本人与胞弟及日本都始终保持着密切联系。。当时与朱舜水一起渡日的几个随从中,有个叫郑凯(又名郑儆老)的,估计也是郑氏家族的人。朱舜水去江户以后,曾致书长崎诸通事,寻找郑凯的行踪,对这位称自己为“尊师”的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⑧朱谦之编校:《朱舜水集补遗》,第122页;《朱舜水集》,第181页。据郑凯《寄安东省庵书》:“虽限洪涛阻越,岂奈人心天坠,网罗严布,进退维艰。鳞鸿莫致,不胜怅怏……兹因贵国舟旋,鳞顺附候兴居。”(朱谦之编校:《朱舜水集补遗》,第122页)可知舜水于1659年获准寓居长崎后,郑凯却一直未获批准,所以舜水比较着急,到处打听郑凯的下落。。也就是说,无论回国参战还是寓居长崎,其背后可能都有郑氏家族的鼓动和帮助。因为早在郑芝龙时期,郑氏家族就已组建起一支拥有各种船只数千艘、活跃于东西洋的海商集团。到郑成功时,海上贸易的范围和实力又有了进一步扩大,当时有不少人便是乘坐郑氏提供的船只移居日本及东南亚各地⑨比如1654年在反清复明的重要关头,郑成功还“拨船护送”黄檗山万福寺高僧隐元禅师东渡日本(参见《旅日高僧隐元中土来往书信集》,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微缩复制中心,1995年3月)。。清兵过江后,又有许多明遗民搭乘郑家的船只流亡海外,朱舜水可能也是其中的一员。
清顺治二年(1645),清兵攻克杭州后,时在家中居丧的刑部员外郎钱肃乐与宁波的六位秀才一道组织数万民众起兵抗清,又派鄞县举人张煌言奔赴台州,请鲁王朱以海前来监国,在绍兴建立临时政权,并与兵部尚书张国维率军扼守钱塘江东岸,不但将清军的攻势遏制了一年,还曾多次组织反攻浙西的战役,在南明抗清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顺治三年,鲁王在绍兴颁布元年大统历。六月,定西侯张名振等保鲁王至舟山,但未被支持唐王朱聿键的参将黄斌卿所接纳,遂由永胜伯郑彩接至福建。六年九月,张名振、阮进杀黄斌卿,接鲁王至舟山,建立鲁王行宫。八年八月,清总督陈锦等率兵攻舟山。九月初二城陷,鲁王逃至厦门投靠郑成功。次年三月,鲁王取消监国称号。康熙元年,鲁王逝世于金门,由于当时岛上风鹤,不敢停衬,于是葬鲁王于金门城东门外之青山,墓碑未刻字,故而一般人不知鲁王葬于此。清修《明史》,诬陷郑成功把鲁王沉于海。1838年,金门人林树海在金门城发现无名古冢,经乡人认指是鲁王墓,遂报请福建兴泉永巡道周凯下令清界,立“明监国鲁王墓”碑,碑阴刻有“明监国鲁王墓碑记”。后方知此墓乃宋代命妇之墓。1959年8月22日,当地驻军在古岗湖西侧的梁山下炸山采石,无意间发现鲁王真冢,内有“皇明监国鲁王圹志”一方,极具历史价值。当年冬季,蒋介石巡视金门,指示在太武山脚下小径村村郊重建新墓。1960年12月蒋经国撰《重建明监国鲁王墓碑记》①蒋经国所撰碑记称:“……获见南明监国鲁王以海真圹,圹志记王世系事迹生卒死日及死因甚详……斯圹之出足证旧史之妄,而延年数百年来横遭诬蔑亦从此晓然大白于后世……往昔余游金门,瞻王疑冢,缅怀往事辄为之欷歔低徊而不能去,今地下之秘豁然轩露,王之死得其正已无可置疑……正仰承先烈遗志以海外基地秣兵厉马力图兴复。而斯圹出土适丁其时,是诚足以发扬忠义之心,恢宏志士之气。”(见《国防丛刊》第124期,第8页)最后两句话,道出了蒋氏父子缅怀鲁王的真实心境。,由孔子第77代嫡长孙孔德成亲书,蒋介石、陈诚、于右任、俞大维、彭孟缉题联。1963年2月4日,金门政府举行隆重迁葬典礼,之后金门各界每年农历五月十五日都要在此举行公祭活动。
