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懿超
(浙江理工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310018)
杨亿和西昆体是宋代文学史上有分量的文学人物和有地位的文学流派,但是,从宋人开始的历代文人评价来看,对杨亿其人,只谈其诗歌的成就;对西昆体而言,也仅仅指称西昆诗歌。杨亿不愧“一代文宗”,但是,为其西昆体诗歌的光芒所掩,学界较少涉及其同样辉煌的骈文成就;同时,对西昆体的讨论也一样,学界侧重都在诗歌之上,以至于提及西昆体,仅仅变为诗歌流派之一。事实上,“他的创作,非西昆一派所能包;他的成就,非西昆一体所能限”。[1](P1)本文的结论是,西昆体应当囊括杨亿等人的包括诗、文等文体的一切作品,并且,杨亿作为昆体四六的代表人物,奉行追述三代之风,归正汉唐雅正之气的四六文创作宗旨,其四六文创作的做法是“凡文皆骈”,而且用典繁密精当,用语绘藻雕章是其四六文的显著特点。昆体四六承上启下,在北宋诗文革新运动中起到了先行的作用,为其后宋体四六的定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西昆体得名于杨亿所编《西昆酬唱集》,此集“凡五、七言律诗二百五十章,其属而和者,计十有五人。析为二卷,取玉山策府之名,命之曰《西昆酬唱集》”,[2](P3)因为全部是唱和诗篇,故世人皆以西昆体言诗。宋人及其后人的诗话中论及西昆,以指西昆体诗歌的为多,如:
杨大年与钱、刘数公唱和,自《西昆酬唱集》出,时人争效之,诗体一变。(欧阳修《六一诗话》)
祥符、天禧中,杨大年、晏元献、刘子仪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尚李义山,号“西昆体”。(刘攽《中山诗话》)
首变诗格者,(杨)文公也。(刘克庄《后山诗话》)
惟本朝承五季之后,诗人犹有唐末之遗风。迨杨文公、钱文禧、刘中山诸贤继出,一变而为昆体。(周必大《文忠集》卷四十七)
杨文公亿,字大年,首与刘筠变国初诗格,学李义山。(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七)
但是,西昆诗歌的名声显著,并不意味着西昆体仅仅就只是诗歌的专称专指,“西昆代表的是一种创作思潮、审美趋向和艺术风格,于诗于文皆有体现”,[3](P102)其实在宋人眼中,西昆体也已不单单是指诗歌。上引刘攽《中山诗话》称引西昆作家时,先总说“以文章立朝”,再言及其诗。北宋人叶涛在《重修实录本传》中为欧阳修作传,更为明确地总结道:
国朝接唐、五代末流,文章专以声病对偶为工,剽剥故事,雕刻破碎,甚者若俳优之辞。如杨亿、刘筠辈,其学博矣,然其文亦不能自拔于流俗,反吹波扬澜,助其气势,一时慕效谓其文为昆体。
再如南宋人赵彦卫在梳理宋代文章发展脉络时指出,“本朝之文,循五代之旧,多骈俪之词;杨文公始为西昆体,穆伯长、六一先生以古文倡,学者宗之。”[4](P135)认为宋初文章只是“循五代之旧”,杨亿的西昆体为之一变,很明显,此处的西昆体泛指文章而言。其后,罗大经在评论欧阳修文章时,将昆体作为参照物,云“欧阳公……作四六,便一洗昆体,圆活有理致”[5](P264),显然,是将昆体作为昆体四六使用的。谢伋《四六谈麈》是一部宋人四六话著作,也指出欧苏派四六“一洗西昆磔裂烦碎之体”,在首先承认西昆体的前提下,指出昆体四六之弊。元人刘壎《隐居通议》卷十三载:
