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方法导向到问题导向:现代经济学研究范式的转向

2013-01-22 21:21:29朱富强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范式经济学导向

朱富强

一般地,任何社会科学理论都贵在对现实的真实描述和内在本质的揭示。首先,就对现实的真实描述而言,它要求理论结论与人们的日常经验相一致。事实上,社会科学理论应该源于直觉并将之逻辑化和系统化,而不是训练人们的直觉来应和抽象的理论。凯恩斯强调,经济学应该依靠直觉,而不是反直觉。[1](前言PⅪ)其 次,就 内 在本质的揭示而言,它要求不要为局部和短期的表象所迷惑。事实上,任何科学理论本质上都是一种本体论的假定,科学的发展则体现为一个更为合理的本体论假定取代那些被 “证伪”的本体论假定。因此,作为一门致用之学,经济学理论发展的基本途径就在于透过社会经济现象来深化对其内在本质和结构的认知,从而提高人们理解社会现象和进行社会实践的能力。这意味着,经济学研究应该是问题导向的,而且应该充分吸收和借鉴社会科学各分支长期以来积累的知识和开发的研究思维,走知识契合的跨学科交叉研究道路。

然而,现代经济学却越来越倾向于将经济学与其他社会科学分支割裂开来,并且不加区别地将新古典经济学处理自然资源配置的理性分析思维和数学分析工具拓展到复杂多变的人类社会经济活动之中,这样,就形成了方法导向的基本范式:或者基于先验的理性假设进行数理建模分析,或者基于局部的统计数据进行计量实证分析。凡勃伦曾写道:“(新古典)理论被限定在充分理性的基础上,而不是从动力因出发来阐述。一般说来 (除了数学以外),现代科学正好相反,尤其是有关生命现象和发展现象的科学。”[2](P183)正是基于这种理性分析范式,流行的经济学研究往往具有明显的功能主义和先验主义特征,从而难以揭示事物真正的作用机理和因果关系,并且与现代科学的方法论产生明显的背离。凡勃伦还指出:“尽管整个现代科学将因果关系作为理论阐述的唯一根本基础;尽管研究人类生活的其他科学承认充分理性关系,是一种直接的、补充性的或者中介性的研究主题,对来自因果关系的论点是辅助性的、有帮助的;但经济学的不幸——从科学观点来看——是用充分性关系代替了因果关系。”[3](P184)在很大程度上,现代经济学研究陷入了一种套套逻辑:看似很优美,却解决不了现实问题。[4]为了真正解决现实问题并促使理论取得实质性进步,现代经济学必须跳出理性选择的分析框架,实现从方法导向到问题导向的转换。

一、流行的理性选择分析范式及其问题

基于自然主义和还原主义思维,西方主流经济学家倾向于将复杂多样的社会经济现象归结为个人理性行为的结果,以致使现代经济学成为一门从事挑选研究或可选择目标进行研究的学科。贝克尔宣称:“经济学之所以有别于其他社会科学而成为一门学科,关键所在不是它的研究对象,而是它的分析方法。”[5](P7)这种方法也就是源自罗宾斯的定义:经济学是一门研究人类选择的学科。即使是具有反思精神的诺思也认为:“经济学家们已经正确地认识到经济学是一种选择理论。”[6](P170)基于这一逻辑,无论是个人、政党、利益集团还是政府,都被经济学家视为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理性决策者,所有行为都被纳入狭隘的 “在一定约束条件下求效用函数或所选择的目标函数的最大值”的目的论模式。

