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侠
(嘉兴学院 学报编辑部,浙江 嘉兴 314001)
方东美的哲学美学是现代哲学中比较具有开放性格的一种。这主要得力于他那种融贯中西的学术兴趣以及其上下求索的诗人气质。他的哲学从一开始就着眼于“生命”,其最初的论著《柏格森生命哲学述评》(1921)就体现了这位哲学家的学术志趣和今后的努力方向。事实上,他的一生都围绕“生命”“人生”来展开著作。正如刘梦溪指出的,方东美想建立起一套生命哲学与人生哲学。①方东美:《方东美卷》,见《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总序第41 页。因此,方东美吸取的理论资源在中国是《易经》《庄子》以及“大乘佛学”,在西方则是尼采与柏格森的学说。当然,这种中西会通的理论探索最终还是辨证地回到了中国的文化精神。方东美学识渊博,对于中西各家哲学都有涉猎,可以说,从古希腊到20世纪,从柏拉图到海德格尔,从英美实在论、分析哲学、科学哲学到现象学、存在主义等,都有相当完整的了解。然而终其一生,出入东西,对生命的关注则是其一以贯之的学术核心。
中国古典哲学一个最大的通性就是重视生命的圆满自足,它与西方近代哲学重视外在自然不同,中国哲学关注的是天人和谐、人际和谐与个体内在自然的和谐。这在《易经》(主要是《易传》)和《庄子》中尤其明显。在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古典哲学就是生命哲学,其最后所达到的境界是“天人合一”,实质上也就是一种审美境界。②张世英:《天人之际——中西哲学的困惑与选择》,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9 页。因此,生命哲学特别是讲究情理协调的中国生命哲学,也就是生命美学。方东美谈到中国哲学时说:“哲学的高度发展总是与艺术的高度精神相配合,与审美的态度,求真的态度贯串成为一体,不可分割,将哲学精神处处安排在艺术境界中。”“思想体系的成立,同时又是艺术精神的结晶”。③方东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3年版,第10 页。这段话既是方东美对中国哲学的准确概括,也是方东美哲学思想的自我评价与自觉追求。也许,这本来就是重感性、重体验、重诗意的生命哲学的特点。正因为有这种追求,在对待中国的古典哲学时,方东美看到的就是那些洋溢着丰沛的生命意识与艺术精神的一面,他择取、发扬、扩展的也是这一面。方东美的著述,以灵动的文笔、优美的语言和源源不断的情感体验,使得每一篇几乎都是那样芳菲馥郁,甚至在很多时候,过于浓烈的文学色彩甚至掩盖了哲学概念的明显呈现。这一点,即在哲学运思中处处体现审美观照,或者说有意地将哲学引向飘渺芳洁的审美意境,是方东美哲学的最大特点。他的哲学,美学的成分多于智性的成分。因此,可以说,方东美的哲学也是美学,或者说,致力于维护生命感性的合法地位的生命哲学本来也就是美学。①刘小枫认为审美精神是一种生存论,体现为对某种无条件的绝对感性的追寻和诗意化的肯定。美学是人类身临现代型社会困境时的一种生存态度,哲人和诗人关注的是感性生存的可能性。显然,刘小枫也是从生命的感性存在来界定美学的,既合乎西方美学的精神实质,也与中国传统泛美学的思想气候相契。见《现代性中的审美精神》“编者前言”,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方东美的这个特点,受到许多人的肯定,但也受到正统儒家如牟宗三的批评。
方东美在其《中国人的智慧》一文中谈到哲学思考至少有三种途径:一是宗教的途径,通过信仰启示而达哲学;二是科学的途径,透过知识能力而达哲学;三是人文的途径,透过生命创进而达哲学。他在历数前两种途径在西方所经历的情形之后,总结了它的利弊:以宗教引导人生虽能发人深省,但是神学——至少某些神学的形式——为了护教而贬抑现世的人类价值,并在狂热的本能中强调死亡牺牲,这种出世避世的看法,值得商榷。至于科学的途径,科学追求真理虽然令人向往,但是连哲学都被科学化,只能处理一些干枯抽象的事件,把人生种种活泼机趣都剥落殆尽,同样危险。因此,只有人文主义形成哲学思想中唯一可以积健为雄的途径,至少对中国思想家来说,它至今仍是不折不扣的“哲学”。
