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

2013-01-01 00:00:00鹤蜚
鸭绿江 2013年6期

鹤 蜚,本名孙学丽,生于大连,研究生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辽宁文学院第三届青年作家班。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中国作家》《钟山》《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出版小说集《土豆在飞翔》等多部。

回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使时间的流逝变得甜美。

——题记

秀芝忽然想要带丈夫姚远到登沙河镇上的红光照相馆去照相。照相是让人多么高兴的事啊,可对她丈夫来说是却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对秀芝来说也不是特别从容的事,毕竟她挺着个几个月大的肚子。秀芝托人带信儿给婆婆,让婆婆派人套一辆马车到旗杆底的家里。对于婆婆的家人来说,儿子和媳妇两个人都不算是正常人,一个是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一个是几乎不能自理的病人,这种状况下他们还有心情去镇上照相?大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认为是突发奇想,但是对于秀芝要做的事又都能理解。大家早就领教了秀芝的倔强和执拗,凡是秀芝要做的事,必然要做,必须要做,必定要做。于是婆婆派了车也派了帮手到秀芝家里。

要和病重的丈夫去照相,看上去似乎有些不近情理,但是对秀芝来说,这是她当前最重要的事情。从丈夫回家那天起,她就有了照相的想法,现在甚至后悔没早点去镇上。是啊,刚回来的时候就应当去,只是当时丈夫病得很重,面色灰黄,一脸倦容,看上去疲惫不堪,秀芝便暂时放下了照相的念头。立夏以后,丈夫的气色渐渐好起来,有时在院子里坐好久,有时还会在院子里走走。秀芝仿佛看到了希望,就又有了去镇上照相的想法,但只是想想而已,不会这么匆忙。早晨,秀芝拉开窗帘时,丈夫并没有起来。最近,丈夫会早早起来,倚坐在炕头,坐在那里看着她把窗帘拉开,打开窗子。他看着窗外院子里的槐树的绿油油的叶子,闻着早晨清凉的气息,听着夏蝉拉帮结伙般欢畅地鸣叫。但这个早晨,丈夫好像浑身没了力气,秀芝准备扶丈夫起床的时候,丈夫却闭着眼睛,好久好久才睁开眼睛,眼睛里满是迷茫,仿佛不知身在何处,完全没有了气息。昨天晚上丈夫还讲故事给秀芝听呢。秀芝吓坏了,害怕哪天早晨丈夫真的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结婚的时候,因为日子定得匆忙,甚至有些措手不及,他们竟然没照过一张相。结婚不久,姚远就离家回到了天津,而当秀芝每次想念丈夫的时候,有时竟然模糊了他的模样。其实五年的时间里,丈夫回家没有几次,第一次是秀芝的小姑出嫁的时候,丈夫回家住了一周;还有一次是爷爷去世,丈夫回来奔丧。秀芝认识姚远的时候,姚远在外求学,正放寒假,他回家探亲顺便参加哥哥的婚礼。在秀芝看来,好像只有喜丧这样的大事才能让丈夫回来,唯一一次看上去似乎没有缘由的回家就是这年的春节,好久不回家的姚远回家住了一个多月。后来,秀芝才知道,春节后姚远要远去日本留学,这次回来是为了告别的。结果回天津没多久,连去日本的船票还没来得及订,就发现得了严重的肝病,便从天津回来了。

这次回来,似乎再也无法回去了。

虽然姚远没回来几次,但是几乎每次丈夫回来,秀芝都想和他一起去照相。这个念头始终在她的脑子里盘旋着。一个人的时光里,有很多时候,她甚至想不起丈夫的模样,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这让她偶尔有些怨恨自己。自己不是那么深爱着丈夫吗,怎么会想不起来他的样子,这简直是可耻的行为。后来,秀芝有了一张丈夫小时候全家人的合影,但照片上的人很多,丈夫那时候还小,坐在爸爸的膝上,照片上的人也很小,照片也很旧,看不真切。有一次,可能是她的侄子写信给他了,不久,姚远给她寄来了一张照片,是张证明照,照片上的姚远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梳着分头,戴着眼镜,额头光亮,目光清澈。秀芝经常拿出来看。照片的边缘看得甚至有些磨损了,但她还是看。她就是看不够他,从心眼儿里喜欢他,欣赏他,崇拜他,不想知道他的过去将来,只是喜欢他就行了。有了这张照片,秀芝觉得日子不那么寂寞了甚至变得丰满起来,但让秀芝遗憾的是,那是姚远一个人的照片,照片上面没有她,家里的墙上也没有一张他们两个人的合影。如果两个人不能在一起照张相挂在墙上,那感觉就像自己没有真的嫁给他,幸福也不那么真切,这让秀芝心里隐隐不安。

