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无心云外流,望楼几见月当头。太平洋上风涛险,西子湖中景色幽。冲破藩篱归故国,参加规划献宏猷。从兹十二年间事,跨箭相期星际游。”——这是郭沫若在“十二年科学规划”会议上赠给钱学森的一首诗,道出了钱学森“冲破藩篱,回归祖国”的拳拳赤子之心。
出 洋
1935年8月的一个傍晚,钱学森与一群庚子赔款奖学金留学生在上海登上杰克逊总统号邮轮。摄于船上的一张照片留下了他们临行前最后的样子——一群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西装打领带、留着小平头的年轻男子,排成整齐的行列,神情庄重严肃。当杰克逊号缓缓驶离港口,岸上的亲友逐渐消失在远方。此时此刻,钱学森父母——钱家洽、章兰娟目送爱子远赴重洋那悲喜交加的心情不难领会,但钱学森在想什么呢?他终于要去美国了,一个他的祖辈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进入一所陌生而著名的学校。
成 就
当年,钱学森来到麻省理工学院航空工程系学习飞机设计与制造。但是,一年后他就离开了。因为,无论是在性格上还是在科学研究的方法论上,钱学森与麻省理工学院都大相径庭。钱学森想要的是一种理论式的教育,而麻省理工学院的航空工程系,则以培养具有实际动手能力、毕业后就能投入生产的工程师为傲。一位科学史评论家这样写道:“他们心目中的科学家是像爱迪生那样的,而不是像爱因斯坦那样的。”
1936年10月,钱学森转学到加州理工学院,开始了与先是尊敬的老师、后是亲密的合作者冯·卡门教授的情谊。
第一次见面时,钱学森异常准确地回答了教授的所有提问,他的敏捷思维和智慧,顿时给冯·卡门以深刻的印象。
冯·卡门每周主持一次研究讨论会和一次学术研讨会,给钱学森提供了锻炼创造性思维的良好机会。钱学森后来称,在这里的学习使他“一下子脑子就开了窍”,以前从来没想到的事这里全讲到了,内容都是科学发展最前沿的问题,让人大开眼界。
钱学森本来是航空系的研究生,老师鼓励他学习各种有用的知识。因此,钱学森经常到物理系去听课,了解物理学的前沿,如原子、原子核理论、核技术等;他还到生物系去听摩根讲遗传学,到化学系去听L·鲍林(诺贝尔化学奖得主)讲结构化学。这些大师对航空系的学生去听课,毫不排斥,后来还成为好朋友。
在加州理工学院,钱学森感受到了这所著名大学的民主学风和创新氛围,他说:“在这里,你必须想别人没有想到的东西,说别人没有说过的话。拔尖的人才很多,我想和他们竞赛,才能跑在前面。这里的创新还不能是一般地迈小步,那不行,你很快就会被别人超过。你所想的、做的要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才行。”
钱学森很快显示出“比别人高出一大截”的能力。
到加州理工学院的第二年,即1937年秋,钱学森就和其他同学组成了研究火箭的技术小组,他担当起了理论设计师的角色。而火箭在当时还属于幻想中的东西,大家把小组称为“自杀俱乐部”,因为火箭和火箭燃料的研究,实在充满了危险性和不确定性。然而,正是钱学森完成了美国首个军用远程火箭的设计。
钱学森转学加州理工学院3年后获得航空、数学博士学位。钱学森开展了高速飞机的气动力学、固体力学、火箭和导弹的研究,参与了大量工程实践,并和同事一道为美国设计、研制出可以用于作战的第一代导弹,为世界航空工业的建立奠定了可靠的理论基础。
1946年5月20日,钱学森向《航空科学杂志》提交了一篇题为《超空气动力学及稀薄气体力学》的论文。这篇发表于当年12月的论文或许是钱学森在美国时发表的最著名的论文。钱学森所做的,便是设计出了一整套全新的空气动力学公式,将空气的分子结构和气体粒子之间的平均距离等因素均考虑在内。这样,他就革命性地改变了空气动力学家思考的高空高速飞行的方式。这篇论文获得极大关注并被频繁引用。它奠定了钱学森作为美国最伟大的理论空气动力学家的地位。
钱学森声名鹊起,成为和冯·卡门齐名的著名科学家。美国军队邀请他讲授火箭和喷气技术,美国空军以他的《喷气推进》为内部教材。1945年,钱学森已经成为当时有名望的优秀科学家。
1954年,一本名为《工程控制论》的学术著作引起了控制领域的轰动。这本书甫一问世,就赢得了国际声誉,吸引了大批数学家和工程技术专家从事控制论的研究,并形成了控制科学在上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的研究高潮。书的作者就是钱学森。
1950年至1955年,钱学森为了分散美国政府的注意力,决定从事远离军事和国防问题的科学研究。作为世界级的导弹和火箭专家,钱学森很自然地把关注目光转移到一门新兴学科——控制论。他5年磨一剑,开辟了研究的全新领域,并获得了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的成功。多年后,回忆《工程控制论》的写作与付梓,钱学森说:“研究工程控制论只是为了转移美国特务们的注意力,争取获准回归祖国。当时并没有想到建立一门新学科。”
一位美国专栏作家这样评论《工程控制论》:“工程师偏重于实践,解决具体问题,不善于上升到理论高度;数学家则擅长理论分析,却不善于从一般到个别去解决实际问题。钱学森则集中两个优势于一身,高超地将两只轮子装到一辆战车上,碾出了工程控制论研究的一条新途径……”
1955年8月,回国前夕,钱学森带着全家来看望恩师冯·卡门,送上了自己的新作《工程控制论》。冯·卡门翻阅后欣慰地说道:“你现在学术上已经超过我了!”