值得一提的是,朱舜水一生绝意仕途,即使明朝灭亡后,他仍多次拒绝建立于南京的南明永历政权之召,表现出对明廷政治的极度失望和对避世生活的强烈憧憬。然而,他却对建立于绍兴的鲁王监国政权怀有特殊的信赖,史称其“切齿清兵,竭诚鲁王”②藤原信笃:《舜水先生画像赞》,收入朱谦之编校:《朱舜水集》,第744页。。他不仅应聘于闽浙的鲁王政权,而且还为其出谋划策,以示效忠。《朱舜水集》有朱舜水写的《上监国鲁王辞孝廉奏疏》和《上监国鲁王谢恩疏》,日本天理大学图书馆藏有他写给鲁王的《上奏文案文》③按:该文为《上监国鲁王谢恩奏疏》之前疏。之手迹。黄遵宪称他是“鲁王遗臣”④王宝平主编:《晚清东游日记汇编》之《日本国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71页。。更有学者甚至认定,朱舜水“原字楚玙,至海外后复改字鲁玙,盖因感鲁王监国知遇之恩也”⑤王进祥:《朱舜水评传》,台北:商务印书馆,1976年,第3页。。鲁王殁于金门,退守台湾的国民党人及其知识分子又以其为连接大陆及中华文化之纽带。所以这部分人很自然地由金门的鲁王墓,触景生情地想到丢失的大陆,想到为反清复明而永住海外的朱舜水。
犹如四百年前大明江山的易手,国民党人丢失大陆、退居台湾也好像是个不可思议的“噩梦”。故此退守台湾的国民党人尤其是其知识分子所进行的历史反思,亦如移居日本后朱舜水在《中原阳九述略》中对朝代更迭所作的深刻反省。夹杂在朱舜水内心深处的愤懑、悲戚、忏悔、复仇心绪,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也同样弥漫于国民党上层及其知识分子身上。因此,台湾与朱舜水的历史因缘,在1949年后便很自然地转换成了国民党人及其知识分子对朱舜水的情感纠结,并且使台湾的朱舜水情结夹带了浓重的悲愿色彩。这似乎可以从国民党退守台湾后,便于1950年代中期派代表到位于常陆太田市瑞龙山麓的朱舜水墓举行祭拜仪式并立碑为志⑥据《朝日新闻》(茨城版)1955年7月28日报道:1955年7月27日,当时的台湾“驻日大使”董显光、“公使”张伯钦曾赴常陆太田市参拜朱舜水墓,并在墓旁刻碑纪念。等一系列行为模式和刻意评介中得到证实。
朱舜水在蒋介石眼里,主要是明治维新的先驱和日本民族精神的缔造者。比如1950年6月27日,为期5周的国民党军官训练团第一期结业,蒋介石作《军官训练团毕业学员的任务》的讲话,要求学员以此训练为契机,把日本教官的负责、服从、服务、牺牲、创造、守法等日本民族精神带回到部队中去,以养成务实的风气。紧接着,蒋介石又进一步分析了朱舜水对日本民族精神的影响:
近代日本的国势强盛,本来得力于明治维新;但在明治维新以前,他已建立了一种民族精神,就是所谓武士道,因为有这种精神做基础,一到明治天皇接受西方的科学文化之后,国势立刻就强盛起来了。但是他这种民族精神是怎样建立起来的呢?这就要归功于我国学者朱舜水先生。朱氏名之瑜字鲁玙,为明末有数的大儒。其学以存诚居敬躬行实践为主,与王学知合行一、即知即行的宗旨相同,他当时因为身膺亡国的痛苦,不愿作满清的顺民,于是潜赴日本,志存匡复。当时日本由德川幕府执政,首相源光国(一名德川光国)知道朱氏为我国的大儒,亲往礼聘,奉贽为师。自1665年朱氏受聘之后,至1682年朱氏在日病殁为止,前后16年之间,源光国邀集后学,虔心请教,朱氏嘉其诚笃,尽传所学。当时受教的少数优秀学者,挈取朱氏学说的基本精神辗转施教,于是日本社会普遍感受其学说的熏陶,因而养成一种笃实践履的风气,蔚成日本当时一种强有力的新文化运动,实为明治维新的先驱。①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23《演讲》,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4年,第313—314页。