新婚里有一天。姚远托着秀芝的脸看了好久,不明白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喜欢自己。嫁给我真是可惜了,他说,你比天津小白楼街上的模特儿姑娘们不知道要漂亮多少倍。对呀,这么美的一张脸应当照张相,不然我想你了怎么办?丈夫像是想起了什么,看上去还有些孩子气。秀芝当时不知道什么是模特儿,但她知道自己在丈夫眼里比最漂亮的女人还漂亮,心里暖暖的。他们想到照相时,正是正月里,镇子上的照相馆关门了。正月里谁还会想着挣钱,挣再多的钱不就是为了过好年,过好日子吗?总之他们始终没有照成相。她多么渴望拥有一张和丈夫的合影啊,像红光照相馆橱窗里的那个漂亮的女子,红色旗袍下,一双红色的绣花鞋,那双脚胆怯而又羞涩地缩在绣花鞋里,两只脚挤靠着,衣襟里包裹着她水一样柔嫩的身子。她挽着新式的发髻,脸上涂着粉红色的胭脂,目光里含着微笑,依偎在男人的身边。虽然彩色照片的颜色有些夸张,但掩饰不住女子一脸的羞涩和幸福。在秀芝看来,那个男人远没有丈夫姚远英俊,但这并不影响秀芝对那个年轻女子的羡慕,每次路过照相馆,秀芝都会对着橱窗驻足好久。

秀芝跟姚远有个秘密约定,这约定能让秀芝从容地应对所有的质疑和不解。像丈夫娶她前跟她说过的那样,他会离家很久,也许好多年不会回来,不能天天照顾她,不能给她太多的承诺,也不能给她想要的那种“幸福”……但秀芝还是嫁给了姚远。那以后,时光过去了很久,姚远竟然真的一去好久都没回来。只是这一年的春节,姚远却一反常态地在家住了好久,那又是他们俩的另一个秘密。姚远回来是为了永远的告别。但姚远走后,秀芝发现自己怀孕了。秀芝正想让侄子写信告诉丈夫,没想到,才走了不久的丈夫突然回来了。

姚远病得很重。

天天侍候病中的丈夫,尽管充满了悲伤,但能天天守着丈夫,也让秀芝感到辛酸的幸福。秀芝家的柜子里叠放着各种绸缎,大多是请她绣花的。以往她的生活就是一个人天天对着那些绫罗绸缎,在那些绸缎上飞针走线,描龙绣凤。秀芝绣花时的脸上似乎很平静,但她的内心却五彩斑斓,眼前都是丈夫的影子。她把相思和回忆都一针一针地绣进了那些绸缎,她的手像一只飞舞的彩蝶,闪烁在那缤纷的花丛中。她用绣花打发时间,编织着自己才能体会到的幸福。现在,终于等回了丈夫,可以天天陪伴在丈夫身边了,秀芝却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就像绣在缎面上的龙凤花鸟山川河流,虚无得不真实。结婚五年,她从来没这么幸福过踏实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悲伤这么难过过。终于可以守着丈夫了,却那么短暂,幸福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幸福是什么,为什么这样短暂?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拥有丈夫,也许自己根本无权享受这份幸福。秀芝从不抱怨,这是她自己的选择。秀芝像是有预感,这份幸福来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知道,姚远这样英俊有文化见过世面在外面闯天下的男人,本来就不属于自己这样的乡下女子。自己就像偷拿了人家的东西,早晚会被发现,早晚是要还回去的。

显然,这一次回来,姚远没有了以往的意气风发,倒似乎一下脱去了孩子气变得成熟了,姚远的肚子一天天地肿胀,肝病带来的浮肿越来越严重。可能想到将不久于人世,姚远满脸哀愁,目光无神。可能心里装满了悲凉吧,不到三十岁……秀芝的婆婆本想让儿子到家里住,但是秀芝坚持由自己照顾丈夫,她知道丈夫得的是不治之症,还有传染性。她不在乎,只想拥有和丈夫的最后时光。天晴时,她扶着丈夫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会儿帮他搬椅子,一会儿给他倒水,一会儿给他煎药喂给他喝,一会儿又到院子里摘青菜,给他准备清淡的餐食,从早忙到晚。姚远从没有这么长时间和秀芝在一起,他在小院子里看着她一个人屋里屋外地忙乎时,心里经常会涌出感动和悲凉。秀芝是小脚,为了干活方便,她把肥裤脚裹缠起来,这样就把整个小脚露了出来。她穿着自己绣的绣花鞋。他当年就是被她的巧手吸引了。简直有些荒唐,他甚至有些奇怪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她生活在一起。她是自己的老婆吗?奇怪,自己怎么没有那种做丈夫的感觉?姚远想不明白,秀芝这样秀气又聪明伶俐的女子怎么会喜欢自己呢?有时他想,秀芝真是可怜,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也永远不会知道做丈夫的内心在渴望什么样的生活,曾经过着怎样的生活。还有,未来,是啊,未来。

姚远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未来了。

姚远帮着秀芝把窗子全部打开,然后坐在那里,看秀芝在院子里忙碌,看她晒被子,看她摘豆角,陪着她在树荫下绣花。有时他看着看着就呆住了。 姚远常常会开玩笑说,秀芝你真笨啊干吗嫁给我啊。有时会说,你的手真巧啊,娶了你真是福气啊。可是有时他的目光会暗淡下去,眼睛里又多是绝望了。

为什么好日子都那么短?

