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新衣(组诗)

2013-01-01 00:00:00唐力
鸭绿江 2013年6期

唐 力,1970年生于重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作品发表在《诗刊》《人民文学》《诗潮》等刊。曾在国内诗歌大赛中多次获奖。有作品入选《星星五十年诗选》及各种年度选本。著有诗集《大地之弦》(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0年卷)、《向后飞翔》。获首届何其芳诗歌奖、第三届徐志摩诗歌奖。

我是穿着皇帝新衣的人

我是穿着皇帝新衣

盛装出巡的人

所有的人:王公、大臣、百姓、小孩

都来观看吧

都来一眼看穿我吧

我是穿着皇帝新衣的人

我带领仪仗、车队、随从

走在轰轰烈烈的寂寞中

让你们都来看穿我吧

那车队中唯一,穿着新装的人

让一个小孩来指正吧

让我羞耻、尴尬、痛苦、无地自容

两个骗子,一个叫虚无,一个叫理想

骗去了我的灵魂,留下了肉体

我灿烂,忧伤,目空一切

我的新衣名叫……孤独

我是穿着皇帝新衣

盛装出巡的人

一个人冲入了雨中

一个人冲入了雨中

相对于庞大的雨滴,他是

渺小的一滴。他头顶着黑色的公文包

仿佛顶着一朵乌云,中间也许

夹着一支命运的闪电

他冲入雨水中,雨下在了他的四周

他跑,他带动一大群雨水也跟着

他跑。但雨水没有将他淹没

雨水将他的孤独洗得

闪闪发亮

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我是一个画饼充饥的人

十多年了,我仍未将那张饼画完

我是一个雨后送伞的人

不幸的是,我一直赶不上那一场雨水

我是一个马后放炮的人

对未来,对命运,我总是缺乏警觉和预见

我是一个以卵击石的人

我不自量力,以脆弱作为坚强

我是一个螳臂当车的人

我无法挡住肉体衰朽的速度

我是一个望梅止渴的人

我的渴意,使远方的梅树枯萎

我是那个背后捅刀的人

让永生的疼痛,钉在你的背上

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永远做着一些不合时宜的事

归来

房间突然涌起,寂寞的雨意

潮湿的气息,温润的气息

在黄昏里弥漫

庭院的青草上有着落日的气息

有人归来,门环响动

悬挂雨衣的钉子,在战栗

它的战栗一直传到

墙壁深处,古老的时间深处

门开了,归来的人

站在阶前

一滴雨水,嵌在他的肩胛骨

住宿登记

晚,在一家旅舍登记处

我掏出自己的身份证

“你的身份证已经过期”

在夜色的迷蒙中,我立即显得

有些模糊不清,似是而非

我还是我吗,一张纸片的判定

在今夜,仿佛我已非我

一切都显得可疑,一个失效的人

我还能坚决地指认:我依然是

十年前的我?一个乡村孩子

一个谨慎的丈夫,一个勤勉的教师

我能毫无愧疚地说

我已经度过了一个有效的十年?