嫌 疑
1950年6月6日,天色阴沉,下着小雨。两名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来到钱学森的办公室。两名特工的来意很简单:钱学森是不是,或是有没有加入过共产党?
联邦调查局宣称,20世纪30年代,钱学森在加州理工学院过从甚密的好几个人都是共产党员。在威因鲍姆家中举行的社交聚会,实际上是美国共产党帕萨迪纳支部122教授小组的集会。钱学森的名字出现在一份1938年的党员名单上,并与一个化名“约翰·德克尔”有关。
钱学森否认所有“指控”。他不承认自己曾经加入过共产党。至于他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共产党的花名册上,钱学森说,他对此毫不知情。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约翰·德克尔”这个名字。此外,钱学森对联邦调查局特工表示,他相信威因鲍姆是忠于美国政府的,并拒绝怀疑他的朋友是共产党员。
但是,美国政府已经对钱学森的忠诚产生了怀疑,吊销了他的保密许可证。就在联邦调查局找钱学森谈话的那一天,加州理工学院校方收到了一封来自驻扎在旧金山的美国陆军第六军总部的信件。信上说,钱学森不再被允许参与机密军事项目。对于钱学森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按照计划,他本来要为喷气推进实验室和美国航空喷气发动机公司担任顾问,而且经手加州理工学院的保密国防合同,现在都变得不可能了。
多年以后,他的朋友们记得,在这段时间里,钱学森对“指控”大惑不解,而且被深深地伤害了。两个星期后,钱学森发表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声明:他将从加州理工学院辞职,返回中国。1950年6月19日,钱学森向联邦调查局递交了一份事先写好的声明文件。他说,在过去的10年里,在美国,他一直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而他也生活得很好。他相信,这是一种互惠的关系,因为在“二战”期间,他为美国的科学进步贡献良多。既然现在这种受欢迎的地位已经不复存在,而怀疑的阴影也在他的头上盘旋,那么,最绅士的办法就是离开。
钱学森突然决定离开,也许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后不久,钱学森就收到父亲钱家治的多次来信,催促他尽快回国,因为自己将做一次胃部手术。很显然,他也希望能够与从未谋面的孙子孙女共享天伦之乐。
在保密许可证被撤销前,钱学森和朋友们谈起过这些来信,并深为内疚。“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的朋友马丁·萨默菲尔德回忆道,“看上去,他深为忠孝不能两全而苦恼,我认为,他想要留在美国,他想入籍成为美国公民,但是他必须找到安慰父亲的办法。”
撤销保密许可证这件事改变了钱学森的看法。他对美国的忠诚开始动摇,并且怀疑专注于工作是否令他忽略了身为人子的责任。或许现在正是一个返回中国的良机。
钱家的第二个孩子——女儿钱永真出生后不久,钱学森就开始公开地为离开作准备。他写信给美国国务院,甚至亲自造访华盛顿,以获取官方的离境许可。他试着预定返回中国的船票,但却被告知,预订无法被确认。1950年7月初,在加州理工学院其他一些中国学者的建议下,钱学森写信给国际商业联合会,由这个组织出面帮助钱学森订好了飞往中国的加拿大航班。钱学森计划从温哥华离境,乘飞机直抵香港。
加州理工学院开始出面干预了。他们可不想失去这位最年轻的学术新星。校方李·杜布里奇向海军情报部门打探钱学森案情的进展。传回来的消息表明,整个事情不过是捕风捉影罢了。在所有这些信件中,杜布里奇都反复强调,钱学森是一位被错误地“指控”为共产党员的伟大科学家,如果让钱学森回到中国,美国政府将面临着双重损失。“让一个全美最优秀的火箭和喷气推进专家无法在自己选择的领域从事工作,通过这种方法迫使他回到中国,让他的天赋为共产党政权所用,这实在是荒谬。”杜布里奇写道。海军部副部长金博尔甚至给司法部打电话警告他们,钱学森知道得太多,绝对不能被允许离境。金博尔相信,中国政府急需钱学森的技术专长,希望钱学森返回中国。