上述观点标明了方东美一生的哲学取向:人文主义,关注价值,关注生命。他在表达上述观点之前提出哲学的总要求:“哲学还另有和平中正的意义,是以激发人类的原创力,积健为雄,促使人类气概飞扬,创进不已。所以哲学对人类更有一种抚慰作用,足以安身之命,斡运大化,进而生生不息。”②方东美:《方东美卷》,见《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44-345 页;第302 页;第232 页。他在多处阐发这一套情理并重的哲学观,“情理为哲学名言系统中之原始意象,情缘理有,理依情生。”“总摄种种现实与可能境界中之情与理,而穷其源,搜其真,尽其妙,之谓哲学。”③方东美:《方东美卷》,见《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44-345 页;第302 页;第232 页。他非常服膺佩特(Pater)的哲学见解:“哲学之有助于文化,不在阐发绝对幽玄的知识,而在提示种种问题,令人可以了悟生命情绪,领受生命奇趣,观感生命之戏剧的景象。”④方东美:《方东美卷》,见《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44-345 页;第302 页;第232 页。
总体来看,方东美认为哲学的功能主要在于对生命情理和谐的护持,在于对生命奇趣的领受,在于生命豪情的激励与生命境界的提升,也就是说,哲学是为生命的圆满雄健、不断创造而葆有自身的价值,他的文字里常常混合出现《易经》《创造进化论》中的基本术语,也可以看到方东美思想的基本源泉和理论旨趣。
人文主义重视人的生命圆满与创化,把整个宇宙视为普遍生命流行的境界,人则是万物之灵,本质上充满生机,真力弥漫,足以驰骤扬厉,创进不已。方东美认为这是中国人文主义者的观点,其实主要是他个人的生命哲学的基本理念。⑤方东美认定中国哲学艺术传统妙契人文主义精神,实际上只是他个人的方便说法,不少论者指出中国古典思想并不以人为中心,而更强调人与自然的完整融合,因此不具备西方意义的人文主义。这种见解也许更贴近中国思想史的总体事实。当然,在驳杂的思想资料里,的确不乏人文精神的零星闪现。他在这里反复强调的是生命的“生机”“真力”“驰骤扬厉”“创进”“生命奇趣”“生命豪情”,这种对生命的“瑰丽雄伟的灿烂美景”的期许,到底是中国传统人文主义的固有特点,还是方东美基于现实的感应而大力推崇、高声喧呼的呢?从《易经》所强调的“天地之大德曰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起,中国哲学在原始儒家这里就获得一种刚强雄健的奋斗姿态,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辅以荀子、孟子的具有较强的主体性学说),为个体生命悬置了一个很高远的图景,这种声调在继承发扬了《易经》原理的儒家经典《中庸》里的话最为高昂:“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
这里提出的个体生命可以参赞化育,直接与宇宙生命融为一体的至高境界,也就是方东美所讲的“瑰丽雄伟的灿烂美景”,是悬在个体生命头上最高的乌托邦乐园。它把宇宙本体与人性价值合二为一,将人的生命价值提到宇宙本体的地位,的确是高明峻极的。这种对生命伟异境界的诗意幻想,后来也渐渐地纳入“天人合一”的总体审美追求中,在艺术领域开拓出了雄伟壮阔的境界,而在社会实践政治活动中,这种“参天地”的精神却逐渐萎缩以至于灭亡。因此,从这个侧面也说明,儒家的这种生命理想一开始也许就是诉诸于审美的。事实上,“天行建,君子以自强不息”,将个体生命托付给宇宙洪流,融为一体,共同创进,无非也是一种类似审美的自我提升的热情,与孟子“上下与天地同流”、庄子“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都是审美的幻觉。正因为这种诗意幻想的品格,它们最能体现在后世的文学艺术中。这也不难看出方东美用《二十四诗品》来概括“儒道”等家的思想特点,恰好也印证了中国哲学与艺术精神冥然无间的结合。从这一角度出发,中国古代关于“生命境界”“生命理想”的宏论的确是“艺术精神的结晶”。这构成了中国古典文化的一个优良传统:刚健壮大。从历史的角度看,中国的汉唐气象,就是这种“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精神在民族生命的映现——虽然这种生气淋漓的时代是不多的。