需要指出的是,在这样的场合凸显朱舜水而不是蒋氏最为崇拜的、对明治维新产生过更大影响的王阳明,其真实意图也许并不仅仅在于蒋氏所声称的“这次军官训练团正式聘请日本教官来训练你们,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够步源光国的先例,学得日本教官的基本精神”,而是如同1952年1月他为金门驻军亲笔题写的“勿忘在莒”之精神,目的是想鼓励退台国军将士们向齐国的田单学习,励精图治,不忘复国。当时驻防金门的司令官胡琏对蒋氏的心思可谓心领神会,遂把蒋氏亲笔题写的“勿忘在莒”四个大字镌刻在金门最高点太武山的石壁上,并在金门督造了一座“莒光楼”,楼内存放着“勿忘在莒”之匾额,而“莒光”二字,即为“勿忘在莒”和“光复大陆”之缩写。蒋介石自1949年退居台湾后,基本上以“勿忘在莒”为座右铭,还让“国防部”制发“勿忘在莒”之徽章,并在全台湾发起了“勿忘在莒”的学习运动,从而使“勿忘在莒”成为当时台湾的流行口号。从政治上说,朱舜水矢志不渝的反清复明精神与“勿忘在莒”精神十分相近,蒋介石此时突出表彰朱舜水,一方面是其与朱舜水同病相怜使然,另一方面更是为了弘扬朱舜水的恢复之志。个别台湾学者,便是据此来论证舜水精神的。如王瑞生所撰的《朱舜水学记》,把朱舜水学说对中国之影响,解释成反共主义的原理,是以三民主义实现中国统一之构想的根源,并将朱舜水实践力行哲学视为“蒋公中正先生反共之指南”②王瑞生:《朱舜水学记》,台北:汉京文化公司,1987年,第313—315页。。
与此同时,国民党的知识精英们也对朱舜水用尽了心思。位于台北市阳明山的著名私立大学——中国文化大学的创始人张其昀是蒋介石的同乡密友,在大陆时就推崇朱舜水③如1934年发表于《浙江图书馆馆刊》上的张其昀的《浙江人文对于日本之影响》一文,后以《朱舜水对于日本之影响》为题,收入邵苇水编的《余姚三哲纪念集》(余姚县立民众教育馆刊印,1935年)。受其影响,浙江学者又陆续发表了一批有关朱舜水的文章,如邵苇水的《余姚三哲思想之比较观》(《浙江青年月刊》1935年第1卷第12期)、许啸天的《朱舜水之人格教育》(《余姚三哲纪念集》,余姚县立民众教育馆刊印,1935年)、郭希隗的《朱之瑜传》(同上)、胡行之的《朱舜水的民族思想》(《浙江青年》1937年第3卷第5期)等。。到台湾后,在他以及一批政治、学术精英的引领下,台湾媒体更是不遗余力地宣传舜水精神④为纪念朱舜水定居日本300周年,张其昀撰写了《現代日本と中国文化:朱舜水渡日三百年を前にして》一文,发表于日本《斯文》1958年第20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一些报刊曾接连刊载过张其昀、郭垣、宋越伦⑤1953年宋越伦于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传记丛书”中出版的《朱舜水传》,副标题为“海外孤忠朱舜水”,主要记述朱舜水远走海外至东渡日本阐扬学说之经过。卷末有《在水户谒朱舜水先生墓》一篇,叙述其赴日参拜朱舜水墓之后的感想。其后又陆续发表了《朱舜水を偲う》《朱舜水与明治維新》等文。、李嘉⑥李嘉曾为台北“中央社”驻日特派员,撰有关于朱舜水的文章十余篇,刊载于台湾各大报刊。、梁容若、王宾客、毛子水、蓝文征、王恢、安怀音、杜元载、黄玉齐、黄得时、刘焜辉等人有关朱舜水的文章①据笔者粗略统计,这一时期台湾发表的有关朱舜水的著作、文章有近50种,约占台湾纪念、研究朱舜水文献的50%。