生命,被一张纸片,轻易否定

我易朽肉体,脆弱不堪

而在今夜,作为一个过期的人

我注定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生日里未完成的诗

在生日里,我曾经写了一首诗

写到半途,突然卡住,就像

我的生活,出现了停顿——

我在一个乡村教书十年。韶华已逝

激情的温度计降低高度。头发逐渐

露出秋后的空地,一阵风吹来

我感到冬日的凉气。我写到一处

一个词语将我噎住,就如

我突然被堵在凋敝的屋里,面对

面目苍凉的命运,目瞪口呆

咳嗽者

咳嗽的声音不能将他带走

——一个站在黑夜边缘的咳嗽者

一个风中饥饿的谷仓

一个身在故乡的异乡人,在黑暗里

黑暗在落,黑暗已经整整落了一夜

数着指头的人不知去向

但黑暗仍不能将他掩盖——

他是一根孤独的刺,钉在黑夜的肺里

钉在五点三十分,在清晨之辰

星在隐没,月亮在潜行

咳嗽者依然在用声音反复地

擦洗自己的身体

擦洗过去的岁月,雨中腐烂的

灵魂,在一个雾气弥漫的凌晨

他一长串的咳嗽,更像一列震响的

火车,刚刚驶离身体——

仍然有漂泊的人 日夜兼程

仍然有肉体压抑不住的惊呼

仍然有疼痛向黑夜深入

仍然有咳嗽从孤独的背后升起

——一个人站在黑夜的边缘,世界的边缘

夜里打鸣的公鸡

夜里打鸣的公鸡肯定是

一位诗人,他一定发现了黑夜

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有着

压抑不住的激情,来不及找来纸、笔

写下血与火的箴言

在空气中,他直接用声音书写——

让一切果敢而敏锐的

灵魂,在暗夜惊醒,一个

夜里打鸣的公鸡是令人敬佩的

他有着不同寻常的勇气

在沉重的雾气下,在简陋的棚屋里

他的啼鸣,公开,响亮,充满警醒的

力量,像斧钺凿击而下

在空气中刻下纹理

一个夜里打鸣的公鸡的命运,是

令人感伤的:我曾经目睹

他杰出的声音,他引吭高歌的抒写

被我的母亲打断,我的母亲——柔弱的

乡下妇女,一把抓住,抄过他的翅膀

将高昂的头颅放在

门槛,一刀宰下,一个诗人的使命

提前终止。母亲说:夜鸣不祥

一只引颈啼鸣的公鸡慷慨就义

只留下他的声音,在暮色的大地上

孤单疾走——

雨水

我不能理解这一场雨水——

它们滂沱地下,肆无忌惮地下

我坐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

在晚上一点多钟,呆呆地看着

这场雨水:它们仿佛是翻身而起

直接从高处跳了下来——

激烈处,屋檐上流下的水

像一匹河流从断崖奔涌而下

地面铺上了一层水的毯子

急速地向前移动

医院安静下来,现实的疼痛暂时

让位于雨的声音,向外看出去

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雨的

声音,我不能理解这场雨水

它下得如此暴烈,下得如此绝望

我呆呆地望着它们,看着

它们身上闪着,路灯破碎的光

秋雨

这一场秋雨下了。秋天的

第一场雨从一册线装书开始

一直下到了书页的外边

一场错过归期的雨,从千年的一首诗

越过宋代的烟柳,清朝的竹篷

下到今夜的瓦棱上

雨声滴答,下得很是寂寥

甚至比一个垂暮老人的晚景,更加寂寥

户外的天空墨黑如漆

柑树,苦楝树,桉树,在雨中

肃立,模糊一片

是雨水取消了事物的界限

欢乐和悲哀,也连成一片,无法分辨

它们都不会比一场雨水长久

在千百年的诗中,雨水留下了

细微的声响和

看不见的伤,难以触摸的疼痛

听着这一场雨水,渐渐地

我也变成了一滴雨水

下在这场秋雨中

窗外下起了雨

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我看不清窗外,雨是在黑暗里

下着。雨会把黑暗洗亮吗

这是我的担心,因为这已是

晚上11点29分,如果黑暗突然

变亮,会有多少人在惊恐中

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又会有多少人一无所知

用身体抱紧睡眠,像抱紧

另一个不切实际的身体

又会有多少床笫燃起熊熊大火

又会有多少做爱的人惊讶地

停下动作,赤身裸体,暴露在

明亮的黑暗里,甚至来不及羞愧

窗外下起了雨,远方

夜行车的声音,短促,有力,必将

和雨水消失在别处

此时,如果雨水洗亮黑暗

就会有孤独的血滴,突然

找不到自己的伤口——

就会有人像我一样,因瞬间的

盲目,而把自己丢失

责任编辑 王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