问题是,经济学果真可以被视为一门理性选择的学科,并运用大量的数学公式进行推导、演绎以及使用复杂的计量工具进行描述、解释吗?答案是否定的。首先,经济学以先验的理性来分析人类的行为,这从根本上抹杀了个体行为之间的差异。究其原因,人类行为往往是由特定的社会经济刺激所促成的,内含了有特定目的的意向性。劳森说:“我认为人类的能动性是指人类的特殊力量和能力。我理解的人类的行动是指人类有意向地运用能动性,也就是有意向的人类活动。我理解的行动者的意向性是指那些人类活动中的行动是由理性引起的,反过来,其中的理性是以实际生活的利益为基础的信念。”[7](P352)其次,经济学大量使用数学工具和数学公式,这使得选择退化成单纯的数学计算而不再需要 “决策”。究其原因,求效用函数最大值的前提已经预先确定了进行选择的行为主体的效用函数,因而在可选择目标之间也没有必要去权衡轻重。沙克尔认为,传统经济学并不涉及选择,只涉及根据需要采取行动;显然,如果我们假定他能选择的目标和进行选择的标准是给定的,而且达到每一个目标的手段也是已知的,那么,把这一行为称为选择肯定是对这个词的误用,因为选择是毫无意义的。[8]正因为如此,在主流经济学论文的模型中,人的选择最终都被否定了,留下的只是数学符号和运算,乃至现代经济学蜕变为一种空洞的、同义反复的并在封闭系统中自我循环的逻辑体系。

在很大程度上,现代主流经济学使用的理性概念以及由此建立的理性选择理论只是一种先入之见,具有强烈的先验主义特征,因为个体的偏好等是由社会结构规定的。相应地,流行的理性选择模型也就只是一种数理逻辑游戏,缺乏坚实的经验基础,从而也就不符合波普尔对科学的可证伪性要求。格林和沙皮罗认为:尽管理性选择模式在 “分析上所遇到的巨大挑战吸引了大量的一流学者;其结果,理性选择理论的发展越来越复杂,且具有狡辩性”,但 “理性选择模式在经验上应用成功的事例屈指可数。大多数早期的理性选择著作,不是压根儿没有经验型研究,就是只是粗糙的或印象式的”。[9](序言)同时,将经济学打造成一门理性选择的学科,并在此框架下对社会经济现象进行解释和预测,其结论往往会严重地脱离现实,与真实世界中的人类行为相背离。科斯承认:“经济学家对选择逻辑的痴迷,尽管最终可能使法学、政治学和社会学的研究恢复生机,但在我看来,这对经济学本身的发展却带来严重副作用。这种理论和其研究对象的分离造成这样一个结果:经济学家所分析的选择实体并没有成为研究对象,从而导致分析缺乏实质性内容……我们分析的是没有人性的消费者、没有组织的企业,甚至没有市场的交易。”[10](P3)

为了方便读者理解这种理性选择分析范式内涵的缺陷,这里剖析贝克尔的一个论断。基于理性选择分析框架,贝克尔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夫多妻要比一夫一妻制对女性更有利。他认为,当男、女人数大体相当时,一夫多妻制的存在使得高收入男子通过竞争而迫使低收入男子保持单身,从而有更多的女性能够嫁给那些高收入男子而分享他的财富,相反,一夫一妻制实际上是对女性征税而补贴弱势男子。[11](P102)这一分析存在明显的缺陷:首先,它在很大程度上物化了女性:将女性置于卖方的地位,是性供给者,任何有助于提高性需求的因素似乎对女性都是有利的;其次,它只看到能够 “看”得见的一面,却没有看到那些 “看”不见的其他方面:一夫多妻制固然对那些希望成为姨太太的女性有利,却往往不利于那些结发之妻;再次,它只将人们的追求局限在物质享受上而根本没有考虑人类的精神需求,如果考虑到家庭对夫妻之间情感的塑造,一夫一妻之间的情感显然比一夫多妻之间的情感更为对等,从而更加符合女性的利益。

其实,从整个社会发展角度讲,一夫一妻制有利于促使女性参与到社会分工中,不仅使女性更为自主独立以达致自我实现,同时也使弱势男子对生活更有希望,因此,一夫一妻制本身就是一种促进生产力发展的制度安排,李斯特对此早有论述。同时,由于人们的欲望和需求层次会随着社会的发展而提高,女性因一夫多妻制而承受的情感性快乐之丧失会日益超过物质上的补偿,因此,一夫多妻制遭到绝大多数现代女性的反对,这也是一夫多妻制逐渐解体的根本原因。当然,贝克尔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商业主义膨胀的现代社会的现实描述,如一些女性宁可成为情妇而不愿嫁给穷人,但是,这种分析没有揭示现象背后的社会原因,而是先验地将产生这种现象的文化、制度等因素视为既定且合理的。诺思指出: “很多被我们看做是理性选择的东西,与其说是个人认知,倒不如说是根植于更大范围的社会和制度环境之中的思想过程。”[12](P24)