详见钱明:《朱之瑜著作、传记及研究资料索引》,收入钱明、叶树望编:《舜水学探微》,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60—490页;徐兴庆:《从东亚视域看朱舜水研究》,同上;吕玉新:《有关朱舜水研究文献目录》,《汉学研究通讯》第23卷第4期(总92期),2004年11月,第21—37页。。蒋介石的终身幕僚、国民党元老张群,还特地为朱舜水第十二世孙朱力行②据《每日新闻》(茨城版)和《读卖新闻》1961年4月18日报道,1961年4月17日,舜水十二世族孙朱力行(当时就读于日本千叶大学理学部,著有《朱舜水的一生》[台北:世界书局,1970年])和族人朱贻柳(时任台湾三江公司最高顾问)赴常陆太田市,参拜舜水墓,并提出修建舜水庙的愿望,以为翌年的朱舜水渡日300周年及逝世280周年祭作准备。但后来未听说舜水庙建成的消息。编撰的《朱舜水的一生》题写书名。阳明山公园内的辛亥光复楼有以朱舜水命名的楼式厢房,蒋介石时期是国民党高官的宴会厅。这些都可以说是台湾人朱舜水情结的具体体现。
发生在蒋介石及其去台政治精英身上的这种悲愿意识,在去台知识分子身上也反映得相当明显,只不过蒋介石等政治精英较为看重的是“反攻大陆”的朱舜水,而去台知识分子则更为看重“中华文化之传承者”的朱舜水。体现在朱舜水身上的政治品格与文化品格的双重属性,由于现实关切和心理诉求的不同,而被退居台湾的政治、学术精英各取所需,从而使得台湾的朱舜水情结带有多样化之特征。
1949年4月10日,徐复观在即将赴台之季,接到老师熊十力(1885—1968)的加急长书。熊在信中极力劝阻他不要去台湾。在熊看来,当年王夫之钻进山洞都能为往圣继绝学,顾炎武浪迹天涯竟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所以他不愿效法朱舜水,而要做王夫之和顾炎武。他不仅自己这么打算,而且还希望得意门生徐复观也能留下来。徐是蒋介石的随从秘书,有陆军少将的军衔;熊则是流落大西南、甚至居无定所的潦倒文人。在这场人生道路的抉择中,师生两人终究因理念不同而分道扬镳。他们从此天水一方,音讯全无,但师生之间依靠民族文化维系的血脉脐带却从未中断③黄俊杰把朱舜水、徐复观等称为“边缘知识分子”:首先他们都身处相对于中国大陆而言的“地理的边缘”,其次他们都身处“权力的边缘”,最后他们都身处“社会的边缘”;尤其“都是遗民儒者,他们在政权递嬗之后,义不帝秦,亡命异域,仰天长叹,埋忧无地,以孔孟精神世界作为他们的文化原乡,并取儒学价值观之立场而评论日本”(参见黄俊杰:《中国知识分子的日本观:朱舜水与徐复观的比较》,收入徐兴庆编:《朱舜水与近世东亚儒学的发展》,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2年,第15—16页)。。徐复观有着与朱舜水相似的流亡感受,亦与朱舜水有着相似的“异地”(或他乡)重建中华文化的悲愿意识。他们在治学方法论上皆与乾嘉考证学不同,而倾心于经世致用,以作为解决现代中国问题的手段。在徐复观看来,恢复政权得从复兴文化开始。他“与唐君毅、牟宗三一样,都受到熊十力(1885—1968)的启示与感召,以全副的生命为振兴中国文化而献身,他们以毕生心血将他们对时代的悲愿化而为一部部思路绵密的著作,成为二十世纪中国心灵的见证”④黄俊杰:《东亚儒学视域中的徐复观及其思想》第1章《引论》,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9年,第1—2页。。