7月底,钱学森雇用搬家公司,将他的家当都装在板条箱里,用船运回中国。这些东西预计在他乘飞机动身一天后搭载威尔逊总统号从洛杉矶前往中国。送货地址是在香港,最终它们将被转运到钱学森的父亲位于上海的家中。
1950年8月23日,钱学森接到联邦调查局特工递给他的美国政府签署的禁止钱学森离境的法令,行李也同时被扣押、检查。可以想象,钱学森当时是多么的愤怒。
1950年9月7日,移民局派出两名特工,在钱学森家中逮捕了他。当移民局官员来到钱学森家中时,钱夫人手里抱着女儿钱永真,为来访者打开门,钱学森的儿子钱永刚“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然后钱学森就走了出来。一名特工几年后回忆道,钱学森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好吧,一切终于结束了。”
移民局特工簇拥着钱学森坐进一辆早已等候在侧的汽车,对他加以搜查,然后一直向南,朝着洛杉矶开去。汽车越过一座桥,来到圣佩德罗郊外。特米诺岛便位于东部的港口中。这个狭长的小岛原名“响尾蛇岛”。1950年,这个岛上已经有了一座联邦监狱,一座灯塔,几栋政府的办公楼,以及政府雇员的宿舍。大多数在这里关押的外国人都是偷越边境的墨西哥移民劳工,他们通常被关在里面摆满架子床的大房间里。
钱学森没有被关在那些拥挤的房间里。他的容身之处是一个带有独立洗手间的单人房间。通过安装着铁栏杆的窗户,可以看到通往洛杉矶的隧道和圣佩德罗的居民区。
移民局的人对钱学森进行了审讯,收集了尽可能多的个人信息。他们还问及钱学森与共产党的关系。钱学森重申,他从来都没有加入过共产党。这之后,两名特工以隐瞒党员身份,于1947年(钱学森回国探亲后)非法入境的罪名,对钱学森提出指控。
在被迫害期间,面对检察官的指责,钱学森毅然作答:“我是中国人,当然忠于中国人民。所以我忠心于对中国人民有好处的政府,敌视对中国人民有害的任何政府。”
钱学森的家人几乎每天都来探视他。当他们来的时候,钱学森总是面带微笑,从牢房的窗户向他们挥手致意。
几年后,钱学森对他被关押的那段日子有过一次戏剧性的描述。他对一名记者说:“15天里,我一直被严密看押,不能和任何人说话。每天晚上,狱警每隔15分钟就打开一次电灯,让我得不到任何休息。这种折磨让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瘦了30磅。”
加州理工学院校方为了营救钱学森,与地方总检察官办公室的官员一起召开了一次会议。两天后,钱学森被交保释放,保释费高达15000美元。他在加州理工学院的同事不得不求助于钱学森的一位富翁朋友,才把这笔钱凑齐。后来,在接受报纸记者采访时,钱学森以玩笑的口吻谈及此事:“相对于普通绑架案1000~2000美元的标准赎金,我真的挺替自己骄傲的。”钱学森虽经同事保释,但继续受到移民局的限制和联邦调查局特务的监视,被滞留5年之久。
美国航空喷气发动机公司当时的副总裁威廉·齐舍是少数亲眼目睹了钱学森内心受伤之重的人之一。一天傍晚,他来到钱学森家中小坐,简短地跟钱学森说明秘密许可证被吊销的情况。齐舍一向把钱学森当成该公司最有价值的科学顾问之一,但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告诉钱学森,他已经不能够再在本公司工作了。齐舍回忆道,看起来,钱学森正挣扎于父亲、祖国和师友几种力量的撕扯中。他很希望能回到父亲身边尽孝,但他也想要履行自己对冯·卡门所作过的承诺,终生追随其左右。最后,祖国对于钱学森依然有很大的吸引力。钱学森说:“中国永远是中国人的中国。”
钱学森在美国受到迫害和诬陷的消息很快传回国内,新中国震惊了。国内科技界纷纷通过各种途径声援钱学森,党中央对钱学森在美国的处境也极为关注,新中国政府公开发表声明,谴责美国政府在违背本人意愿的情况下监禁钱学森。
回过头来看,钱学森会成为冷战歇斯底里症的受害对象,一点儿也不令人吃惊。对于一个同情共产主义的人,一个中国人,或是一个科学家而言,20世纪50年代都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时期。如果将这三类人群看做三个互有交集的圆圈,则钱学森至少占了其中两项。甚至,按照美国移民局的说法,他是三个圈子的交集。