总之,现代主流经济学基于方法论个人主义而采取的成本—收益以及理性选择的分析范式存在严重的缺陷,目前流行的经济研究很大程度上是方法导向的。现代经济学人之所以盲从于这种常规范式,在于他们很大程度上承袭了自然主义思维,以自然科学的发展轨迹来看待社会科学;同时,基于一元单维的科学进步观,他们往往想当然地认为,新古典范式已经成功地吸纳了科学的特征和属性,从而成为目前最为科学的先进的研究方法。也正是借鉴自然科学的传统智慧,新古典经济学试图以研究方法的科学性和客观性来平息各种理论上的争论,压制其他学派和学科的挑战和批判,从而造成了现代经济学研究的主流化倾向。不过,正如米洛夫斯基指出的:“这不过是一个徒劳的企盼而已。在方法、认识论和本体论上的争论,并没有因为一个只不过把正义划归在 ‘科学的哲学’类目下、却没有真正回答任何棘手问题的科学符咒而被消除……实际上,只要超越了初级物理学中的说教秘方,对科学史进行一定的了解就能够证明,单独的 ‘科学方法’这种东西压根就不存在……经济学家使用的这个纯粹的科学符咒,并不能实质性地解决任何问题”。[13](P63-64)更不要说,社会经济现象与自然现象之间存在根本性的差异,经济学研究具有强烈的人文性、规范性和本土性,从而不可能建立起与自然科学类似的普适性理论,这就对经济学的研究范式提出了新的要求。

二、经济学科的性质及其范式要求

前文剖析了理性选择分析范式的内在缺陷,批判了流行的方法导向研究,那么,经济学应该如何研究呢?现代经济学范式该如何变革呢?一般地,任何学科的研究方法都要与它所研究的对象或研究的内容相适应。基于这一要求,我们可以得出两点基本结论。第一,经济学不能照搬自然科学的研究范式,因为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是复杂多样的社会经济现象,这明显不同于自然科学所研究的行为问题的自然现象。事实上,社会经济生活中并不存在常量,从而也就不能像自然科学那样简单地将经济变量之间的关系定量化。第二,现代经济学不能简单地照搬新古典经济学的研究范式,因为现代经济学的研究内容已经拓展到涉及人与人关系的公共领域,这明显不同于新古典经济学局限于既定制度下效用最大化的私人领域。事实上,公共领域的问题涉及文化、伦理、社会、制度、政治等因素,从而也就不能简单地搬用新古典经济学基于个体力量决定的均衡分析方法。经济学是一门社会科学,其研究思维理应与社会科学其他分支更为接近,而不应刻意地攀附自然科学,它更需要借鉴和吸收其他社会科学领域的成就来完善自身的认知和思维,而不是简单地将自身那一套还很不成熟的思维推广到其他领域。

不幸的是,新古典经济学却刻意地与数学、物理学等自然科学攀亲,刻意地与伦理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划清界限。事实上,目前那种将成本—收益分析或者理性选择分析拓展到生活世界的方法导向,并不是真正的思想交流和知识契合,而是具有强烈的学术殖民色彩。[14]正是由于长期以来与其他社会科学分支之间存在这样的学术割裂,现代经济学逐渐丢失了其他社会科学领域中那些值得珍视的知识养分,以致绝大多数经济学人的知识结构日益狭隘。因此我们认为,流行的经济学研究范式显然存在严重的缺陷,方法导向的研究取向更成问题。这不仅要求转换研究的路向,也要求我们在反思和批判的基础上进行范式革新。那么,我们该如何做呢?一般地,这需要在现代经济学的理性选择分析基础上引入行为目的的因素,即将凡勃伦所讲的 “充分理性”和 “动力因”结合起来。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揭示社会经济现象背后的本质,才能挖掘社会经济现象之间的因果关系。同时,要做到这一点,又需要对社会科学诸分支的知识进行有机契合。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经济学的学科特性和研究对象两个方面加以说明。