秀芝从来没有这么细心地照料丈夫这么久,从来没有和丈夫说过那么多的话。秀芝跟丈夫讲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时候丈夫的胸前有一枚校徽,秀芝说她当时就想摸一摸那个校徽,秀芝说她终于摸到了,还紧紧地攥在手里。

有一天,秀芝和侄子到山上去采黄芹给他煮水喝。听说新鲜的黄芹可以排毒。结果那天秀芝崴了脚,是被侄子扶回来的。但她只在炕上歇了一会儿,就下了地。秀芝先是摘弄,再清洗,后煮,终于,秀芝兴冲冲地端来了药。姚远早闻到空气中苦涩的味道了,知道没有用,也不想喝,但看到秀芝在灶间一瘸一拐转来转去地忙乎,看到秀芝眼睛里的期盼,又不忍心了,硬着头皮喝下去。秀芝脸上现出幸福的笑容,仿佛眼前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一个听话的孩子。那天晚上,因为心里难受,他装作很困的样子,早早地躺下了,却偷偷地打量着秀芝。秀芝侍候好姚远躺下后,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脱了鞋,脱掉袜子,袜子粘在脚上,脚上都是血渍,一定是采药时磨破了脚。秀芝把两只小脚放到热水盆里时,偷偷地吐了吐舌头,看样子痛疼不已。姚远甚至听到了秀芝咬牙的声音,看她转过头来,连忙闭上眼睛。姚远不解,秀芝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什么,这辈子来还债的?姚远开始心疼秀芝,开始站在她的角度去想。秀芝的幸福简单而真实。那天晚上,看到疲惫的已经睡着的秀芝,姚远爬起来,心疼地把秀芝的一双小脚握在手里,继而轻轻地搂进怀里。那一刻,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MzPWNehCCkARPk0txTqsMA==不解,不相信自己怎么竟然会如此心痛。秀芝,我们的缘分真的很浅。为什么这么浅?他哭着问自己。秀芝一动不动,任凭姚远握住自己的小脚。姚远并不知道,秀芝的泪水已经浸湿了枕巾。

在天津住院时,医生说姚远活不过这个夏天,本来他不想让家人知道,后来,扛不住了,他还是回来了。但是两个月、五个月、整个夏天过去了,姚远竟然活了下来。似乎这一切是一场骗局,而这骗局正一点点被日子暴露出来。似乎,他竟然奇迹般地好了,有一阵子,他面色红润,能一口气喝下一大杯新鲜的牛奶再加上一大碗小米粥……在秀芝的精心照料下,姚远的性情也好起来了。姚远有一本书,压在枕头下面,刚回来的一段时间里,他经常一个人翻看那本书,在院子里休息的时候也带在身边,有时经常翻到某一页看好久,有时是一副失落的样子,有时又像是被书里的某一处深深吸引了。仿佛书里面有无穷的世界,大到永远看不完。秀芝隐约感觉丈夫是在看书里的什么东西而不是书本身,或许是一张女人的照片,或许是藏于其中的一封缠绵的情信。不过,秀芝仅仅是想想而已,秀芝从来不去翻那本书。也不想知道照片里是谁,不想知道进驻丈夫眼里的那个人在哪里,在干什么(如果有的话)。那是属于丈夫的秘密。既然是秘密,秀芝就应当一同保住这个秘密。丈夫回家了,回家了就属于她李秀芝了。后来,姚远看书的时候渐渐少了,有时好些天都不会动一动那本书。有时,秀芝正摘着菜,一抬头,看到姚远正呆呆地看着她,他们相视一笑,像过了几十年的夫妻,静默无声,却装进了彼此的心里。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只有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才能入睡,他说摸着她的肚子好比摸到了儿子。

姚远对秀芝越来越温存,他告诉秀芝,他要好起来,要等着儿子出生,长大,然后叫他爸爸。

早晨,姚远的肚子又痛了,痛得他一脸的汗珠。秀芝端过水来,姚远大把大把地吞止痛药。

秀芝没有说去医院,却说,咱们去照相吧。

好啊,姚远忍着痛,不加思索地回答,去,照一张全家福。

全家福?