我宋盛时,首以文章著者杨亿、刘筠,学者宗之,号“杨刘体”,然其承袭晚唐五代之染习,以雕镌偶俪为工,又号曰“西昆体”。
可见,宋人指称西昆体,既用以说明诗歌,也用于评价文章,故而,西昆体所指应当囊括了杨亿等人的诗、文等文体的一切作品在内。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提及欧阳修曾说“先朝杨刘风采,耸动天下,至今使人倾想”,这里“耸动天下”的不仅是杨亿的诗,而且是杨亿的文,欧阳修在自己的《归田录》一书中也讲到“杨文公亿以文章擅天下,”“真一代文豪也”。曾巩《隆平集》卷一三即云:“真宗常谓王旦:‘(杨)亿词学无比,后学多所法则,如刘筠、宋绶、晏殊而下,比比相继。文章有贞元、元和风格。’”为区别于仅仅指称诗歌的西昆体,我们将杨亿为代表的骈文称为昆体四六。
杨亿少年才俊,馆职文名,至不召试而命知制诰,后两任翰林。杨亿的一生以词臣自任,也以词臣显名,杨亿受到太宗、真宗及公卿、朝臣肯定和称扬的是他的因词臣职责而作的大量制诰、表启之文;杨亿最后因才干、因秉性、也因其辉煌的词臣成就而受到嫉妒和排挤。其文章之作在“赋颂”,代言之作求“润色”。制诰文制作更是体现了他追述三代之风,讲究尧言汉辞,归正汉唐雅正之风的创作理念。
杨亿一生著述宏富,据《隆平集》卷十三《杨亿传》曰:
文有《括苍》、《武夷》、《颖阴》、《韩城》、《退居》、《汝阳》、《蓬山》、《冠鼇》、《内外制》、《刀笔集》共一百九十四卷。
但是,杨亿著作“今所存者,唯《武夷新集》而已”,其余皆散佚。其《内外制》独立成集,故今存《武夷新集》未收制诰文。其《刀笔集》现今亦无存,但是,此书“盖犹传至明末”,《世善堂藏书目录》卷下曾著录《杨文公集》十卷,有注曰:“又称《刀笔集》。”[6](P71)虽然《内外制》、《刀笔集》今不可见,但我们从杨亿仕历可见,杨亿的自为及代拟制诰表启文数量不在少数,显示出杨亿对四六文创作的重视,也是杨亿“文名渐重”的实际素材。就是杨亿存世文集《武夷新集》的编集问世,也体现了这一事实。
《武夷新集》卷首杨亿《武夷新集自序》云:
予咸平戊戌岁九月,受诏知括苍郡。逮十有二月戊子朏,始达治所。凡再更年籥,复朝于京师。未半载,入西台掌诰命。迄景德三祀,龙集丙午仲冬之七日,被召入翰林。会庚戌诏书,许百执事以旬休出沐,颇燕居多暇,因取十年来诗笔,条次为二十编,目之曰《武夷新集》盖山林之士,不忘维桑之情;雕篆之文,窃怀敝帚之爱。命题之意,良在是也。予亦励精为学,抗心希古,期漱先民之芳润,思觌作者之壶奥。
自叙仕历,先言掌诰命,后述入翰林,所“取十年来诗笔”,有诗有笔,其中仅仅五卷诗,而有十五卷文,共计二十卷,可见所取以“笔”为重,且以入掌诰命及职任翰林所做为多,称“窃怀敝帚之爱”的是其“雕篆之文”。除此之外,还“手集当世之士述作为《笔苑时文录》数十编”①《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九十六《校勘记》云:按本句《隆平集》卷一三、《东都事略》卷四七《杨亿传》均作“手录时人所作为《儒苑时文录》数十篇”。,也可见杨亿对四六文创作的重视。现《全宋文》除收入《武夷新集》二十卷外,尚集外辑得佚文二百五十三篇,已略可窥得杨亿文章全貌。
杨亿《承天节颂并序》曰:
恭惟五代之季,实启圣宋,囊括席卷,混一区宇。三叶之盛,实生哲后,聪明文思,对越穹壤。涵育万汇,功成而不宰;总制九有,神行而无方。四隅底宁,百度大治。群公卿士,望清光而惟勤;缙绅诸生,颂盛德之靡暇。……若乃赋颂之作,臣之职也。(《武夷新集》卷六)