首先,经济学研究的是人们生活的世界,它具有不同于自然世界的特性:人类对生活世界的研究主要是发现其不足,并根据人类的理想加以改造以塑造出更高质量的社会。因此,作为社会科学分支的经济学,其理论研究必须将人类的生活目的和发展理想结合起来,必须深入到现象背后的内在本质,同时要剖析现实对本质的偏离。经济学要研究的不是数量之间的关系,而是经济现象背后的本质。然而,本质是一个反经验事实的东西,涉及事物产生的目的。虽然这种认知有赖于对社会现象的长期的、多角度的观察,但又不是基于直接的经验,更无法通过处理现象之间的数量关系而获得,从而不能蜕化为故事编造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对事物的内在本质和原初目的的认知往往有赖于研究者的长期内省和顿悟,但这种顿悟不仅来自长期的 “孤独默想”,更重要的是要建立在广泛知识的契合和各种思维的交锋之上,依赖于横向和纵向的集思广益。

其次,经济学研究的是具体社会关系中的人类行为以及行为互动产生的社会经济现象,因而经济学理论研究的起点在于对人性及其行为机理进行探索。事实上,奥地利学派就将经济学等同于人类行为学,其研究的对象是人类有目的的行为及其衍生出的无意识的结果。基于这一认识,经济学研究又必须走知识契合的道路,这种契合路径体现在假设、逻辑以及分析视角等方面。首先,人性及其行为机理都是具体社会关系的产物,人的心智也是不断演化的,因而相应的人性假设就必须具有历史和逻辑的一致性;而伦理学、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历史学等社会科学诸分支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对人性展开了探索,因而经济学的研究必须契合这些学科所积累的知识。另外,经济学研究的不是数量之间的关系,而是经济现象的本质,并且要发现和解决公共领域的问题;而古典经济学等其他一些流派的重要特点就是关注社会结构问题,并形成了一条从本质到现象的研究路线。[15]从这个角度说,经济学的研究必须契合非主流经济学流派所开拓的思维,应该向古典经济学回归。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要接受古典经济学对事物本质的理解及其所开出的政策处方。

总之,无论是从经济学的学科性质还是从研究对象来看,经济学研究都与社会科学其他分支学科不可分离。穆勒指出:“政治经济学是同社会哲学的很多其他分支学科不可分割地纠缠在一起的。除了一些单纯的枝节问题,也许没有任何实际问题,即令是其性质最接近于纯粹经济问题的问题,可以单独地根据经济前提来决定”。[16](前言)事实上,社会经济现象本身就是整体性的、共生性的,我们无法将之隔离开来,无法采用主流范式的还原论思维。相反,经济学研究要解释事物的本体,而本体认知的深化必须走跨学科的交叉道路,要从社会科学各分支的综合和契合中提炼出更全面的研究思维和分析路线。正如贝拉等指出的:“关心整体,并非仅仅把各种不同的专门学科累加在一起。只有把这些事实置于容纳并促使它们形成一个整体概念的框架之中,它们之间才有联系。如果只是从字面上理解这种学科间的研究工作,简单地由几个学科的专家进行合作,是不能产生这种概念的。取得对社会整体的知识,不仅要汲取相邻学科的有用见解,而且要跨越学科界限。”[17](P399)从根本上说,知识契合应该成为经济学研究的基本思维,跨学科研究应该成为现代经济学发展的必由之路,这是经济学研究的本体论要求,只有这样,才能深化对社会经济现象的本体论认知。

三、从方法导向到问题导向的范式转变

上面的分析实际上提出了经济学研究的两大路向:第一,基于还原论思维的理性选择分析是方法导向的,它是对既有抽象范式的肯定和深化,并主要基于数理建模和计量实证两个路向展开;第二,基于本体论思维的跨学科交叉研究是问题导向的,它是对既有抽象范式的审视和修正,主要源于理论意识和现实意识两个视角。事实上,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根本上在于揭示事物的本体,因而传统上就非常注重学者本身的理论功底和学术悟性。但是,当前的经济学研究却往往停留在表象之间的功能联系上,因而越来越注重流行规范和解题技巧。在很大程度上,现代经济学理论之所以与现实问题越来越脱节,也是由流行研究中的方法导向所致。为此,这里对两条研究路向的差异作一简要比较。