同样在这一历史的转折关头,胡适、钱穆、阮毅成、张君劢等人也选择了朱舜水的亡命之路。胡适对朱舜水亦可谓情有独钟,曾撰有《朱舜水的著作》一文⑤1928年11月28日,抄稿,收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5册,合肥:黄山书社,1994年,第450—456页。。与其他赴台知识分子的悲情意识不同,胡适主要是出于使“自由主义”本土化而赞扬朱舜水的自由精神。1948年10月20日,胡适在离开大陆前曾应竺可桢之邀到浙江大学发表了题为《自由主义与中国》的演讲。根据1948年10月21日《国立浙江大学日刊》报道,胡适在演讲中说:“……浙大三馆,纪念阳明、黎洲、舜水三先生。阳明之反朱子,黎洲明夷待访之录,与舜水去国,老死日本,皆争自由之表现……浙大于阳明、黎洲、舜水争自由传统之精神下,对此当前重大问题,应三思之。”10月22日的《申报》也有《胡适在浙大演讲自由主义与中国》的报道。胡适此次到浙大演讲,也是他最后一次到杭州,几个月后他便与大陆永远告别,开始了“根株浮沧海”的最后余生。到台湾后,他继续在《中国文化里的自由传统》等文中宣传中国古代儒者的自由主义思想。胡适之所以一再将自由主义解释为中国古已有之的传统,用意无非是想在中国的传统老树上嫁接自由主义的新枝丫,将其信奉了大半生的自由主义本土化,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接受这一理念。
钱穆很早就对朱舜水感兴趣,抗战时期为撰写《清儒学案》而研读过《朱舜水集》①钱穆:《读朱舜水集》,收入《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8卷,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79年,第12—19页。翌年又发表在《华冈文科学报》第12期。。离开大陆后,为传承中华传统文化,他又手创新亚书院于香港,把毕生精力奉献给了中华文脉的延续、发展上。这与朱舜水在日本传播中华文化之动机颇为相近。
阮毅成的父亲阮性存(1874—1928),字荀伯,余姚临山人,清末留学日本法政大学,在日本时对朱舜水事迹有所了解,归国后在杭州创办了全国第一所私立法政书院,曾任浙江省参议员,与沈钧儒、褚辅成、陈敬第等倡议组织立宪公民社,以推动浙江的立宪运动,1927年任浙江省政府委员兼司法厅厅长,逝世后葬于杭州九里松石莲亭②沈云龙主编的《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1编,收录阮毅成编5卷本《阮荀伯先生遗集》及《先君荀伯公年谱》等书。。阮毅成(1904—1988)生于江苏兴化,长在杭州,1931年毕业于法国巴黎大学,获法学硕士学位。同年回国,历任中央大学法学院教授、中央政治学校教授兼法律系主任、《时代公论》主编,抗战初期任浙江省政府委员兼民政厅厅长、英士大学教授,抗战胜利后任浙江大学法学院院长,1946年任“制宪”国民大会代表,1949年去台湾后,曾长期担任“中央日报社”社长、《东方杂志》主编、台湾政治大学教授兼法律系主任、台湾“行政院”设计委员会委员等职,与蒋介石、陶希圣、张其昀、徐复观、王云五等关系密切。迁台后著《三句不离本“杭”》,皆为追忆思乡之文,1973年由台北正中书局出版。其中《我的故乡》说:“严(子陵)的高风亮节,王(守仁)的知行合一,黄(宗羲)的民族主义,朱(舜水)的教化日本,皆为我中华文化的精华,也是我余姚精神的所在。”③阮毅成:《三句不离本“杭”》,杭州:杭州出版社,2001年,第13页。虽然他平生只去过余姚三次,但对余姚的思念至死不渝,曾长期担任余姚旅杭同乡会会长,去台后又参与光绪《余姚县志》的影印,并为之作序,还在台主编出版了不少余姚史料,征集了许多乡邦文献。其思乡之情,使之与朱舜水产生了很大共鸣。