而到了明清,更是民族生命困顿不堪的时代,从鸦片战争到20世纪的前叶,这种困顿每况愈下,也许方东美之所以如此大力提倡这种积健为雄的生命意识,正是意欲振作起民族的奋斗精神、自强不息吧?!他在《原始儒家道家哲学》自述自己的哲学转变时说,进入大学及以后一段时间里,兴趣都在西方哲学;直到抗战时,才有了转变,觉得应当注意自己民族文化中的哲学,于是由西返中,回到中国的人生哲学、生命哲学。他的《中国人生哲学概要》一书就是这种转变的一个很好的体现。那是他1937年抗战时期的演讲录,通过广播向广大青年(拟想听众)阐述中国哲学的精神,以高度的民族本位意识介绍了中国先哲的宇宙观、人生观、生命精神、艺术理想和政治观,他很客观地指出:“除非在科学、哲学、艺术政治及一般文化上先取得了绝对优越的精神胜利,是不能令敌人退却的。”而作为长久之计,青年们要努力奋发,更作精神战争中一位所向无敌的文化战士。因此,他最后呼吁青年:“笑向前面去,努力做修养功夫,培植伟大人格,发挥道德的大无畏精神,以复兴民族。”①方东美:《中国人生哲学概要》,台北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73 页。方东美之所以回到中国哲学的源头,回到原始儒家道家,就在于企图重新激活民族生命的大无畏精神以振衰起弊。方东美明确地说,在“积健为雄”这精神方面,原儒原道是一致的。《易经》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孟子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与庄子“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精神,就是这种“积健为雄”的生命精神的特征——这的确是中国哲学的一个宝贵遗产。特别在国步维艰之际,中国的知识分子自觉或不自觉地都会想到这些精神资源。这其实倒并不是现代新儒家们独有的课题。20世纪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和文化保护主义者在对待中国文化遗产方面,也同样看重这些。其实,凡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的人,都异常注意从民族文化传统中汲取养分,以培养青年的民族自信与民族自豪。就连一贯不遗余力批判中国古典文化劣性的鲁迅先生也不例外,他的《故事新编》在某种程度上就体现了这样的取向。
此外,方东美由西学返回中学,也包含了对西方思想的清醒认识。他进行学术活动之时,由于一战、二战给西方人的精神打击,西方思想急遽裂变,对欧洲近现代哲学的批判风起云涌,由叔本华、尼采开创的意志哲学,柏格森的生命哲学,以及现象学、存在主义等思潮,对欧洲启蒙以来的现代性思想展开猛烈抨击。如同许多中国学者一样,方东美隔岸观火,有戚于心。在他看来,20世纪西方的社会混乱,一战、二战的连续上演,根源就在于西方思想根深蒂固而自身无法消弭的“恶性二分法”,在于普遍流行的矛盾学说。显然,它们自救不暇,更无法挽救中国社会的危局,而只有重新激活中国原儒原道的那种积健为雄的生命精神,发挥大乘佛学中的无分别的最高智慧,并结合古希腊人的健实的悲剧智慧,才能应对现实困境,维护个体生命的圆满自得。他晚年甚至认为,只有中国儒道释三家合一的这种讲究情理和谐的文化精神,才是对治西方文化危机的良药。正因为如此,他在努力重构中国的生命哲学时对西方哲学也痛下板子,同时对风行一时的西方现代的生命哲学等种种非理性思潮保持警惕。立足于本民族的生命意识与审美态度,立足于中国社会的独特处境,他始终善于自守,又不盲目排外,在一种辨证扬弃的辛苦经营中,力图融会中西,超越局限,建立起一个崭新的文化蓝图。
成熟期的方东美对中国以儒家为主干的传统文化的强烈认同,使他与现代新儒家们站到了一起。他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越过宋儒明儒,而直探原儒原道的精髓。方东美认为中国几千年的社会历史一片黯淡,就在于原儒原道精神的失落。在此,笔者无暇对他的论断进行理论,只能指出其文化决定论的倾向。这种正本清源式的追问,颇类尼采、海德格尔检视西方思想时直插苏格拉底的古希腊哲学的源头。前者确信找到了中国生命精神之源,后两人则引出了酒神精神、强力意志和在者之在、澄明之境。