在很大程度上,方法导向走的是专业化道路,研究者主要遵循经济学业已形成的或者为某些学术共同体成员普遍接受的常规范式,或者建立数理模型并通过形式逻辑的推导而获得结论,或者建立计量模型并通过数据回归的分析而获得结论。同时,方法导向的学术研究集中关注那些细枝末节的经济学定理和观点并加以证实,或者将成型的研究方法和分析工具用于对现实的解释和分析。相应地,方法导向的学术研究往往形成这样的行文格式:提出问题、文献综述、建立模型、理论推导或经验检验。这种行文格式有如下特点:(1)问题的提出往往是源于其他文章,从而会与经验相脱节,或者只是从一个问题到另一个问题;(2)尽管开头就有了问题,但作者在文章写作之前并没有形成相对清晰的观点,作者的观点往往有赖于后面的模型推导或计量分析;(3)文献主要集中在经济学科乃至特定领域和某些刊物的近期论文,但往往尽可能寻求在该狭隘领域的全面资料,以致论文综述相当于某段时期某领域的文献收集;(4)文献主要罗列在文章的开头,接下来就几乎完全或者主要转向了按照既定方法进行建模推理或计量实证,模型推导和计量分析的结果也就成为研究的终点。

相反,问题导向倾向于走综合化道路,研究者不受新古典主义常规范式或分析框架的限制,或者借鉴其他社会科学分支的知识思维并基于思辨逻辑来审视经济理论的逻辑关系以及整个经济学的思维,或者基于现实与理论之间的不一致来重新审视经济理论的逻辑前提。同时,问题导向的研究主要关注经济学的基本思维和主要理论并加以修正,或者剖析流行理论和思维用于解决实践中的问题。相应地,问题导向的学术研究往往会形成这样的行文格式:提出问题、问题的分析、更多的文献或事实检验、基本论断。这种行文格式有如下特点:(1)问题的提出或者是源于与理论不一致的经验事实,或者是源于理论体系的逻辑缺陷;(2)作者在长期的思考中形成了初步的观点,文章写作主要是将这些观点系统化、逻辑化和理论化;(3)文献涉及广泛的跨学科领域,但它并不要求全面,而主要集中于代表性人物以及与文章主旨有密切关系的文献;(4)文献材料和经验数据充盈在整个行文过程中,作者观点的提炼、阐发和论证往往是以这些文献梳理和相关数据为基础,从这些理论或事实的论证和分析中得出论断。

那么,对经济学的研究来说,哪一种路向更为可取呢?

一般来说,方法导向式研究遵循的是实证逻辑和形式逻辑。其中,实证逻辑是以经验为根据、以逻辑为工具进行推理,根据一定的程序和策略来分析变量关系,并且随着回归模型和统计估计技术的飞速发展,相应的经济学研究越来越热衷于计量实证分析。形式逻辑则以既成的、确定的思维形式,从静态角度来认识对象,反映的是客观对象间最普通、最简单的关系,并且随着形式逻辑越来越借助数学符号和公式的推理,相应的经济学研究也越来越趋向于数理建模。在很大程度上,形式逻辑和实证逻辑都借助于不断推新的数学工具,构成了常规经济学范式下方法导向的研究基础,因此,方法导向研究往往是在前人文献的基础上构建计量模型或数理模型,然后就是基于既定规则的数据处理和逻辑演算。显然,实证研究可以为我们揭示事物之间的相关性,但对于 “何以相关”的解释却需要在一定的理论框架中作出,而这就需要借助于思辨逻辑。思辨就是运用概念、遵循逻辑的法则所作的推理,包括对统计数据背后的成因以及事物本体进行猜测性解释。当然,思辨逻辑又可区分为思辨形式逻辑和思辨辩证逻辑,由于思辨形式逻辑往往是基于特定引导假设的数学推理,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同义反复,因此,对事物本体的探讨更应借助于思辨辩证逻辑。辩证逻辑从内在矛盾的运动、变化及其各个方面的相互联系中考察对象,反映的是客观对象之间的动态的和具体的关系;并且,由于辩证逻辑把对象看做一个整体,相应的经济学研究也越来越趋向于知识和思维的契合。很大程度上,思辨逻辑注重的是比较、分析和综合,每一个具体观点的提出和论证都是建立在他人工作的基础之上,都有赖于对相关文献的比较和剖析。