杨亿及其西昆体作家“能够自觉地为盛世气象提供‘赋颂之作’,并全神贯注于那些颂美文辞的创作,这是‘西昆派’有别于此前所有文学流派的最显著的特点。”这一观点已为学界普遍接受。张兴武先生还认为“善为讴颂之作”是杨亿“平步青云的政治资本”,并以此“逐步确立了‘西昆体’与当代政治文化的特殊关系,而这种关系又决定了‘昆体’文学的发展命运和审美取向。”[7]不错,和杨亿主张“颂声”相一致的是,在四六文制诰表启的创作过程中,则更为明确地体现了以颂美为主的艺术功能,且更为明确地将词臣之职定位为“润色”之业。这在杨亿的下列表启文中有清晰明确、反复多次的表述。
首先,杨亿认为“代言禁掖、允谓难才”(《谢知制诰表》),词臣之职为“润色”之业,是“用文雅而饰吏事”,所以“颂声犹在”。在《求解职领郡表》中叙述自己的任官经历,曰:“洎言归于京阙,方接武于班行;遽蒙慎柬之私,得齿代言之末。地居禁掖,日奉内朝,官曹所谓于清华,职业唯专于润色。”提出“补衮增秩,任在于弥缝;视草求才,职思于润色。”(《谢除左司谏知制诰启》)反复强调词臣的润色之职。在《与梁舍人启》中,言梁舍人之任在“体宽大以布诏条,用文雅而饰吏事”。将润色之职更细微具体化。还认为担任知制诰之职就是“补衮之阙,骤进七人之班;演丝成纶,便裁五色之诏。金印紫绶,诚佩服以非宜;珠网绮钱,顾优游而何幸!官箴斯在,舆颂是虞。”在《谢诸学士启》中更明确写道:“窃以省闼是分,名数尤重。中书右掖,专掌于王言;太微西垣,取法于天象。树栖鸡而阁巢凤,地望颇清;阶翻药而砌依苔,颂声犹在。”提出词臣更当制作“赋颂之作”。
其次,杨亿四六文创作理念在“追踪三代”,以“尧言”、“汉辞”、“唐制”为归。如《谢知制诰表》云“草尺一之诏书,预五花之判事。发为号令,用诞告于万邦;裁成典谟,必追踪于三代。”提出制诰之作即应“追踪于三代”,且更进一步指出,“至如汉马卿之才华,方令视草;唐常衮之词学,才善除书。岂兹短才,何以称职?”以汉代司马相如、唐代常衮为词臣标榜。在《与薛舍人启》中称赞薛舍人“固已给北宫之双笔,判西掖之五花,思若涌泉,吏将脱腕。盘石尚在,念祖德之不忘;青纸远颁,见王言之诞布。固汤诰、禹谟之可复,岂元和、长庆之足云!”在《与梁舍人启》中称赞梁舍人“平奏议于省中,伫申明于唐制;颁号令于天下,固诞布于尧言。三代之风,不日而复。”可见,称扬的是两人在制诰文创作中体现的元和、长庆之唐风,更称扬的是其在制诰文创作中追求的更高的三代之风,即汤诰、禹谟、尧言之复。说到孙舍人,也是同样的肯定和称赞,认为孙舍人掌制诰,“素履时中,英词鼓动,敏行具圣人之体,博闻推君子之儒”,“施及唐室,实司尧言”(《与孙舍人启》)。
杨亿在《李公墓志铭》中对李沆制诰文成就的高度评价也可以印证杨亿的四六文创作理念。其文曰:
五代已来,文体一变,至于雅诰,殊未复古。公之书命也,启迪前训,润色鸿业,善为辞令,长于著书。考三代之质文,取两汉之标格,使国朝谟训,与元和、长庆同风者,繄公之故也。
杨亿对自己制诰文创作的要求更是如此。《送倚序》云:
而我以不肖之质,中人之才,黄屋过听,擢司雅诰,敢不摩揣铅钝,励精夙夜,期有以润色帝载,与三代同气。奈何力不逮心,位过其量,岁祀逾久,官谤嚣然。不能上封自劾,幞被引退,乃犹束带就列,俛首取容,碌碌于荐绅间,亦颜之厚矣。
至杨亿被贬汝州,其在《汝州谢上表》也重申自己作为词臣之职的做法和追求,云:“骤参纶掖,获草芝函。属以尧德弥文,汉辞尔雅。云章有烂,谅黼黻以何施;天律惟精,亦哇咬之罔弃。”