可以说,方东美在民族危亡之际,大力提倡中国的生命哲学,具有极强的现实针对性和民族使命感。由于他长期沉浸在西方哲学里,对于西方哲学有深入的了解,这样就使得他在整理中国的生命哲学时必然打上西方哲学的烙印,同时也渗透了时代的心声。他的生命哲学美学因而也就具有了一定的现代色彩。那么,他是怎样来建构他这一雄心勃勃的美学形态呢?让我们尝试进入方东美生命美学的核心。
方东美的生命美学把生命置放在一个十分宏伟的交响曲式的动态和谐的框架中,按照宇宙自然与人类生命一体俱融的整体思维,在诗意氛围与形上意味中寻求生命内在而超越的精神品性。因此,要理解其生命美学的全面意义,必须先把握“宇宙生命”的涵义。
方东美处理生命的意义,走的是形上学的道路,他通过阐释《易经》来发挥自己的生命哲学。他的宇宙观也就是一种生命观。在这方面他将《易经》与尼采、柏格森结合起来了。他舍弃古希腊与近现代欧洲思想的传统,不同意把生命与宇宙的关系看成部分与整体的关系,更不同意欧洲人视宇宙为一个机械系统,甚至将生命也视为机械的说法。他坚持中国的人文主义传统,把宇宙视为一个大生命,在这个大生命中人类生命与之一体俱融,不分彼此。他说:“根据中国哲学,整个宇宙乃由一以贯之的生命之流所旁通统贯,它从何处来,或到何处去,固然属于神秘的领域,永远隐秘难知。然而生命本身就是无限的延伸,所以无限的生命来自‘无限’之上,有限的生命又得绵延赓续。因此所有生命都在大化流行中变迁发展,生生不息,运转不已。它是一种途径,一种道路,足以循序渐进,止于至善。”①方东美:《方东美卷》,见《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57 页。
对这段话作分析,就能看出有三层含义:宇宙是一种生命之流,生命是宇宙的核心与本体;这种生命之流是神秘的、无限的、永远绵延的;这种生命之流循道而行,创进不已,止于至善,超越而非超绝。
方氏在此糅合了《易经》与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在《易经》开创的中国生命哲学这一传统里,宇宙生命与人类生命,浩然同流,创化不息,然而最终止于至善,回归到一种最高的伦理道德境界之中。它实际上是李泽厚所讲的“人的自然化”与“自然的人化”的交融。个体生命对象化,于是虚构出一种浩大的宇宙生命之流来,展现个体生命所能达到的高度。在这里,方氏无意中又把柏格森的那种非理性的生命哲学带进来了,他用“神秘”“延伸”“绵延”这类柏格森的哲学语汇,来丰富中国的生命哲学,但是马上他又回到中国哲学,强调“止于至善”。因为在柏格森那里,生命之流永远创造,永远进化,然而并不一定要达到高超的伦理境界中。这与中国的生命精神并不吻合。这也是代表中国生命哲学的方东美与代表西方生命哲学的柏格森之间的区别之一。的确,这种以伦理境界为指归的生命哲学,具有浓厚的古典意味,而柏氏的生命哲学高扬感性的永恒冲动,却更具有现代的意义。
然而这一中一西的生命哲学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都是一种审美主义,因而也都是美学。它们都认为宇宙有一种弥天亘地的生命之流,绵延创化,但是什么是宇宙生命呢?却都没有明确的定义,而倾向于归之为神秘。在方东美如此,在柏格森更甚。
什么是宇宙生命?这在方东美篇幅不少的文字里都找不到理论上的界定,他只是以毫不置疑的笔调描绘宇宙生命,反反复复地强调整个宇宙就是一种浩大的生命之流。这种理论上的特点,虽然跟方东美研究中国哲学的方法有关系,因为他不愿采用西方哲学研究的那种分析法,运用清晰的概念进行界定,而宁愿采用中国传统哲学的描述方法。尽管他也认为这种方法笼统含糊,然而它不会使各个系统相互孤立,无法贯通。这样一来,方东美的哲学思想的确有概念模糊的缺点,虽然另一面就是形象生动,诗意盎然。这在对待宇宙生命这个核心概念上,就有十分突出的表现。