显然,由于方法导向是在特定引导假定下所作的数理推演或计量实证,从而具有这样的逻辑特征:首先,它的引导假定或模型构造往往是基于全面且最新的专业文献,这使得其研究课题呈现出较强的前沿性和进步性;其次,它使用的数理逻辑分析方法具有形式逻辑一致性的严谨性,这使得其结论往往呈现出较强的客观性和精确性。不过,由于方法导向的研究所提出的问题主要来自于其他文献,引导假定具有某种先验性,推理过程也是一种套套逻辑,因而其选题以及结论都有可能与现实脱节。

相反,问题导向使用的是基于分析和综合相统一、逻辑和历史相统一的思辨逻辑,从而具有这样的逻辑特征:首先,它涉及更为广泛领域的文献梳理和比较,但主要是选择性地使用一些最为主要却并非最新或全面的文献,这使得其研究课题往往显得缺乏前沿性;其次,分析往往借助猜测性的溯因推理而非严密的数理运算,这使得其研究结论呈现出较强的主观性以及缺乏形式逻辑的严密性。不过,问题导向的研究所提出的问题往往来自于广为人知的流行观点或熟视无睹的社会现象,且思辨性思维有助于拓展人的视野,从而可以更全面地审视流行观点而防止产生工具主义和先验主义的谬误。哈耶克曾说:“我宁愿要真实的但是不完全的知识,即使它丢下许多不确定的和不能预测的事情,而不愿要伪装有精确知识,它可能是错误的。正如现在的例证所表明,对于似乎简单但是错误的理论,所能得到的表面上符合公认的科学标准的信誉,有严重后果。”[18]这也是我对现代经济学研究路向的基本看法和态度。经济学研究首先要有合理的定性分析,在此基础上才可以有更为精确的定量分析;定性分析首先体现在对经济学的基本思维和基本理论的反思上,否则,基于错误思维和理论所作的定量分析可能会产生更严重的错误。

其实,方法导向主要适合自然科学的研究,因为自然科学的理论发展总体上体现了一个不断进步的过程,并主要解决那些抽象的一般性疑难问题。问题导向则更适合社会科学,因为社会科学的理论发展更突显为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并需要解决不断变化的现实问题。尤其是,经济学研究的根本任务在于不断发现和解决现实中的具体问题,因此,经济学的理论研究不应该是方法导向的,不应该是从一个命题到另一个命题。它应该是问题导向的,要研究不断变化的社会现实。但现代主流经济学却极力与物理学等自然科学攀亲,从其引进方法导向的研究思维,并以理性选择为基础构建一套普适性的理论体系,结果是,现代主流经济学的分析逻辑看似严密和客观了,但所得出的结论却往往呈现出明显的现实无关性。在很大程度上,这种方法导向的研究出现的问题往往不是源于理论本身的逻辑以及那些熟视无睹或者见微知著的现实问题,而是来自其他所谓的前沿文献,这种自我繁衍出来的问题很可能是一个伪问题。霍奇逊指出:“即使建模者对新古典理论的标准假设前提提出了挑战 (偶尔出现的关于相互依赖的偏好关系、粘性价格、不完全信息等等的正式文章),这些挑战种种也是以智力难题的形式而不是对现实现象的考察提出来的。”[19](P3-4)