以杨亿为代表的昆体四六特色,较为显著的是以下两方面的特点:
首先是为文取“凡文皆骈”的做法。就这点而言,和前辈徐铉在文章创作中有相同之处,这也是杨亿承袭五代文风的具体表现之一。《武夷新集》二十卷中,四分之三以上皆取骈体,制诰、表启必定使用骈体自不必说,就是其他各体文章,杨亿采取的做法是能骈则骈,如记、书、序各体,皆为精致工对的骈体。即使是当时人多用散语的碑文墓志,杨亿也径取骈体,包括当时官员多用散体的奏、状,杨亿同样以骈体出之。
如杨亿咸平四年(1001)为李寅所居涵虚阁作记,即《致政李殿丞豫章东湖所居涵虚阁记》,载《武夷新集》卷六,记涵虚阁四季之胜曰:
形胜尽萃,轩檐若飞。春之晨,杂芳被堤,绿波如染,可以临清流而赋诗;夏之昼,凉飔拂祍,炎云成峰,可以登高明而逃暑。潦收水清,群木揺落,可以咏秋气于楚词;岁暮天寒,密雪飞舞,可以歌南山于周雅。
叙“涵虚”得名及内涵又云:
若虚白之室,庄周得之逍遥;通德之门,司农推之鸿博。集《文选》于南荆者,层楼尚在;草《太玄》于西蜀者,高台未倾。吴兴有韵海之堂,秣陵有乌衣之舍。载之图牒,芬若椒兰。
此记颇为时人所推,陈恕以为“《涵虚阁记》,终篇皆奇语,自渡江来,未尝见此”,故极为推崇,“信一代之雄文也”②《余恕赞义山徐铉诗文》,见《杨文公谈苑》卷六二,“余恕”当为“陈恕”,转引自李一飞《杨亿年谱》,97页。。
如咸平四年(1001)田锡以文集惠示,杨亿上书而赞誉之。《上田谏议书》载《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八十八,其文有曰:“切以谏议学士钟岷峨之间气,袭淹稷之素风,秉笔擅作者之称,穷经得圣人之旨”,“获径尺之宝,论价何止于五城;闻《九韶》之音,忘味更期于三月”。如此等等,可见,杨亿书体文也是用典切当、用语讲究的非常漂亮和精致的四六文。
奏状可以《陈乞奏状》为例。唐宋人公牍文中,表、启文因为较强的程式性特点,所以必定使用骈体,但是对臣子言事较多的奏、状并无使用骈体的规定,所以,一般官员在使用奏、状向皇帝陈情言事时多采用散体,但是,杨亿的奏状就基本是四六骈体。景德元年(1004)杨亿上《求解职领郡表》,后又有《陈乞奏状》,文字较为平易自然,但仍以骈体为文,如“虽职司之甚重,在俸入以极微。至于吉凶庆吊之资,仆马薪刍之费,凡百用度,皆出其中。谅饘鬻糊口之不充,岂甘旨养亲之能及”之类。
文例甚多,不一一列举。杨亿今存作品,只有《殇子述》一篇,基本用散句古文之句,可见,杨亿“非不能为古文、不擅为古文,所不为者,乃不愿为也”。就是此篇散体之作,也不乏“高堂夺抱孙之庆,衰门缠遗体之悲”、“轮回起于爱,必断必除;烦恼归于空,何执何著”等骈句的运用。
其次,用典和辞藻是昆体四六的标志性特征,这是几乎所有论著在论及杨亿及西昆体时都会涉及的一个话题。以杨亿为代表的南方士人,由于“在政治上的被动处境”,他们选择了“以精巧用事来展示博学,借繁词丽藻以表现才情,注重音韵偶对以创造美文功效”,以达到“激扬颂声”和“宣导王泽”的目的。认为即使制诰之文也应讲究辞藻用语,绝不允许“陋容”出现,而一定要以“雅言”示人。《武夷新集》卷十九《谢诸学士启》云:
曲借声光,备形藻绘。盛饰嫫母,岂足揜于陋容;轻掷随侯,曾不惜于至宝。绝唱固难于属和,厚意深切于佩铭,唯将雅言,遍示知者。金相玉振,已传诵于缙绅;墨妙笔精,更深藏于箧笥。
一方面,就杨亿四六文用典而言,频繁用典、灵活用典及诗文同典都非常明显。