什么是宇宙生命?中国古典哲学,不管是原儒原道还是现代新儒家,似乎都没有人说清,或者连试图说清的意愿也没有。那似乎是不言自明的,正如古典哲学里许多关键的概念一样,在古典哲学里只能找到丰富的描述性的句子,如《易经》“天行健”“天地之大德曰生”,《中庸》“赞天地之化育”,孟子“上下与天地同流”,庄子“天地与我并生”,等等,却找不到明晰的论证。实际上,这种无法论证、无法定义的特点,固然见出中国古典哲学说理的素朴特点以及它的前体系特征,同时更说明了“宇宙生命”本来就是不能够明晰定义甚至描述的,而只能去感悟体认,或者说只能用审美感兴或宗教的神秘体验才能领悟到。正是如此,关于宇宙大生命的最好说明只能到文学作品中才能找到。本来,所谓的宇宙大生命只能是一种审美形态,这就是天体运行,日月星辰,高山大河,云霞闪电,这些大自然丰富多彩的物象所构成的蓬勃生气,在中国古人科学认知能力低下而审美体验能力发达的头脑里,就成了一种雄伟壮阔而又神秘莫测的宇宙生命。这种生命,在孟子那里叫“浩然之气”,在庄子那里叫“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大美”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天地精神”。事实上,在界定原儒、原道、佛家的生命精神时,一贯不愿多用哲学术语的方东美毫不犹豫地走了审美主义的道路,援诗入思,诗思交融,他引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三品分别来形容原始的儒家、道家和佛家。①方东美:《方东美卷》,见《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1-22 页。
用“劲健”来概括原始儒家的心灵形态与生命精神: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
饮真茹强,蓄养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
用“雄浑”来概括原始道家: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
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
用“流动”来概括佛家:
若纳水馆,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遗愚。
荒荒坤轴,悠悠天枢。超超神明,返返冥无。
司空图用半议论半写景的诗歌形式来评论诗歌风格,而方东美巧妙地用来评价原儒原道佛家的不同的生命精神。我们无法从理论和概念上掌握这两种哲学所具有的生命精神,却可以从这些描写天地间生动物象的诗句中审美地感受和体悟到。这里的“太空”“虹”“巫峡”“云”“风”“油云”“长风”“天枢”(绘成宇宙生命之流的具体物态)等生动的物象构成了一幅优美灵动的诗意境界,同时也体现了宇宙生命的流动创化。方东美用这种诗意境界来状写中国的哲学精神,状写中国先哲的宇宙意识与生命理想,的确说明了中国古人所讲的“宇宙生命”无非就是一种审美状态、一种诗意想象。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中国哲学倾向于审美,而继承中国传统方法的方东美,自觉地舍弃西方哲学的逻辑分析,仍然是用审美观照来处理生命这类命题。这虽然有方氏富于文学才情偏爱审美主义的因素,但根本上却是中国的这种“天人合一”的生命哲学,骨子里只能是审美的,而且也仅仅是审美。有鉴于此,方东美赞扬中国哲学精神处处安排在艺术境界中。方东美显然十分推崇这种做法,却不愿用精深的西方逻辑方法,因为怕因此割裂了生命的情理交融。正是由于固守着这个传统,方东美的哲学最后只能走向美学。他处理“宇宙生命”这一核心概念用的就是美学的审美领悟。不管方氏的这种审美领悟是否果真能准确掌握中国哲学的精神特征,重要的是显示了方东美的独特方式,这是作为诗人哲学家的方东美迥异于人的地方。②事实上,20世纪的中国学者倒更注重用西方的逻辑概念的方式整理思想传统,如美学家朱光潜、李泽厚等。这种审美主义使方东美的著述诗意盎然,然而却不能建立自己的逻辑系统,这也使得方东美的哲学在走向现代品格时徘徊迟滞,因袭多,独创少。这种他甚为自许的研究方法,是好是坏,可以进一步讨论。无独有偶,方氏的多年同事宗白华在进行美学致思时也是走这条中国式感悟道路,描述多于论证,文学多于哲学,诗意多于逻辑。其实,美学意味特别浓郁的生命哲学家尼采、柏格森也都是这样,诗意盎然,概念模糊。这一诗意表述影响所至,到了后现代那里,罗兰·巴特干脆把理论文章当诗歌写,而德里达更是主张抹去哲学文本与文学文本的界限。③Habermas,The Philosophical Discourse of Modernity,Translated by Frederick Lawrence,the MIT Press,1990,pp.185-210.