同时,正是由于目前经济学研究盛行方法导向,尤其是数理工具导向,这就使得经济学人热衷于数学工具的训练,热衷于八股格式的模仿,相应地,放弃了对现实世界的研究,甚至对大量的问题和现象熟视无睹,从而越来越失去判断和理解复杂情况的直觉能力,往往意识不到潜在的社会经济问题。例如,当前国内的经济学专业刊物往往发表一些有关欧美经济和贸易等问题的研究文章,但发表这些文章的经济学人却几乎没有去过这些国家,因而这些研究也就根本不是源自他们的经验直觉,而是源于其他文献。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这种方法导向的研究思维,造成了现代经济学研究的 “问题”无关性,并且使经济学与其作为社会科学的学科性质相背离。因此,现代主流经济学就遭到有识之士尤其是科学哲学家和经济学方法论专家越来越强烈的质疑和批判。霍奇逊认为:“主流大学经济学系主要的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在当今世界的紧要问题上,他们通常并不培养对现实经济过程、体系和制度的研究。智力资源虽然没有完全被浪费,但却严重配置不当。”[20](P3)而要摆脱方法导向的束缚,转向现实问题的研究,尤其是形成有助于上升到理论的经验直觉,就需要有广博的知识结构,需要对人类所积累的知识进行梳理和综合,这就提出了跨学科交叉研究的要求。

在很大程度上,基于知识契合的跨学科研究路径也就是问题导向的具体体现,因为社会经济问题本身就是一个整体。同时,跨学科研究注重基于思维契合的思辨逻辑,从而也是辩证法在理论分析中的具体应用。关于契合的分析路线,可以举两个例子作简要说明。例如,就人性及其行为机理而言,新古典经济学提出了 “经济人”假设,但这一假设因 “社会化不足”而遭到诸多批判,相应地,一些学者提出了 “社会人”、“道德人”等对应的假设,这些新假设因 “社会化过度”而导致理论不足。为此,基于两者的契合就可以提炼出 “为己利他”的行为机理,这一行为假设更贴近现实又便于理论构建。[21]再如,就企业组织的性质而言,新古典经济学一直推崇 “股东价值最大观”,它将企业责任仅仅定位在追求利润最大化上,但这种 “股东至上主义”在实践中日益暴露出严重问题。相应地,以 “增长最大化”和 “销售最大化”为企业目标的 “管理学派”以及以工人效用最大化取代股东利益最大化的 “工人自治学派”就兴起了,但这同样出现了严重的治理问题。为此,契合两者的利益相关者社会观就兴起了,它不仅注重组织本身的有效性,而且考虑不同成员的利益相关性。在很大程度上,只有以广博的知识结构为基础,我们才能形成更为合理的经验直觉。同时,也只有基于知识和思维的比较和契合,我们才能更全面地理解现实的人类行为和相应的社会经济现象,并由此形成更全面的理论体系。

四、结语

经济学理论的根本任务是揭示社会经济事物的实在结构和内在本质,这要求经济学研究应该是问题导向的,应该通过自由交流和知识契合来寻求对基本经济问题的共识。但流行的经济学研究往往局限于功能联系,其研究路向也具有明显的方法导向,大多数经济学人热衷于在凯恩斯—新古典经济学分析框架下进行细枝末节的数理建模和计量实证,并由此滋生出一种数量拜物教现象。在很大程度上,方法导向的经济学研究具有强烈的形式主义和工具主义特点,根本就没有提出任何本体论主张,从而也就无法深化对事物本质的认知。例如,现代高级宏观经济学教材中介绍的内生增长理论往往被视为是对经济学原理中的传统经济增长理论的替代,但是,正如何梦笔所指出的:“作为一种主要的理论替代,新增长理论是不成功的,因为它在同样的新古典本体论框架内,坚持同样的观察语言”;事实上,“新古典理论的工具主义理解是为了让它的命题回避任何不同本体论基础的反对意见…… (而如果缺乏本体论的竞争,仅仅停留)在经验数据上的争论将不会产生理论观点的任何变化,即使存在着许多与某种理论不相符的观察”。[22](P88-89)为此,阿克曼指出:“通常假定了新古典模型的其他数学工具:就像在一场游戏中已有的理论对建模者发起了挑战,‘如果除了一个以外,你同意其他所有标准假定,那么你又能解释什么呢?……但是,每一轮游戏又重新开始,这些结果永远不可能累积成内容丰富的可供选择的新框架。”[23]显然,方法导向的内在缺陷向我们提出了经济学研究范式的转换要求:要树立问题导向的研究方法导向,并走跨学科的契合研究道路,通过契合寻求本体论认识的深化。