举《贺幸河北起居表》为例来加以说明。《贺幸河北起居表》作于咸平二年(999)十二月,真宗亲征契丹,驻跸澶州,杨亿上表预祝亲征成功。此表载《武夷新集》卷十二,入选宋人选集《宋文鉴》卷六十三、明人表文专集《唐宋元名表》卷上之一、明人四六文专集《四六法海》卷三等。表文全文如下:
臣某言:今月八日,得进奏院状报去年十二月三日御札,取五日车驾暂幸河北者。毳幕稽诛,銮舆顺动,羽卫方离于象魏,天威已震于龙荒。慰编甿徯后之心,增壮士平戎之气。臣某中谢。臣闻涿鹿之野,轩皇所以亲征;单于之台,汉帝因之耀武。用殱夷于凶丑,遂底定于边陲。五材并陈,盖去兵之未可;六龙时迈,因犯顺以必诛。矧朔漠妖氛,腥膻杂类,敢因胶折之候,辄为鸟举之谋。固已命将出师,擒俘献馘。虽夺名王之帐,未焚老上之庭。是用亲御戎车,躬行天讨,劳军细柳之壁,巡狩常山之阳。师人多寒,感恩而皆同挟纩;匈奴未灭,受命而孰不忘家?行当肃静边垣,削平夷落。枭冒顿之首,收督亢之图。使辽阳八州之民,得闻声教;榆关千里之地,尽入提封。蛇豕之穴悉降,干戈之事永戢。然后登临瀚海,刻石以铭功;陟降云亭,泥金而典礼。远追八九之迹,永垂亿万之年。臣忝守方州,莫参法从,空励请缨之志,惭无扈跸之劳。惟聆三捷之音,远同百兽之舞。臣无任云云。
本文开篇“臣某言”至“臣某中谢”到结尾“臣无任云云”,表文结构完整,格式规范。首以散句叙事,言真宗亲征时间地点。“中谢”前为四四六六、六六之对,述真宗亲征契丹的意义作用,起到点题作用。“中谢”以下,首用“涿鹿之野”之典,此典出《庄子·盗跖》“(黄帝)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正和真宗亲征之意。次以“单于之台”之典,用汉文帝亲战匈奴事比真宗亲征。“朔漠妖氛,腥膻杂类,敢因胶折之候,辄为鸟举之谋”,典出《汉书》,颜师古注曰:“秋气至,膠可折,弓弩可用。匈奴常以此为候而出军。汉文时,晁错上书,募民徙塞下。末云:欲立威者,始于折膠。”接下来,“劳军细柳之壁,巡守常山之阳”一联又接连用典,“细柳”典出于《汉书·周亚夫传》:“以亚夫为将军,军细柳以备胡,上自劳军。”“常山”典出《穆天子传》:“天子至于常钘山之下。”郭注曰:“即钘山,今在常山石邑县。”以汉文帝和穆天子比拟真宗,称赞此次亲征意义重大。“梟冒頓之首”之“冒顿”,即单于名。“收督亢之圖”,其“督亢”指燕膏腴之地,太子丹绘作图,使荆轲入秦献图以刺秦王。其后“刻石”、“泥金”、“请缨”及“扈跸”均为语典,信手拈来,用之自然。最后预祝征战胜利,用“三捷之音”对“百兽之舞”,“百兽之舞”语出《尚书·舜典》。总之,在一篇不足四百字的表文中几乎句句用典,不但精当切题,而且灵活不显拘泥,实在是典范之作。
此表中尚有一例诗文同典之例。杨亿《奉和御制契丹出境将议回銮五言六韵诗》云:“戎格巡河右,天威警鬼方。五营开细柳,三令凛飞霜”,此语和此表中“劳军细柳之壁,巡狩常山之阳”之句同用“细柳”之典。[8](P32)
刘克庄《后山诗话》卷三云:
国初士大夫例能四六,然用散语与故事尔。杨文公刀笔豪赡,体亦多变,而不脱唐末与五代之气。又喜用古语,以切对为工,乃进士赋体尔。
宋人也指出杨亿用典情况,刘克庄就认为杨亿“喜用古语”,讲求“切对”,实际情况的确如此,而且杨亿四六文同其诗歌一样,用典繁密,精当贴切已经是历代文人所公认的事实。
另一方面,就杨亿四六文用语而言,工整对仗,讲究辞藻也非常明显。
欧阳修《归田录》卷一曾记载杨亿表文避俗语之事:
杨文公尝戒其门人,为文宜避俗语。既而公因作表云:“伏惟陛下德迈九皇。”门人郑戬遽请於公曰:“未审何时得卖生菜?”于是公为之大笑而易之。