方东美所宏扬的宇宙生命其实只能是一种审美的对象。它虽然赋予了一些道德因素,然而它的神秘、绵延,无法用概念规定,显示出更多的美学义蕴。④在中国的历史文化语境里,这种宇宙生命具有一种素朴的宗教与审美的意味,随着伦理理性的过早觉醒,而以审美为主。这种宇宙生命对人类生命的感发,也正是一种以宇宙天地为对象的审美活动,人类面对壮美浩瀚的大自然无穷美景,心怀开朗,生机逸出,在审美愉悦的瞬间感受生命飞扬,灵感充沛,从而完成本质力量的充实与优美人格的提升,产生强烈的创造冲动。这就是宇宙生命与人类生命交感相融的真正内涵,有些神秘,但不是宗教的神秘,而是审美妙趣的不可言传;它能助人创造,但不是道德伦理的创造,勿宁是经过审美感发而获得自由解放后心灵的丰溢喷薄状态。这种创造,当然只能是哲学与艺术的创造。可以说,孟子渴望的“上下与天地同流”、庄周梦想的“万物与我为一”“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那种宇宙生命与人类生命一体俱融的状态,只能在陶渊明“纵化大浪中,不喜亦不惧”,在李白“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以及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等天人合一的诗意境界中实现。
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种雄伟的宇宙生命其实也是人类生命的对象化。实际上,也只有当人们以审美的态度面对宇宙时,才能感受到这种浩瀚雄伟的生命之流。欣赏宇宙生命,正是自我生命的提升。方东美赞叹不已的宇宙生命,也许只有从审美的角度看,才是有价值的。归根结底,宇宙生命是与人类生命一体俱流的。
与宇宙生命紧密相连的,是人类的生命。其实,这也是方东美生命美学的基点。宇宙生命的具体特点,即已如前文所述,它其实是作为一种形上本体高高悬置,四处流布,而其实质性状则显得神秘。方东美说:“中国的哲学从春秋时代便集中在一个生命为中心的哲学上,是一套生命哲学。中国向来是从人的生命来体验物的生命,再体验整个宇宙的生命。中国的本体论是一个以生命为中心的本体论,把一切集中在生命上。”①方东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3年版,第158 页。因此,在他看来,人类生命才是真正的哲学起点与终点,宇宙生命其实就是人类生命的扩展与对象化。这虽然是方东美生命哲学的看法,实际上中国哲学固然异常重视生命的意义,但这并不是它的全部,除了生命理想,还有伦理思想、社会政治思想等,而后两种给后世几千年的传统历史所造成的深刻影响,远不能为方东美津津乐道的生命哲学美学所覆盖。从这里亦可看出,方东美为了建立起自己的生命哲学思想系统,而置其他东西于不顾,他的代表作《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丝毫也不提及那些生命哲学之外的重要思想。这也不难理解他一面赞叹中国先哲的生命理想是那样的光辉灿烂、美仑美奂,一面又惊叹中国几千年的悠久历史事实上是那样糟糕。他当然不愿意想到中国先哲的“伟大”思想也许与中国历史的恼人景象有某些脱不掉的干系。
方东美对宇宙生命与人类生命的关系颇多论述,他认为中国人从个体生命出发体验宇宙的生命,每个人的生命都不是个人的生活,而表现为宇宙的生命。同时,又认为宇宙之中有一种“原始创造力”,人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创造的宇宙,故个人也要同样地富于创造精神。他实际上是主张宇宙与人构成一种积极健动的和谐,组成“完整立体之统一结构”。宇宙生命激发人类生命的创造力,使之不断上升,层层超越,而跻于高明博大的境界,与宇宙生命一体俱融,而同时又回复到人类生命的此在境域,这就是方东美所讲生命精神的“双回向”历程。从人的生命出发最终回到人的生命的具体生存,方东美牵挂的始终还是人类生命,这才是他的生命美学的根基。