张君劢于1906年东渡扶桑,考入早稻田大学修习法律和政治学。留学期间,他结识了具有师友关系的梁启超,并参与发起梁启超主持的“政闻社”。1910年回国,次年经殿试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为暂避袁世凯的迫害,在梁启超的安排下,于1913年取道俄国赴德入柏林大学攻读政治学博士学位。张君劢一生充满着矛盾。他既被国民党绑架过和软禁过两年,其著作多次遭到国民党的查禁,又是蒋介石的座上客,拥护国民党的反共政策;他既与共产党有过很不错的关系,61岁生日时周恩来还送过他一块“民主之寿”的寿匾,又与共产党人势不两立,1949年被毛泽东宣布为“战犯”而遭通缉;他既是中国民主同盟的创建人之一,长期担任民盟中央常委,又违背民主同盟的政治原则,率民社党参加国民党单方面召开的国大和政府,被民主同盟令其退盟;他既热情地宣传介绍过十月革命,又对十月革命进行过肆意攻击,一生以反对中国走俄国人的道路为鹄的。一生“徘徊于学术与政治之间”的张君劢,还被不少学者视为早期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上世纪50年代初他所撰写的《新儒家思想史》,就有专门一章论述朱舜水,对朱舜水的事迹和思想及其对日本的影响作了较为全面系统的考察。
有学者认为:“台湾在对‘中国’的承担与诠释上,已经成为东亚学的新型发信地。东亚正处于一个大整合、大变动的时期,利用舜水的人文资源,东亚知识界可以找到打开时代僵局的线索。”①参见杨际开:《舜水精神与马一浮》,徐兴庆主编:《朱舜水与近世东亚儒学的发展》,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2年。此言不虚。但笔者还想接着指出:朱舜水的形象及其对他的诠释,在东亚是多元的,也是因时、因地而异的。近年来台湾的朱舜水研究,就是在克服了以往单纯的朱舜水情结的前提下,以全景俯瞰式的目光,在整个东亚视域与语境中探究朱舜水的现代价值。这对中国大陆的朱舜水研究乃至当下的儒学热、国学热,不无启示意义。
三百多年前流寓日本的朱舜水主要有两个身份:一是海外遗民,一是亡命儒者;前者是政治身份,后者是文化身份。尽管这两个身份的呈现并不同步,而是有先后之分,但它们后来却合二为一,成为朱舜水身上的道德定位,即政治上的爱国情怀与文化上的道统意识密不可分。这种融合在一起的道德定位或思维定势,在退守台湾的国民党高官及其知识分子身上曾有过不同程度的反映。政治上的坚持和文化上的固守,促使国民党高层及其知识分子在心理上与朱舜水形成了很深的亲近感和广泛的互通性。因此,与中国大陆上世纪80年代以后兴起的朱舜水热带有加强中日友好的“政治使命”不同,五六十年代发生在台湾的朱舜水热带有承续中华道统的悲愿情怀。而当下海峡两岸的朱舜水研究之动向,则明显地透露出形成于近代的“东亚思考”模式正在朝着整合东亚文明、加入全球对话的互动式方向发展。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乃至不同的党派,对思想文化资源的选择是有所取舍和调整的,只不过发生在朱舜水身上的这种被选择性,带有更强烈的时代色彩和政治目的。换言之,学术的“功利性”、史学的“当代性”,在朱舜水研究中表现得较为充分。从这一意义上说,朱舜水的形象,在大陆人、台湾人、日本人乃至越南人那里是有区分的,也会随着时代变迁而升降起伏。正是这种升降起伏的文化浪潮,真正凸显出朱舜水的恒远价值。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把朱舜水放在“东亚文明对话”或“东亚论述”的语境中,以还原他的本来面目,体现他的纯粹性和普适性,进而使其价值最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