是啊,你,我,我们的儿子,一起去照全家福。姚远看着秀芝,摸了摸秀芝的肚子,用力点了点头。

秀芝住在旗杆底,离娘家不远。旗杆底是小镇,婆家在登沙河,是大镇。秀芝嫁给姚远后,在婆婆家住了两年,婆婆不想让这个倔强的儿媳妇在婆婆家看姑嫂们的脸色,就差人在秀芝娘家的小镇旗杆底给她盖了房子。房子有正房和东、西厢房十几间,还有一个大大的院子,院了里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平时陪着秀芝的是婆家跟过来的一个姑娘小菊,哥哥和娘家侄子也会过来帮着做一些体力活。后来,侄子和小菊结了婚,侄子一家就和秀芝住在一起。秀芝仍然做着绣娘的活计,只是很少离开旗杆底到别人家,只在家里绣。秀芝的巧手和绣工是远近闻名的,永远也不用发愁没有活计。她家炕上、柜子里到处都是等待描龙绣凤的绫罗绸缎,那些新嫁娘都喜欢秀芝的手艺,新婚的床上有了秀芝的鸳鸯龙凤彩蝶金鱼才是荣耀的事。秀芝与姚远的故事远近闻名,许多人就是冲着勇敢的秀芝慕名而来的。看过秀芝的人,都说秀芝的美丽和巧手绣出来的景色一样好看。秀芝天天绣着活计,不觉得累。她一点点地绣着自己的幸福,也守着自己的幸福。

从旗杆底的家中到登沙河镇有五里地。

姚远被安顿在马车上,后背垫着厚厚的被子。秀芝的侄子赶着车,稳稳地往登沙河镇去。旗杆底虽然不及登沙河大,却比登沙河有名。旗杆底原本没有名字,早年这里隶属登沙河。路过旗杆底车站时,秀芝想起了姚远给她讲过的旗杆底的故事。这里曾经出过一位越姓大官。据说这位越大人在天津判错了案,错杀了人,不仅自己被贬为庶人,关进大牢,还殃及九族。原来做官的人家要升旗杆挂旗子,越大人出事后,越大人老家的旗杆自然要撤掉,旗子也要落下来,落到了旗杆的底部。好容易出了个大官却是这样的结果,为了记住这个耻辱,警醒后人,当时的县官把越大人老家的地方从登沙河划分出来,取名旗杆底。

姚远十六岁时一个人离开家到天津上学。秀芝因为听过旗杆底的故事,就联想到那个越大人在天津的过往。天津是怎样的大城市?秀芝问过丈夫是不是因为越大人才考取天津的大学?也许是吧,姚远说道。姚远想对秀芝说,以后有机会要带秀芝到天津去玩。是啊,这么多年,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要带秀芝到天津去?但是姚远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姚远不敢提起这件事,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还是收藏在心里吧。

登沙河镇境内有一条宽阔的大河,河的东岸有一个龙王庙。登沙河虽然因河得名,但由于登沙河近海,周围多是打鱼为生的渔民,使得龙王庙的香火格外旺。龙王庙的墙外面,依墙长了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方圆几百里都看得见。传说两棵银杏树是一对恋人化成的。远远看去,银杏树一棵高大一棵矮小,一棵壮实一棵丰盈,一棵清秀一棵妩媚,树的根部紧挨着,高大的树冠互相纠缠着,在风中拥抱着,分不清彼此,像是一对恋人。据传有一个年轻的后生出海打鱼,新娘子几乎天天到龙王庙为丈夫求平安,有一天,大风掀翻了船,后生没有回来,新娘就哭倒在龙王庙里。龙王爷不忍心,把后生救了上来,后生回来时新m9r/3uTYKvHRai1ez3k9MA==娘已经死去,后m9r/3uTYKvHRai1ez3k9MA==生也悲伤至死。从此,他俩化成一对银杏,在龙王庙里长相厮守。

远远看去龙王庙里烟雾弥漫,秀芝想起这天是阴历六月十三,正是龙王爷的生日。怪不得大街上的人都一脸喜气。每年龙王爷生日时,当地人都要去拜龙王爷,求龙王爷保佑出海打鱼的人平安。姚远想起小时候和小伙伴们去龙王庙偷吃供果的情景,恍惚间却已经丢失了那么多的岁月。秀芝却在心里对着龙王庙的方向默念着祈祷着,她偷偷到过龙王庙许多回,求龙王爷保佑丈夫早日好起来。

秀芝嫁给姚远时才十六岁。秀芝看看身边的姚远,不由得向他靠了靠,两个人挨得很近,姚远搂住秀芝,默默地把秀芝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大手里,秀芝的心怦怦地跳着。秀芝的手,柔软细腻。姚远闻到秀芝头发上一股松木的清香,那是秀芝盘发时用的松木胶的味道,姚远使劲嗅了嗅鼻子。姚远在想,我走了,她怎么办? 第一次,他仔细地想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和秀芝结婚,难道不是自己真的喜欢她吗?如果不喜欢,又怎么会和她结婚?