如果说钱学森此前还曾经对恢复名誉、继续在美国工作抱有幻想的话,到1954年时,在年复一年地与移民局的斗争中,钱学森的希望早已破灭。钱家随时备着三个打点齐整的行李箱,等待离去那一日的到来。
1955年6月里的一天,钱学森及家人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里躲过了联邦调查局的跟踪,躲进一家咖啡店中。在那里,钱学森在一张从香烟盒上撕下来的硬纸板上匆匆写了一张便条,表达了自己期望在中国共产党的帮助下返回祖国的愿望。他将这块硬纸板塞进寄给当时身在比利时的蒋英的姐姐的信中,请求她将这张纸条转交给一位身在中国的钱家世交——陈叔通。走出咖啡馆时,钱学森快速地将这封信投入邮筒。
谈 判
1955年8月1日,日内瓦万国宫的总统办公室中正举行着著名的“王炳南—约翰逊会谈”,中美双方就释放朝鲜战争中的战俘问题展开了一系列高层谈判。
这是一场意志的较量。表面看起来,双方都彬彬有礼。两位大使都遵循着严格的谈判礼仪。一方先宣读一份事先准备好的声明,每读一段都会加以翻译。随后双方开始轮流提出反驳,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以至于翻译竭尽全力才能跟得上辩论的速度。在王炳南和约翰逊发言或考虑接下来的行动时,他们的助手紧张地记着笔记,小声交流意见,随时将提供建议的纸条传给大使本人。
在第一轮会议中,约翰逊将一份列有41名滞留在中国的美国公民名单交给了王炳南,要求立即对这些人加以释放。作为回应,王炳南要求美国交出所有在美华人的名字和地址,并建议由印度驻美使馆对他们提供保护。约翰逊对此加以拒绝。
1955年8月8日,出乎所有人意料,王炳南在发言中提到了钱学森——这是在整个谈判过程中提到的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有名有姓的具体对象。王炳南表示,中国政府收到了一封钱学森寄来的表明他渴望返回中国的信。王炳南宣称,这封信充分表明,在美国还有许多中国科学家渴望返回祖国,但却无计可施。
事实上,美国政府早已在决定钱学森的去留问题上花费了相当多的时间。1955年6月,国防部长向总统艾森豪威尔提交了一份备忘录,内容便是关于如何解决想要归国的留美中国科学家问题的。国防部认定:在“二战”后前往美国留学的5000多名中国留学生中,只有110多人所拥有的技术知识可能危害美国国家安全。备忘录指出,在这110人中,除了两名中国科学家之外,其余已经全都被允许返回中国大陆。国防部仍对这两名科学家心存疑虑,因为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均与高度保密的国防计划有关。这两位科学家,一位是参与胜利女神导弹项目研究的戴维·王(David Wang),另一位就是钱学森。
美国国防部对放钱学森走这件事心存疑虑。然而,国防部官员们也承认:“他(钱学森)当时掌握的军事机密,很可能已经被后续研究所超越,或者已经为苏联人所知。”
最后,是否放钱学森走的最终决定权交到了艾森豪威尔手上。1955年6月12日,从美国国务卿杜勒斯的秘书米尔德里德·奥斯伯森起草的一份政府备忘录中可以看出,总统的想法是“把他们全送回去算了”。第二天,1955年6月13日,艾森豪威尔决定放钱学森和戴维·王离开。8月3日,国防部收回了所有的反对意见,美国政府开始为遣送钱学森归国作了各项准备。在一封日期显示为1955年8月4日的信中,美国移民局通知钱学森,他可以自由离开。
当约翰逊坐在谈判桌旁时,对于所有这一切,他都已了然于胸。
在1955年8~9月间举行的无数次会谈后,美国和中国达成正式协议,各自遣返对方公民。
几年后,周恩来评价“王炳南—约翰逊会谈”的结果说:“中美大使级会议……要回来一个钱学森,单就这一件事情来说,会谈也是值得的,会谈也是有价值的。”
回 归