“德迈九皇”,因避谐音而改易。此事亦可见昆体四六行文谨严,讲究用语典雅,力避俗语,这和南宋四六的世俗化使用及日常化用语有明显区别。上文曾提及的杨亿《答契丹书》,其中的“邻壤交欢”,因为真宗认为“邻壤”有“朽壤、鼠壤、粪壤”之嫌,故杨亿遽改为“邻境”。此事在王应麟《辞学指南》卷一中将其列为“语忌”条举例之一。可见,杨亿对四六文用语也是推敲讲究的。范镇《东斋记事》卷三载:
夏英公竦尝言:“杨文公文如锦绣屏风,但无骨耳。”议者谓:“英公文譬诸泉水,迅急湍悍,至于浩荡汪洋,则不如文公也。”
夏竦用“锦绣屏风”来评价杨亿的文风,当是针对杨亿文章的典丽辞采而言。
杨亿“一代文宗”的地位无可置疑,宋人对此早有定论。
欧阳修最早对杨亿的“文豪”地位加以肯定,《归田录》卷一云:
杨大年每欲作文,则与门人宾客饮博、投壶、奕棋,语笑喧哗,而不妨构思。以小方纸细书,挥翰如飞,文不加点,每盈一幅,则命门人传录,门人疲于应命,顷刻之际,成数千言,真一代之文豪也。
曾巩《隆平集》卷一三亦云:
真宗常谓王旦:“(杨)亿词学无比,后学多所法则,如刘筠、宋绶、晏殊而下,比比相继。文章有贞元、元和风格。”
南宋周必大指出:
一代文章必有宗,惟名世者得其传。天生斯人,固已不数,向非君师作而成之,则其道不坠於地者几希。若稽本朝,太祖以神武基王业,文治兴。斯文一传为太宗,翰林王公元之出焉。再传为真宗,杨文公大年出焉。长养尊用,风示学者,虽间以刚直被排斥,而眷顾终不少衰。(《初寮先生前后集序》)
以王禹偁、杨亿为北宋文坛前后相继的两大宗主。黄庭坚也曾将王禹偁与杨亿并称,在《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其七》中云:“元之如砥柱,大年若霜鹤。王杨立本朝,与世作郛郭。”
《宋史·杨亿传》记载道:
文格雄健,才思敏捷,略不凝滞,对客谈笑,挥翰不辍。精密有规裁,善细字,起草一幅数千言,不加点窜,当时学者,翕然宗之。
作为“一代文宗”的杨亿,其四六文成就同样得到宋人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赞扬。大中祥符六年六月,时为知制诰的路振撰《杨亿除太常少卿分司西京制》云:(杨亿)“早以清才,入居丹禁。雍容可尚,博雅有闻。名实相符,久参侍从之列;文采足用,克施演润之功。”称赞杨亿的“雍容”、“博雅”,并对杨亿足称“演润之功”的“文采”特别予以肯定。宋庠《元宪集》卷三十五《谈苑序》更是明确指出:“故翰林杨文公大年,在真宗朝掌内外制,有重名,为天下学者所服。”从宋太宗对杨亿的赏识,到宋真宗对杨亿的重用,都是因为杨亿的词学成就,就是在真宗对杨亿疏远、受谤被贬的时期,真宗对杨亿的奏章仍是盛赞不止的。《资治通鉴长编》卷八十五云:
(大中祥符八年八月)庚寅,知汝州、秘书监杨亿言:“部内秋稼甚盛,粟一本至四十穗,麻一百至九百角。”上览其章,谓辅臣曰:“亿之词笔冠映当时,后学皆慕之。”
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将时人文章分为两等:“有山林草野之文,有朝廷台阁之文”,认为“朝廷台阁之文,则其气温润丰缛,乃得位于时,演纶视草者之所尚也”。既而推崇杨亿等人的制诰文曰“本朝杨大年、宋宣献、宋莒公、胡武平所撰制诏,皆婉美淳厚,过于前世燕、许、常、杨远甚”,是将杨亿的四六文定位于唐人制作之上的。对于杨亿的表启文名句,《青箱杂记》卷五也有记载,即“介推母子,愿归绵上之田;伯夷弟兄,甘受首阳之饿”一联③此 联见大中祥符六年杨亿分司西京时所上谢表,《武夷新集》及《全宋文》无,为散存佚句。