那年她才十六岁。

姚远总有忙不完的事,他心里装着远大的理想和主义,他在学校参加学生聚会,参加游行、罢课、请愿,天天四处奔波,总之,他是个激进的学生,脑子里装的是和秀芝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们本来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他突然得了重病,这时候他也许正在往国外的船上,抑或是已经走在了异国他乡的大街上,他追求的东西不是她这样的旧式女子所能懂的……

他们各自想着心事,马车到了登沙河的大桥上,姚远让马车停下来。刚刚下过雨,河水丰沛湍急,两岸树木繁茂葱郁,连野草也长得疯狂。望着开阔的大河,姚远突然感觉心情特别清爽。多好的景色啊。

他们坐在马车上,四处是绿油油的田野。

那一年冬天,秀芝一个人到登沙河镇上有名的大户人家姚家去当绣娘,为姚家的大公子结婚的一应备品绣花。本来,姚家结婚用的东西早早就备好了,谁知道临结婚前,新娘家派媒人打听,问是不是按惯例准备了龙凤呈祥的被面,用的脸盆、毛巾上面有没有龙凤之类的图案。如果有这样的铺的盖的用的要统统换掉,因为新娘小时候,曾经被一条蛇钻进了裤管里,吓得大病一场,三天都没有醒过来,从此提起蛇就如要杀了她一样,与蛇相近的东西也不敢碰不敢看。本来男女双方已过完礼了,有一天晚上,新娘突然梦见新婚的被子上有条蛇在爬行,自己还被蛇咬了一口。新娘吓坏了,忙让人打听婆家是不是做了这样的物品。一打听,果然绣了龙凤的被面和枕头等用品。龙和蛇十分相近,万万不能用。姚家这才知道未来的媳妇怕蛇,还梦见被蛇咬了,就收起了绣好的东西,一切重新准备。

时间紧,结婚的日子都定了,再去订做怕是来不及,就打听到了秀芝家。秀芝和娘本来正在家里给另一户要娶妻的人家做活,因为姚家活要得急,秀芝就应姚家人的要求,住在了姚家。秀芝到了姚家,天天对着一大堆的被面褥面枕头窗帘等飞针走线,起早贪黑地为姚家大公子赶活儿。

秀芝非常聪慧,不让描龙绣凤,那就绣鸳鸯戏水,绣彩蝶飞舞,绣牡丹花开,绣孔雀开屏,绣金枝玉叶,还有松鹤延年,锦绣河山。秀芝一双巧手想绣什么就绣什么,要多吉祥有多吉祥。一开始婆家怕秀芝的手艺不如她娘,怕秀芝绣不好,专门请来画匠画了许多画。但是画送来一看,根本就没有秀芝绣出来的好看。秀芝绣出来的东西都活灵活现,让人看着不禁惊叹。

那段日子,秀芝一个人住在姚家,天天埋在一片片锦绣中,一个人描绘着整个世界,丝线飞舞,五彩纷呈。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好像那日子是她秀芝自己的。秀芝用心在画在描在绣,她用自己的心穿针引线,把一个个憧憬都绣在了乾坤之中,绣在了遥想之中。

正是十六岁的花季,不知那时的秀芝天天怀着怎样的心情为人做嫁衣,那是秀芝第一次离开父母,离开朝夕为伴的兄弟姐妹,一个人带着胆怯和陌生,也带着新鲜感只身住在了姚家,细心地将手中那些缜密的针脚随着丝线一点点幻化成蝴蝶、鸳鸯、仙鹤甚至草原、蓝天、骏马。秀芝的想象力极其丰富,手中的丝线成了她内心的表达,那里有她女孩子最美妙的遐想。

已临近年根了,用不了多久姚家的新娘就会被八抬大娇抬进来。她会是什么样的女子?她怎么会这样有福气?秀芝常常想。秀芝看到还有最后一块被面就要绣完了,突然觉得有些累。她住在姚家西边的小院子里。她站起来,想一个人到院子里走走,来了一个多月了,她还从来没有认真看看这个院子,从来没有在院子里走走。就要离开这里了,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来了,这里属于那个漂亮的有福气的新娘子。秀芝想走出大门,却看到大门侧面有一个小边门,她从边门走进去,看到里面是一个大大的院落,三面建有高大的青色砖瓦的二层楼房,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梧桐。秀芝看得愣神,突然间下起了大雨,突然下起的大雨把秀芝赶了回去……

她回到屋里,绣花鞋已经沾上了泥巴,她把鞋脱掉,放在了门口,一个人默默地上了炕。炕烧得很热,但秀芝的心却突然出奇地冷,她看了看叠得整整齐齐的绣好的绸缎,想着即将拥有这一切的新娘子,她第一次,那么强烈地羡慕起这个新娘子。听说她和自己一样大,盖上这样的被子,住在那样的楼房里会多有福气啊。她轻轻打开最后一块被面,这是一块鹅黄色的缎面,要在上面绣什么呢……秀芝突然想哭,她的眼里竟然真的盈满了泪水……