如前所述,方东美的生命哲学美学的理论来源有《易经》《庄子》及尼采、柏格森等人的理论,但主要是前面三者的融合,而其底色则是《易经》所追求的“生生不息”以及庄子空灵飘逸的审美态度。他对于西方现代性思想运动的批评,理论上的灵感主要来自于尼采有关言论的激发,情绪上的灵感则是浸润很深的中国古典哲学精神的自然流露。这里不仅有《易经》《庄子》,还有中国大乘佛学(主要为华严宗哲学)。
正是由于有了这种传统精神的自觉依托与皈依,方东美在建立自己的生命哲学美学时,迈向现代意义的意识显得不够鲜明,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走出古典生命哲学的道德主义倾向。虽然他处处强调价值与美感的匀调互济,但在实际上还是旗帜鲜明地让道德理想凌驾于艺术境界之上。如果再细致地检视他的理论,现代生命哲学中的许多核心范畴如“自由意志”“原始冲动”“醉”与“梦”,这些构成了尼采与柏格森生命哲学理论核心的东西,在方东美这里很明显地都遭到拒绝。这样,方东美的生命美学就具有更浓厚的古典色彩而少现代特性。
依德国古典美学的理论界定,美是沟通理性与感性的中介。这是从鲍姆加登到康德、黑格尔都一贯坚持的。这实际上仍然是一种理性主义的美学观。中国古典哲学从一开始发展到最后,都是理性与感性的交融发展,因此并没有发展出抽象理智主义,同样,非理性的发展也是很有限的。可以说,中国哲学本来就是美学型的哲学,用方东美的话来说,它就是一套生命哲学。中国为什么没有发展出西方意义上的美学,很可能就是由此造成的:因为它就是一套准美学。
西方现代思想对传统思想的反动,是从叔本华、尼采、柏格森等人开始的,表现为用现代美学对抗发展至极的理性主义,即对黑格尔哲学帝国的瓦解。因此,这一思潮极力宣扬生命,宣扬非理性主义,宣扬艺术至上。叔本华视宇宙为一种自由意志,而尼采则大声疾呼生命的醉与梦,呼吁悲剧精神,期望用生命冲动来动摇压抑人性的理性大厦,柏格森把生命视作永恒的绵延,每一瞬间都在创造。总之,对生命中非理性因素的热烈召唤,是现代生命美学的根本。
这股非理性主义思潮有它明显的过激与夸张之处,如尼采毫无保留地宣称理性与道德是对生命的背叛,把动物性的快感、性的冲动、原始本能、隐秘欲望的结合界定为审美状态,使生命中的非理性成分得到了空前高扬,这一美学宣言与后起的弗洛伊德的泛性欲学说前呼后应,从而为现代、后现代大众艺术对暴力、色情、怪异、非道德、非价值的迷恋提供了理论支援,危害匪浅。尽管如此,它的确也道出了生命的一些本质内容,体现了现代人类对去魅后的世界的世俗理解,对人性丰富内涵的全面把握。而在伦理气氛异常浓郁的文化传统中,压抑生命的感性因素是中国古典哲学的特别嗜好。科学已经证明,感性的许多因素如激情、性欲、梦幻、幻觉、潜意识、想象力等都是创造力的源泉,对此进行持久的压抑务必扼杀生命的创造。中国艺术史上最有创造力的时代都是儒家伦理理性相对缓和的时代,是对非理性解禁的时代,如六朝、唐朝。如果要用尼采的“酒神精神”来比拟的话,六朝许多放诞任性的艺术家,唐朝的李白、张旭、怀素,这些嗜酒放纵的天才们,确实具有强烈的生命冲动,因而能够创造出具有悲剧美质的艺术品来。热烈地赞美生命创造精神的方东美,对于中国艺术天才所表现出的淋漓元气以及艺术境界的雄放浩大,是很能欣赏的,他有关艺术与美的关系的论断(一切艺术美都来自生命之伟大),也说明他看到了生命的内在本质。然而很明显,由于中国传统哲学的束缚,他不能真正汲取现代西方生命美学的积极成果,将中国的生命美学引向现代意义上的建构,有意无意地剔除了尼采、柏格森生命哲学美学的合理内核,从而失去了革命性的开拓之功。
当方东美像尼采那样欢呼悲剧精神的时候,他已经一只脚跨进了现代生命美学的门槛,但当他强调用智慧克服悲剧、把艺术理想悄悄地放置在道德理想之下的时候,他又把那只脚抽了回去。生命精神在人性价值与艺术美感的一体俱融中自在徜徉,高高地凌驾于现实生活的痛苦、困惑、愁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