1955年9月17日,钱学森和他的家人手持三等舱船票,站在洛杉矶港口,等待登上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码头上挤满了记者,钱学森说道:“我不打算回来。我没理由再回来。我准备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中国人民建设一个能令他们活得快乐而有尊严的国家。我的归国之旅被这个国家(美国)所刻意阻挠。我建议你们去问问美国国务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对于你们的政府和我自己,我无愧无怍。我对美国人民并无怨恨。我的动机只是寻求和平与幸福。”
登上轮船时,钱学森和他的家人摆好姿势让媒体拍照。照片里的钱学森身着西装领带,微微卷曲的头发向后梳着,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蒋英站在他的右边,一身深色小礼服,胸前装饰着一束绢花。前排是钱学森的两个孩子:7岁的钱永刚留着小平头,正咧嘴大笑,他穿着条纹衬衫和短裤,打着领结,外面罩着一件白色夹克衫。他旁边的是4岁的钱永真,留着童花头,穿一件白色小洋装,怀里抱着洋娃娃。他们看上去焕然一新,非常健康,而且十分美国化。如果忽略掉那些中国人的面部特征,几乎可以说这是一个20世纪50年代的标准美国家庭的样子。
许多人都对钱学森被遣返一事勃然大怒。“我宁愿把钱学森枪毙了,也不愿让他离开美国!”金博尔在1950年左右对他的多位朋友如此说过,“他知道太多有价值的信息了。不管在哪里,他都值5个师!”。多年之后,当被问起这件事时,金博尔说道:“这是美国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了。与其说钱学森是个共产党员,还不如说我是共产党员,我们竟把他给逼走了。”
从9月底到10月第一周,钱学森一家一直待在船上。这样做主要是因为,如果他下了船,美国政府便不会对他的安全负责。
为了打破船上生活的单调乏味,钱学森一家同其他一些中国乘客交上了朋友。10月1日,这群人在船上庆祝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周年。钱学森在庆祝活动中演奏长笛,蒋英和钱永刚、钱永真则演唱中国民歌。在钱学森的倡导下,这些人成立了一个名为“克利夫兰总统号联合会”的小型俱乐部。
10月8日清晨,克利夫兰总统号驶近香港。钱学森将脸紧紧贴近舷窗,逐渐认出了礁石和海岸线的轮廓。后来,钱学森写道:“我急切地向外张望,在美国居住了20年后,我终于回家了。”钱学森和所有中国乘客都登上小艇,直接驶到九龙火车站。在那里,一大群记者早已等候在场。他们费了一番力气才挤进由一队警察把守的大房间。警察们成功地将记者挡在门外两小时,但最终,他们还是不得不屈从于媒体的需求。
据钱学森日后的回忆,当时,一下子便涌进了一大群记者。每个中国科学家都立时被4到5名记者包围起来,劈头而来的问题诸如:“你是否会从事原子弹、火箭制造?”“你是不是用来交换美军飞行员的?”“你恨美国吗?”
有一名中国记者用英语向钱学森提了一个问题。
钱学森(微笑着):“我认为每个中国人都应该说中国话。”
记者:“我只会说粤语和英语。”
钱学森:“我认为普通话在中国用得很普遍,而你是一个中国人,你应该学说普通话。”(众笑)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心态,就像我离开洛杉矶港时遇到的记者们一样!”钱学森写道,“我对这些人无话可说。当这些猎奇者们最终失望而归时,我们终于能够如愿上路。”
火车将钱学森和他的家人送到深圳,在那儿,有人看到了五星红旗。“是的,是我们的国旗!”钱学森回忆道,“在正午的阳光下,那么鲜艳夺目!我们全都立时肃然无声,许多人眼中含泪。现在,我们身在我们的祖国,我们骄傲的家乡——一片有着4000年绵延不绝的文化的土地。”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大喇叭里传出的声音。“欢迎同胞!全国人民欢迎你们!第一个五年计划已经进入第三年。我们需要你们!让我们携起手来,为更美好更富足的生活而奋斗!”对钱学森的官方欢迎自此开始。中国科学院的代表们和其他官方科学协会的人都来到深圳欢迎钱学森。当回忆起那一时刻时,钱学森说:“多么大的不同!真是兄弟般的温暖!没有捕风捉影的记者,也没有鬼鬼祟祟的联邦调查局特工!我们呼吸着纯洁、清新、健康的空气!”