现代经济学遭受的一个流行批评是:研究的问题越来越细化了,如研究特定因素对经济增长、对外贸易、收入分配的影响等。有学人形容说,目前的经济学研究越来越局限于对头发或汗毛的研究,并由此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而获得了“专家”称谓,却对整个有机体的运行一无所知。不过,这种批评并没有击中要害。因为随着分工和专业化的发展,研究问题的细枝末节并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更为严重的是运用特定且带有片面性的方法和思维来研究这些细枝末节,从而也就根本认识不了这些问题。相反,如果能够以开放且多元的心态,积极吸收各学科领域所积累的知识和思维进行研究,那么,可以更加全面地深化对这些细枝末节的认知。认知在很大程度上是悟出来的,这种悟首先要了解旧有的认知。试想,如果对前人的认知都不知道,那么,我们又如何有 “悟”呢?如何确信旧有的认知是错的而自己的 “悟”更为合理呢?当然,尽管佛家也有渐悟和顿悟之说,但正如张中行所指出的,顿渐只不过是相对于学人得道的迟疾而言的,而迟疾又是相对的,与学人本身的秉性有关,但不管怎样,即使真有一霎间的顿悟,悟之前也必须有渐。[24](P188-190)因此,所谓顿,只是强调了渐的一个阶段,是所谓的 “言下大悟”;而大凡学而有成,都是先渐后顿,即所谓的 “听法顿中渐,修行顿中渐”。

不幸的是,现代经济学人撇开知识的传承性而热衷于顿悟,并将一时兴起的 “悟”与特定的抽象方法结合在一起,从而就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方法导向的研究。相反,问题导向的契合式研究在现代经济学界则遭遇了巨大的阻力,不少经济学刊物和经济学人对此持消极和冷漠的态度,以致迄今为止经济学界还缺乏对方法论的反思。布劳格指出:“在经济方法论方面,过多的作家把他们的作用看作只不过是把经济学家争论的传统方式合理化,这也许是普通的现代经济学家对于方法论的探讨没有多大用处的原因。完全坦率地说,在训练现代经济学家方面,经济方法论没占什么地位。”[25](前言)那么,经济学界为何会盛行这种方法导向的研究呢?很大程度上与学者的知识结构不完备和功利学术风气有关。首先,基于知识契合的跨学科研究依赖于经济学人的知识结构和理论素养,但大多数经济学人的人文社科知识非常缺乏。多普菲指出:“主流经济学家们回避本体论问题,因为这对于他们来说似乎太抽象了,他们没有看到在哲学和理论之间架起一座桥梁的可能性。”[26](P2-37)其次,这种狭隘的知识结构也对它的学术取向和学术态度产生影响,以致经济学越来越不关注现实问题。霍奇逊认为:自经济学日益成为应用数学的一个分支,“经济学的目标已不再是去解释经济世界的真实过程和结果,而是为了自身的兴趣去探索数学技巧……经济学因此成为一种数学游戏,一种用自己的语言来玩的游戏,游戏的规则是由那些带着玩游戏的人自己选定的,不再受到描述的充分性或者参照现实这些问题的限 制”。[27](P5)在很大 程度上,正是由于狭隘的知识结构以及功利的学术风气,强化了现代经济学的一元化思维,强化了对新古典范式的固守。显然,基于学术发展和社会进步的考虑,当前这种理论一元化倾向必须转变,而这有赖于知识结构的扩展和学术风气的重塑。

[1]斯基德尔斯基:《重新发现凯恩斯》,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1。

[2][3]凡勃伦:《科学在现代文明中的地位》,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4]朱富强:《打破艺术臆想,回归科学研究:现代经济学的流行取向反思》,载 《社会科学战线》,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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