这是谁的鞋子,这么漂亮,简直就像是艺术品。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子出现在门口,蹲下身,拿起秀芝那双漂亮的沾有泥巴的绣花鞋,仿佛看到了珍宝一样,认真地欣赏。这是你的鞋子,这么小的鞋子你能穿上吗?他的目光烫着她了,像是他握住了她的脚而不是鞋子。秀芝脸一下子变得绯红,手上的针扎破了指头。她是故意的,但是仍然不觉得痛。年轻男子冲着秀芝调皮地笑着,像阴郁了好久的天空突然亮了起来,秀芝的眼泪一下子冲出眼眶,四周一下子开阔起来。年轻男子是姚家的二公子姚远,当姚远的目光从绣花鞋转到秀芝的脸上时,秀芝停下手,脸更红了。秀芝惊异而疑惑地看着这个年轻的男子。他高大,帅气,质朴,面庞清秀,白净,干净。这是一张让她窒息的脸,不同于她看到的任何一张脸。秀芝被这张脸吸引住了……秀芝慌张地站起来,却没了力气,一下子倒下去。二公子忙跑过来一把抱住了秀芝……窗外的雨停了,太阳从窗户里冲进来,把秀芝的心都烤化了。

秀芝在姚远的怀里不知多久才从晕眩中醒过来。

一定是绣花累的。姚远对醒过来的秀芝说。

秀芝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晕倒。

你的手真巧啊,能帮我绣一个手帕吗?

她点了点头,满面羞红。绣什么呢?她羞怯地问。

你等着。

姚远跑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宣纸,上面画着兰花,旁边写了两个字。你帮我绣上这两个字,幸福!

幸福?秀芝重复着这两个字。这两个字重要吗?

当然重要。

幸福是什么?

幸福……幸福就是一种感觉,就是爱。

爱?秀芝的心狂跳不已。

爱就是有人会为你担心,会帮助你,会舍弃他自己而爱你,就像活着,活着就是幸福,而爱与幸福是并存的。

你知道吗?刚才你脸贴着被面的时候就是幸福,遇到自己喜欢的事和人高兴的时候也叫幸福。

姚远告诉秀芝,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幸福,像你出来绣花挣钱是为了家人幸福,你来我家绣花是为了新娘子幸福,将来你也会幸福的。

秀芝的心突然痛起来,自己怎么会幸福呢?她想,我一个绣娘,我有幸福吗?

姚远像是在演讲。幸福就是当我们心中已经渐渐平息狂热的激情,能有一个人看着你慢慢变老,幸福是两个人惺惺相惜,相濡以沫,幸福是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幸福就是两个人彼此永远在对方的心里……

我们年轻人就是要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姚远认真地说。

秀芝按照姚远的吩咐,绣了带有兰花和幸福两个字的手帕,只是那两个字被秀芝分开来,绣在了两个手帕上。她把带“福”字的手帕送给姚远,另一个带“幸”字的手帕留给了自己。

不要以为秀芝从此就与绣娘结下了渊源,事实上,当姚家的大公子洞房花烛的时候,当那个美丽的新娘子盖着秀芝亲手绣的被子时,秀芝早已回到了家。

秀芝病了,得了大病,并且一病不起。

秀芝从姚远家回来后就病倒了,她已经有好几天不吃不喝,像《红楼梦》里的黛玉小姐一样病怏怏地躺在炕上,家里人愁得什么似的,到处找人也看不出毛病。有一天,娘在秀芝的怀里发现一块手帕,绣着兰花,还绣着一个“幸”字。这应当是一对手帕,另一个手帕可能绣着“福”字。眼见着女儿一天天瘦下去,娘心痛不已。莫不是?有一天,娘终于像想起了什么,贴在秀芝的耳边,悄悄地说,秀芝,好闺女,你不能这样折磨娘,你想要什么告诉娘,想要的东西娘一定会给你弄来。

秀芝摇了摇头,秀芝知道她要的东西娘弄不来。

娘一定会给你弄来,你告诉娘吧。

秀芝只有十六岁,但是十六岁的秀芝却说出了让所有人不敢相信的话,她紧紧攥着那个绣着“幸”字的手帕,说娘,我想要幸福!接着秀芝说出来的话把娘和家里人吓坏了,她竟然看上了大户人家姚家的二公子姚远,那个从天津放假回来参加哥哥婚礼的大学生姚远。

好在不是大公子。但家里人更为难了。那二公子是大学生,是有文化的新派人物,就算你秀芝心灵手巧,就算秀芝聪慧过人,就算秀芝年轻貌美,但是以你秀芝的家世,以你秀芝读的那点书,以你从小到大的那个天地,你秀芝的一切一切怎能与人家的二公子相配,怎么会有这样不着边的想法啊?正因为如此,秀芝才会绝望,才不吃不喝,秀芝不想活了,秀芝的心里已经没有别人,秀芝的世界一下子让二公子姚远给填满了。如果一生中不能嫁给这样的男子,不能得到二公子所说的那种幸福,那么活着是没有意义的。

于是,秀芝打定主意要饿死自己。

那么好的人家怎么会没有订下好人家的姑娘呢?