及“已挤沟壑,犹下石而弗休;方困蒺藜,尚关弓而相射”一联④此联见大中祥符七年杨亿贬知汝州时给友人的启文,《武夷新集》及《全宋文》无,为散存佚句。,对于这两联,叶梦得《石林燕语》卷七、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卷六均有大致相同的记载。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卷六“本朝名公四六”条对北宋四六名公有成就者一一列举,分别是“多称王元之、杨文公、范文正公、晏元献、夏文庄、二宋、王岐公、王荆公、元厚之、王履道”,王禹偁列首位,其次则为杨亿,而且对杨亿就是列举上述两联为例的。
总之,杨亿的一生是以词学超群的词臣为士人所推重,其所代表的昆体四六对当时文坛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不仅如此,杨亿及其昆体四六还对北宋中后期乃至后代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昆体四六在北宋古文运动中产生了尤其突出的影响,祝尚书先生认为“作为宋初古文运动失败的主要标志,是以杨亿为代表的‘西昆派’骈文占领并统治文坛。”指出“杨亿振起唐大中以后衰滥的骈文文风”,“不正是从反面来纠正宋初古文运动的严重弊端吗?”[9](P105)的确,宋初三朝在祐文政策刺激下,崇文风气形成,诗赋创作复苏,骈文领域也不例外地有了新的变化,以杨亿为代表的昆体四六对当时文坛产生了较为长期且深刻的影响,昆体四六一方面上继唐五代骈文、宋初徐铉骈文而来,另一方面,又下启宋体四六,通过追述三代之风、归正汉唐雅正之风的四六文创作理念和卓有成效的四六文创作实践,为欧公变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可以说,昆体四六和其后的欧苏派四六一样,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1]李一飞.杨亿年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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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杨庆存.宋代散文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4]赵彦卫.傅根清点校.云麓漫抄[M].北京:中华书局,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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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刘彦.西昆之首,时文之冠——杨亿骈文研究[D].湖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4.
[9]祝尚书.北宋古文运动发展史[M].成都:巴蜀书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