秀芝的眼睛里全是酸楚与绝望。

也许人家早就成亲了,或者订亲了, 要是人家订了亲你也要嫁是不是……

秀芝的眼睛里有了更深的酸楚。如果可以,她真的不在意。她只要二公子所说的那种幸福。

从来没有人发现柔弱的秀芝会有这么倔强的性子,为了那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富家公子送命断魂。没有办法了,眼看着女儿如开过的花儿一样一点点地要枯萎了,娘请了媒人带着厚礼去和姚家提亲。

结果是注定没有结果的。秀芝照例迷糊着,只想一死了之。

眼看秀芝真的不行了,媒人再次来到姚家,只求姚家二公子姚远能亲自去一下,去看一眼为了他而断食的那个姑娘,见她最后一面,尽一点道义。你不是新派青年吗,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姚远无奈地去看望秀芝,秀芝睁开眼看着姚远,这一看让秀芝更加绝望,是啊,姚远是多么英俊啊,那清秀的面庞简直要了秀芝的命。这样一张充满朝气的脸怎么会看上一个包裹着小脚的女人?秀芝看到高大的二公子姚远站在炕沿边,目光透着不解和可怜。姚远不知道他对幸福的解释会害了这个年轻的姑娘,当秀芝把幸福两个字绣在两个手帕上并且只送给他一个带福字的手帕时,姚远就隐隐地有些不安。他认真端详着秀芝,见到秀芝之前他并不知道在自己的家里,一个躲在屋里绣花的女孩因为自己的一次意外闯入,而一点点偷偷地把他变成了自己的男人。姚远怀里揣着不解也揣着冷漠,他竟然有些痛恨自己,自己一时兴起的胡言乱语竟然让眼前这个执着的女孩那么痴迷。是啊,看上去秀芝真是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女孩,做着不着边际的相思梦,而且不在乎把自己埋葬。

家人悄悄退了出去,屋里只留下姚远和躺在炕上已经不成样子的秀芝。

我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姚远狠了狠心,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

秀芝闭上了眼睛。

你以后也会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的,也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让我死吧。秀芝的眼里满是绝望。

……

我不可能给你带来幸福。

秀芝睁开眼睛,痴情地看着姚远。

我将来要在外面工作,以后还要走更远的路。也不会带你走。

我想要幸福。只有你能给我幸福。

我以后也不打算回来了。

秀芝的眼泪流了下来。有些绝望。但她却点了点头,冲着姚远用力地点着头。

即使我和别人结婚了你也不在意吗?

我不在意。秀芝摇着头,声犹游丝,死过去了一样。

我还要继续上学,做许多你不懂的事。我也不能经常回来,我在外面有事业。也许永远不回来……

我真的不在意……

姚远弯下身子,抱起秀芝。秀芝绝望地看着他。

我这辈子只想嫁给你

你真是倔强的姑娘。

秀芝脸上满是泪水。这辈子我只嫁给你……你不要我,我也不会嫁给别人,我只想要你给我的幸福……

姚远抱紧秀芝,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亲吻着秀芝,秀芝早已泪流满面……

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姚远竟然答应了这门亲事。

秀芝的病神奇地好了,腊月二十八,鞭炮声中,秀芝出嫁了。她终于如愿地在她如花的年龄里嫁给了英俊的姚家二公子姚远。正月十五刚过,姚远接到一份电报,离开了家。

姚远走后,秀芝一个人重新开始绣花,绣带花边的枕头,绣红色的小孩肚兜,绣惊艳的绣花鞋,绣奔跑的小马驹。秀芝给别人绣,也给自己绣,她的绣活儿总也做不完,那些带来幸福的锦缎铺满了她的生活,占据着她的生活,而姚远则占据着她的内心。

姚远对父母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就这样完了而见死不救。姚远与秀芝匆匆结了婚,而后又匆匆离开了家。有一段时间,姚远自己欺骗自己没有成婚。后来,姚远三年两年才回来一次。再后来,姚远好像已经忘记自己有过家了。但是秀芝不在乎,秀芝只身一人在姚家生活着,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不在乎曾经的行为,秀芝坚信姚远是喜欢自己的。秀芝想,既然二公子肯娶我,那一定是喜欢了才娶的,就像自己不喜欢不爱怎么会去嫁呢。

自从秀芝嫁给姚远,在方圆百里出了名,很多人知道她,都想看看这个倔强的姑娘长得啥样,于是找她绣花的人格外多。结婚后,秀芝从来不去打听丈夫姚远的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姚远是否在家之外还有旧爱新欢,秀芝想既然答应了丈夫的事,既然是自己心甘情愿,就不能有任何怨言,任何时候都不能有,一辈子都不能有。秀芝总是安守着妇道,对着眼前的绫罗绸缎飞针走线,描着自己的锦绣世界。

终于,全家福照片取回来了,照片上似乎看不出姚远脸上的倦容。秀芝也毫不掩饰地挺着大肚子,幸福地依偎在姚远的胸前,他们共同目视前方,甜蜜地笑着。相片还被照相馆放大摆在橱窗里。

姚远欢喜得不得了,拿着相片反复看,相片都磨坏了边角,像当年秀芝看他的照片那样,痴痴地看,看不够地看,看了又看。

秀芝一边照料着丈夫,一边盼望着肚子里的儿子快点出生,想让儿子早早来到世上,看看英俊的给他妈妈幸福的爸爸,但是姚远还是在秀芝怀孕八个月时走了。

那是在照完全家福后不久。

可能是特意折磨人吧,秀芝竟然足足怀胎十一个月。秀芝终于生下了儿子。已是冬天,生下儿子那天,竟然突然下起了好大好大的雨。毕竟是冬天了,冬雨总不及春雨那般滋润,也不及夏天的雨那样欢畅,那样随性,那样荡涤心灵,更不及秋雨那样豪迈、奔放、淋漓尽致……但是冬雨又是那样珍贵,那样不合时宜,那样惹人怜爱……秀芝的婆婆从接生婆手里接过孙子,看着湿淋淋大哭不止的胖小子,说,这孩子就叫冬雨吧。

冬雨是我的爸爸。

那一年,爷爷姚远只有二十七岁,但是爷爷却走了,这个让奶奶梦想成真的男人,从此扔下了奶奶秀芝和他并未谋面的儿子,一个人默默地走了。奶奶是小脚,小得似乎碰一下她就会倒下,但就是有这样一双小脚的奶奶,在爷爷去世以后,一个人领着儿子开始讨生活。奶奶谢绝了所有说媒的人,谢绝了一切可能的惦念,安心地带着爸爸生活着。在奶奶心里只有爷爷,不管是死去还是活着,奶奶一生只会爱这一个男人。奶奶做过奶妈,打过苦工,贩过货,还抗过税,拒缴过公粮。奶奶以她的坚强和韧性坚守着,她相信命运,更相信力量,那种与生俱来的不服输的力量,这种力量支撑奶奶的小脚坚定地前行,走过艰难的时光和漫长的岁月。

我出生时爸爸早已离开了村庄,使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城里人。巧的是,爸爸当兵的部队就在天津,奶奶会经常到天津来,最喜欢去的地方当然是小白楼。小白楼早已不见了模特儿美女什么的,但是奶奶就是喜欢去,喜欢去看那里的光景。每到过年时,爸爸都会带着我们回老家旗杆底陪奶奶过年。我上学以后,由于爸爸妈妈工作忙,寒暑假的时候,我就会到奶奶家去。奶奶不肯到城里来住,和她的侄子我的堂大伯一家一起住。她说那里是她的老窝,她还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奶奶特别喜欢我,大伯家的孩子总说奶奶偏向我。奶奶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喜欢带我出门四处走,碰着老熟人总会说,这是我的孙女美丽,城里人,可聪明了。聪明?你孙女会绣花吗?有知道奶奶故事的老人家就会接着问,逗着奶奶。奶奶就笑,说那是我们家美丽不想学,只要想学一学准会。奶奶总是特别疼爱我,偷偷给我买好吃的,不让别的侄孙子孙女们看到。奶奶怀里揣着一个装过维生素的小瓶子,里面装着味素,只有大娘给我做菜的时候,她才肯从怀里掏出小瓶子,往菜里倒那么一点点。平时,奶奶总是把瓶子揣在怀里,宝贝一样看护着。那时候味素是稀罕物,很贵,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每当奶奶往锅里放味素时,大娘都会笑着说,美丽,你真有福气,看奶奶多疼你呀!

爸爸转业后全家人回到了大连,奶奶也终于离开旗杆底搬到大连和我们住在了一起,奶奶去世前一直在城里颐养天年。突然有一天,奶奶对爸爸说,冬雨,快让猴子(奶奶给二哥起的外号)给我送回老家去,我要回去。爸爸说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奶奶急了,说让你送你就送,要不我自己走。爸爸是绝对拗不过奶奶的,在奶奶的命令下,爸爸和当了大老板的二哥,开着豪华车送奶奶回老家。奶奶一路风尘地往家里赶,一到家,就对我大娘说,快把我送老的衣服找出来,还有给我准备的棺材打开,我要走了。大娘惊得目瞪口呆,忙按奶奶的吩咐去做。奶奶的送老衣服自己早早就做好了,用那双被时光揉搓得不成样子的老手,一针一线缝好的,仿佛把自己所有的岁月一起缝了进去,仿佛要告别曾经给她快乐也给过她苦难的时光,提前为自己打点好了行装,从容而淡定地上路。

一个时辰后,穿戴整齐的奶奶在自己家的土炕上无疾而终,享年八十九岁。

陪伴奶奶的是一对绣着兰花和幸福两个字的淡黄色手帕,还有一张全家福照片。

责任编辑 郝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